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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晌午时分,火毒的太阳位置稍微偏西了一些,可是那个火球喷出的炎舌舔在那里,那里都是像被看不见的红火焰燎着一样滋辣辣烫人。天上没有一丝云,地上没有一丝风。

吹打打,威风凛凛的游街宣威的队伍转来绕去把小县城的东西南北大街用了五六个时辰转完后,才在法院门前的台阶前停住。

有人在高台阶上摆了几个后面有椅子的长条桌,县长大人在黄老大、郭举人一伙的簇拥中被恭维引导,坐在了最中央。两边依次坐了黄老大、郭举人、法院院长、县府秘书、商会会长也因为当事人的身份坐上了一个位置。

几个土匪和栓贵被踢打推拉着在高台最边沿跪成一排,保住和狗驴被从石杆上解下来提溜着扔到栓贵的旁边一起跪着。修鞋匠和土匪小头目用力不想低头蜷腰,两边押解的一人一手抓住一只手腕,一手揪着肩胛,把他们分别后背着绑紧的手腕往上一抬,两个土匪就疼得满眼黑云金星,额头紧紧地砥住膝盖前面的地面不挣扎了。两个小土匪不用兵丁费劲立即跪好,磕响头一样都头砥地哆嗦着,要不是双手还绑在后面,一定会是标准的匍匐全礼了。栓贵保住狗驴三兄弟当年撮土一个头磕下去,是多么的豪气冲天?今天的这一嗑是多么的狼狈不堪?三两天时间呀!要是路能翻回来走多好!

跪在台阶边沿的石条上,三兄弟失去了听觉,失去了视觉,失去了感觉。周围的唾骂声,他们只听到一片嗡嗡;不断扔到头上身上的胡基瓦块,他们感觉和大雨里通过树林子里一样,雨没有直接落到自己的身上,水滴无声无息地从树叶上流下来,不知不觉就满身湿透了;县里的那些头面人物,一个个都站起来声嘶力竭发表了演讲,他们似乎沉浮在梦里的深不可测的深渊里、飘飘忽忽的云水上,忽而四周亮亮的红光一片,忽而又漆黑漆黑的,什么都看不见。

庆功会完了,官员们走了,几处大锅里的饭香味飘起了,双手捧碗的破破烂烂的男女老少队伍又在街上排成了一盘盘看似混乱实则有序的蜿蜒曲折的长蛇队。三兄弟和几个土匪一起被从正街后面的小巷子从黄老大家旁边的偏门押入了警察局。

黄老大没有跟着进警察局去,到了他家的大门口的时候直接进了自家的家门,去客房里去找老土匪。

老土匪已经听了多半天街上的吵吵嚷嚷,不能出去,急得在房子里的地上来回转着圈子。黄老大一推门,老土匪就急迫地问:“咋样了呀?我就要急死了!”

黄老大坐下来沉重地说:“我已经尽全力了,见了县长的人都保不住了呀。”

老土匪急切问:“怎么办?山上有危险吗?”

黄老大说:“山上目下还不至于有啥,可那几个逮住的活口活不了了。”

老土匪问:“几个人?都是谁?”

黄老大说:“你的坐底修鞋匠加上你派来的被逮住了四个,还有那三个小混混。”

老土匪说:“那三个烂娃我不管他们死不死。我五弟不至于也搭进去吧?”

黄老大说:“县长说,有人夜个晚上喊他‘五爷’了。”老土匪无言了。

黄老大沉默了片刻,用低沉的声调说:“还有一件难事要你老掌柜出面去说哩。”

老土匪两眼瞪着黄老大等着,黄老大说:“还要你亲自去去见见你的那几个人,叫他们不敢随口胡说,要是说出县长大人,我就没有能力保你们山上了。”

老土匪想了想,叹气说:“我给他们说吧。好歹也应该让他们放心上路。”

黄老大拿了自己的一件旧袍子叫老土匪穿上,又找出一顶草帽一副石头墨镜叫老土匪戴上,领着老土匪出大门很快就钻进警察局,在局长公事房的里间分头一个个会见了修鞋匠、小头目和两个小土匪。不知道老土匪给他们说了什么话,反正一个个出来的时候都流着泪,低着头。

黄老大给老土匪倒了一杯茶递过去,老土匪仍然泪流满面难过着。黄老大安慰:“老哥,你我这碗饭都是在刀枪缝子里来回钻的日子,天知道啥时候会一脚踏不稳,刀刃就会在肉身上拉口子。别难过了吧,你就是不叫他们封口,会有好下场吗?”

老土匪悲痛着说:“我这个长辈当得像啥了?!要不是顾着一大家族的人命,我跟着死球算了!我真后悔去年没有听老刘(刘志丹)的劝,随着老刘闹共产去。”

黄老大说:“你不清楚老刘现在正被赶得到处乱跑吗?你去年要是跟上他跑了,可能现在你这张老皮早就晒到南墙上了!”

老土匪无奈地咧了咧嘴没有苦笑出来说:“那也是的,老刘在我的石门山东边的几个县闹得天摇地动的一场,可一千多人的队伍和正规军一接火,就被七零八落打散了。紧跟着勾子后头,正规军就追赶着占了山口,天天封路搜山,我都不知道老刘跑到哪里去了。亏得我没有把单单宝压到红军那一头去,可我的弟兄就有跟上走了的。”

黄老大说:“人家共产党从蒋总司令北伐以前就和孙先生一块起事的,不知道有多少能人。你能比人家吗?”

老土匪说:“那是的,我听说老刘就是黄埔的高材生,是蒋总司令的学生呢。”

黄老大笑了笑说:“你山背后驻扎的县长他大的队伍,你可不敢小视呀!他们现在不动你,是被红军拖累着腾不出手来。”

老土匪说:“我知道,要不是我们这样的山贼占完了深山的险要地方,红军的藏身处就数不清了,他们去哪里找得到?”

黄老大说:“我看,你还是多留一手好,这次这个乱子你可犯到老师长的手心里了。我都把你那个山头不放在眼里,他要灭你能费多少劲?”

老土匪千恩万谢说:“多谢黄大人了。我回去就安顿。”

黄老大说:“好了,咱就回我家去吃饭吧,我饭后还要去见县长。”

老土匪立即起身说:“不啦,不敢再多麻烦您黄大人了。我一半顿不吃,饿不死,你忙吧,我回山上去了。”说着就拱手告辞,黄老大也不再留,从进来时的警察局的后门送走了老土匪。

晌午饭过后,法院来警察局提人,黄老大派兵丁押了一干人犯过去了。

黄老大过县衙见县长。

县长精神洋溢,当肥羊的痕迹连影子都看不见了,正坐在后堂专设的公事房的大桌子旁边的茶几跟前的圆圈椅上喝饭后茶。见黄老大进来,指了指对面的另一张圈椅说:“黄大人请坐吧。”跟着进来的秘书先生给黄老大倒了茶,知趣地退出去了。

县长问:“法院那边好了吗?”

黄老大说:“刚才把人提过去了。”

县长问:“都安排好了?”

黄老大说:“都好了。万无一失!”

县长说:“那你就过去看看吧,要防土匪撺掇饥民闹出事来。”

黄老大说:“我想不会的,都快要饿死了,县长大人给他们管救命饭,感恩戴德都来不及,还会闹事吗?退一万步说,万一他们胡生六指子,咱手里的枪杆子不是吃素的!”黄老大脸上露出了杀气。

县长说:“牧民之术,重在牧心。动辄杀人,成何系统?”

黄老大连忙点头唯唯说:“县长大人说得是,说得是!我不过是是那么一说罢了。哪里会妄动杀机?”起身就要去法院那边。

县长像忽然想起似的问:“审判中间没有商会会长外甥作证行吗?”

黄老大说:“我和郭举人早给商会会长说了。就说他外甥被吓得一天都不愿意在这里呆,早上就跑回省城的家里去了。有苦主他舅舅作证足够了。”

县长说:“那你就去吧,过路叫上郭举人老爷一起去,有事好共同拿主意。”端起茶杯继续喝茶。

黄老大出县衙大门,去粥棚背后的蓝布帐篷里找到正为放饭忙碌着的郭举人一起去了北街顶头的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