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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保住、栓贵和狗驴三个从南山后面回家路上,栓贵再三问保住:“黄大人真的给你说过咱没有事?”保住赌咒发誓说是真的,三兄弟都松心了不少。仔细想了想,不过就是跟着洋先生走了一回,既没有动手,也没有绑人,还和肥羊一起被土匪看了一晚上。以为肥羊没事他们也应该是没事了,土匪都走了,肥羊放了,他们还会有啥事?

远远跟在和他们同样被蚊子咬了一夜的洋先生后面往山下走。过了泰山庙,看见黄老大郭举人和商会会长向灰头土脸的洋先生跑去挤成一疙瘩拍打近乎着,三弟兄不敢凑上前找没趣,一个个侧趄着身子靠着路边的土崖小心地躲着继续亲热着的大人们往山下梛,好像没有人理他们。保住往过梛的时候,胆怯地望了望平时在县城走过,人人都侧身低头让路的黄老大。黄老大只是淡淡地飘了他一眼,看不见一星点的怒气。栓贵和狗驴往过挪动的时候也是一样的感觉。

挪了过去,看到那几个老爷大人都没有理会他们,真的以为他们都彻底无事了,心放松了,脚下也轻快了许多。不再看老爷们的眼色,都想赶紧往自己的家里跑,人在经历了大磨大难的时候,都不假思索会下意识地往自己的家里跑,亲人亲情什么时候都是第一位的。

沿路从街道上挤满的手里拿碗扶老携幼的人群里走过的时候,看见沿街又搭起了几处烧饭的大锅。

保住回到家的时候,家里的大门敞开着。他没有看见天天他一进门就在院子里忙着或者坐着的母亲的目光迎上来。就喊:“娘!我回来了。”喊了几声,也没有人回应。到父母住的厦子里去看,锅台背后的在土炕上躺了好些天的父亲也不见面。仔细用眼睛搜索,发现平时摆在案板上面的三只粗瓷大碗少了两只,知道父母都出去到街上排队领舍饭去了。就拧身出大门往街上去。出了巷子口,狗驴也从自己的家里出来了,都是家里没有人。

狗驴问保住:“二哥,你肚子饿不饿?”

保住昨晚在商会会长家里饱饱吃喝了一顿,肚子还不怎么饿,就回答说:“我还不太饿。”

狗驴说:“我夜来(昨天)晌午吃了的那些饭,在南山上折腾了一晚上,早消化得没影子了。”

保住说:“走,回家拿上个碗,找栓贵一块去街上排队领县老爷的舍饭吧。”就先和狗驴去狗驴家拿了碗,又一块去保住家拿了碗出来要往栓贵家里去。还没有走出巷子口,迎面碰上了奉黄老大的命令来抓他们的兵丁。

那个兵丁真的和他们都是熟人,一个小县城里,总共就住着那么三四千人,即使一次也不打交道,都能大概知道谁是那里住的人。更不用说天天轮换着给各个衙门口和城门楼子下面站岗放哨的和几个经常在街巷角落结伙游逛的小混混了,互相熟悉得见了面都会说几句粗话笑骂几句。

栓贵一见到那个大门口有背枪的站着,常常会凑上去喊一句:“看门狗!”就赶紧以比兔子还要快的速度跑得远远的,不然屁股上就会招来结结实实的几脚。

看到熟悉的“看门狗”走过来,狗驴也想学栓贵去撩猫斗狗说一句逗趣话。自我鼓了鼓劲壮了壮胆,迎着“看门狗”走去,并做好了随时逃窜的准备。

不等保住狗驴走到跟前,那个兵丁一个箭步冲过来,一手一个紧紧抓住了保住和狗驴。两个小崽子挣扎蹩跳着喊叫:“你狗日的,逮我们干啥?老子还要去衙门口领饭去哩!”

“看门狗”用膝盖把狗驴钉在旁边的土墙上,腾出了右手,从裤带上解下了一根细麻绳,没有移动一步,左手从抓着保住的一边的大胳膊往下了一点,捉住保住的小胳膊轻轻一扭,就拧得保住吱哩哇啦乱叫唤。

很快的保住和狗驴就被一根绳子将手腕背绑在一起并肩低头走在了平端大枪的黄老大的部下前面,向一里多路的法院走去,一路上要过整个正街绕过十字,走完北大街才能到。

保住和狗驴第一次这么引人注目地招摇过市,感到被数不清的眼睛盯着看真不是什么好滋味,两个人相比着弯腰把头往下低。

栓贵回了家,也是家里空无一人。他也拿了一个碗去大街上排队。胳肢窝夹着碗刚刚一出北巷子,恰巧碰住了保住狗驴被押过来了。自以为再也没有事了的栓贵大惊失色,不由自主就缩脖子躲进了两边的人群背后。他自知大事不妙,看见押解的兵丁后面跟了一群以碎娃为主的人,栓贵不敢明目张胆跟着来回窜,就在街道两边的人群背后躲躲闪闪随着走,只听得两边的观众都议论:“是要杀人了吗?”栓贵更害怕了。

保住和狗驴被压上了和北街正对的法院大门口的高台阶上,后面的法院就是县里的的老城隍庙,高大阴森地方阎王爷殿前面就矗立着不知几个朝代使用过的绑人示众的石杆。

栓贵远远从人缝里看着保住狗驴被紧紧绑在了石杆上,押解的兵丁向着人群喊叫了几句什么,就匆匆上了北山西去的慢坡路。那个路正是去栓贵家里的路。

栓贵再愚钝也很快反应过来了,那个兵是抓他去了!“大事不好了!”栓贵拔腿就往南城外跑。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去追赶已经跑回山里去的土匪,自己可是给他们拉了肥羊的。

栓贵没有再想,顾不得街上一群一堆的人的跘坎,跌跌撞撞窜出了南城门。

南城门口的一大群就要胜利入城去宣示文治武功的人已经排好了队伍,郭举人发令开始入城,以被捆成虾状的修鞋匠为头的队伍向着南城门走去,刚刚踏上护城河上的吊桥,猛然慌不择路的栓贵冲出来一头撞在弯腰曲背的修鞋匠头上,已经被一顿暴打得走路都困难的修鞋匠一个屁蹲就坐在了地面,手被背过去绑住,几下子都挣扎不起来。

两边押解的兵丁们大喊呵斥,有几个没有具体押解对象的兵丁冲上去用枪托砸冒失碰撞来的栓贵。

在栓贵刚刚和修鞋匠相碰的那一瞬间,黄老大就认出来了栓贵,大喊一声:“把这个贼匪也给我绑了!”立即就有人拿绳子拴住了栓贵。端坐在轿车上的县长也认出了栓贵,可是,他没有说一句话,仍然稳当地左手放在右手背上右手扶着文明棍,目光淡然什么也没有看见似的向前平视着。

郭举人在队伍的前面手舞足蹈指挥队伍继续行进,鼓乐继续吹奏。

保住、狗驴的父母在儿子被绑着经过大街的时候,就看见了自己的儿子。都顾不上自己已经排队站了半天占下的靠前一点的位置了,丢了手里的粗瓷饭碗跌跌撞撞跟着押解及围观儿子的人群去到法院大门口,看见儿子被拴在了犯人被示众的石杆上,两家的四个父母都不顾脸面冲上高高的台阶,从两边抱住儿子大哭起来。

保住爸大病刚刚起来,还坚持不了过度激动的刺激,喊了一声:“我的儿呀!”就脸色蜡黄瘫在儿子的脚下动弹不了了。强挣扎着伸出鸡爪子一样的皮包着骨头的手使劲揪住保住粗布对襟衫子的前襟继续喊:“儿呀,你不听老人言,迟早有这一天的呀!我前世做了啥孽呀!”保住自从被绳子捆上,就脑袋嗡嗡嗡地响着,无神地感觉着周围的人群围观。父亲在他的脚下流泪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清楚。就连母亲紧紧抱住他大放悲声都好像是外人的表演一样毫无反应。

狗驴早就被吓得屎尿拉了一裤裆,父母一哭,他就以被父母还大的声哇哇嚎啕了起来。可怜天下父母心。两家的父母都不知道儿子犯了什么法了。可都知道几百年凡是拴在这几根石柱上示过众的犯人,留下命的没有几个。

去栓贵家逮栓贵的兵扑了一个空,气急败坏地跑回栓了保住和狗驴的高台上,用脚踢开了哭着念叨着的两家的四个父母,大声斥骂道:“你们他娘的还有脸在这里哭天抹泪?把娃都指教成啥了?”

狗驴他大战战兢兢起来,走到那个兵跟前说:“门官(南巷里的人都认识这个清朝时候就当门子的兵丁)老爷,我家的孩子到底是犯了哪一家的什么事呀?我们死,也要当个明白鬼呀!”

“门官老爷”没有抓住栓贵的气仍然在胸口乱窜着,没有好成色地怨:“你问我,我问谁去?黄老爷叫我抓人我就抓了,你到警察局问黄老爷去!”

保住妈也走过来说:“官老爷呀,你就发发慈悲放了我可怜的儿子吧!我儿子可一直都是老老实实的娃娃呀!”

“官老爷”问:“真的啥事都没有干过吗?”

保住妈急忙说:“真的呀!我儿子大前天晚上没有回家,前天拿回来十几个蒸馍就睡觉了,只一两个晚上不在家里,能犯啥法呀?”

周围的人听了,轰然议论起来:“这还算是没有事情?”“夜不回家,拿回十几个蒸馍?蒸馍是天上掉下来的?”“现在这世道,你拿上刀出去杀一串人都不一定能抢回来一个馍馍哩。”“肯定是犯下滔天大罪了!”“就凭那十几个蒸馍,让我吃一个,死都甘心了!”“我好长时间梦都梦不见蒸馍是啥样子了。他一下子拿回家十几个,死了都不是冤枉鬼!”众口难捂,说什么的都有。

保住和狗驴的父母再也不能挺着耳朵硬撑下去,失望地互相搀扶着一步步回家去了。

当街道里举行轰轰烈烈热热闹闹的游街仪式的时候,保住和狗驴的父母都紧紧关了大门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土炕上无神地望着油烟明光的房顶,死人一般不发声。

栓贵的父母仍然在县府门前的舍粥大锅前面排大队呢。看见游行的队伍铜锣开道,闹闹嚷嚷过来了。听到旁边有人嘈嘈:“那不是北山半坡里的栓贵吗?”“怎么和土匪栓在一起了?”“肯定是当了土匪了!”

栓贵的父亲垫脚伸头看去,第三个被大绑着耷拉着头的不就是自己的儿子栓贵吗?很意外,以为看错了。过去拉了拉老婆的手说:“你看看那个真的是咱娃吗?”栓贵妈也伸长脖子手搭凉棚看了一遍。对老汉(丈夫)说:“咱娃咋被背着手拴住了?”

栓贵父亲再一次去看,看得真真的是自己的儿子和土匪一块被背绑了压着过来了。心想:“这下事瞎瞎的瞎了!娃走了绝路了!”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