第十章

街道里已经挤满扶老携幼熙熙攘攘的饥民,都向衙门口的粥棚方向涌去。县长走在前面,想从摩肩接踵的人群里挤过去,黄老大和郭举人不约而同跑上前去一边一只手拉着小县长从南街直接过了十字口进了北街正街上商会会长的家。

商会会长不知所措也跟在他们的后面进了自己的家门,招呼县长在中房里的大客厅的大方桌的左首上位坐好,老账房先生指使丫鬟端上了洗漱的盆杯巾皂,伺候县长洗漱干净,斟上了招待贵客的香茶就哈腰退出去了。

县长在椅子上不由自主搔着被一夜蚊虫咬得奇痒的手背脚腕问黄老大:“你们把我送到这里干什么?我应该马上回到县衙里去才是呀。”

黄老大看着郭举人,自己不答县长的问话。

郭举人马上心领神会说:“县长大人在此饥馑动乱的年月,毅然请缨,莅临鄙县为宰。下马之初,即舍粥救饥民、兴兵剿匪患,运筹帷幄,决战千里。亲自指挥县警队破获惯匪绑票案,解救了商会会长的外甥。不在商会会长的家里何以祥尽了解案情,确保万无一失?”

黄老大接着说:“一会儿,绑匪尽数捉拿归案,县长大人还要风光率队押解进城,正好在县民面前显示新县尊大人尽心竭力为一方百姓谋福祉的良苦用心。”

商会会长见县长还不住手搔痒,赶紧去拿来了清凉油亲自给县长在浑身各处涂抹。

听着黄老大和郭举人两个人争先恐后的瞎话连篇,商会会长不知所以,县长听得心里舒服了许多,好像对一夜的担惊受怕也忘记了不少,随口问:“给土匪出了多少钱?这个钱以后由我自己掏。”商会会长连忙说:“没有多少,您就不要再提这个话了。”

没有等黄老大说话,郭举人就抢着说:“这等上不了台面的奇怪事发生在鄙县,是全省官场罕见的奇闻。传出去实在有失斯文体面,哪里还能让县尊大人折财自赎。”

黄老大立即接过话头说:“什么自赎?哪里来这个说法。会长是赎了自己的亲外甥。即使出钱也是我们这些人的本分,哪里敢让县尊大人破费呀?”

县长对着商会会长恳切地说:“是我连累会长了,后面可能还会有不少官司判案方面的麻烦手续要会长先生和两位从中周旋呢。”

商会会长说:“为父母官分忧解难,是我等百姓的份内之事,何谈什么麻烦?”

县长问:“今夜的事情,还有没有人参与进来?”

黄老大说:“就我们几个人知道。”

县长说:“那些土匪里好像都知道了。要是在法庭上胡乱咬就不好收场了。”

黄老大说:“人都被抓住了,我会让他们封口的。”

县长说:“昨晚去土匪里面赎人的那个发怪声联系的好像听土匪们喊他五爷。”

黄老大说:“他也跑不掉,会抓他归案的。”

县长说:“你们有把握吗?”

黄老大说:“请县尊大人放心,我们保证这场土匪绑票案办得上下左右都有个圆满的好交代。我们的想法是今天您亲自押解绑匪入城之后,在晌午粥棚舍饭一毕,县法院即对土匪进行公审。依照中华民国的法律,杀他几个,不信镇不住县内的贼匪乱民?”

郭举人说:“县尊大人,您先由会长陪着,在这里休息休息,等缓解了一夜的辛劳困顿之后,我和黄大人也安排妥当了,县里的轿子古乐来接您出南门入城。”商会会长马上接话说:“不用县府的轿子了。我家的轿车排场一些。”

县长不置可否,也没有再说什么,任由黄老大郭举人去县衙那里安排去了。

商会会长对县长亲临他家是求之不得,正好借机表现一番,街道的最大饭馆就是他家开的,虽然在这样的饥馑年月,一下子端不出奇珍异味来,可是鸡鸭鱼肉是不难的。不大工夫,管家已经把丰盛的早餐端上了桌子。

黄老大去了警察局。郭举人进了县衙里。

黄老大一进警察局大门,就给门口的岗兵说:“现在先不站这个岗了,找几个在其他地方值班的,去吧北山半坡的死狗拴贵拴上,叫他领着把前街那两个烂娃都拉回来绑到法院的大堂前面的柱子上去。”

岗兵天天就在这个小巷子口站着,当然认识成天无所事事在街道溜达的那几个小混混。逮人绑人是这些兵丁们的拿手戏,对付没有兵器的老百姓,对他们来说是吹灰之力、手到擒来。就说:“好的,没有问题,那俩个我都认得,就在前面南巷子里头住着的,他大他娘我都认得。三个人是一伙的,我经常见他们。不用找人了,我一个人就能把他们都栓来。”

黄老大说:“你看着办吧,事情办好了,县长大人有重奖的。”岗兵立即背着站岗的那一支枪去了。

郭举人在县衙大门口的粥棚那里,就叫人把满清皇朝时候挂在衙门口的大鼓,和民国时期挂在大堂房檐上的铁钟一齐敲响。不长时间,县政府、党部等大小衙门的还在领着俸禄的所有科长科员门子马夫都不约而同集中到了县老爷大堂的前面。

郭举人拉开嗓子嘶喊道:“诸位请听了,昨晚县长大人亲自出马,破获了石门山土匪拉肥羊,不,不,是绑票勒索案,一并擒获惯匪多人,解救了吾县商会会长在外读书的亲外甥。现在就要举行入城仪式,希望各位科长亲帅本科人员列队随同助威,不许有人缺席。”又喊来县府秘书,安排立即寻找县城里的鼓乐手一齐随队助兴。秘书立即安排人分头去叫乐人了,并嘱咐:“凡是参加今天活动的,一律管一天饱饭。不大工夫就叫来了二十几个乐人班子,那些饿汉子,一人领了一个蒸馍吃了,就吱哩哇啦热闹了起来。

黄老大从警察局里出来,见到衙门在北街横顶处的法院的院长承审书记员们正在去县府集中的路上,就挡住说,你们几位就先不要去了,回去马上安排审判事宜,争取一两天能快审快结案,乱世的匪案特别不能久拖,县长大人要求如果今天下午能宣判最好。”院长听了立马转身领着几个手下回去安排摆公堂去了。

当太阳从东边远远的石门山山头上移到南山的偏一边的肩头的时候,大街上已经是人流摩肩接踵了。远远近近的饥民仍然源源不断地蹒跚着向县衙门口的大锅那里拥挤,人群里有人传言:“县长抓着石门山的土匪了!已经要从南城门进城了!”可饿着肚子的饥民们等的是那一勺救命饭。土匪历来都是富户们的死对头,有时候虽然也拉牛背包袱祸害一般老百姓,这个就要饿死人了的时候,谁还顾得上去看热闹?

黄老大到了南河滩的时候,郭举人已经和县政府的秘书指挥着穿着绸袍布衫的各色人等排列好了队伍,鼓乐队在最前面无精打采排着稀松拉咳的队形,个人都拿着自己祖传的唢喇或者村里的社鼓铙跋。

远远的看见警队的兵丁们押着几个农民模样的人从南山上下来。正在都使劲看红胡子绿头发的土匪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时候,听到郭举人的细嗓子呐喊声:“大家鼓掌,欢迎县长大人胜利归来!”

吃着政府饭的一群人都伸长脖子在南山上往下走的队伍里寻找穿洋服县长大人,没有一个人看见队伍里有县长的影子,还以为是县长没有从南山的背坡翻过来呢。

郭举人在人群的背后又喊起来:“县长大人亲临剿匪第一线,劳苦功高,万民拥戴!”那些向着南山上伸脖子的穿长衫的队伍回头才看见了南城门里出来了商会会长家里独有的马拉轿车,去了轿车平时都垂挡着的轿门帘,正中间坐着年轻的洋装县长。轿车前辕的两边黄老大和商会会长一边一人扶着车辕,和商会会长家的大白马一起拉着和白马一个颜色双手将军柱剑一般端坐轿中的县长大人。

郭举人和县府秘书又一次指挥欢呼鼓掌,吹鼓手们也吹打开了当地名曲《将军令》、《大开门》。

县长坐的马拉轿车被两边的黄老大和商会会长扛着车辕,逼着白马拉着车转了一个紧圈,在人队的前面乐队的后面向着南城门进入了队列。

这个时间里,押着土匪的警队的人也过了河被安排到了入城仪式的队伍的最前面站好了队。

土匪的小头目早就没有了杀气腾腾的山匪气势了,满脸紫青、口鼻流血被五花大绑了在两杆大枪底下垂着头眼睛抬也不抬。两个小土匪都是一副临死前的绝望样子,比小狗都听话顺从。

警队队长指挥兵丁们站好队,跑过来在黄老大面前和县长的轿车前立正报告:“报告大人,警队一夜出动,共打死土匪两个俘获三个!”

黄老大过去,在警队队长的耳边说了几句。警队队长立即喊来几个兵丁一窝蜂跑进城门去了。不一会儿就脚踢手打把在大车店门口的小房子里睡大觉的修鞋匠绑了推进了被抓住就要游街示众的土匪队伍里。修鞋匠一反往日的低眉顺目,挺胸怒目,不肯弯下腰去。一个兵丁找着修鞋匠的腰使劲一枪托,修鞋匠再也挺不直腰了。

太阳走到正午当头,阳光显得像饥民们浮肿的皮肤,惨白地显示着淡黄色。没有叶子的树木光秃秃的在不是冬天的流火六月展示着冬天的干枯身姿。

民国十八年的盛夏,饿殍遍野的渭北旱原的小县城里,不可思议地聚集了这一队大枪押着的土匪开路的穿着七色八样的奇特队伍,在七零八落的鼓乐声里,簇拥着一位坐着马拉轿车的留过洋的特殊县长,向着南城门口蠕动,进入了满是饥民的大街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