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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招工的风波

(十九)

六月,麦子刚刚收完,女贞巷的全体社员,就改变了身份,成为城镇居民了。这次麦收对他们已毫无意义了,因为余下的那片土地,只给他们每人分了六十七斤麦子。值得大庆特庆的是他们变成真真正正的城里人了,派出所给他们每家都办了户口本,粮站为他们办了购粮本。过去他们虽然住在县城里,农村人把他们看成是城里人,城里人却把他们看成是农村人,在农村人面前他们有一种优越感,自认为他们不是“乡里嫁娃”,但在城里人面前却不由有些自卑,因为他们到底没有“副食本本”。现在好了,他们的身份起了划时代的转变。为了这,他们租来电影,请来戏班,巷子北头是牛皮影子弦板腔,南头是电影片子,台对台地唱了演了三天三夜。这是值得的,即使为这花了好几千元。明文规定自然是没有的,但现实却是吃商品粮的比吃原粮的人高一等。如今有多少人在为这苦苦奋斗呢,而女贞巷的人既未问级别,也未问职称,更未问资格,便一跃而变为吃不带皮儿的粮食的,谁能不说这是一种幸运?

到了七月,巷里就议论起招工的事儿来。说是化工厂专门为女贞巷的人的就业问题,开了个附属厂子,是大集体性质,凡正式年龄在十八岁以上,四十五岁以下,身体健康的,都可以到这个厂子里去做工。这个消息一经传出,家家户户都活跃了起来。

花穗穗久久期待的,不就是这一天么当工人的喜悦,充溢在她的心田。她暗自庆幸,她没有失掉来女贞巷的时机。

这天上午,她从贾嫂的门口走过,忽然看见贾嫂在门内悄悄儿地向她招手,她朝她家门口瞅了瞅,见没有人,便悄没声地闪身进去。问:

“婶,有啥事?”

贾嫂淡淡地笑了笑,说:“穗穗,论理,这是你们家里的事,我不该多嘴……”

“你就说吧,婶!”

“招工的事,你知道吗?”

“知道呀!怎么,有什么变化吗?”

“你怎么办着呢?”贾嫂关切地问。

“我我不是完全够条件吗?”她有点摸不清头脑了。

“条件当然是够的,但够条件,不一定就能去。”“啊!”穗穗不由得一惊,她知道其中有了跷蹊∶“有啥麻达吗?”

“真是个傻女子!你没见你妈朝队长家里跑?”贾嫂在提醒她。

花穗穗这才想起,有回她看见熊月贞从队长白土改的家里走了出来。她又气又急,问:“她,她不愿我进厂?”

“听说,她不愿让你去,她想让你妹子育瑞去。”贾嫂终于说出了其中的奥秘。

“真的?”她不由睁大了眼。

“你问问队长去。”贾嫂同情地望着她:“在哪个婆婆的眼里,不是女子好媳妇坏,女子近媳妇远。”

“那咋办呀?”她有些慌了。

“咋办?她跑,你也跑呀!她能找队长,你就不能找队长?”

花穗穗一听拔脚就朝外走。

贾嫂一把拉住她说:“穗穗,你可千万不要露出这话是我说的,你婆子妈这人,我可是惹不起的。”

“好婶呢,我能把你现出来嘛!”

从贾嫂的屋里出来,穗穗的心里像有一把火,又像有一团麻。她的希望像是凤浪里的一只小船,在颠簸了起来。前一晌,她跟贾育雄去花苑看忙罢,妈一听见转户口的事已经办了,招工的事也有了消息,高兴得什么似的,连村里的婆娘女子,都用羡慕的目光看她,说她命好,有福,熬了几年,到底熬出来了个结果。她的嫂子蓉蓉,说是欢喜,毋宁说是嫉妒,拉着她的手儿说

“穗穗,谁说鹌鹑没翎子咱这个雀儿窝窝里,到底飞出了你这个凤凰来。你快成领导阶级了,连嫂子这粗馍脸上,也像抹了雪花膏似的!”

“嫂子,你这是……”

“你当了工人,嫂子的脸上也光彩呀可惜嫂子就寻不下个有本事的女婿,也转户口当工人去唉咱没积下这个德呀!”

她笑了笑,再没有说什么。她知道,跟这号人是没法儿说的。

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假若这回工人当不上,她今后又怎么见人呢自己这一辈子,不就完了吗不不行她得争取,她得奋斗她想立刻去找队长白土改,问个究竟,但一想起白土改那个样子,那个神气,她就反感,就恶心。走了几步,她又站住了,一想,还是问问育雄再说,便折身又走了回来。

-心里一有了事,总是烦躁不安的。她心里毛毛嘈嘈,不知道都想了些什么。但有一条她是肯定的,这工人,她是非当不可,不管这事闹到什么程度,就是投河上吊,也决不善罢干休。

她的小小的新房,今天显得更小了。在炕上躺一躺,躺不稳又在地上走,走不开坐在炕边上,又坐不住,想了很多跟育雄谈的办法,跟婆婆谈的办法,到后来,还是觉得没有一个妥贴的办法。

就这样,一直等到了晚上,贾育雄才从学校里回来。喝罢汤,回到了房子里,她才问

“队上招工的事,怎么样了?”

“我怎么能知道呢?”贾育雄毫不在意,冷淡地说。

“瞎说你能不知道?”

贾育雄双手一摊:“我一天在学校里,家里的事,又不由我!”

“那我的事,你也不管”她有些急了。”我怎么管?”贾育雄眨巴着眼睛:

“这是人家队上的事!”

‘你一会儿说是家里的事,一会儿又说是队上的事,到底是谁的事?”

“反正不是我的事!”贾育雄不耐烦地说着,伸手去摸银柜上的一本高考复习书。

花穗穗一把把书拨到一边,说:“看不成这事儿你非管不可!”

贾育雄盯了盯她:“你叫我咋个管呢?”

穗穗道!”听说你妈不准我去,要叫你妹子去!”

“真的?”

“咋个不真?”

“那你就让她去嘛!”

“你倒说了个轻巧!”她真是有点又急又气了∶“她去了,我呢?”

“哎呀!这事儿你叫我咋办呢?”贾育雄又摊开了双手。

“你问你妈去!她为什么不让我去?”她拉着他的胳膊。

“唉!”他叹着气:“咱妈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叫我咋问呢?”

“好你不问,我问!”花穗穗说着,抬脚就朝外走。贾育雄一把拉住了她:“你,你可不能跟妈吵!”花穗穗一抡胳膊甩开了他:“你既然不管,就别多嘴。”花穗穗从房子里一走出来,迎面就碰上了她嫂子敬仙仙。敬仙仙朝她挤了挤眼儿,招了招手儿,就朝后院走去。

敬仙仙虽说分家另过了,但还在一个屋里住着。前边三间大房,中间是过道,跟公婆住了个门对门,但庄基的所有权,她跟育英只有一间。这女人虽说又瘦又黑又小又丑,但非常聪明能干,吃得苦,耐得劳,会过日子。穗穗过门以后,表面上,他们很少说话,也似乎没有什么往来,但只要熊月贞一不在家,她就主动过来和她亲热,尤其是教她怎样处理好跟婆婆的关系。有时候,当花穗穗的处境困难的时候,她立刻会想法儿过来救驾。例如前一晌,中午吃饭,熊月贞想吃蘸水宽面,这蘸水宽面要把面先合硬,后调软,吃着才又光又筋,谁知道她刚要合面时,她的小姑子育瑞到后院去收鸡蛋,急急火火地撞翻了她手里的水碗,一碗水全泼在了面里。她一肚子气没法儿说,面合成了伤水面,虽说她使劲揉了好长时间,想补救一下,但到底无济于事,尺把长的宽面一煮全成了烂糟糟的短节节。熊月贞朝捞面盆里只瞅了一眼,便把筷子一摔,骂了起来:

“这是猪爪爪擀的面?还是鸡爪爪擀的面?是人吃饭呢?还是喂猪壳囊?”

她刚张口想辩解,说:“妈,那是育瑞……”

“育瑞咋咧?育瑞是你眼里的钉子?还是你肉里的刺?明明是你擀的面,你能扯到育瑞身上去?”

她说“是我合面时……”

育瑞那双对眼儿一瞪:“也也,是你把一碗水全泼在面里,倒赖我?”

“你咋把你娘的洗脚水不往面里倒?你想整治我,也不能用这个办法,你做下这饭,倒成了我娘儿俩的不是……

正在这时,只见敬仙仙用个搪瓷花盘子,端来一厚叠子煎饼,一碟子油泼蒜泥水水,不声不响地放在熊月贞的面前,一句话也不说,只用眼盯着她的脸。熊月贞似乎不敢看敬仙仙的那双眼,还在骂花穗穗。熊月贞一发脾气,贾玉璋只睁着眼,不敢吃饭,也不敢说话。这时候,贾玉璋才就坡下驴了,嗫嗫嚅嚅地说:“

“行咧!吃煎饼嘛!”

“吃个屁!自家的饭不吃,倒有脸吃人家的。”

“你不吃了我吃。”贾育瑞一见煎饼就馋了,抓起一个一蘸水水,就往嘴塞。

熊月贞从育瑞手里一把把煎饼抓了过去,骂道:“没出息的东西饿死鬼托生的!”

趁这老两口和女子斗嘴的功夫,敬仙仙一挤眼,花穗穗才走了出来。

正是由于这样,花穗穗对于她的这个嫂子,开始有点瞧不起,心里笑她丑,到后来逐渐产生了一种感激之情,不但不觉其丑,倒觉得她有点好看了。现在,她发现她想对她说什么,便忙跟着她向后院走去。

敬仙仙是去茅坑撒尿的。一到茅坑,就解裤子蹶屁股撒尿。花穗穗本来不想解手,没奈何,也只好有尿没尿跟上尿了。

“我早跟你说过了,妈那人不讲理,你的事情该咋办就昨办嘛,找她说啥呢?”敬仙仙操着既带四川口音又带关中口音的话语说。

花穗穗道:“我想问问她,为啥我够条件不让去育瑞不够条件却让她去不问她,她老当我是好欺侮的!”

“不!这事儿她想是想,可她也没法儿决定。”

“那,你是说……”

“你去找队长,队长说是你,她也是干瞪眼!你何必要跟她闪嗑牙?”

花穗穗一想,就是这个理,便说:“好,嫂子,我听你的,明儿我就找队长。”

敬仙仙道:“你就这样,事该咋办,你就咋办。她不找你,你别找她。她要找你,你别理她。实在躲不过,就钉对钉铆对铆,别看她一天无事生事,她可也是个怕事的,碰见免子咧她是狼,碰见狼她又成了兔子。”说着,便无声地笑了。

花穗穗道∶“我记住了。我决不无缘无故地跟她吵,除非不得已。”

俩人从茅坑出来,各回到各的房子里。

贾育雄每天晚上回到家里,就是埋头儿复习功课,进行自学,即使家里天翻地复,他都不管,仿佛是个睁着眼睛的瞎子,竖着耳朵的聋子。穗穗一有什么事,他只哼哼哈哈,说没听见,又像听见了说是听见了,又像忘记了,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唯独这天晚上不同。他知道这事儿非同小可,关系着穗穗的前途,穗穗对妈千让万让,在这事上是绝不让的。穗穗一说找他妈,他的心里就慌了,为这事,非吵得鸡飞狗跳墙不可。真是这样,他就难受了,妈和他不得干休,穗穗也不会善罢干休,四邻八舍都会笑他无能。穗穗一走,他急得站不住坐不稳。现在一看穗穗跟嫂子去后院又转了回来,心里才安稳了一些,问;

“你不找妈咧?”

“找不找,关你的啥事儿该找的时候,还是要找得没这么便宜。”

“那你,你想……”

“愿咋想就咋想,你管不着。”

“只要你不跟妈吵就好。”

“那除非你妈把手放在心窝上。”

贾育雄一想,花穗穗平常说话,还不曾有过这个口气,便说:“穗穗,你说的这话,怕不像你的。”

花穗穗斜了他一眼:“那象谁的?”

“那个‘川货’可是猴鬼猴鬼的,你千万别上她的当!”

“哼!”花穗穗有点生气又有点轻蔑地说∶“我不上你的当就行咧!”说话,竟自上了炕,衣裳没脱,拉开被子就睡了。

(二十)

花穗穗真是不想去找队长白土改,那晚闹房,头一次见面,她对他的印象就很糟糕。她觉得他长得像个油篓子。她觉得他的眼里闪射着一种邪光。她觉得他的话语里明显地含着一种怪味。她厌恶他。她根本不想同这种人沾边儿。但听了敬仙仙的劝告,她却知道要解决自己的问题,是非找人家不可的,唉,身在矮檐下,哪个不低头不愿走的路儿也得走呀!

白土改的家在巷子的最南头,一崭新的三间大瓦房,中间是刻花砖砌的“金银玉”大门。人都说,他当队长当得肥得流油,这新房就是从队上抠的钱盖的。但却从来没人去追查他是怎样抠的,虽然背地里提起一笔一笔都很清楚。也没有人提出罢免他这个队长,反而认为除了他,巷子里是没人愿意支这个差使的。那些年头,有几个好人干这个事儿呢尽管白土改背地里名声不怎样,但这把交椅他还是稳当当地坐着。

花穗穗有一步没一步地朝南走着,一边走一边想着怎么说这件事。一想到要向这样的人低头说话,身上就像粘了毛毛虫一样的不自在。她正低着头走着,猛地听得有人问:

“嘻嘻!大妹子!”

花穗穗不防,微微一惊,抬头一看,只见白土改扑闪着两只线线眼,手里提着一块猪肉,穿着件蹭得油腻腻的白衫子,钮子没扣,露出肥墩墩的长着几撮黑毛的胸脯子,站在她的面前。

“哦!队长!”

“你弄啥去呀?逛大街?”白土改蛮亲切地问着,嘴角已经渗出了口水。

“逛啥大街?”花穗穗一见他就恶心,但却不得不装出副笑脸:“是找你。”

“找我?”白土改用提着猪肉的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有点不相信的样儿。

“就是找你嘛!”花穗穗肯定地说。

“找我,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花穗穗抬头一看,见已走过了白土改家的门口,不由笑了笑说:“唉!只顾了想……”

“想啥呢?想哥了?”白土改说着,口水已经流到刺猬皮一般的络腮胡上。他用提猪肉的手背抹了抹,“那走吧,有话坐到哥的屋里说。”说着,朝穗穗笑了笑,就朝回走。

花穗穗跟在后边走着。她想问招工的事,在街上,又觉得不好说。

白土改一进门,把猪肉“通”地朝案上一撂,说“大妹子,屋里坐今儿上街,碰见个朋友杀了猪,顺便给哥割了一刀。上午在哥屋里吃饭吧,你可是请不来的稀客。”

他把一把用杨木熏折成的小靠子朝花穗穗跟前一端“坐”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金丝猴”,挺得意地往口里叼了一支。”那天晚上,你点的那‘大雁塔’,比哥的这‘金丝猴’还香呢!”

花穗穗坐在小靠子上,没有说话。

白土改掏出个“鸡啄米”打火机,吸着烟,接着又狠狠地吸了一口,一边喷一边问“妹子,有啥事,尽管给哥说,能办到的,没问题”说着,用手“啪”地拍了一下带毛的胸膛。

花穗穗见问,刚张开口要说,不料那喷过来的烟,呛得她不禁咳嗽了起来。她赶忙用手捂住了嘴。

白土改嘻嘻地笑道:“好妹子呢,这么香的烟,你怎么倒闻不得?”

花穗穗呛得泪都流了出来,掏出手绢去擦眼,心中气得不行,又无法去说什么。

大约是白土改觉察到了什么,他从嘴里取出吸了半截的烟,用手揿灭了,说“好妹子呢,实在对不住,哥不知道你闻不得烟味。好吧,有啥事儿,说!”

穗穗擦过了眼,刚张嘴要说,白土改猛地用手一拍脑袋,说:“妹子,你先别说,让哥猜一猜,是不是————招工的事?”

花穗穗点了点头:“嗯!”

“唉!”白土改盯着她的脸儿,同情地叹了一口气:“好我的亲妹子呢,按哥的心里话说,这个名额,硬打硬是你的。可你妈托了我几回,都提着挺重的礼当,硬是要我答应,让她女子去上班……”

“可她才十六,年龄不够呀”花穗穗忙插上了这一句。”是呀,是不够,我也知道不够。可不够可以改一改户口本呀!”

花穗穗吃了一惊“改户口本户口本可以改”白土改嘻嘻笑了起来,用手儿指她的鼻子摇晃着:“我说,你真是个孩子你看如今吵啥不能改连政策都改来改去的,何况个小小的户口本属狗的改属猫的,属蹦的改属跳的多着呢!就看你有本事没本事,有了本事,老鼠能变狼,臭的能变香,没有本事,挣死牛,滚下坡,睁着眼儿没奈何!”

花穗穗怔了一会儿,问“那,你是知道育瑞还小呀……”

·····

“那,那你娘跑得那么积极,你咋不跑呢?”白土改眨巴着眼儿问。

“我,我这不是寻你来了吗?”

“着!”白土改笑着咧开了大嘴,用手在膝盖上一拍∶“好妹妹呢,你算是没托错人你能到哥这屋里来,求哥,这就够哥的了。不过,不过……”他用手又搔了后脖梗儿。

“咋呢?”花穗穗问。

“唉!哥就是一心要给你帮忙,也有难处呀!头一条,你贾家是个大户,谁不知道女贞巷的贾榜眼家人多势众,惹不起!第二条,你婆婆那人,是个骂破天的歪货,你是知道的。我不能为了这个得罪那个,精身子去捅马蜂窝儿”

“那你说,我咋办”花穗穗有些慌了,乞求似地望着白土改。

“你呀……”白土改欲说又止。

“你就说嘛!”

“哥给你说,哥是真心向着你的,这名额,应该你去,谁也不能占的凭她贾育瑞那长相,一头黄毛,一双对眼,瘦得像猴,干得像筋,年龄又不够,她想去门也没有。”

花穗穗感激地瞅着他,暗自舒了一口气。

“不过,”白土改说着,一手搭上了她的肩膀,轻轻地捏揣着“不过,家里的工作,要你做外头的工作,由哥做。”

花穗穗被他捏揣得浑身都不自在,但又不敢去拨他的手,忙问:“这是咋样说?”

白土改笑着说:“家里呢,你说你妈,叫她不要抢你名额外头呢,我找大队会计,叫他不要改育瑞的户口本。”

“可你知道,我妈那人……”花穗穗有些为难了。

“嗯,是这样,”白土改见她没有采取任何不同意的动作,便从身后,两只手都搭上了她的肩膀“你找你妈,这是个姿态,如果她放弃了,就好如果她不放弃,跟你吵了,也好,说明你们家为这事有矛盾,这样,哥我也就好说话了。傻妹子呢,明白了吗?”

花穗穗一想,白土改确是替她想得周到,不由得仰起脸来,朝他笑了笑。

白土改也瞅着她笑了笑,说:“咋样?哥这办法不错吧?”他说着,那在肩膀上捏揣着的两只手儿,逐渐地移了下来,伸向了她的两个高耸的乳房。

花穗穗的心跳了。她真不愿意他那只油腻腻的手掌玷污了她的身子,但她又不敢明显地得罪了他。她慌忙站了起来。就在她站起来的瞬间,他的手已抓着她的乳房捏了一下。她不由一阵惶乱。

“嘻嘻……”他轻轻地笑了一声。

她走出两步,头也没回,问:“那,我啥时候再来找你?”

“你二十六晚上再来吧!”

花穗穗紧咬着嘴唇,从白土改的屋里走了出来。她真气得想骂,但又不能骂。她气得要命,长到这么大,她还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但这口气又没法儿出。她忙掏出手绢,擦去了涌出来的眼泪。心想等招了工再说,有朝一日,她要想法儿出这一口恶气的!

(二十一)

从白土改家里回去的第二天晚上。

刚一喝罢汤,熊月贞板着个脸,就发布了命令谁也不能走,都到她的房子来。

炕上铺了张竹篾儿凉席,熊月贞,贾玉璋坐在上面,贾育雄,花穗穗,贾育瑞有的坐在炕边儿上,有的坐在地下的小凳子上。

花穗穗自从到贾家以后,这是头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这家里,平时的气氛就有点严肃,轻易听不到笑声,连高喉咙大嗓子痛痛快快的说话声都很少,那严肃里似乎潜伏着一种说不来的紧张。现在,这种气氛就明显地透出了一种紧张,仿佛是一把弓,弦儿都扯满了。谁也没有说话,沉闷得憋人。

半晌,熊月贞才慢慢腾腾地说“贾育雄,我问你一句话,你也算是个牛牛娃么,你怎么连个媳妇都不敢管呢”

贾育雄低着头,并不说话。

“你说话嘛!谁用球把你的嘴堵上了?”

贾育雄还是既不动,也不说话。不知道是不愿说呢,还是吓得不敢说。

花穗穗一看这情景,明显地是冲着她来的,她恨贾育雄的窝囊,恨熊月贞的蛮横,仰起头来说:“有话就往明里说嘛何必呢?”

“呀呀呀!”熊月贞的杏核眼一睁,盯着花穗穗:“怎么,我连儿子都骂不成咧?你球长要戳天,屁大要盖地”

“你的嘴放干净点!”花穗穗觉得一股热血直向上攻∶“别忘了你是个长辈。”

“咋呢?”熊月贞也愤怒了:“人当不得吗?你能把我这人的差撤了?”

闷着头不作声的贾育雄,急得脖子梗儿都红了,朝着穗穗道:

“你少说一句,行不行?”

花穗穗道:“我多说什么了?你妈让你管我,你就是这么个管法?少说话,也得让人把话说明白。我有什么不是,值得你妈这么生气?”

花穗穗这么一说,把贾育雄给问住了,他并不明白妈为什么向穗穗兴师问罪。他用手稳了稳靶环一样的眼镜,呆呆地瞅着妈。

熊月贞扯开了嗓子:“你没不是?你怎么知道你没有不是?”她虎视眈眈,盯着花穗穗。

花穗穗还轻易跟人没吵过架,熊月贞一摆开了架势,她从心里还有点怯。但这是关系到她一辈的大事,即是不能退让的。熊月贞一盯她,她也只得盯住了熊月贞,大声问:“我啥不是说嘛!”

“我问你,你找队长干啥去了?”熊月贞指着她问。”那你找队长干什么去了?”

花穗穗并不示弱:“怎么你去得,我就去不得?”

“这家里的事,要由我!”熊月贞把手在凉席上拍了一下,连屁股也跟着颠了起来又墩了下去。

“那也得讲点道理,”花穗穗道“不能有意偏着一个,撂置一个。”

“这是我贾家的事,贾家有贾家的规矩,不能由你多嘴!”

“我也是这屋里一口人,为什么长着嘴不让说话?”

“你也算个人吗?”熊月贞睁着杏核眼冷笑了一声:“你端起尿盆照一照,什么胎子凭你那样儿,也想当个工人母猪拱南墙,门也没有我给你说明白,队长,你找不成那个指标,是我育瑞的。”

“为什么?育瑞不够条件能去?我够条件反倒不能去?”花穗穗据理质问。

“这事儿多着呢,”熊月贞又冷笑了一下“你咋不问县长去?不问县委书记去?我家育瑞就走我的后门儿咋着”

花穗穗气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说:“我就光会找队长,咱就看你家育瑞去得成?”

一直在旁边痴痴看着吵架的贾育瑞,一听花穗穗提到了她,霍地从炕边上跳了下来,一张嘴就骂道:

“你娘的屁!我惹你了撞你了?”

花穗穗道:“你娘的屁,你长嘴是说话的,还是骂人的?”一见育瑞和穗穗骂了起来,贾玉璋实在坐不住了,叱道

“育瑞!你少说话!”

熊月贞眼一瞪:“你是个弄啥的管起我娃来了?”抓起扫炕的小笤帚,照准贾玉璋就撂了过去。”育瑞!骂!她要抢你的指标呢!跳着骂!”

贾育瑞因为长得不大人样,尤其是那一头黄头发和那双对眼,老是有一种自卑心理,加上脑子不大开窍,功课学不进去,就使这种自卑心更加严重,一天价低头闭眼地打不起精神。为这事,熊月贞气得张嘴便骂,谁晓得越骂越糟。

熊月贞可真是为这“要人才没有人才要文才没文才”的女儿发了愁,担心将来为她寻不下一个像样的女婿。碰巧遇见这事,熊月贞一想,只要让她当个工人,能拿工资,这问题就好办多了。但她家够条件的只有花穗穗一人。挤不下去,育瑞还得在太阳底下晒着。她一方面买东西送礼,想从小队大队里来个偷梁换柱,一方面鼓动贾育瑞,要她和花穗穗对着干,说:“这回这个工人要是当不上,你就一辈子别想过好日子。贾家的坟里冒了脉气,生下你这个榆木疙瘩,刨子推不光,钻子钻不透,当不上工人,你这个蔫驴,只好配个瞎马了。明说呢,这事儿挑明了,穗穗跟你就是事,你要撑不硬,就到河滩晒鳖去了!”育瑞本来对穗穗印象还不错,但一想到这关系到自己的切身大事,只好跟母亲站在一边,来对付花穗穗。熊月贞这么一火上加油,贾育瑞也就更来劲了,指着花穗穗的鼻子,骂道:

“你娘的屁!我长嘴就是骂你的!你不要脸,为啥抢我的工人?”

花穗穗质问道:“是你想抢我的还是我抢你?”她瞅着贾玉璋:“大,你说个公道!”

贾育瑞跳着说:“就是我的就是我的。”

熊月贞指了指贾玉璋,瞅着穗穗:“叫他评个公道?他他娘的会评个公道?这世上就没个公道!几十年,谁替我评过个公道?连县委书记都不知道啥是个公道,他个摘帽右派能说出来个公道?”

贾玉璋听着,红着脸,瞪着眼,只是个叹气。贾育雄一看房子里吵成一锅粥,劝母亲吧,母亲明明不讲理:说穗穗吧,穗穗明明受委屈;说育瑞吧,育瑞是个胡涂蛋,妈又护着,他急得没法儿,只好双手一捂耳朵,叫道:

“别吵了!别吵了!我把你们叫爷呢!”

他的喊声还没有落点,“呸”地一声,熊月贞一口唾沫就吐到了他的脸上。

“羞先人咧!你也算个牛牛娃!你有本事,先说你碎娘(注碎娘,关中土语,碎是小的意思,碎娘即是小娘。指花穗穗。)去连个婆娘都不敢管,还充的啥光棍好汉!”

贾育雄用袖头擦着脸,低下头不说话了。贾玉璋瞪着眼,只是叹气。贾育瑞和花穗穗在烂嘴对骂。熊月贞一伸胳膊,一攥拳头鼓动育瑞道:

“骂啥呢?翻了天咧!还不撕她的屁嘴!”

育瑞受到母亲的指使,果真扑了过来,伸手便到花穗穗的脸上去抓。花穗穗跟人还没打过架,气得浑身直颤,她一边骂着一边也还了手,只一推,便把育瑞推倒在地上。正在这时,贾育英用个大花磁茶盘,端着切开了的西瓜走了进来,说:

“大!妈!吃西瓜!”

熊月贞张口骂道:“吃你娘的屁!端着走。谁吃你的西瓜?一股的反革命味儿。”

贾育英呵呵笑着,把西瓜盘子放在炕上,端起一牙儿,一直递到熊月贞的口边,说:“妈,吃吧,沙瓤子的。这西瓜虽然戴着反革命的帽子,可味儿还蛮甜的,不信你尝尝!”

熊月贞张口还要骂,贾育英把西瓜趁机塞到她的口里,熊月贞气得用杏核眼瞪着贾育英,可不得不在西瓜瓤子上咬一口。

贾育英用西瓜堵住了熊月贞的嘴,扭头对花穗穗说“快给大端西瓜。”

花穗穗本不想端,一看哥说了,只好端起一牙西瓜,递给贾玉璋。

贾育瑞从地上爬了起来,又想扑过去打花穗穗,贾育英一把拉住她,说:“好妹子呢,有天大的事,吃过西瓜再说。”说着,又朝贾育雄和花穗穗说:“这儿的瓜,没有你们的份儿去过去你嫂子那儿又切了一个,过去吃吧!”

贾育瑞还哭叫着要打,却被贾育英拉住,动不得,眼睁睁看着花穗穗跟贾育雄走了出去。

花穗穗本来不想走,她决心跟熊月贞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但贾育雄却明白哥哥的意思,拉着花穗穗就走,花穗穗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走出了熊月贞的房。他们并没有到贾育英的房子里去吃西瓜,而是回到了自己的房子里。

贾育雄叹着气说:“唉你跟她们吵什么吵就能解决问题吗?”

花穗穗咬着嘴唇,本来不想跟他说话,他这么一说,她忍不住了,气乎乎地说:“是她找我吵还是我愿意找她们吵?”

贾育雄道:“无论如何,吵闹总是不对的。”

“哟!有这水平,你咋不当县委书记去?你应该先问你妈,再来问我。”

贾育雄到底理缺,不好多说,只好带着央求的口吻道“妈有缺点,我知道,可你到底是个新媳妇,这么吵,不怕人笑话?”

“哼哼!你怕人笑话?怕人笑话,就让你妈别做这缺德事!”

“那,”贾育雄为难地摊开了双手:“我怎么能说妈呢?”

“那你就光会说我?合着你一家子要把我装在口袋里用刀子捅吗?”

“这,这你说到哪里去了?”

“你说我说到哪里去了?”花穗穗盯着他问:“你知道你妈在我身上使心短,可你怕你妈,丢手不管我自己去找队长,你妈还嫌我找了你呢,又嫌我和你妈吵了,怎么不是全让我背了?”

贾育雄不说话了。

“人家的男人,都为自己的媳妇操心办事呢,你为我操过啥心明说呢,我到你这屋里来,就是为的能当个工人,这工人要是当不上,让你妹子把我顶了,我非刀子斧头跟你弄事不可?”花穗穗说着,胸脯子一起一伏地长出气。

贾育雄睁着眼,透过划满了圈儿的近视眼镜,呆呆地瞅着花穗穗,就像是一只受惊的金鱼:“你跟我,是为了当工人?”

“不为当工人,我跑到你们这儿偏呀?”花穗穗也睁着眼瞅着他“你家这屋里是有凤凰树呀,还是有聚宝盆人家结婚时,这个那个,要的没个完,自行车要凤凰的,手表娶瑞士的,缝纫机要蜜蜂的,电视机要黄河的,洗衣机要双鸥的,衣裳钱不用问要掏五百块,领结婚证还得掏领证钱,娶亲时不开汽车不上车,我给你要啥来?朝这屋里瞅一瞅,大立柜呢?高低柜呢?写字台呢?电镀椅呢?要球没蛋的,跟拾了个媳妇一样!吕蒙正住寒窑,我图了个啥呀?如今明明该我当工人,你妈还想卡住我的脖子捏死我,这算弄啥呢?兔子欺急了还咬人呢,别认为我软处好起土!”

贾育雄看了一些小说,心里还是很讲爱情的,他以为凭他的这个条件,就会得到一个懂得爱情的姑娘。他觉得花穗穗长得美,愿意跟他结婚,把一切给了他,就是爱情的表示了。花穗穗一说跟他是为了当工人,使他感到暗自吃惊,原来她并不是因为爱情而嫁给他的。现在花穗穗这样一说,而且都摆的是事实,他无话可说了,只好又低下头去。

“你倒是说话呀!我又没堵你的嘴!”

“说啥呢?不说了。先吃西瓜吧!”敬仙仙端着几牙西瓜,走了进来。

贾育英随后也跨进门来了,说:“西瓜可谁也没惹,都不准生瓜的气,快吃快吃。”

花穗穗本待不吃,又碍于哥嫂的情面,只好接了过来,刚想说话,贾育英却说:

“别说了,我都知道了,你先吃瓜吧!”

花穗穗只好有滋没味地吃了起来。贾育雄一看花穗穗吃了,也不声不响地吃了起来。

敬仙仙道:“穗穗,咱这屋里,吵归吵,可千万不要生气。你要生气,准能把你气死。就是气死了,这屋里还得吵,一定要心宽量大。”

贾育英也笑着劝穗穗:“妈那人,你也知道了,她就是那人,谁也没办法。你的事,我也知道,大队里,我已说过了,会计不会改户口的。队长那儿,我也说过,只是还要你自己再跑一跑!”

花穗穗瞅着贾育雄道:“你看看,咱的事,还要哥操心。”贾育雄只低头吃瓜,一声不响。

花穗穗把手一直伸到贾育雄的下巴底下,说:“拿来。”

贾育雄仰头问道:“要啥?”

“要钱呢!”花穗穗道∶“你让我光着手儿找队长?你妈又是烟,又是酒,又是点心,直往队长屋里提,我呢?”

“我哪里有钱?”贾育雄无可奈何地望着花穗穗。

“那我不跟你要跟谁要?白跟你当媳妇?”花穗穗的眼里渗出了泪水。

贾育英掏出了十块钱放在银柜上说:“行了,别吵了。”

花穗穗感激地望着贾育英:“这,这怎么能……”

敬仙仙道“拿着吧,又不是旁人,快休息吧,不早了。”

(二十二)

眨眼间,到了二十六。

白土改把花穗穗推到这天来,是有他的安排的。他丈母娘二十七过三年,他老婆二十六下午就走了,这就为他腾开了地方。那天晚上去闹房,搭眼一看见花穗穗,他就心里起意了。他从来还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趁着闹房,他就想在她的身上捏捏揣揣。他本来以为,凭他是个队长,花穗穗也会对他有些屈就的。谁知道花穗穗对他很冷淡,这使他很不高兴,暗自下决心非占点便宜不可。他一再用酸话挑逗,并利用耍媳妇的名义想趁机去摸。谁晓得贾家骏却闯了进来,使得他不得不无趣地溜走。但他却下了决心,非把花穗穗弄到手里不可,不然,就在这世上枉活了。

白土改是有这自信的,因为他有权力。别看是个上不了串串的生产队长,但在生产队里,他就是个皇上。他的成份好,是土改那年生的,父亲曾是有名的“街楦子”,家中一无所有,却可以在县城里凭着两片嘴唇,吹胀捏塌,吃香喝辣。别看他长得像个油篓子,脑瓜里却长满了眼睛。他掌握住了一条紧紧跟着主管领导,当运动的先锋分子,尽情说好话,跟风扬碌礴,保险能吃得开。就凭这份本事,他当上了队长。生产队虽小,却有得是东西,反正是打了野猪去献佛,不用割自己身上的肉,从大队到公社到县上,这呀那呀地四时八节都送到了领导干部的家里。从二十一岁那年起,他这个队长稳如泰山,谁也告不倒,谁也搬不动。他肥得流油,因为生产队的东西就等于是他的东西。谁和他起了纷争,即使他没理,也要占个上风的。对社员,张口骂,动手打,是家常便饭。但他有一条原则,用得着的人,他不但不惹,反而想法儿巴结。因此,一般过日子的人,只要过得去,都不去惹他,无权无势的,也是为了生存去奉承他。除了个别人,队里的社员,都在他的手心里攥着。责任制以后,农村里的这种情况起了根本变化,生产队长无法掌握社员的生死命运了,因为社员不靠记工分分粮了。但在女贞巷,情况却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因为化工厂的建设,不断征购女贞巷的土地,卖了土地,由生产队分钱。所以,白土改还能逞一逞他特有的威风。他便利用这,想把花穗穗弄到手。一天,他在路上碰见了熊月贞,脑子一动,便跟熊月贞答上了话儿。熊月贞本来是很恨他的,因为他抓阶级斗争,不止一次地开熊月贞的批斗会,可白土改婶长婶短,叫得挺甜,熊月贞只好应付着跟他说了起来。扯着扯着,白土改问道

“婶,这回招工,你把我妹子育瑞咋个办呢?”

“她才十六,正上学呢!”熊月贞漫不经心地说。

“哎,我说婶呀,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以后招工是个啥政策,谁也不敢保险。你莫看如今干部职工的娃,上班都困难,叫自谋出路呢,难道你都不为娃操心吗?”

“咋个操法?”熊月贞问:“莫非你个狗日的会发善心,为我们这地主右派家的娃办好事?”

白土改嘻嘻笑道:“好婶呢,你还提过去弄啥如今都平等了。我是为我妹子操心呢!”

“你是蛐蛐肠子蛇蚤心,还舍得替我家操心?”

“看你说的!”白土改的圆脸儿笑得像个弥勒佛∶“我说句不中听的话,我妹子在你的娃里头,可是最不洋话的一个。她学习不行,怕连高中都考不上。按她的长相,寻个好女婿怕都困难……”

“放你妈的狗臭屁!我看我育瑞蛮心疼的!”

“对对,孩子是自己的好,老婆是别人的好,婶骂得对!”白土改一点也不生气,依然在笑着:“可你的话虽是这样说,可心里也明白我说的是实话。按育瑞的情况,还是趁这机会进厂好,一当工人,就占住了个一头,将来说亲时,他不图这不图那,先图她是个挣钱的工人!”

白土改的话,是打中了熊月贞的要害的。连熊月贞自己也没料到,她会生这么徊一个又丑又蠢的女儿。她为这,不止一回地骂贾玉璋:“你的咻种子瞎着!你看人家当团长的娃,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你当右派晦气,养个女儿也一脸一身的晦气!”有时生了气,骂育瑞道∶“把你咋办呀?气死。木匠,难死画匠的,吹糖的见了发慌!真是个冤家!”经白土改这样一说,她咧了咧嘴说道:

“你这屁放得还有点香味!那好吧,你的良心要让狗还没吃完,就帮婶办吧!”

“好婶呢,你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吗?”白土改眨巴着他的线线眼,一脸为难的样子:“你也知道你育瑞不够政策……”

“那你盐吃得多了,来我跟前放咸(闲)屁!”熊月贞剜了他一眼。

“唉!婶呀,你是个聪明人,你就有办法,还要我提醒吗?”白土改瞅着她。

“我个国民党团长的姨太太,会有什么办法?”

白土改眨巴着线线眼儿,只笑不说话。

“你屁放了半截,怎么又夹在尻子窟窿了。”熊月贞问。

“唉!这是你们的家务事,叫我怎么说呢你往世上看,哪个当婆婆的,不是离女儿近,离媳妇远?”

白土改说着,嘻嘻一笑,加快脚步就走了。

“你站住!”熊月贞喊着:“你狗日的丢个炸弹就走了。”

白土改暗自笑着,连头也没回。

熊月贞是聪明不过的人,一点就透的。她一想,这确是个好主意。她一看花穗穗自过门以后,无是无非,绵绵软软,任她发什么脾气,老是一声不响,以为这农村来的“稼娃”,好对付的。第二天,便买了重重的礼物,要白土改抽梁换柱,以后,又狠送了几次礼。白土改知道花穗穗的媒,是冯老五和贾嫂说的,冯老五虽说喜爱说媒,可是个有主见的正派人,他不敢去托,便悄悄把这消息,告诉了贾嫂。贾嫂果然藏不住话,告诉了穗穗。如此这般,白土改便把鱼儿,引到他张开的网里来了。

白土改除了前面的大房以外,在后院还有两间厢房,一间做厨房,一间做他办公兼休息的地方,实际上他有什么公可办的只不过用来偶而和人商量个不便让老婆知道的事儿,因为婆娘嘴稀汤水,怕她走漏消息,或是得空儿钻在这里睡一觉。喝罢了汤,他掩上门,拉亮灯,钻在厢房里等花穗穗来,因为在这里他一动手脚,显然要机密得多。他坐在炕上,捉摸着下手的法儿,心里喜滋滋的。

花穗穗用贾育英给她的那十块钱,买了一瓶城固特曲,一条“金丝猴”,一包点心,到白土改的家里来了。她敲了敲门,没人答应。一推门,门虚掩着。她走了进去,叫道“队长队长”屋里静悄悄的,没个人影儿。她奇怪了。不是约好的吗,莫非这油篓子货日弄了她正在踌躇是等呢还是走呢,忽听后院有人答了腔

“谁呀?请进来。”

声音不大,是白土改。花穗穗只好走了进去。院子里黑着,厢房里的灯亮着。一看白土改的老婆和孩子都不在,她心里不由犯了点嘀咕,便站在院里,说:

“队长!·你出来呀!”

“你进来嘛!”白土改道∶“我是热伤风,难受得很,想发发汗。”

花穗穗是来求人的,只好走了进去。只见白土改在炕上坐着,双手紧紧抱着膝盖,身上披了件驾了云的蓝布衫子,额上亮亮的,不知是冒汗泥还是渗油。两只线线眼儿扑闪着,一副不自在的样子。他勉强地笑着,说:

“好妹子呢,你人来了就够了,提这些东西弄啥呢?”

“其实也没啥。”花穗穗带着歉意“瓜子虽小,也算我个心。”

“着!”白土改道:“哥就喜欢你的这句话就凭这,哥不替你办事,便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这就说重了!”花穗穗说。她发现白土改的目光有点邪,便低下头,把礼物放在炕边儿上。

“什么轻呀重呀的,哥我这也是一片心你就坐在炕边儿上吧。哥问你,你妈跟你吵了吗?”

“那还能不吵?”花穗穗并没有坐,跟他保持着一定距离:“说来蛮气人的,我没找她,她倒找起我来了!”

“吵了,吵了就好!”白土改见花穗穗保持着距离,立即一脸严肃的样子:“好妹子呢,听哥给你说,就是哥帮你向你,也得帮出向出个道理,不然,便会让人说长道短的。你跟你妈这一吵,人都知道你跟你妈为这事有矛盾,跑来要我解决的。这样,我也就好按政策办事了。不过……”

“不过啥呢?”花穗穗问。

“不过,还有点粘牙的事儿。”

“啥事儿?”

“我一怕你妈骂我个狗血喷头,二怕你妈悄悄在大队里又做了什么手脚……”

“怕改户口本?”花穗穗问“不要紧,我哥说那事由他办。”

“不是……”白土改装作为难的沉思的样儿:“如今这事儿复杂得很,不知道从哪儿把水就漏了。你妈就是这儿的人,土厚根深,你呢,初来乍到,是个单片手儿,弄不好,叫人卖了,还摸不清个东西南北呢?”

花穗穗稍稍安稳了一下的心,不由又慌乱了起来:“队长,你,你是……”

“亲妹子呢,你让哥再替你想想,这事儿可马虎不得。”白土改说着,指了指桌子上的茶壶:“你把那拿过来,让哥喝一口。”

花穗穗赶紧把壶拿了过来。白土改趁接壶之机,一只手捉着壶,一只手握住了她的一只手。她想抽,无奈他握得很紧。他迅速呷了一口水,便放下壶,双手握住她的手,说:

“唉!妹子,听哥说,为了你,哥豁出来了,不过,你咋样谢哥呢?”

花穗穗一看他的线线眼里,闪着一种饥渴的光,忙使劲抽着手,说:“该咋谢,就咋谢么!”

“那哥握握手都不行?”他笑着问。

花穗穗只好不动了,她的心跳着,说:“握握手有啥意思?”

“握手没意思,那你说弄啥有意思呢?”

花穗穗见他肥得流油的脸庞都凑到前边来了,忙说:“我入了厂,请你吃羊肉泡!”

“羊肉泡?”白土改的肥脸颤动着,口水由嘴角都流了下来:“嘻!我妹子的羊肉泡,味道保险特别的好呢!”

“那好请你吃羊肉泡!我走呀!”

白土改腾地从炕上跳了下来,一把把她抱在了怀里,说:“好妹子呢,让哥把你亲一下,只亲一下!”

花穗穗不曾防备,吓了一跳,脸腾地烧了起来,心也乱了,她一边挣扎着想脱身,一边说:“你这是弄啥呢?”

白土改把那刮得发青的大嘴,蹭到她的脸上:“没弄啥哥就是想亲你,想爱你嘛!”

“行了,你让我走吧!”花穗穗祈求着。她真想打他个耳光,骂他不要脸,但她不敢,她怕坏了她的事,她知道队长在这样事情上的权力。

白土改通过这番前哨战,知道自己已经胜利在握了。他不再说话了,双手拦腰一抱,一使劲,就把花穗穗仰面撂在炕上,一耸身,便压了上去。

“不行!不行!”花穗穗推着他,奋力翻腾着,想把他推到一边去。

白土改也奋力压着她,一只手,已朝她的裤带伸去。花穗穗翻了两下,没翻动,她感到这事情很不妙了。她讨厌这家伙。让他抱了抱亲了亲,她已做了最大的忍耐,她不能让他再进一步的无礼。她把双肘撑在炕上,猛一用力,忽然翻了过去,把白土改压在了身下。但转瞬间,白土改使劲,又把她压了下去。一上一下,翻了五六个个儿,她已一身汗水,没得了一丝的气力。就在翻腾中间,白土改已趁机扯掉了她的裤子。她的要害部位,受到严重的威胁。她连忙伸过手去,紧紧地捂住了那儿。白土改以为他的进攻就要顺利地深入了,不料却又遇到了顽强的抵抗。

两个人都精疲力竭了。两个人都气喘吁吁,汗水淋淋。白土改的脸贴着她的脸,身子压着她的身子,他很是扫兴,只差那么一点,他始终未能进入那快乐的凯旋大门。出于一种恼恨的报复心理,他使劲又压在她雪白的柔软的身体上。花穗穗觉得喘不过气来。她这时腾出双手来了,用劲猛力一掀,把他掀在了一边,翻身溜下炕来,迅速整好了自己的衣服,抬脚就要朝外走。

无论如何,白土改总是觉得自己沾了她的便宜,因为终究摸到了她最秘密的角落。只要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瞅着她又羞又愧的样儿,他更感到她有一种特别诱人的娇媚。他笑了,用线线眼儿怜爱地瞅着她,说:

“妹子咱们俩人,这下可就成了一个人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放心好了!”

花穗穗瞅了瞅他,一句话也没说,便走了出去。白土改瞅着她的背影,快意地咬了咬牙,说!

“我看你能飞到天上去!”

(二十三)

从白土改“金银玉”的大门里出来时,巷子里的行人已很少了,街上静了下来。有了些安全感,花穗穗的脚步便放得慢了。她瞀乱的心似也静了一些儿。她觉得她像是从一场恶梦里逃了出来,她不敢相信方才发生的是一件实事。她擦了擦领上的汗,又摸了摸自己隆起的乳房,探搓了一下自己的双手,她不希望白土改那个猪一样的东西弄脏了自己的身子,玷污了自己的贞洁。但是,当她想起方才的情景时,羞愤,恼恨,立时又涌上了心头。她悔恨自己,为什么当时不抓破他的脸,打烂他的嘴呢为了什么就那样让他使自己丢失了清白白土改,猪一样的白土改,你狗日地等着吧,我终会有一天报了这个仇的,我非咬你一口不可1她不由攥了攥拳头,又跺了跺脚。

一步,一步,离自己的家门近了。她忽然想起,婆婆熊月贞和妹妹贾育瑞就在前屋,可不能让她们从自己的身上,看见了什么。她站了下来,神了抻衣裳,擦了擦脸,拢了拢头发,待她自己觉得没有什么破绽了,才停住了手。但心却不由有点儿慌,觉得那墙角的黑暗里,仿佛有一双尖利的眼睛,在盯着自己。自己到底做了件见不得人的丑事。虽说自己并不愿意,但没有誓死抗争虽说他并未得手,但毕竟让人家接触到了一个女人不能让人接触到的地方。这事儿要是让人知道了,还不把人羞死她站了一会儿,奋力压抑着自己的感情。直待自己觉得呼吸顺畅了,才咬着嘴唇,走了进去。

熊月贞在铺着凉席的炕上坐着。一听见脚步声,仿佛就知道是她,立刻叫道:

“晚上朝出跑,拉野汉去了?”

贾玉璋忙劝她道:“看你看你你这不是寻着吵架闹仗么?”

“你净纵容她,看她不骑在你的脖子上尿尿!”

花穗穗觉得自己的血,立即向头上冲来,但她却强忍住没有说话,向自己的房子走去。

幸好,熊月贞的戏,只唱了这么一点儿,便收台了。花穗穗一进到自己的房子里,只见贾育雄趴在银柜上,专心致志地在学习他的功课,连头都不曾回一下。立即,她那颗受了屈辱的心,又激动了起来。她有气了。她走了过去,一把抓过他的书本,使劲往银柜上一摔,叫道:

“哼!我叫你学!我叫你学!”

贾育雄一点精神准备都没有,吓了一大跳。一看花穗穗摔他的书,这比割他的肉还心疼。他立时胀红了脸,瞪着两只金鱼眼,又气又急地说:

“这是干什么!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花穗穗跟他站了个面对面,也瞪着两只眼:“亏你是个男子汉我的事你一点也不管。”

“你去了就行了嘛!”贾育雄本来心里挺火的,但一想到他确实不曾为她的事费过一点儿神,也就有些软了:“这么个事,还要两个人跑么?”

“你为什么不去呢?”花穗穗的眼泪,禁不住地流了下来“你为什么不去呢?”

贾育雄一看她哭了,更无话可说了,他带着歉意的神情望着她,伸手去摸书。

她用手打着他的手,刚摸到手里的书又被打掉了。她抓着他的肩膀,把脸贴在他的胸脯上,很伤心地哭了起来。

贾育雄自以为很懂得爱情的,但在实际中却也像无数个走了见一次面过场的年轻人一样,以为俩人能顺顺当当地钻到一个被窝里便能爱了。他曾经幻想着花穗穗也像电影电视中的钟情的姑娘一样,能伏在他的胸前。现在,她第一次伏在了这儿,他却反倒惊慌失措起来,不知道该怎样才好,他讷讷地说:

“唉,你这是,你这是……”

花穗穗没有说话,却哭得更伤心了。她似乎觉得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吐出窝在她心里的那种受了侮辱的委屈。她哭着,一想起在白土改屋里那羞愤的一幕,像是觉得那油篓子的腌攒气息,还粘在她的身上。她不由得一阵恶心,“噢噢”着直想呕吐,但什么也吐不出来。贾育雄更慌了,他痴痴地瞅着她,问:

“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

她很难受,明明觉得胸膊里像有个什么,蠕动成一团,却塞憋在那儿,故意折磨着她。她哭着,呕着,想使自己平静下来,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穗穗是不是病了?”只听贾玉璋在门外问道:“育雄,还不领她医院去。”

穗穗忙应道:“没,没病,不去……”贾育雄道:“那你就看看去吧!”

花穗穗弯下腰去,用手揉着胸膊,摇了摇头。只听熊月贞在前屋喊贾玉璋道:“你回来不正经的老骚情,人家要你操心!”

哭了一阵,呕了一阵,揉了一阵,也许是心里的那点怨气出了,花穗穗终于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她低声朝贾育雄道:

“我没事儿,你叫大休息去吧!”

也许是贾玉璋听见了,说:“你们也早点睡。”便出去了。

贾育雄被花穗穗这么一搅,心里毛毛躁躁地,学习的兴致一点儿也没有了,便说:

“好了点吗?睡觉吧!”

花穗穗没有说话,上了炕去,身子一歪,便躺了下去,面朝着墙,给了他个脊背。他也上炕躺下了,挨着花穗穗,一手拉灭了灯,双眼望着顶棚。躺了一会儿,见花穗穗不理他,便问道:

“你跑得咋样了?”

“你问这干啥呢?”花穗穗动也没动,没好气地说:“我的死活你又不管!”

“唉!”他叹了一口气,说:“你这是说到哪儿去了?”

“我说得真真的!你说说,你到底是在家里替我说了一句话,还是在外面替我说了一句话?”

“……”贾育雄被问得无话可说了。

“人都说,男人是婆娘的靠山。我能靠你个什么你一天就知道夹个本本去学校上课,回到家里对着本本复习功课,心里根本就没有个我。”

“唉!你不知道我的难处……”

花穗穗忽地转过了身来,问:“那你知道我的难处吗?”

贾育雄又无法回答了。

花穗穗冷笑道:“可你的难处我知道。你是你妈的真孝子你为了当孝子,我被人逼死了你都可以不闻不问,甚至把忤逆虫的罪名还要让我背上。”

贾育雄叹了一口气说:“咱妈就是那么个具体人嘛人常说,无不是的父母。我咋个说再说,我虽然在这事儿上没法儿,可心里还是很爱你的。”

“哟哟你还知道个爱字吗打过门以来,你关心过我的什么?”

“我怎么不爱你我不爱你,就愿意跟你结婚吗?”

“哼哼!”花穗穗又轻轻地冷笑了一声∶“说得好听!结婚就是爱吗?”

贾育雄一听这话,不由怔了一下,这确是一个冷不丁跳到他面前的新问题,而这个,是他还不曾思考过的。他忙问:

“那你说,结婚不是爱是什么?”

“爱人家跟了你,你何尝爱过你知道我想的啥需要啥我难受的时候,你劝慰过我一句我困难的时候,你帮过我一把你就知道怕你妈,你就知道啃你的书。”

贾育雄道:“那你呢你爱我吗?”

“我怎么不爱你?我把我的啥没给你。”

“那你知道我想的啥需要啥?”

“你就需要你妈,心里就没有我。”花穗穗噘着嘴,又翻过了身去。

“快考试了,我不复习功课么我考上了大学,你不替我高兴么你不应该支持我学习上大学吗我还想当研究生呢我还想考博士呢!”

“那我想当工人呢!你为什么不支持我?”

“唉!跟你没法儿说。”

“唉!我也跟你没法儿说。”

没法儿说就不说了,俩人都沉默了,谁不挨谁地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二十四)

尽管她跟白土改昨天晚上的事,并没有人知道,但她总觉得是做了件丑事,没有脸见人,加之她压根儿没想到跟一头脏猪一样的白土改能出这一场事,心里总觉得划不来账,跟贾育雄呢,又谈得很不愉快,她第二天早晨,便头昏眼花地起不来床。尽管她觉得自己并没有病,但她还是病倒了。

贾育雄清早临走的时候,在熊月贞门口嘱咐了一句:“妈,她病了。”

熊月贞还在凉席上歪着,一听就骂了起来:

“病了是懒病犯了,跑队长那儿那么积极,跟我闹事那么精神,一做饭就病了他妈的,病了个巧。”

贾玉璋忙坐起来劝道:“她也许真病了,咋儿晚上不是还吐了吗?”

“那吐几口还算个病?”熊月贞的眼睛一斜:“那儿个女人不吐?”

贾育瑞从那天夜里闹仗时起,也对花穗穗不满,跟她妈联合在一起对付花穗穗,熊月贞这么一说,她也插嘴说开了

“就是的女人吐就不是病,我不也吐……”

熊月贞白了她一眼,叱道:“你知道个屁?快滚到一边去。”说着连她自己也不由笑了起来。

贾玉璋不由也跟着笑了,说:“唉真教人没法儿说咧你瞧你,快六十的人了,也得有点儿当婆婆的样子呀!”

“你风地里说的什么野话!”熊月贞笑着瞅瞅贾玉璋:“如今这世道,你看哪儿不是官不官,民不民,人不人,贼不贼,男不男,女不女的,还讲什么当婆婆做媳妇媳妇不抠婆婆的尻子,就是大慈大悲的菩萨了,你还想当婆婆?”

贾玉璋道:“看你说的规矩还是有的嘛”

“规矩?”熊月贞的微笑变成了冷笑:“如今他妈的有啥规矩嘴是个扁的,舌头是个软的,话看谁说,屁看谁放,火看谁点,贼看谁做,硬一碰软,软的就扁软要碰硬,白白送命!去去去!快把你那一套规矩拿去给孔老二去!”

贾玉璋被她说得哭笑不得,只好不再说话了。他知道花穗穗一病,家里的灶就得闹饥荒,忙走了出来,自己到灶下去生火。

贾育英听见了育雄说给妈的话,他知道妈不会采取任何措施的,妈不吭气,爸是不敢动的,他是哥,又不便于到弟媳的房子里去,便嘱咐敬仙仙去看看花穗穗。

花穗穗听见了熊月贞、贾玉璋和贾育瑞的说话,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不知道自己怎的跌入到这样的环境里。她无法躲避这种纷扰,只好一拉被子,蒙住了头。虽说清早的天气有些凉,但毕竟是夏天,不大一会儿,她就捂得满头是汗。但她再闷再热,也不愿揭开。一种被冷落被遗弃了的孤独感,涌上了心头。她忽然想起了爸爸,想起了妈妈,想起了当姑娘时快乐自由的日子。唉,女人女人为什么要寻个男人呢跟男人又有什么意思呢女人结婚为什么要到男人的家里来呢家庭的许多规矩为什么都像是专为女人订的呢为什么女人对女人偏又这么苛刻呢……许多想都想不到的问题,突然都跳到她的眼前来了,逼着她去思考,但她却又找不出个头绪,连头都觉得胀大了起来。她又想起了昨天晚上的事,觉得让白土改那样的东西占了自己的便宜,实在是一种洗不清的耻辱。愈想愈是难过,不禁流下了泪水。正在这时,忽觉有人走了进来,轻轻揭开了她的被子。抬头一看,是敬仙仙。敬仙仙微笑着,用手摸着她的额头问:“烧不烧?”猛地看见她眼角的泪,吃惊地问“咋了哭啥子哟?”

花穗穗见问,不由伤心了,那泪,流得更多了,她强忍着,不使自己哭出声来,低声哽咽着说:

“嫂子!没啥!难为你操心!”

“我领你去看医生!”敬仙仙关切地说。

“看啥呢”她抹了一把泪“又不发烧倒冷的”

“那你这是……”敬仙仙惊疑地耿着她。

“我就胸脯有些憋,过两天就会好的。”

敬仙仙拉着她的手说:“唉大约是生了点气,憋住了出不来唉,在这屋里,是不敢生气的,要生气是生不完的。我前几年也生过气,后来一想,划不来,便不生了。你乍来,还不惯。”

花穗穗听着,点了点头。

敬仙仙伏在她耳边说“嫂子给你教点瞎话,这样能过就过,过不了了就分这主意要你拿,可不能指望育雄。我就没指望你哥”

花穗穗又点了点头。

“你想吃啥,尽管给我说。咱们那熊婆婆可是不办人事的她敢骂儿,如今可不敢过份惹我。”

花穗穗感激地说:“嫂子你真太好了!”

“唉!好啥子嘛!咱们都受得一样的罪!”她停了停,问∶“队长跟你咋说的?”

“唉!”花穗穗闭上眼说“谁知道那狗日的安的啥心”敬仙仙摸着花穗穗的手,瞅着她,再没说话。”嫂子!你快做饭去吧,娃一会儿放学回来,还要吃饭呢。我没事儿。”

花穗穗在敬仙仙的照料下,过了四天,虽然还未大好,但总算舒展了一些。为了解闷儿,她摸了一本书,坐在窗前,随便翻着。忽然,她听见巷子南头,隐隐约约地传来了吵闹声。起初,她并没有在意,但不知怎地,她却觉得这吵闹似乎跟她有着什么关系。她的心不禁又跳了起来。她侧着耳朵,仔细听去。

敬仙仙从前面快步走了进来,说“快看看,咱们的熊婆婆跟队长吵起来了。”

花穗穗一听,就知道一定是为了她的事儿,脸不由得红了起来,说:

“好嫂子,吵架有啥好看的?”

“不!”敬仙仙快活地眨着眼儿∶“你不知道,是为你的事儿吵呢!

“那我就更不能看了。”花穗穗说:“你看去吧,嫂子,有什么消息,你给我说一声儿!”

敬仙仙笑了笑,便出去了。

原来熊月贞领着贾育瑞,又到队长白土改的家里去问情况,去时怀里抱着个老大的同州西瓜。

“队!长”熊月贞堆着一脸的笑“我家育瑞的事咋办着呢?”

白土改眼盯着那西瓜,手搔着头:“好婶呢,这事儿么……”

“咋哩?”

“……”白土改闷了一会儿,才说:“怕不好办。”

“啥?”熊月贞瞪了眼:“咋不好办?”

白土改道∶“你先想想,人家花穗穗够年龄,你家育瑞不够年龄人家花穗穗身体好,你家育瑞不如人家,这是明摆着的事,就是日鬼弄棒棰,也得瞒过巷子里的人眼呀!”

熊月贞道:“这是我家里的事,他谁管得着吗?”

白土改道:“就是别人不管,我这队长也得把心放在中间,按政策办事。”

熊月贞一听不满意了:“人说的都是屁话,你啥时把心往中间放过?你啥时按政策办过事?说漂亮话儿,你倒是一个能顶十个。”

白土改在过去,并不把熊月贞放在眼里的,但这几年,却不得不有所收敛。熊月贞嘴里这么一不干净,他真想发火,但一想起贾育英,他不得不把火又压了下去。因为早在前些年,贾育英的厉害他就尝过了。那时候,贾育英因为家庭成份不好,父亲又被镇压了,被他欺得放屁都躲到没人的地方。有一回,队里包了活,在公社的砖瓦窑去背坯子装窑。他到一边去解小手,忽然发现贾育英躲在砖坯的夹道里,躺在箔子上悠哉悠哉地吸烟。他一下子火了,走过去踢了贾育英一脚,狠狠地用眼瞪着。贾育英冷不防挨了一脚,正张口要骂,一看是队长白土改,忙又抿住了嘴,揿灭了烟头。白土改平时欺他欺惯了,正张口要骂,冷不防贾育英一个窝心锤打了过来。这是根本料想不到的致命的一击,他疼得出不出气来,用手一捂胸口,就蹲了下去。贾育英平时忍受的屈辱太多了,早就想着反击,吐一吐心里的闷气,这时一看周围无人,这一拳又打得白土改失去了反抗能力,迅速扑了上去,照准白土改的后心,腰眼,连连狠劲又踢了几脚,这几下,可把白土改给打惨了。刚一打过,他正要走,忽然觉得这是闯了大祸,走不了的,四周一瞅,他灵机一动,把垒得好好的砖坯,迅速推倒,还没顾得白土改喊出声来,那些半湿半干的砖坯已砸在白土改的身上,他忙大声喊道“哎呀大家快来呀救队长呀”社员们一听,都赶了过来,一边拾砖坯,一边问“咋回事咋回事”贾育英哭丧着脸,说“唉!都怪我!都怪我!我到这儿来解手,解完了想抽支烟,队长以为我逃避劳动,要打我,这不,照我胸膛砸了一锤,哎哟,我一看事不好,拔脚就跑,队长就追,不料让砖绊倒了,又撞倒了砖坯,唉快救队长快救队长”众人一听,谁不信以为真白土改从砖坯底下被刨了出来,他的脸被砸得青一片紫一片的,腰疼得直不起来。贾育英心里好笑,却还装做一副难受的样子,忙过去扶住,说“还不送队长去医院。”

白土改气得伸手要打,却被人拦住了,说:“打啥呢看伤要紧!”白土改喊着∶“贾育英!你狗日的要变天呀!你敢打我。”

贾育英低头弯腰,只说:“不敢不敢,队长息怒”大家都劝白土改,谁也不信贾育英敢打他,告到大队,大队也不相信。白土改就这样白挨了一顿。隔了一年,一次在地里上粪,大冬天,还刮着风,休息时,贾育英恭敬敬地递给了白土改一支“大雁塔”,接着又打着了打火机,打火机油灌得多,火苗子一下扑得老高。俩人兜着袖子都防着风,贾育英凑近他,低声说:“队长,人都说你不是人养的,是猪养的”说着把火苗一下伸到他下巴上,把白土改的络腮胡烧了一片,白土改被烧得叫了一声,又挨了骂,伸手就打。贾育英早防着这一着,拔腿就跑,边跑边喊着说:“队长别生气!我不的故意的!是风刮过去了!”白土改就追,他又胖又矮,没贾育英灵活,转了两个圈儿,追不上,气得站住了骂,贾育英也站住了,一边笑,一边回话,一边软软地挖苦着也骂他。他说贾育英骂他了,贾育英问:“我骂你啥?”他又说不出口。贾育英道:“天哪我敢无缘无故地骂队长我不吭不哈,你还整天想法儿打骂呢,我这黑牌子,惹得起你?”他说贾育英故意用打火机烧他,贾育英道“我好心好意给你点烟,怎么会烧你你往前猛一凑,风一吹,我来不及缩手,烧了你的胡子,怪我,行不行?”白土改气得直瞪眼,也没办法,在场的社员,又是只信贾育英,没得人信他。白土改吃了这两次亏,这才知道了贾育英的厉害,再也不敢惹了。贾育英利用夜里,替人修水道,替人修电器,替人油漆家俱,赚了钱,跟队长拉近乎,不是给兜里塞包烟,就是拉进包饺馆,白土改吃了利,便不说什么了,不讲阶级成份的政策下达以后,土地承包了,贾育英在外头跑买卖,腰比过去壮多了,表面看来不怎样,实际上是不露富,有内膘,白土改更不敢轻易得罪了。因为有这一层原因,白土改只好向熊月贞做解释了。

“好婶呢!我不按政策办,按啥办?你家的事,是明摆着的,你不瞒众人的眼,我还得瞒众人的眼呢!”

“众人”熊月贞睁着杏核儿眼:“你啥时眼里有众人娘卖×的!在我跟前摆开众人了?”

白土改仍耐着性子说“你别骂人嘛!”

“我还要骂你娘卖×的,你能拉我再上批斗会?”

白土改被骂急了,喊道:“你再骂人,就出去你人歪,也不能撵到窝里来骂!”说着,抓住她的胳膊,就朝外拉。

熊月贞一见白土改朝外拉她,忙喊贾育瑞“你是死人你妈挨打,你也不上手!”

贾育瑞一听,自然要护她妈。她来时手里还提着一包点心,两瓶白酒,这时忙把东西朝桌上一放,就在白土改的面门上抓,骂道:

“你打我妈?日你娘呀!”

白土改一看这情景,再也按捺不住了,他一把拨开贾育瑞,双手拉着熊月贞,一直拉到了大门边。

熊月贞索性坐在地上,对着白土改家的金银玉大门,烂嘴骂了起来。白土改也不让,站在门口跟她对骂。

熊月贞喊道:“你狗日的瞎了心烂了肠子!你叫我办育瑞,不办花穗穗,这阵却翻了脸,你是说话,还是放屁?”

“你家的事,还用别人多嘴你偏女子,外媳妇,叫我违犯政策,反倒怪我?”

“你狗日的白牙红口,敢对天赌咒?”

“我闲得没事干了,嗑你家的闲牙你这只母老虎,我能惹得起么?”

“你赌咒些你狗日的敢赌你驴日的敢赌?”

“你狗日的敢赌,你先赌,你有没有为了女子害媳妇?”

熊月贞自知理屈,不敢接这话茬,却骂道:“你驴日的向着花穗穗,你图了多少黑食!”

“我没图啥黑食!你说我图了啥黑食?”

贾育瑞忙接口道:“你没图我提的酒和点心,还在你家屋里放着!”

白土改一听,慌跑进屋里,提着酒瓶点心又奔了出来,狠劲向街心摔去,喊着骂道:“我让你拿这个了我图黑食我没图花穗穗的黑食,倒是图了你的黑食!”

熊月贞一看,心里直想骂育瑞是个蠢货,但又不好说,只好胡骂白土改瞎了良心。

贾育瑞一看白土改摔了点心和酒,忙又跑到街心去拾,一边拾一边骂白土改摔了她家的东西。

巷里的人,都站在门口看热闹,就是没一个人去劝架。正乱着,贾育英赶了过来。熊月贞一看儿子来了,立时觉得有了势,从地上爬起来,又朝白土改跟前扑,骂着:

“你狗日的欺人欺惯了!又想开你娘的批斗会呀?”

白土改一看贾育英来了,心里有些去火,便躲让着,朝贾育英说:“你看么,婶不讲理么!”

贾育英忙奔了过去,一把拉住娘,朝白土改说:“你回去吧,没你的事!”

白土改见说,便不再言语了。

熊月贞见贾育英这样一说,不满意了,伸手便在贾育英拉她的手上抓了一把,骂道:“黄鼠狼的尻子,朝外顶羞你贾家的先人哩!”

贾育英忍着痛,说:“妈回走别惹人看笑话。”

“谁笑话他娘的×他白土改许下招我育瑞的工,如今又变了卦,要招花穗穗,这事是他挑起来的,你咋不扯烂他的×嘴!”

“我闲得没事干了管到你家里去了?”白土改摊开了双手。

贾育瑞拾起了沾满土的点心,和摔破了的剩着少半瓶的残酒,说“你说的就是你说的我妈说是你说的……”正说着,一看贾育英用眼瞪她,便不敢再说话了。

贾育英拉妈,妈挣扎着,拉了几步,觉得很不雅观,便撒开手,忽地一下又抱住妈,使劲一颠,便放在了肩膀上,像扛着粮食布袋,就朝回跑。熊月贞舞手扎脚,几乎把贾育英掀倒在地上。正在这时,贾家骏走了过来,站在那儿,瞪了熊月贞一眼,用脚在地上一跺说

“我说,咱贾家的祖坟上,是冒了脉气了怎么的,让人家当猴儿看?”

熊月贞一见贾家骏,立时顺了下来。贾育英乘机把熊月贞背了起来,回家去了

熊月贞刚一坐在炕上,一肚子的气没处出,正张口要乱骂,一看,贾家骏双臂一盘,倚着她房门的门框站着,骂人的话,又噎到嗓子眼下边去了。

贾育英抹了抹头上的汗,劝妈说:“妈,女子怎么着媳妇怎么着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何苦为这跟人家闹呢?”

熊月贞只不说话。

贾育瑞从门外拿着点心和破酒瓶走了进来,说:“啊,你怎么向他,不向我?”

贾家骏二话没说,从贾育瑞手里夺过脏点心和破酒瓶,狠狠地在地上全摔了个粉碎,气呼呼地说:“咱贾家羞先人呢!全会在窝子里咬仗!”

贾育瑞吓得呆在那儿,不敢说话了。

贾家骏狠狠地盯了熊月贞一眼,说:“我再听见谁为花嫂子的招工吵架,就豁出两条人命不信这个邪!”说完,扭转身就走了。

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了下来。

花穗穗在后面的厢房里,把这些话都听得清清楚楚。她原准备着挨熊月贞一阵臭骂的,不料却意外地风平浪静。她感激贾育英,更感激贾家骏。她知道,她招工的事,就这样定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