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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这个驴日的! 这个下流坯子! 他竟想出了这么个办法,来报复我!”

鄂心仁使劲蹬着车子,气愤地想着,并不禁自言自语地骂了出来。

鄂心仁为什么能这样想,并且这样骂原来,这跟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桩故事有关。

褚没脸的故事

离鄂家湾湾往北走十里,有道不很高的塬坡。这塬坡底下有座村庄,叫褚家崖,一村人,都姓褚。

这村里有个人,叫褚三宝。因为穷,住在靠崖一孔土窑里。他爸褚老奓,是个老老实实的角色,只知道闷着头儿下死力干活儿。他弟兄三人,大哥大宝,二哥二宝,他便成了三宝。大宝二宝也像他爸一样,是干起活来不知道乏的汉子。唯有三宝,脑子里的弯弯渠渠挺多的,人说他灵得能把蚂蚱哄到笼笼里,能把蛐蛐叫到瓶瓶里,一根麦草能从囱门顶插到脚后根————灵透了。

别看褚老奓又老实又穷,却娶了个好媳妇。这褚三宝他娘,年轻的时候,是村里有名的一朵花,因为她的名儿叫杏娃,村里人便叫他“二月杏”,意思是说她像杏花一样好看。村里的年轻小伙子都喜欢她。她刚过门那几年,惹惹得那孔被烟熏得流油的窑洞,很是热闹了一阵子,谁都得了手,没人清楚,但人们都知道,她跟褚永年长期在一块儿相好,却是人们公认的事实。只要褚永年一进那孔土窑,褚老奓便自动走出窑来,坐在院子里干活儿。褚永年不走,那窑门他是决不走近的。人说,褚老奓这是自动让贤。

褚老奓跟褚永年是本家,只是隔代稍远。论辈份,俩人一样,褚永年把褚老奓叫哥。褚永年中等身材,长得白白净净,有些秀气,褚老奓又黑又粗,看着都有点蛮。据说结婚的头天晚上闹房,褚老奓叫二月杏干什么,二月杏就像没听见,头儿不抬,眼儿不睁。褚永年不是正头箱主,是个闹房的,但叫她干啥,她便干啥,眼儿也活了,手儿也快了。人们说,三天没过,褚永年便坐了他嫂子二月杏的龙庭。

褚三宝把褚永年叫叔。他从小儿就见他永年叔到他家窑里来,每次来时袖筒里总揣着好吃的东西,又是给他又是给娘的。娘只要一见永年叔来,那眼里总像是突然增添了光彩。好东西吃过之后,娘总是要他到外边去玩,说是她有事儿要跟永年叔商量,孩子家只要有了好吃的便高兴了,还不懂得想别的什么事情。

在我们中国汉民族的风习中,谁的娘要是被认为拉了野汉,那简直是难以忍受的奇耻大辱。无论是大人或是孩子,一骂起架来,总是骂“你娘卖×呢!”“我岭你娘呢!”“你个野汉岭的!”“你个嫖客养的!”不懂人事的时候,褚三宝也用这话跟别的孩子对骂,逐渐懂得一点事儿了,他便有了自己的一点儿想法,这个机灵鬼,小小的年纪,便悄悄地进行着他的活动。

从他开始有记忆的时候起,他就很爱他的永年叔,而不爱自己的亲生父亲褚老奓,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看见褚老李忍不住便要哭,一看见他永年叔便高兴地笑着,扑过去要他抱。由于褚永年常买好吃的东西来给他吃(他的父亲褚老奓是从来不买的),他从心眼里对褚永年更是亲近。当孩子们老是骂他娘拉褚永年的野汉,他便生了心,想看看娘是怎样拉永年叔的野汉,这拉野汉到底又是在干些什么。

有一次,褚永年叔来了,袖筒里筒着老大一包腊汁肉,还有肠子和“黑馍”(即猪肝)。吃过以后,娘又让他出去玩,他出来玩了,但却并未远走。他爸褚老奓正在院里打粪,他便在院里装着玩耍。稍顷,他怀着好奇心理,蹑手蹑脚地溜到窗子跟前,朝里一瞅,只见娘在炕边上仰面躺着,脚在炕底下蹬着,永年叔在地上站着,腰里一闪一闪地。娘不停地随着闪动哼哼,永年叔仰着头儿张着嘴儿直呵气。他觉得挺好玩的,不禁嘻嘻地笑了起来。这笑声惊动了褚老奓,他做出一副要打的姿势,骂道:“我把你个崽娃了!你胡看啥呢!”他不明白爸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脾气,吓得拔腿就跑。过后不久,村里有人故意逗他,问:“三宝,你爸为啥打你呢?”孩子无知,便将这事说了一遍。那人问:“你知道那是干啥呢?”他摇了摇头,那人说:“傻货!那是你娘跟你永年叔受用呢!你就是你永年叔跟你娘受用出来的!”

褚三宝终于懂得这是怎么回事了,他明白娘二月杏爱他永年叔比爱他爸褚老奓还要厉害。他曾对着镜子不止一次地照过自己,端详过自己。他觉得他有些地方长得像娘,但更多的地方像他永年叔。他跟他亲爸和两个哥哥毫无相似之处。他认定,他确是他永年叔的真种。这么说,他真是野汉岭的了,这,使他的内心感到深深的羞耻。

开始,他试图让娘和他永年叔断绝往来。他朝娘说:“娘,永年叔老朝咱屋里跑啥呀?“娘说:“傻娃呢,你永年叔心肠好呀!咱家这些年要不是你永年叔帮忙,怕连饭都吃不到嘴里呢!”娘说的也是实情,他亲眼见过永年叔朝家里送过粮食,送过钱,过年时还送过好肥的猪肉,再一看亲爸褚老奓那老实无能的样儿,他终于明白娘跟永年叔的关系是无法割断的。

褚永年的家里有二十多亩好地,有车有牲口。日子本来就富裕。后来又当了牲口市上的经纪,而且越当越有名,方圆几十里,都知道褚家崖有个褚永年。那日子,更是像筒子吹猪似地发了起来。地过了三顷,骡马牲口十几匹,还雇了五个长工,屋里也盖起了前厅后楼。这景况,褚三宝看着心里很是不忿。尤其是褚永年的儿子,他的褚大胜,在褚永年的策划下,在县城西街开了花店(专门经营棉花和土布生意的),当了掌柜的,他心里更是忿忿不平了。他心想,同是褚永年的儿子,为什么他就比我金贵?褚大胜吃的啥穿的啥?我吃的啥穿的啥?他暗自发暂,要赚钱,要发财。本来他已在县城上了高等小学,表面上是家里省吃俭用地供着他,其实是褚永年出的钱,但他在学校搭不起灶,只能每周回家背黑馍,整天吃黑馍醮辣面子喝开水。城里的水是苦的,味儿直呛嗓子。他说什么也不念了,他思谋好了,要发财,还得依靠褚永年。他一回家,便缠着他妈,要跟褚永年上会当经纪。褚永年从心眼里也是把他当亲生儿子一样看待的,只是名份上不雅,不愿做得太露骨。褚永年说,当经纪当然好,但他年纪太轻毛儿太嫩,没人会相信他的。当经纪这一行,一要讲信用,没信用便没威信。谁跟你打交道都不放心;二要有经验有眼力,牛马骡驴,看骨架二看毛色三看牙口四看蹄腿,一搭眼便要说出个样样行行。更重要的一条,还得有一定资本,因为这是很担风险的事,如果买主按时间送不来钱,经纪人为了信誉,就得自己垫支,出了麻搭还要自己认。他原来非不知道这里头有这么名的学问,便听了褚永年的劝告,由褚永年介绍,到县商会去当了一名小职员。在县商会待了三年,他长了不少见识,懂了不少事情,又弯过头来,要跟褚永年当经纪。褚永年只好领他上了会。刚开始,别人都不信服他。他便打出褚永年的旗号,别人领他去见褚永年,褚永年说:“对着呢,你放心吧,那还明个娃!”过了几年,错三宝逐

渐干出了名气,人们把褚永年叫老褚经纪,把褚三宝叫小褚经纪。知道人,知道他们是一个村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真是父子俩。褚三宝手里有了积蓄以后,便思谋着想法儿报复褚永年了。哼!是你让我娘背了个拉野汉的名儿,让我落了个野汉岭的名儿,我也得让你没个好结果。

他盘算了好几年,没个下手的好机会。那一年,国民党开始禁鸦片烟。枪毙几个烟贩子的时候,他也跟着去看热闹。回来的路上,忽然一个主意,闪上了他的心头。这几年,他表面上跟褚永年很亲热,赚了钱,时常买些好茶好酒之类的东西,朝褚永年家里送,叔长叔短不离口,说叔待他就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亲。褚永年收入丰裕,也染上了吸鸦片的嗜好。那熬好的鸦片膏,就在房子里的抽屉放着,他不动声色,悄悄给衙门递了状子,揭发褚永年贩卖鸦片。状告了以后,他回到家里,亲自跑到褚永年家里,慌慌张张地说:

“叔,我在县里听人说了个消息,吓死人呢!”

“啥消息,你慌成这样?”褚永年问。

“有人把你告下咧!”

“我犯了啥法?”褚永年不解地问。

“人家告你贩卖大烟土!”

褚永年当然知道这事的严重性,闹不好要杀头的。他立时吓糊涂了,结结巴巴地说“谁这么缺德我跟他有啥仇?”

褚三宝道:“以后再说吧,你赶紧从后门跑吧,搜查的马上就到了。”

褚永年虽然惊慌,但还是老于世故的,他把烟膏朝衣兜里一装,翻墙就跑了。心里还直感激褚三宝来向他通风报信。

搜查的人虽未搜出大烟土,却搜出了烟灯烟盘子烟钎子和烟枪。这事儿,便给他落实了,和尚跑了,庙却无法搬走。

褚永年跑到北山里去了。那时候,人一离本县,便不易再抓,但却三天两头来家里来花店里骚扰。褚三宝一副热心地样儿帮褚大胜寻情钻眼求人情,说是要替他叔消灾免祸,其实他暗地里跟官衙的人勾结在一起,吃饭,送礼,送钱,借以诈骗钱财,褚大胜也很感激他,以为他在为他两肋插刀呢。

褚永年一逃走,便管不了家里的事儿,牲口市上的经纪活儿,便一揽子落在褚三宝的头上。钱,全落在了他的腰包。那花店,原是褚永年操着心,褚永年一走,托给他的姐夫帮褚大胜照看,他姐夫生了坏心,趁机朝自己手里抠钱。褚大胜看来明眉大眼的,其实却没有什么心计,加之,他怎能不信赖自己的姑夫?没几年,那花店便倒闭了。

这一场大烟官司,时断时续,一直打了七年,褚大胜卖房卖地卖车卖马,赶这事儿支撑过去,已是一贫如洗了。

褚永年在北山里隐匿着,既要穿衣吃饭,还要吸大烟。原来家中的情况,还瞒着他,赶事情有了结果,他才回了家,一看家里败落成这个样儿,又听说他姐夫坑了他,立时气得栽了个跟头,便成了瘫瘫。这又得看病,又得吃药。折腾半年,才死去了,一埋葬,又得花钱。办完了丧事,褚大胜又拉了一屁股债。

但褚三宝却发了财,不但买了几顷地,还在窑前的庄基上盖了两座大房,车也有了,马也有了,眼看着,日子过得跟褚永年从前那样一般红火。他成了这屋里的当家的。

褚大胜日子过得揭不开锅,外债还在不断地逼他。褚大胜的大闺女,不满十六岁,人长得并不好看。褚三宝便生了心,托人给褚大胜说合,他要买她当小老婆。二月杏知道这事,说:“娃呀,使不得。一个村里,一个姓儿,又是一门子,惹人笑话。”他说:“娘,你别管。说是一门子,早出了‘五服’(即已过了五代)。天下同姓的人结婚的多着呢!至于谁笑话,就让谁笑话去。你看这世上谁不笑话谁?树上的老鸹,还笑圈里的猪黑呢!”二月杏道∶“辈份也不对呀,娃把你叫叔呢!”褚三宝道∶“叫叔咋着?这称呼,可以改嘛!西南乡的汤财东,她老婆在路上拾了个女子,养大了,他硬是让她做了小,娃原来还把他叫爸呢!”二月杏一看这样,也没有再劝。她明白娃的心思,明白自己的短处。褚大胜初时不肯,还骂褚三宝不是人。后来,便逐渐软了下来,因为褚三宝说,只要他答应,所有的外债,由他一舌头舔了。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褚大胜咳了一声,只好答应了下来。

褚三宝把这桩婚事,办得很是隆重。说是娶小,却跟正式娶媳妇一样热闹。他很爱这个小媳妇,在村外转悠的时候,或是赶庙会看热闹的时候,总是把她打扮得整整齐齐地,带在身后。有一年,他家种了一片西瓜,他领着这小媳妇,去了瓜地。中午时分,他让人回家吃饭去了,他跟小媳妇留在瓜地里。村里有个小伙子,乘中午大热天到地里去偷瓜,摸到一座坟头上,向瓜庵子里瞧,只见褚三宝跟那小媳妇,都脱得光得像个蒜瓣,正在干那事儿。褚三宝一边使劲动作着,一边大声叫喊着,那小伙看着想笑,又不敢笑,悄溜了回去,朝人述说,人们笑道:“他用这法儿报仇呢!”

人们便根据他的这些言行,给他起了个绰号,叫褚没脸。这褚没脸解放前就死去了。土改时,家里也订了个地主成份,人称褚没脸家。

褚三宝褚没脸的娘,跟褚永年有没有这一桩风流公案,褚没脸跟他的小老婆在快乐时是否这样喊过,既没有任何记载,也没有人去调查落实。如果褚永年跟二月杏真有这事,那也是不幸的封建婚姻制度造成的。褚三宝是他和她爱情的结晶,也很有可能。褚三宝跟他的小老婆如何做爱,那纯粹人家俩人的事情,谁也不该去管。不过,有些事却是确实的,一是他当经纪,确是褚永年亲自传带的二是他确是告了褚永年的黑状,这黑状至今还保存在国民党遗留下的档案里。褚三宝对褚永年这种当面要叫爸背地用刀扎的丑恶行经,是人们所不齿的。“褚没脸”这绰号,大约便是这样来的。人们在唾弃他的这种没脸的同时,便演绎出她娘二月杏跟褚永年这桩风流故事来,来熏臊他。人们本来就对非夫妇关系间的男女性行为,有着特殊的兴趣,一传说,就难免加盐加醋加调料。褚三宝跟小老婆间的事,本是传得更玄乎的,说是他跟这小老婆大白天都脱得精赤赤的,在房子里说笑打闹,只要一干那活儿,就一边干一边喊,四邻八舍都听得见,这对他褚没脸这个绰号,又抹上了另外一种油彩,这是一种诙谐的嘲弄,一种滑稽的幽默。

褚三宝褚没脸的故事,在这一带流传得很广,时常被人提起,鄂心仁 自然也很熟悉这个故事。如今,他把这个故事,跟他的女儿稀欠和洪正鸣谈恋爱的事,不自觉地联系在一起,这便使他愈想愈生气了……乡村的土路,凹凸不平,他使劲地蹬着他那辆很旧很旧的加重飞鸽自行车。这辆车子,还是十几年前,一个知青为了很快地招工离开农村,悄悄送给他的,这在那时,不但是很难买到的紧俏货,也是相当豪华的时髦消费品,很使他洋活了一阵。可现在,它已相当破旧了,油漆剥落了,一骑起来,不是闸不好使,便是掉链子,还不停地轧轧直响,像是得了哮喘。在这种路上,他骑得越快,它便响得越紧,也颠得越厉害,他在车子上不住地抖着,如同犯了羊羔风。但他并不觉得,他只想着,得赶紧回去,稀欠真要是跟洪正鸣有这种事儿,他非勒死她不可,羞先人呢!天下的男人那么多,为什么非偏偏找个洪正鸣这孽种不可?

鄂心仁正使劲地蹬着,猛地,车子自动煞住了。他不曾防备,身不由已地栽了下来,弄得满头满脸都是土。他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看,链子又掉了。

“娘的×!你也来搅合!”他不由粗里粗气地骂了一声,碹蹴在路上,给车子上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