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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这是什么样的家庭

(十四)

冯老五的话并没有说错,贾育雄这个家庭,是有点特别,特别就特别在贾育雄他妈这个人的身上。

贾育雄的妈,名字叫做熊月贞。解放前夕,她在关中西部一座小县城里上初中。她是父母亲的独生女儿,从小儿是在溺爱中长大的。她长得漂亮,学生们开玩笑,背地称她是“校花”。她父亲是个商人,开着一座杂货铺,舍得她吃她穿,她的衣着,在学生中老是拔尖儿的,惹人注目,也惹人羡慕。这鲜丽漂亮的衣着,使她的漂亮又凭添了几分。那年,贾团长刚好在这县城里驻防,一个偶然的机会,使他瞧见了她。贾团长的年龄比她大一倍,家里有元配夫人,还有孩子。但他被她的美貌倾倒了,央人说媒,非娶她做小不可。她的父母怎肯让自己的爱女为人作妾况且年龄又相差得那样悬殊,执意不肯。贾团长被激怒了,亲自带了一个营的兵,持着上了刺刀的枪,包围了她家居住的那条街,硬是把她给抢了过来。当夜,摆了几桌筵席,草草地就算成了亲。她哭着闹着不愿意,但也由不得她了。

她不愿意这贾团长,这贾团长却很爱她。吃,喝,穿,戴,都由着她,只要她高兴,他真舍得割他身上的肉。时间不长,她也就惯了,当起了团长太太来。

那年头,形势发展得太快了。太太当了没有半年,贾团长就在扶眉战役中,被解放军打死了。她逃脱了性命,跑回了娘家,谁知娘家也变成了一片瓦砾。无处来无处去,她只好按贾团长生前说给她的地址,怀着五个月的身孕,寻到了女贞巷。

贾团长的元配夫和两个孩子,一见她寻上门来,根本不想认她,连哭带骂,说是骗子,想捞家财说她是丧门星,克死了丈夫。幸亏那时贾团长的父亲贾老太爷还在世,见她说得情况还属实,又怀着孕,是贾家的一条根,便收留了她。为了活命,为了孩子,她忍辱含垢,在这家里住了下来,吃的几口饭,都顺脊梁骨溜了下去。

土改以后,这个家庭树倒猢狲散了,她抱着一岁多个孩子,自己过起了生活。她哪里过过这种日子她变得像一朵早残了的花朵。

经人说合,她和一个小学教师结了婚。这教师是山东人,是抗日战争时期,随父母逃难到这儿来的。这人也姓贾,叫贾玉璋。人很有学问,也很善良。结婚以后,很同情她,也很爱她,对孩子也好,小两口的日子,过得也还美气。她原先心头的那点创伤,在这种和睦的气氛中,逐渐平复了一些。谁晓得好景不长,1957年,贾玉璋被打成了右派,弄回家里,监督劳改了。她那点可怜的美梦,又破灭了。

由于长期在压抑贫困的环境里生活,使她产生了种变态心理。她常常仇恨一切,恨死去的贾团长,恨活着的贾玉璋,恨大儿子贾育英,恨二儿子贾育雄,甚至恨小女儿贾育喘。下地做活恨锨恨锄,回家做饭恨锅恨风箱。在她的眼睛里,世界上的一切似乎都是坏的,好的东西根本就不存在。在这个家里,整天只听见她的骂声,仿佛没有了这骂声,这家庭就不算个家庭了。贾玉璋,贾育英,贾育雄,贾育瑞也许在这家里生活惯了,一天到晚是闷声不响地,由她那一支铜管乐进行独奏。巷里人也知道她的脾气,很少有人惹她,无事,也很少有人到她家里来。但她毕竟是个女人,她也有她的弱点,这就是,由于长期处在屈辱的地位,她怕比她强悍的人,假若有人用比她厉害的手段去对付她,她不由也会软了下来的。

她恨是恨,骂是骂,但做为一个女人,她依然有她的爱。譬如对于儿子的亲事,她就曾经非常焦虑。大儿子贾育英二十多了,还没人说个媳妇。她指着育英的鼻子骂道

“你他娘卖×的还算个人是人咋没人给你说媳妇你先人是地主亏了人,损了阴德你爸是国民党的团长,杀人放火,欠了冤孽你狗日的一辈子光剩下找光棍了”贾玉璋实在听不惯,骂儿子哪有这样骂的便劝道“瞧你,邻家人也没有……”

她圆睁着杏眼,又指着贾玉璋的鼻子骂道“你还有脸劝我你也是口猪,天生挨刀子的货你是人就别当右派还不是你,弄得一家人人不人鬼不鬼的我娃订不下媳妇,全是让你给日弄咧!”

贾玉璋只好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她又指着贾育英的眼窝骂道“你狗日的是个有本事的,像你爸那死鬼一样,也拣个漂亮的,抢一个回来。”

话虽是这样说,她还是坐不住,东跑西颠,求朋友,告亲戚,才从四川领了一个回来,那女子姓敬,叫仙仙,她一见就骂:

“娘的个×,世上的女人绝了种,领了这么个烂红苕,还叫人当神仙敬,贾家的先人在阴司里都巴到爷的香炉里了。”

老天杀人不眨眼,她又有什么办法她只好东借西贷,让贾育英跟敬仙仙结了婚。虽然她只眼也看不上敬仙仙,但有个女人总比睡光炕强。婚是结了,她却抱着育英大哭了一场,边哭边骂:

“你先人亏了人,你是现世报!驸马的胎子叫花子的命,你一辈子就配吃烂红苕!”

贾育英的事了了,她又担心起贾育雄的事儿来。她看准了四川这一条路子,托人又从四川领。这回领回来个又黑又胖,像颗小炮弹,跟敬仙仙的又瘦又小又丑,恰恰是个鲜明的对照。她气得又骂:

“四川这狗日的鬼地方,把人死光了,只剩下了这么几个人种咱这屋里,快成了人种亮宝楼了。”

尽管这样,她还是急急忙忙搁了三百多元,定了这门亲事。她知道,只要她一松口,不知又有多少来抢着要她。俗话说“四川的秃子——缺物”,这话是哪儿来的,谁也不知道。

杀事她是订了,并且想迅速择吉结婚。但贾育雄却不像贾育英那样对她唯命是从。他只冲她说了一句话:

“你订了你跟她结婚去我又不是足球运动员!”他说完就走了,还没顾得她张口骂,就不见了人影儿。她气得砸桌子摔板凳,贾育雄却躲在外面不回来,并且捎话说,宁愿一辈子打光棍,也不要这颗“炮弹牌”的“足球”。她气得没法儿,只好又嚎叫贾玉璋:

“都是你那右派的积德!啥种子长啥苗苗!如今钱花了,不要他不要了你要,给你当小老婆。”

贾玉璋是右派,气短理缺,一挨老婆的骂只是低头叹气,她这么一骂,他只有嚼嚼地说“你咋能这样说话嘛”

她一见丈夫回嘴,气更大了“那你教我怎么骂你不是老师吗?”她从桌子上取了一本《毛主席语录》,双手递到他的面前“我骂错了,你批判我你说说,哪一条‘语录’不让我这么骂?”

贾玉璋闷着头,不敢说话了。

贾育雄不回家的这种抗议方法,终于使她屈服了。她只好托人把那四川女子另说给了一家,从中收回了那三百块钱。

但贾育雄的婚事,到底是她的一桩心事。二一回,化肥厂一个工人领来了他的妻妹,是宁夏固原的,想在这儿找个对像。贾育英一个同学知道了这事,跑来说了,并且把人领来看了看,这姑娘长得不错,个儿也高,她很满意,贾育雄也满意,事情很快就又定了,出了五百元的礼钱,就在这时,贾玉璋的右派帽子彻底摘掉了,平反了,恢复工作时,为了儿子的前途着想,他退休了,让贾育雄接了班。贾育雄一当了教师,吃上商品粮,拿了工资,对这桩亲事就有了自己的考虑。但这是他亲口答应的,不好马上反悔,便推说他文化低,要集中精力加强学习,搞好工作,缓两年再结婚。过了两年,无法推了,他公开表示他不同意这门亲事,推说他俩合不来。熊月贞再骂,他只是不回嘴,但坚决不改变主意。那姑娘满眼看上他,今天找来哭,明天找来哭,他只是不吐口。拖了两年多,看看实在无望了,这事才算吹了。按习俗“女变还礼钱,男变不得见。”,五百元就这样白完了,还不算三四年来零零星星给买的东西。熊月贞气得又骂:

“你先人才几天不当右派了,你狗日的又狂了起来那钱又不是狗巴的,是你先人身上的肉,肉里的血你还当你家是地主,装得起傻大爷!”

但这是她心爱的小儿子,又能怎么样。

(十五)

对于花穗穗和贾育雄的这桩亲事,贾嫂和冯老五找熊月贞的时候,熊月贞根本不吐口儿。她说:

“我给他个狗日的把心操过了,钱也花过了。从今往后,他成龙上天,变蛇入地,我都不管。他有本事娶个鬟毛,没本事抱只大母鸡。”

贾嫂笑道:“好嫂子呢,自己身上掉下的肉,亲生亲养的儿,你不操心谁操心以前的娃不愿意,有情可原呀,一个人确实不行,一家离得太远。如今这是咱本地人,人呢,无论说啥,都是个拔尖儿的,你不愿意娃娶个好媳妇?”

熊月贞道:“女人好了命不强。你大哥不就是看我长得好,才像土匪一样抢了我,可他却挨了枪子儿。招了你玉璋哥,又是个右派。育雄还想怎么着想挨抢子儿还是想当右派?”

贾嫂听得急忙掩嘴:“阿弥陀佛,我可是来说喜事的呀这样吧,让俩娃见见面,咱们再商量,你看好不好?”

熊月贞虽然嘴上这样说,心里却也巴不得替儿子找个称心如意的好媳妇,便说:“子大不由父,女大不由母,我白操了两回心,好心都当成了驴肝花。你给育雄说去,主意由他拿,我可再不干这狗咬吕洞宾的事儿了!”

贾嫂和冯老五又找贾育雄。贾育雄说他暂时还不想找。还是贾嫂费了唇舌,贾育雄才答应见面的。这阵贾育雄同意了,贾嫂,冯老五跟着贾育雄,一起来到贾育雄的家里。

熊月贞正坐在炕上抽纸烟,一见三个人迈进了门槛儿,瞅着贾育雄便骂道:

“看你贼眉鼠眼那个样儿!一看见你个狗日的,就知道你想给我下圈套!明话告诉你,你可跟我别商量这事儿,你是爷,我是孙子,你的主意,我可不敢拿。”

贾嫂笑说:“你的娃,你不点头儿谁点头儿?”

“我的姓熊,管不了人家贾家的事。你问人家贾玉璋去。”

正在招呼客人端茶拿烟的贾玉璋忙笑着说:“千锤打锣一锤定音。问我我还不得跟你商量?”

“你放屁!”熊月贞一瞪杏子眼,嗓音也高了“你当右派,跟我商量来没有那也是我的主意?”

“看你说到哪里去了如今是说的给娃定亲的事”贾玉璋低声下气地说。

“那你是不是他大”熊月贞用眼盯着他“啥事都把我往头里推,好像我是个母老虎似的你知道不知道我说的话,还不如个屁响?”

“唉唉唉你少说一句行不行人家他婶跟他妈五叔还没说话呢!”

贾嫂趁机忙说道“嫂子,两个娃眼对眼儿看过了,口对口儿说过了,他看上她,她满意他,这事儿,算成了!”

“花不开时盼春雨,春雨一落花自开,这事说成,郎才女貌,可也心对口,口对心,选个日子,给娃办事吧!”冯老五忙接着说。

“成了成了成了好要办事,就办我没啥话要说,啥屁要放的!”

贾育雄忙道:“妈!”

熊月贞窝了他一眼:“狗日的这阵我成了你妈了你娃有本事别叫我这个妈么!你看上了你办的事嘛,我不挡你吃屎的路!”

冯老五道:“他嫂子,喜事莫生气,生气不吉利还是商量着办事吧!”

熊月贞道:“那你就跟育雄商量吧,我不驴槽里伸马嘴,行不?”

贾育雄又叫了一声“妈!”

贾嫂道:“好嫂子呢,你看娃多可怜!”

“我可怜他,谁可怜我?我说一个,你踢一个,那阵儿,我都不是你妈,眼下,我又成了你妈了你不是想要个鬟毛洋学生么这可是个农村的到时候你再一吹,我可没钱去塞那瞎磨眼!”

“这回不吹了!”贾育雄忙说。

“不吹了就好!”熊月贞瞪了儿子一眼。

“那,就挑日子通礼吧!”贾嫂说。

“礼钱呢?”冯老五问。

熊月贞扭头朝贾育雄说“妈……”

“妈你娘的脚后跟!五百元的礼钱,我早出过了,莫非从我腰间里掏双份不成!”

贾玉璋站在旁边忙说:“按规程给人家吧,跟孩子生气,别跟媒人为难呀!”

“呀呀呀!这驴槽里还真伸出来个马嘴!你能行,你捣呀!”

“我?”贾玉璋低声说“这又没……”

“你又没什么”熊月贞瞪着眼问。贾玉璋不敢说话了。

“你是个长球的,为什么不当家把啥都摞在我的头上,压在我的肩上,你吃了个利核儿桃,倒逮住个便宜来卖乖。”她的眼瞪得真比个杏核儿还大。一看贾玉璋低着大气都不敢出了,才又扭过头来朝贾嫂和冯老五说:“为过个日子,我把难扎了,除了没卖拉野汉,啥罪没受过如今还在这屋里落了个恶名,好像我是个皇上!我说她婶她叔,这礼钱么,咱不给人家,那是没道理给,也不能让人家捉咱的大头。

这回可是他花苑寻的咱家,咱在城里,他在乡里,咱娃有工作,他娃是农民,男寻女,二十五女寻男,不见钱。可人家把娃养这么大,也不容易,一岁给他十块钱吧,咋样?”

冯老五笑道:“他婶咱这巷子里条件再好,可结亲结义呢,总不能让人家觉得咱瞧不起人家吃可省,穿可省,给娃办喜事可不能省。只要娶个好媳妇,豁出银子一兜兜。这是花钱买福呢!”

“嫂子!”贾嫂接着劝道∶“咱们办这事,可不能破了社会上的规程,你得往上添”

“好,”熊月贞道“看在你二位的份上,添五块”“加个五,五魁首再加玖,才长久两口子白头偕老,讲得长久——天长地久!”冯老五透过墨窝窝眼镜,瞅着熊月贞“他婶,我的这脸面,你看不看。

冯老五这一说,把个熊月贞给将住了。她愣一下,笑道“你拿了个铁橛橛子,硬戳呀,也不管人疼不疼。”

贾嫂笑道:“这不按你的话,一岁少了一块吗?”

熊月贞笑道:“唉反正这硬橛橛挨得多了,受不了也得受!”说着,扭过头去,盯着贾育雄道“你狗日的准备钱去,没钱,这事儿鬼吹灯,别光想在我的身上拔毛!”

礼钱谈妥了,通礼(这一带把订婚的仪式称作“通礼”)的日子也定好了,贾嫂说道:

“通过礼,就办结婚证。证一办,先把户口转过来!”

熊月贞道:“火又没燎到尻子上,怕烧了毛?这么急呀!”

贾嫂笑道:“你没听说?咱队剩下的那点地,转户口以前,化肥厂还要买的,你不怕少了那一份?”

(十六)

穗穗很快地便跟着贾育雄结婚了。一则,她到了岁数,俗话说,“女大不中留”,该结婚了二则,她也想早点进女贞巷,她知道贾育雄的心大,怕夜长梦多,忽然又变了卦,蓉蓉不容她,嫌她搅得家宅不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一走,就安静了。

花穗穗呢,结婚的这天,也说不清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按她的想法,她应该是高兴的,困为她奋斗了将近八年,终于找了个吃商品粮拿工资的丈夫,她也有了有副食本本当工人的希望。但她却高兴不起来,为什么呢,连她也不明白。仔细想了想,也许是她对贾育雄还没有感情的缘故吧!婚礼不用说是热闹的,但她却觉得有些淡漠。

那天早晨,当娶亲的小伙子用一辆半新的飞鸽自行车驮着她,走进女贞巷的时候,她不由朝着贾家骏家的大门,望了几眼。她忽然觉得,她是应该娶进这个家的大门的,但就像火车路上拔错了道岔一样,她走到另一个车站上去了。她感到一种无法安慰的惋惜,一种不可弥补的缺憾。但贾家骏板着冷冰冰的面孔,把她逐出来的情景,忽地又闪现在她的眼前。那种愤愤之情,又涌上了她的心头。好像女贞巷里没有他这个“人种”她就嫁不到女贞巷里来了。你们还不是打着灯笼放着鞭炮把我迎来了吗一想到这里,她的心里不由又产生一种快意。

热热闹闹的一天就这么过去了。结婚的这天,如果说是热闹,无宁说是古板。几千年来,总是作得那一套程式。如果说是稍有改变,不外两件一件是大牛车改成了自行车一件顶盖头变成了不顶盖头。其余的,完全一样。但要说真正的热闹,还是晚上的闹房。

“三天之内不论大小”,除了本家父母,谁都有闹新房的资格。说是闹新房,其实就是耍新媳妇。一吃过晚饭,电灯一亮,耍媳妇的人,都逐渐涌入到这小小的新房里来了。

由于女方急于结婚,熊月贞便拿起了架子,说她本来想把这事办得体体面面的,大立柜,高低柜,写字台,三转一响(即自行车,缝纫机,手表,收音机)样样不缺,但时间来不及,置不全,媒人千说万说,才给买了一枚七十元的蝴蝶女坤表,一辆加重飞鸽自行车,一百二十元的衣裳钱。花穗穗怕影响了当工人,一切都做了让步,心想,我一挣钱,什么买不来也并不过份争就。她嫂子蓉蓉知道了,指着养的一口巴克夏说“咱这口肥猪,也比一个大活人卖的钱多”她听见了,也装做没听见。这房子里,除了炕,就是一张老式生漆红银柜,再有,就是架在架板上她妈陪的两口桐木箱子。虽说没什么摆设,但因为房子太小,来了没有几个人,就已显得拥挤了。地下站不下,有人已坐在银柜上,有人已脱了鞋上了炕。按规矩,每来一个人,就由新女婿或闹房的介绍一个人,然后新媳妇要给递烟,点烟,不一会儿,房子里已烟雾腾腾,呛得人连呼吸都吃力起来。

花穗穗端端正正地在炕上坐着,尽量让自己显得矜持。可闹房的人不管这些,不断地说着笑话酸话来逗她,并在她的肩上揣揣的想让她瞪眼发脾气。她是见过农村闹房的,尽量地控制着,既不轻易笑,也不轻易发火。

正在闹腾着,忽听门口有人干咳了两声,有人说:“哼队长来了。”

这干咳声一过,只见门外走进一个人来。只见这人个儿不高,却胖得像个狗头罐罐水萝卜,脸圆得像颗西瓜,下巴儿上的络腮胡子刮过了,那底磋儿是一片的乌青。他一进门,站在炕底下,瞪着两只线眼,直盯花穗穗脸儿。

贾育雄朝穗穗说:“这是咱队的正队长,姓白,因为是土改那年生的,叫白土改。”

花穗穗已发觉他在死眼盯着她,低着头,也不说话,只从“大雁塔”盒子里抽出一根烟来,递给他,然后划火柴去点,一连划了三根,烟也没点着,火都让白土改用鼻子给吹灭了。她把火柴盒朝炕上一撂,不点了。

“哟!”白土改忽然怪里怪气叫了一声:“这媳妇看着挺灵气的,怎么连根烟也点不着呀?”

大家都瞅着他,谁也没有说话。贾育雄用手推了推她,说:“点嘛!”花穗穗低着头,没有动。

白土改道:“哟还生气呀!”说着,摸起火柴盒,递到她的手里,一握她的手说:“给哥再点点,这回准着!”

他握得挺用劲,她差点叫出声来。她不由心里对他产生了一种讨厌的情绪。但为了摆脱他的手,并出于礼貌,她划了一根火柴。

他的双手背到后面去,那烟颤巍巍地摆来摆去,只是点不着。房子里的人都乐得呵呵笑了起来。待这根火柴快着完了,这烟才点着了。他美美地吸了一口,说:“哈我妹子点的这烟,实在香极了!”说着,那对线线眼儿,真变得像两条朝下弯的细线。等那口烟喷完了,他瞅了瞅房子里的人,问道:

“你们刚才怎么耍的媳妇啊?”

“你说咋耍呀?”有大问。

“你们不摸新媳妇的奶奶大不大?”白土改问。

“还没摸上。”有人说。

“那我替大伙摸摸!”

白土改说着,把手就伸了过来。花穗穗一见急了,照着他的手背,“啪”地就是一巴掌。白土改缩回被打的那只手,用嘴挨着“咝咝”吹了两下,眯着眼儿尖声尖气地说:“哟!我妹子这下打得我又疼又甜的!回去了,我连觉都睡不着的!”

花穗穗简直讨厌透了,可也无可奈何。

“我说妹子,你这一打,我倒想起一个‘口口’<谜语>来,我说说,看你猜得着!”

“说呀!说呀!”房子里的人乱嚷着。

“那,我就说了——说是桃,没长毛,说是杏,可不硬,尻子一拍,往里一塞这是啥呀?”

“哗!”地一声,房子里的人都开心地笑了起来:“猜呀!猜呀!”

花穗穗羞得脸儿通红,低下头去,心里直恨这队长不正经。

嚷了一阵,白土改笑道:“大家说,猜不着了咋办?”

有人说:“让她跟育雄亲个嘴儿!”

贾育雄忙说:“娃吃奶嘛,咋没猜着。”

白土改道:“又不是让你猜,这不算数。”

贾育雄道:“也可以代猜嘛。”

白土改道:“不行我再说一个,只准新媳妇猜,猜不着了,让她给你捉虫。”说着,又说了一个:

一头有毛一头光,

捉到手里硬梆梆,

塞到里头直晃荡,

咕嘟咕嘟冒白浆!

满房子的人,“哗”地一声又笑了。

花穗穗转过脸去,只不开口。

“怎么着?猜不来?猜不来就给新女婿捉虫。”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三个麦颗子,忽地从贾育雄的领口灌了下去,说“妹子捉。”

这捉“虱”就是要新娘把三粒麦颗子从新郎的衣裳里摸出来。花穗穗怎好意思去摸?只得胳膊一甩,想甩掉它。无奈白土改的手抓得紧,甩不开,她气得真想骂,又不好意思骂,贾育雄忙悄悄在她耳边说:

“牙刷,牙刷。”

白土改道:“现在猜着也不顶事了。捉虱。捉虱。”

他硬拉着穗穗的手,往贾育雄的衣裳里去摸。穗穗的脸挣得通红,正想发作,就在这时,只见门外走进一个人来,说道:

“这他娘的叫耍媳妇吗?文明点!”

一听见这声音,穗穗心里不由一颤,贾家骏她抬头一看,果然是。

白土改依然抓着花穗穗的手不放,但已有些讪讪地“耍媳妇嘛……”

贾家骏站在炕底下,双眼盯着白土改:“你抓人家的手弄啥?放开。”

白土改有些怯了:“耍捉虱呢。放开就放开。”他撒开了手,方才那份兴致完全没有了,站在一边,不言语了。

“我的眼里可揉不进砂子!谁在我的眼前可别胡骚情!不过当了个烂队长么,想咋呢?”

白土改眨巴着眼,一声不响了。

贾家骏一看白土改认了鳖种,那严肃的面孔立刻又变了个样儿,一脸的笑,说:

“育雄哥,让我也看看新嫂子嘛!”

屋里那紧张的气氛顿时消失了,又活跃了起来。有人说:

“喂!家骏,你哥娶媳妇,你颠到哪儿去了?”

“唉,我钻了一趟南山,刚回来。”他用手摸了一下后脖梗儿“谁晓得他猛一下就结婚,速成的啊!”

“那,快让新媳妇点根烟。”又有人说。

“好呀!我嫂这烟,保险香喷喷的!嫂子,来一根!”

花穗穗低着头,心跳得很厉害。她弄不清自己此刻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一听见他要她点烟,她本待不理,却不由得把手伸向了烟盒儿。

“哎呀,‘大雁塔’呀!行啦,行啦,这烟抽得吗?”

“那你有啥贡献出来。”好几个人在嚷嚷“‘三五?’还是‘良友’?”

贾家骏笑着,从牛仔裤的屁股兜里,摸出一包烟来,在空里一扬“‘希尔顿’”他说着,打开了那包烟,每人撂了一根,唯独没给白土改,说:“新嫂子,给大伙儿点。”

花穗穗并不知道这“希尔顿”是什么烟,她忙划着了火柴。

“先给家骏点!”有人说。她只好把火转向贾家骏。

贾家骏正要就着火吸烟,一瞧见她的面孔,不由得“嗄”了一声“是你?”

贾育雄忙问:“你们认识?”

“认得!”贾家骏倒是很爽快∶“花苑的,是不是。”“那,你……”贾育雄问。

“为了她,我还在街上跟人打了一架呢!”贾家骏笑着。

花穗穗生怕他说出她到他家寻他的事来,一听他这样说,才放了心。她忙划着了一根火柴,给大伙儿点烟。

“你娘卖货!你狗日得不要脸!你怎么在我的馍笼子里摸起馍来。”前屋里,熊月贞忽然扯着嗓子大骂起来。

“怎么了”大家都把眼睛转向了前屋。

“羞你贾家的先人呢!你是饿鬼托生的?八辈子没吃过东西?你的馍笼子没馍?我的馍里有王母娘娘的脚后跟呸!”

原来是老大贾育英帮育雄娶媳妇,忙了一天,晚上还在帮忙收拾东西,肚子饿了,顺手在馍笼里抓了个蒸馍,刚咬了一口,恰恰被熊月贞看见了,便骂了起来。贾育英和敬仙仙结婚不到一年,熊月贞便让贾育英另安风箱另盘锅,把他分了出去。这育英从小是从难处过来的,又是个孝子,千作揖万叩首哀求妈不要分他,但都无济于事。所以虽还在一个屋里挤着,但成了两家。敬仙仙虽然又瘦又小又丑,却外拙内秀,是既聪明又能干的。在一起过日子的时候,她像贾育英一样,很是尊敬孝顺老人,这一分家,就不同了。她不像贾育英那样逆来顺受。在一个锅里搅勺把的时候,啥事儿都是熊月贞操心,敬仙仙只要把什么活儿一干,谁说也不言语,就完了。但一分开,各人过了各人的日子,就不同了。熊月贞的狂轰滥炸,逐渐引起了敬仙仙的强烈反抗。这敬仙仙也是个很厉害的角色,有时候比熊月贞还有本事,“娶来个媳妇像婆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贾育英一见妈骂他,不声不响,慌忙把咬了一口的那个馍,又放进了馍笼里。

“放你娘的屁!你的臭嘴臭牙啃过的,谁要你放没屁脸,吃我个馍你狗日的就发财了你先人抢人剥削人弄惯了,生下你这个小气鬼!”

贾育英见妈这样一骂,又把那馍拿了出来。熊月贞还是骂:

“挨枪子的东西!你吃吧!别吃得害了绞肠痧!我那馍可是好吃难消化的……”

“咋咧!”敬仙仙从房子里蹦了出来:“吃,不成不吃,也不成,你那馍是王母娘娘巴下来的金豆豆?”

“我骂我儿子,闭上你的屁嘴!”

“骂你儿子我的男人,谁也骂不成!”敬仙仙的声音也高了起来“他忙了一天,就不能吃个馍叫个做活的,临走还要喝个汤呢!”

“我想骂就骂,你管不着我贾家的事,要你屁干野杂种!”

“你姓贾你不姓熊了我是野杂种,你也跑不了”敬仙仙说着,就叫她的两个孩子“来吃馍你娘是野杂种,你们可都是真杂种!”

闹房的人似乎都忘记了闹房,都瞪着眼仄楞着耳朵,听开了这一本“黑叮本”的大戏。

贾育雄坐在炕边上,黑着脸,皱着眉头直叹气。花穗穗听着她的这个婆婆,为一个蒸馍就吵得这么日月无光的,有点气恼地想娘哟,这是什么样的家呀……贾家骏问贾育雄:“你听了见么也不劝劝去”贾育雄瞅了贾家骏一眼“劝我一劝,不更火上加油!”

“那就这样丢人现眼”

“你不知道,唉……”

贾育雄的样儿,使得贾家骏很是生气。他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走了出去。熊月贞和敬仙仙正吵着,两个孩子吓得直哭,贾玉璋,贾育英,贾育瑞闷着头一声不响,贾家骏二话没说,使劲一脚,把那馍笼踢得飞到墙上,一碰,又翻了下来,白白的蒸馍,小皮球一样,滚了一地。他吼了一声:“这叫过日子么!羞先人呢!”便扬长而去了。

整个院落里,顿时静了下来。

(十七)

第三天,是约定好“回门”的日子。

关中风俗,“回门”,是女婿头一次去丈人家。新媳妇的娘家在这一天认识女婿,款待女婿新女婿也在这一天认识女方的家里人。这仪式还是很隆重的。

清早起来,花穗穗在房子里梳装打扮,贾育雄出去给他妈要钱,买走亲戚的礼物。这家里,谁挣的钱都得交给熊月贞,用时再朝她要。熊月贞还在炕上躺着,伸手在袄儿的口袋里摸了一阵,摸出一元钱来,朝地上一撇说

:“拿去吧,称一斤点心!”

贾育雄从地上拾起那一张票子,站在炕边,也不说话,也不走。

“还等啥呢?”熊月贞问。

贾玉璋劝道:“太少了,再给娃些吧!”

“少?”熊月贞杏核儿眼一翻:“他要多少一个月屁大一点工资,够买个驴球,还是够买个马蛋?”她坐了起来,披上袄儿:“他娶媳妇,花了多少我是摇钱树,还是印票机?”

“娃头一回走亲戚,你得弄得像个样样儿。”贾玉璋还在劝。

“你大方你有钱你办嘛!”熊月贞瞪着丈夫:“就你会说漂亮话你不说漂亮话,怕还当不了右什么派呢!”

贾玉璋不再说话了。

“我知道,你会装好人,让我落骂名儿你以为你给媳妇一骚情,媳妇就会爱你么?”

“妈!”贾育雄乞求似地瞅着她。

“好好好我不说了你是你爸的亲儿子!”熊月贞又盯了贾育雄“你哥是野的,所以你哥去四川时,只背了三十斤玉米,你爸那时候就紧闭着屁嘴不说一句话!”

“唉你怎么一提就是……”贾玉璋忍不住了,又想劝说她。

“我提什么了?”熊月贞不满地说:“我家育英结了个婚,花了没有三百元。你家育雄已经花了一千多了,你还嫌少,走个亲戚,提了礼馍,拿上点心,你还说要办得像个样样儿,这就是说我没个样儿!我他妈的吃苦受罪几十年,如今连个样样儿都没了?我他妈的在这屋里还活得什么人呢?”说着,竟呜呜咽咽,落下泪来。

贾玉璋唉声叹气地说:“瞧你,怎么你家娃我家娃的,分的什么呀?”

“那你怎么嫌我给育雄的少?农村人么,一年四季能吃几回点心?我给他拿一斤他还不当宝贝?我看这屋里就数我公道!”

贾育雄站在那儿,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正在为难,只见贾育英站在过道,悄没声地朝他挤眼。偏偏这挤眼的动作,让贾育瑞给看见了。这贾育瑞十五岁了,正上初中,她个儿不高,是个对眼,脾性跟她两个哥哥完全不同,心有点实,她用手一拉她妈的胳膊,喊:

“妈你看,我育英哥打暗号呢!”

贾育英一听贾育瑞在嚼舌,忙拔腿就朝外走。熊月贞一扭头,只瞄见了贾育英的背影儿,便骂:

“好狗日的东西!黄鼠狼的尻子,朝外顶呀?你们合在一块计算我吗?”

贾育雄没了法儿,只好快快地走了出来。他想去先见大哥育英,却怕他妈看见了,只好蜇身过来,走进了新房。

花穗穗对着镜子闷坐着。前边熊月贞的每一句话,都灌进了她的耳朵。她怎么也想不到,她竟走进了这样一个家庭,又遇见了这样一个婆婆。贾育雄走进来了,她理也没理。

贾育雄尴尬地笑了笑,说“咱妈就是这样一个人,你可别在意。”

花穗穗没有说话。她觉得说什么都不好。

“你拾掇好了吗?”贾育雄问。

“好了能怎样呢?”她依然坐在那儿,动也没动。

“好了,就走吧!”贾育雄说。

“就这一斤点心?”花穗穗问,瞅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就是我们那穷农村,也没有这么寒酸的!”

“你走嘛出了门我再想办法。”贾育雄安慰她。提着十二个礼馍,提着那一元线,贾育雄向父母亲打着招呼要走。贾玉璋低着头不说话,熊月贞看了看他们说

“去吧!人家要嫌礼薄,就提了回家。是他们硬要把女子朝咱家塞,又不是咱求爷爷告奶奶地求他!”

贾育雄忙拉着花穗穗的手,就朝外走,他生怕花穗穗受不了,跟他妈吵起来。花穗穗确也是生了气,但她只好忍着。

贾育雄领着她,走向了西大街,路过好几个杂货铺门口,都没有停脚。花穗穗心想我看你有什么办法她不吃声,只是跟上走。走到什字口,只见贾育英在那儿早就等着,一见他俩来了,忙走过来说:

“咱妈那人,就是那么个脾气嘛,啥都要按她的心性来。你来吧,礼物归我买!”

贾育英领着他们,走进一座副食门市部,买了一盒水晶饼,一盒穿心酥,一盒鸡蛋卷,一盒桔子糖,一瓶城固大曲酒,又给了伍元零钱,说:

“妹子,别生气!今后有啥事,只管给哥说。你只要让着妈就是了!”

说着就走了。

贾育雄很高兴地朝穗穗说:“咋样这回你该高兴了吧!”

花穗穗扁了扁嘴∶“自己走亲戚,却让人家买东西,亏你还是个拿工资的!”

贾育雄笑了笑说:“反正拿到你家,都是礼物,管是谁买的。”

花穗穗道:“你的钱呢?”

贾育雄道:“家里谁的钱,都得给妈,你不知道,她的帐算得可清呢!”

花穗穗道:“我可给你说清,我要是挣了钱,一分可不给她,我不能端着金碗当叫花子。”

贾育雄瞅了瞅她,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十八)

下午,从娘家回来的时候,花穗穗说:“你先回去吧,我想看个同学。”

贾育雄问:“谁?在哪里?”

花穗穗不高兴地说:“在水电局,叫陈文竹,是个女的,行了吧?”说着,扭身就走。

“你可早点回来呀!”贾育雄在她身后大声叮咛着。她没理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到了菊菊的房子里,菊菊拉着她的手,左一看,右一看,笑着说:

“怎么今天穿得这么漂亮?像个仙女似的。莫非当了新媳妇儿?”

这一说,她的脸不由得热了。她不好意思地说:“怎么这新媳妇只让你当,就不让我当?”

菊菊双手一拍,高兴地叫道:“真的!”她笑着点了点头。

菊菊猛地扑了上床,把她压倒在床上,双臂紧紧地搂住她,在她的脸蛋上狠咬了一口。穗穗没有防备,又被咬得痛了,忍不住叫道:

“死丫头,你疯了?”

菊菊乐得咯咯地笑着:“谁叫你长得这么漂亮。我要是个男人,搂住你就不撒手,你这脸蛋儿上的肉,我非咬下来一块不可!”

龙穗穗伸出嘴,也去咬菊菊,说:“你要是个男人,我也非咬你不可!”

菊菊笑着放开了她,问:“怎么这么快就又成了?也不打个招呼,让我行个情。”

穗鑫掠着被弄乱的头发,说“唉马尾穿豆腐,提不起来呀!我是谁也没给说的。”

菊菊问:“是在女贞考找的吗?”

“咱还能在哪儿找?”

“这条路倒是对着,快转户口了。不知是哪一家?”

“他叫贾育雄。”

“这人倒是不错,听人说,书教得不错,又蛮用功的,还想攻大学呢!”

“好个屁!”花穗穗道∶“还育雄呢!简直象个雌的,一点男子汉的气味都没有。”

“性绵了也好嘛!”菊菊说∶“绵性子的男人都怕老婆!”

花穗穗忍不住“噗”地一声笑了:“就你的嘴会编排!你女婿怕你,你就认为天底下的男人都是怕老婆的。”菊菊问:“你怎么说他没有男子汉的气味?”穗穗便把这几天的情况说了一遍。

菊菊道:“他妈这个人,我也是听说过的,这人嘴坏,就是因为说话难听,还上了几次批斗会呢人都说,她直到现在,还耍国民党团长姨太太的脾气。”

“我看也是这样。”穗穗道:“话一从她嘴里出来,总是那么难听。而且,她是没有事硬搜事,一天不骂人,就像日子过不去似的。我算倒了八辈子的楣,怎么找了那么个不讲理的歪婆婆。”

菊菊笑道:“人说,娶了个媳妇跟婆婆。他歪,你就比她还歪。老虎虽猛,还怕狮子呢”

穗穗道:“那我不也成了母老虎,母狮子了”说着,不由得也笑了“那些脏话,我可说不出口”

菊菊道:“那你就让她当母老虎,你当武松”

穗穗笑道∶“爷呀!你看我会打架吗?”

菊菊笑着叹气道:“骂不会骂,打不会打,你只有当受气包了。唉!人都说如今媳妇上了天,婆婆发熬煎,你跟不上潮流,还要当孝顺媳妇。”停了停,她忽然问:“穗穗,说实话,你从心里爱他不爱”

穗穗收起了笑容,说:“我也说不上来。”

菊菊眨巴着眼,瞅着她说:“这就怪了。你不爱他,为啥急急忙就跟他结婚呢”

穗穗苦笑了一下说:“我不跟他结婚,又能跟谁结婚呢”

“你们谈了几回”

“说来都让你笑话。只见了一回面。”

“哎呀,那么急呀你也不考验考验他”

“还考验呢,不考验都怕事儿瞎了。”

“唔……”菊菊知道她的难处,便没再说什么。

“唉咋说呢咱这农村娃,可不像你们城里人,有工作,有户口,咱就像洪水里的蚂蚱,胡跳乱蹦,上了树树是树树,上了草草是草草,不图这样,就图那样……”

菊菊看她的心情不是很好,便笑了笑说:“三十年的媳妇熬成婆。论资排辈,你也会有出头的日子。但关键还是你们俩。感情好了,吕蒙正住寒窑,心里也是痛快的感情不亲密,天天吃鱿鱼海参,都是难消化的。胡适先生说欧洲人是先恋爱后结婚,他是先结婚后恋爱,你跟贾育雄,就进一步恋一恋吧……”

花穗穗听着,瞧着她,却没有说话。

菊菊接着又说:“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

穗穗忍不住咧开嘴,无声地笑了一下,忽然说“你的蛋可真大!”

菊菊愣住了:“蛋我的蛋”

穗穗指着她墙角的铝盆儿说:“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红鸡蛋呢!”

“我说我哪里有什么蛋”菊菊忍不住笑了起来,瞅着她,笑道:“这蛋大这大蛋跟你还有点儿关系呢”

穗穗惊愕地问:“怎么,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知道这蛋是谁的?”

“谁的?”

“你猜猜。”

“我又不会算卦。”

“那是鲁鲁的!”

“鲁鲁!”她忍不住轻轻地叫了一声。

“鲁鲁现在养鸡呢,养了五百多只,一色的红罗克。这蛋,就是罗克鸡下的蛋。他前天到我这儿来了,还央求我当媒人呢。”

“说的谁?”

“你别明白装胡涂,他要的就是你呀!”

“就凭他?”

“我劝他说,你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人家穗穗,能看上你吗?”

“他说,我求求你。我知道人家穗穗看不上我。可我总是想他,爱她,敬她。她为什么非要寻一个城里人不可呢她无论嫁给谁,人家能像我这样爱她敬她吗我说,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安心找别人去。爱情这个东西,是勉强不得的。你只爱她,她不爱你,剃头担子一头热是不行的。他说,我知道,她还没有对象。我非娶她不可。不管她结婚不结婚,我这条心是死不了的。我说,人家又不喜欢你,你为什么要爱她他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爱她。爱是没有理由的,有理由的爱,有条件的爱,决不是真正的爱。菊菊,你给说说吧,你跟她好,你的话她会听一点儿的。如今你已经结婚了,我这媒人也当不成了。正月十五贴门神,晚了半个月。”说着,用眼睛笑着瞅着她。

“唉他也太傻了!”穗穗说着,低下了头去。”讲爱情的人,也许都是傻子!”菊菊说着,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又说:“能被人爱,也不容易呀!”

穗穗似乎在想着什么,没有说话。

窗外,天色逐渐地暗了下来。穗穗站了起来,说:“我该走了。”

“那好吧,”菊菊说:“你还是新媳妇,我就不多留你了。”

菊菊把她送到门口,说:“无论如何,要有信心,环境是可以改造的,是不是”

穗穗道:“别的倒没啥。我只是一想起他妈就头疼”菊菊道“走一步,看一步吧,大不了分家过”她扬了扬手,笑着说了声“拜拜”

穗穗郁郁不乐地朝女贞巷走着。她只觉得脑子里空空荡荡的,似乎要想什么,却似乎什么也没有想。走着走着,她忽然想起贾家骏来。她恨他的无情,却佩服他的刚勇。她想起那晚闹房的情景,连队长白土改也怯火他。他一脚踢飞了馍堂笼,一发火,连熊月贞也瞪着眼不敢出声了。唉当初要是……

忽然,有人和她走了个肩儿并肩儿,并且在问她。她一扭头,只见是贾家骏。真是陕西地方邪,想曹操,曹操就到。一见是他,她不由有点儿慌乱了,忙应道:

“嗯嗯,我是,我是……”

“不是说你今天回门儿吗”贾家骏问。

“噢,对……”“寻我育雄哥呢”

“他,他先回去了,我去看了一个同学。”

“怪不得。”贾家骏道:“不过,你该早点回来。我婶那人爱在鸡蛋缝里头挑骨头,想着法儿烂嘴骂人,你得……这样,我送你回去吧”

他的关心,使她方才慌乱的心情,稍稍地平静了下来。看样子,他并不是一个不近情理的人。她扭过头来,一眼,说:

“育雄他妈,是不是有点怕你?”她真不愿意把育雄的妈叫妈。

“怕我?”贾家骏不由得笑了:“她怕我的啥我又不吃人.”

“吃人的人倒不怕,不吃人的人才怕呢”她也笑着说。贾家骏也笑了:“嫂子,你很会说话呀”穗穗道:“我又不是哑巴”

“可我当了不是哑巴的几年哑巴!”贾家骏笑着,一边走一边用脚踢着路上的什么东西:“唉,不提了,跟你说这也没啥意思。”

“你说嘛,让嫂子听听!”她故意把“嫂子”这两个字儿,咬得很重。

可这,似乎并没有引起贾家骏的注意。他淡淡地笑了笑,说“不说了。我只想说一句,你要不当哑巴,就得让把你当哑巴的人先变成哑巴!”

“这里头有什么道理呢”她问,不知怎的,她想跟他多说几句话。并且,她想让他问她她那天来他家的事。

“没啥道理。”贾家骏道“无非是以毒攻毒!”

“嗯”她含糊地说了一声。

说话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家门口。熊月贞一瞅见她,杏核儿眼一睁,正要骂什么,猛地瞧见贾家骏跟了进来,那张开了的口,又闭上了。

“婶子!”贾家骏一进门,就大大咧咧坐在一张椅子上。”育哥结婚,还没给我吃糖呢!”

花穗穗趁这机会,赶紧走回她的房间里去了。她想着他还会到她的新房里来,但他却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