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贾育雄今天特别高兴,因为接到通知,他考入了师范大学。他把通知书装在衣袋里,手儿按着衣袋,只觉得那张纸在里边卜卜地直跳,他忍不住咧开嘴角直笑。做一个大学生的梦,终于实现了,白糖拌蜂蜜,他心里甜透了。
“文化大革命”期间,凡“五类分子”的子弟,是没有资格上高中的,所以他初中毕业以后,只好蒿蒿地窝在了家里。贾玉章和熊月贞结合以后,就这么一个儿子,算个独苗,对他抱着满怀的希望,一看他丧魂落魄的样儿,就劝慰他说:“别泄气,上不成学,就在家里自学,爸来教你!”贾育雄一肚子的委屈,顺着嘴说:“自学?学了又有什么用处?如今是越没文化越吃香,红嘴老憩充凤凰,我不学!”
贾玉境赶忙伸手捂他的嘴:“傻货!可不敢!小心让人……”
贾育雄一轮胳膊,拨开了父亲的手:“我才不怕呢!谁规定的这号王八蛋政策我是缺鼻子呢,还是少眼?吃‘鸡蛋’的都能上高中,我门门九十分以上的就不让上他们是人,我难道不是人谁给我定了个反革命?”说着,眼泪都淌了下来。
贾玉璋无可奈何,只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有什么法儿呢你也挣工分去吧。”
贾育雄睁着眼,木然地望着父亲。他从小身子有点儿单薄,一提起下地干活,心里就去火。但他知道,去火也不行,那镢把锨把锄把杈把,他是非抡不可的,谁让他脖子上挂了个黑牌子,他得到又累又苦的劳动改造中去脱胎换骨。熊月贞拥着被子在炕上坐着,瞅着爷儿俩的神态,不由笑了起来,她正感冒,笑得直咳嗽“狗日的,瞅你那熊样儿你爸一肚子的之乎也者,子曰诗云,x加y,还不是捣大粪你值几文钱你想当太子,你妈可把你没生在金殿里。人家共产党喜欢的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你娃上不了,刚好,符合共产党的政策。你要是上了大学,还不是知识越多越反动毕业了拉个大粪车,白白地浪费了几年的脑筋还是趁早打你的牛后半截子吧”
贾育雄敢和父亲辩论,可从来不敢和母亲顶嘴。熊月贞一发表这番演说,他只好闷着头儿走了。
农业社那时的劳动,是“磨洋工,熬时间,叼着烟锅偏闲传,嘻嘻哈哈混一天”,让贾育雄非常去火的劳动,不久也就习惯了。下了班,除了吃饭,啥事也没有,肩膀底下吊着两只胳膊胡抡,不是“丢五方”,就是“顶四顶”,“抓银窝”,打扑克。贾玉璋觉得这样下去,太可惜的,便劝说道:
“育雄,你年纪轻轻的,这么下去,怎么得了?我年轻的时候,十二点以前,哪里睡过觉不是读书,就是……”
“就是头悬梁,锥刺股,囊萤映雪,凿壁偷光,十年寒窗,九载熬油,才辛辛苦苦地没中状元,倒中了个大右派”熊月贞乜斜着眼儿,在揶揄他。
贾玉璋没有理她,只顾瞅着贾育雄说“世上的知识,学问,即使活一辈子,学一辈子,都学不完。你不学,光这么混日子,怎么得了别看如今批判什么知识分子,说什么知识越多越反动,那不过是一时的怪现象。说这话的人自己就没有知识吗没知识,他们那些文章,是怎么写出来的那几个样板戏又是怎么磨出来的他们怎么不说自己反动呢凡是知识,装在肚子里总是没有坏处的,说不定哪会儿就会用上。姜子牙那么穷,到八十岁才发了迹诸葛亮不也是个农民吗就因为遇见个刘备,当了丞相。没学问,他们能干成这大事……”
熊月贞撇着嘴笑道:“育雄,看你爸那张嘴,八哥一样,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快好好学,操心共产党里的周文王和刘备找不着你这号人才了。哼!人家姜子牙讨饭吃,诸葛亮种地,可都是货真价实的贫下中农。你是个什么东西黑牌子地主兼右派的双料坯子!”
贾育雄只是低头听着,也不言语。父亲的话和母亲的话,他听着都有道理,也说不清谁对谁不对。不学吧,年纪轻轻的,“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学习吧,学了有什么用?”为谁辛苦为谁忙”?再说,如今玩野了,也玩慌了,一进这家门心里就烦。还能坐得下来?似乎母亲的话,倒是很合乎他的心思。他依然混着玩着,在混玩中去寻求精神解脱。
谁能料到,忽然之间,世事变得活了起来。”老三届”允许高考了,不少娶了媳妇生了孩子的“大社员”变成了大学生接着,父亲贾玉璋平反了,又当上了光荣的人民教师。为了解决他的前途问题,他母亲大吵大闹,逼得贾玉璋不得不退休,让他接了班。这种大变化大大地感动了他,他这才认识到学习的重要了。他后悔过去没有听父亲的话,白白地浪费了许多光阴。他奋发了起来,往昔的梦想复苏了,他要把失去的东西夺回来。
经过几年的努力,他终于如愿以偿了。他朝女贞巷走着,一路上,他无论碰见谁,都忍不住想笑。他很想让别人来分享他的快东,但又觉得不好意思给人家去说。走到巷口,迎面碰见贾家骏,手里提了个人造革提包,摇摇摆摆唱唱歌歌地走了过来。他笑着问:
“兄弟,上哪去?”
“弄了一辆汽车,看货去!”贾家骏眨巴着眼儿,一脸得意的样儿。
汽车买了辆汽车贾育雄吃了一惊,不禁睁大了眼。他只知道贾家骏在外面折腾,却怎么也想不到折腾得这么厉害。忙问:
“多少钱买那弄啥?”
贾家骏并没回答他,却瞅着他那只插在衣袋里的手:“咋?发财咧?”
“没,没,是……”他只觉得那只手兴奋得直颤。
“哼!吞吞吐吐的,摸了人的腰包”贾家骏笑着白了他一眼。
“是,是通知书!”他忙说。
“啥通知书?”
“大学!师范大学!”
“哟”贾家骏一声大叫,跳了起来“真的育雄哥?……-
“真,真的!”
“你可替咱贾家增了光咧!”贾家骏的脸都红了∶“他娘的,右派咋咧,地主咋咧,全巷子里,头一个考上大学的,还是咱姓贾的,解放后只此一家,别无分店。看谁还说咱不是人?我不去了。走,先给你庆祝一下,吃无籽西瓜去。”说着,拉住了贾育雄的手。
这一来,倒把贾家雄弄得挺不好意思的。他红着脸说:“不不,怎么能……”
“咋咧?”贾家骏不满意了:“是兄弟不能请哥?还是你这拿工资的瞧不起我这个社员?”说着,嗤地一下拉开了提包:“你能吃多少?”
提包里,装着一捆捆票子。
“不是不是,”贾育雄道:“我还没回家去呢!”
“又没隔山又没隔水。”贾家骏道:“迟一会比屁淡。咱先吃了再说,这是兄弟的一点情意嘛!”
出了巷口不远,就有个瓜摊。无籽瓜没有,全是周至的十八红。俩人跎蹴在瓜摊跟前,切开一个,就吃了起来。
“育雄哥,你要上大学了,这事儿呢,倒是个好事儿,可你舍得离开我嫂子”
这句话,倒把贾育雄说得害臊起来:“看你说到哪里去了?”
贾家骏道:“哥,这不是说笑,是实话。嫂子不但模样好,性子也好。我担心你一走,她咋办?婶子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一说,倒勾起了贾育雄的心事,但有些话,他又没法儿说,便低下头去,只顾哨瓜。
“我给你说,”贾家骏道:“你走以前,一定把嫂子的事儿处理好。一家和睦方为贵。整天吵吵闹闹的像个啥?一家子人,又不是一窝子猪,你咬我,我欺你的。”
“唉!我妈那人,我又有啥办法?”贾育雄愁眉苦脸地说。
“婶儿咋咧?她不过是日子过得不顺心,挨压受穷,有气无处使,才变成这样的,其实,她也不是完全不懂道理。她是念过书的!”
贾育雄没有说话。
“再说,嫂子那人,我看还是不错的。既然结了婚,就是咱家的人。你不帮衬她谁帮衬她?你不把她放在眼里,谁把她放在眼里?你走了,她要过日子,可不能活受罪。”
“嗯,嗯!”贾育雄只好答应着。
“还有一点,我要告诉你,如今有些人,一招工,一提干,一考上大学,就要撇掉老基本,当了陈世美。你呢”
“不不!”贾育雄连忙应着。
“这就好。”贾家骏说着,又让称了两个大西瓜:“一个呢,给叔和婶,另一个呢,是给嫂子的。谁敢贪污,我就找谁算账!”他开过瓜钱,拎着提包,唱着歌儿走了。
(二十六)
贾育雄吃力地抱着两个西瓜,回到了家里。父亲贾玉璋躺在炕上的凉席上,母亲坐在地下的躺椅上,摇着圆圆的大葵扇,正在扯谈。一见贾育雄,熊月贞笑道:
“孝子回来咧!你狗日的咋舍得钱?”
贾育雄道:“不是我买的,是家骏。”
“家骏?”贾玉璋坐了起来:“他,怎么平白无故地给咱家买西瓜?”
“他买的西瓜,”熊月贞一斜眼儿,扭过头去:“我不稀罕。”
“人家是好心。”贾育雄瞅着熊月贞。
“他个人种,有啥好心?”
“人家是庆祝我……”
“庆祝你的啥?”
“我,我考上了大学!”
“啊?”熊月贞猛地从躺椅上站了起来,两只大眼瞪了个滚圆:“真的?”
“这,这是通知书。”贾育雄从衣袋里掏出通知书来。贾玉璋从炕上挪到炕边,伸出手正要接,不料却被熊月贞一把抢了过去,说:
“你看个屁?我娃考上大学,要你骚情!”
贾玉璋嘿嘿笑了一声:“你娃你娃!你看你看!”
熊月贞道:“不是我娃,难道还是你娃?你瞧你这山东侉子,坟地里有这份脉气没有?孙猴子还没顾得在坟顶尿尿呢!红卫兵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人家贫下中农生儿会革命,我贾榜眼家生儿就会中状元,当大学生……
贾玉璋笑着叹气道:“唉唉,听你胡说了些呀!”
熊月贞睁着眼吼道:“是我胡说,还是人家胡说?你驴日刚丢了枣棍,就忘了过去讨饭吃的日子。咋咧?莫非你也想开我的批斗会?”
贾玉璋道:“我哪敢如今一切都好了,你还提那些陈芝麻烂套子,也不嫌生气!”
熊月贞道:“不是提倡忆苦思甜吗?我怎么就忆不得?思不得?人杀人杀不死,天杀人才不用刀。老天爷还是长眼的。”
贾玉璋道:“行啦行啦,今儿个是大喜,不要倒气坏了身子。”
熊月贞噗哧一声也笑了:“可不!算你说了句人话,我不生气。”她拿起通知书瞅了瞅,把通知书在贾玉璋的脸前一扬:“瞅么,还是邓小平好啊,恢复了高考制度!”说着,舒服服地躺在躺椅上,翘起二郎腿,颤了起来。
贾玉璋一看熊月贞的气平了,朝贾育雄说:“还不给你妈去切西瓜?”又俯身朝熊月贞:“你看够了吗?让我看一下行不行?你高兴,让我也高兴一下嘛!”
贾育雄切开西瓜,用磁盘端了进来,三人每人拿了一块就吃。熊月贞正吃着,忽然问:
“这师范大学毕了业,是不是就教高中去了?”
贾玉璋道:“至少也教个初中。”
“嗯,这还差不多,比这山东傍子强!教了中学,一个月多少钱?”
贾玉璋摸了一下头:“大概是五六十元吧!”
“大概个屁!”熊月贞不屑地说∶“五六十元上了大学才这么几个钱?还不如个贩苹果卖面皮的!算啦算啦,上大学谝呀!”
贾玉璋和贾育雄都不说话了,只是闷着啃吃瓜。正在这时,贾育瑞从外面回来了,一见西瓜,叫了一声“瓜”奔过来端起一牙儿就咬。
熊月贞“啪”地一掌,就把西瓜打得落在地,水水儿四处乱溅。
“馋猫!八辈子没吃过西瓜!”熊月贞瞪着眼说∶“进门来不问青红皂白,就吃跟猪一样样!”
贾育瑞愣在那里,两只眼珠儿躲在鼻梁底下去了,泪水不由渗了出来。
“吃个瓜嘛,你打她弄啥?”贾育雄不高兴地说。
熊月贞没理贾育雄,仍然盯着贾育瑞说:“今儿个是你哥考上了大学,才吃西瓜的,你也不给你哥贺贺喜?你哥“文化大革命”耽误了,还考了大学。你呢?屁事没有,专门上学,还讲究要留级!你是个人还是个猪?你先人要没亏人,才算怪呢!”
贾育瑞站在那儿,不敢言语。
“上不了学,招不了工,我看你凭卖×吃饭呀?还不吃瓜,愣在那弄啥莫非还叫老娘给你喂?”
贾育瑞淌着泪,端起西瓜又吃了起来。
吃过了,贾育雄抱起另一只西瓜,正要走,熊月贞问:“你往哪里抱?”
贾育雄道:“给穗穗。”
“去你娘的。”熊月贞一听就火了:“给她?给她还不如喂狗。你把老婆认一个真。”
贾育雄也没好气地说:“瓜又不是我买的,家骏叫我给穗穗抱一个,你看咋办吧!”说着,把瓜腾地一声,又放在地上。
熊月贞一听是贾家骏说的,便不再言语了。贾育雄问:“叫抱,还是不抱?”
熊月贞骂道:“去你娘的黑葫芦!人种的事,你问我弄啥?”
贾育雄这才抱着西瓜走了。
院落是很小的,前边的事,一字不漏地灌进了花穗穗的耳朵。丈夫考上了大学,对于妻子,按道理讲来,应该是一件大喜事,但花穗穗听着,却不知道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
就在熊月贞为吃瓜骂贾育瑞的时候,敬仙仙笑着走进了花穗穗的房子,问:
“穗穗,知道了没育雄考上了大学。”
花穗穗也笑着说:“知道了。可这是人家考上了大学,又不是我考上了大学。”
“嘿嘿,难道你不高兴吗?”
“我高兴的什么?”
“你这家伙,心里高兴,面面上倒装得蛮稳的!”敬仙仙说着,伸手便在花穗穗的隔肢窝里挠。
花穗穗忙用手隔挡着,说:“好嫂子呢,别闹,我说的是实话。”
敬仙仙停住手,挨着花穗穗坐在炕边上:“兄弟考上了大学还不好?不像你哥,猫吃浆糊,一天在嘴上抹。他也像育雄一样,要能考上大学,我买十串一千鞭,在咱房顶上放。”
“我哥是我哥。他比得上我哥?”
“看你说的!育雄大学毕业了,你不是头一个跟上享福的。”
“我享福?好我的嫂子呢,谁知道哪个会享上他的福。”花穗穗的嘴角涌起一缕冷笑。
“看你话说到哪里去了?”敬仙仙拉起花穗穗的一只手:“世上的女人,有几个不跟男人沾光彩育雄成了大学生,保险一巷人都眼红呢!你却是这副淡淡的样子!”
“唉!”花穗穗朝敬仙仙身边挨了挨:“好嫂子呢,你不知道,他的心里根本没有个我,我凭啥去指望人家?”
“你胡说些啥子呀!”敬仙仙道:“我不相信有这回事儿。结婚才几天,小两口亲热都没亲热够呢,就……”
“各人有各人的心思,我实在没法儿给你说。”花穗穗轻轻地叹着气。
敬仙仙有点相信了:“要真是这样,我叫你哥批评他。他不能……”
“不不!”花穗穗忙说∶“急啥?事情还没弄到那一步呢!”
正说着,贾育雄抱着西瓜走了进来。”哦,嫂子在这儿。一块儿吃瓜吧!”
“不!”敬仙仙从炕边上跳了下来:“我还得做饭去。”
贾育雄挡在门口,笑着:“不吃不准走。”
“那好,嫂子今儿个吃你这喜瓜!”花穗穗到案上摸了刀来,把瓜杀开了。
“这瓜比方才的那个还甜!”贾育雄递给敬仙仙一牙儿,自己也拿起一块吃着。
花穗穗切罢,拿起一牙儿,咬了一口说:“咱就不知道哪个瓜甜。”
贾育雄听出话中有话,便说:“方才妈没说叫你,我能咋办再说,我知道这个瓜要抱回来给你的。”
花穗穗道:“是你妈叫你抱来的还是你心长给我买的?”
贾育雄道:“你吃瓜就行咧,说这些话弄啥?”
花穗穗道:“我在你们家里不是个人,在你的心里也没个位位。”说着,停下嘴不吃了。
敬仙仙劝道:“吃为啥子不吃?我从来不生这个气。再说,今儿个又是育雄兄弟的大喜,吃!”
花穗穗道:“我吃这瓜,只领家骏兄弟的情,谁的情都不领。”
贾育雄扔掉瓜皮,擦了擦手,扶扶眼镜说:“行行!只要你吃瓜。”他的心里很不愉快,只碍敬仙仙在跟前,不便说什么。
“对,吃。”敬仙仙道:“好妹子呢,心放开些,这屋里,只要自己不给自己寻烦恼,就没得烦恼了。”
正吃着,只听得熊月贞在喊:“做饭!吃浆水宽面!听见了没有?”
(二十七)
夜里,天气燥热。这间小小的厢房,显得更热,躺在光席上的贾育雄和花穗穗,浑身在冒汗,像刚从水里捞上来的。翻过来,又倒过去,俩人都睡不着,但谁也不愿意说话。
忽然,花穗穗觉得肩膀上一阵钻心的奇痒,顺手“啪”地打了过去。原是一只老大的蚊子,花穗穗觉得掌心粘粘的。她一边抓痒痒一边说:
“你也来凑热闹,真烦人!”贾育雄转过身来,问:“谁烦人?”
花穗穗道:“我说的蚊子,又没说你。”
“你打窗子给门听,以为我没长耳朵?”贾育雄没好气地说:“我成了蚊子了?”
“我打蚊子你又不是没听见,”花穗穗也没好气地说:“你胡拉被子乱扯毡,我有什么法儿?”
“你明明借题发挥,想骂我。”
“我明明说蚊子,没说你!”
“说我!”
“没说!”
僵持住了。少顷,贾育雄道:“我就不明白,我考上了大学,一家人,连巷子里的人,都挺高兴的,唯独你,就像我踩了你的脚尖尖似的……”
花穗穗道:“你好,你是才子,你是圣人,你考上了大学,我给你磕头,行不行?”
贾育雄道:“我可不敢让你磕头。我就是不明白,我考上大学,倒惹你生了一肚子气,怎么惹着你了?”
花穗穗道:“哼!打结婚以后,你的心里哪有个我?只有睡觉的时候,我才算你的媳妇。我算个什么呀?”
贾育雄道:“不还是这‘老三篇’,你天天念,也不嫌个烦?家里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能跟妈干仗?”
“人说没结婚是路人,结了婚是亲人,俩人合成一个人。你呢,跟我老是两张皮。我受的委屈朝谁说呢”花穗穗说着,竟嘤嘤地哭了。
这一哭可把贾育雄哭慌了:“你有话就说嘛,哭啥呀”
“我爱哭!我难过!人说好汉护三村,好狗护三邻。你的个儿也不低,长得也像个好汉,护得住自己的媳妇吗?”她想起白土改侮辱自己的情景,哭得更伤心了。
贾育雄只道她说是跟母亲的矛盾,便只好劝道:“我还不是在这家庭环境里长了二十多年?人说,无不是的父母,我就是心里有你,能和妈翻脸成仇?”
“亏你还是个大学生,中了状元,你其实是根木桩,连个窟窿眼睛都没刻的实实木桩!”说着,拉起毛巾被拭着眼泪。
贾育雄沉默了。想了一会,也没想个眉目来,便问:“你到底是啥意思灯不拨不亮,话不说不明么!”
“我说了又有屁用?你管吗?”花穗穗没好气地说。
“能管的,我自然要管。”
“好大的口气。”
“不能管的,我可没法儿。”
“我又没让你端着梯子摘星星!”
“那你就说嘛!”
“好!要我说,我就说!”花穗穗转过身来,跟贾育雄来了个面对面:“你考上了大学,尻子一拧走了,把我一个人撂在家里?”
贾育雄道:“照这样说,莫非让我上学时还要带上你?”
“我可没那么说。你上你的大学,当你的状元,我不沾你的光,享你的福,也绝不扯你的后腿。”
“哎哟,那你的病到底在哪儿犯着嘛?”贾育雄有点急了:“你就是杀我的头,也得让我死个明白呀!”
花穗穗坐了起来,说:“哼,今儿个头一回愿意听我说话了。好,你叫我说我就说。我在你这屋里到底算不算个人?你还在家,他们就这么勒迫我,你走了,我还不成了刀下的菜?”
“这,可这学我不能不上呀!这关系着我的前途!”
“你考虑你的前途,难道我就不应该考虑我的前途?”
“你想当工人,不是马上就要当工人了吗?”
“当工人的事,你是替我说了一句话,还是帮我跑了一回腿?”
贾育雄被花穗穗问住了,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在家里都是这样,光考虑你个人的事情,把我撂了套,如今你一走,上了大学,再考研究生,更会光钻营你的事,还会管我?说不定哪天恋上个摩登的,又漂亮,又是大学生,把我给蹬了……”
“那倒不至于吧……”贾育雄急忙解释:“拐了大弯儿,你才说的是这个呀!”
“说错了吗?”花穗穗在黑暗里,盯着他问:“痴心的女子负心的汉,如今世上这号人还少吗?”
“那也不见得人人都是这样。”
“那你呢?”
“我?”贾育雄无法回答了,“你不要多心嘛!”
“怎么样,嘴硬不起来了吧?”花穗穗微微地冷笑了一声:“许多赌咒发誓的都不怕天打五雷轰地变了心,何况我?我看我还不是第二个采采?”
采采?贾育雄是知道的,全县人都知道采采。采采是东北乡上的一个女子,“文化大革命”中间,和一个下放到她们村的知识青年爱上了。那个知青姓郎,父母亲都是十四级干部,当时被当走资派打倒了,这位朗知青也是个黑牌子,在村里,处境很不好,老受窝囊气,别的知青偷鸡摸狗,逼他杀猪,还把责任推到他的身上,让他挨批挨斗。采采妈心肠软,常照顾他,采采也同情他,得空儿就安慰他,鼓励他,也体贴他。久而久之,俩人发生了爱情,郎知青的父母对在这种处境中爱他们儿子的采采很是感激,认为这是一桩纯洁而又高尚的爱情,表示大力支持。采采母女呢,她们虽然都很满意这场婚事,但却都担心户口问题,一个商品粮,一个农村粮,万一郎知青招工进了城,农村的风俗是女嫁了就得转户口。
郎知青的父母当即拍了胸膛,说如果他们的境遇有了改善,一定想办法也让采采吃上商品粮。郎知青也表示说,即使办不成,“一头沉”有的是,他不嫌的,并且保证,不管环境再变,他决不变心,如果变心,他就让汽车砸死,落个尸骨不全。淳朴厚道的农村人大都是容易轻信的,她们并没有索要任何财礼,并且自己出钱,办了这场自己认为很是满意的亲事。
结婚后未满三年,郎知青的父母平反了,进了省城。郎知青也很快地先招了工,后进了省。开始,他们对采采确实不错,老两口带着重礼,来看望采采和她妈,用平反时补发的工资,给采采家盖了两间大房,郎知青也是每个星期六就回到了家里。全村的人,谁不羡慕采采,就连过去嘲笑她找了个黑牌子丈夫的人,也赞场起她来,说她是慧眼识英雄,就像王宝钏用绣球打中了讨饭吃的薛平贵。
人们说,采采家世世代代农民,连县城都进得有次数,这下要改换门庭,变成西安省的人了。采采母女自然更加高兴,仿佛天上飞来的幸福,突然掉在了她家的炕头上。
谁晓得,一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采采怀里的孩子都在地上到处跑了,还是在农村娘家屋里住着,生产队一催再催让她迁户口,她都没法儿做回答了。问公婆,公婆说这事难度特别大,磨破了嘴,跑短了腿,过了这个关,过不了那个口,不是他们不想解决,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一下子是办不来的。问丈夫,郎知青说这事他也很着急,只是实在没办法,要拖到何年何月,他也无法回答。
村里的人口气又变了,说是像郎家那样的大干部,怎能要她这只会拉架子车的农村妇女做媳妇?那么大的干部,怎么就办不了儿媳妇的户口?一定人家不要她了。有的人当面说采采当省里的儿媳,却吃村里的粮食,又不是招上门的女婿,为什么还赖在生产队夺别人的口粮?就在采采压力最大的时候,公公、婆婆和女婿,坐着小车,拿着厚礼,到家里来了。他们愁眉苦脸地说,户口是无法办的,问采采是什么主意,这么长期分居,总不是个办法。
采采说,办不了,就这么过吧,再苦再累,她是不嫌的。公公说,他得为采采的幸福着想,又不是战争岁月,何苦俩人要如此苦熬?婆婆说,孩子的户口跟着妈,她不能让孙子也一辈子吃带皮的原粮,耽误了孙子,也是一辈子的事,问采采能不能为孩子着想。郎知青说他是很爱采采的,舍不得采采,但城市户口和农村户口这条沟,他是无法跨越的,希望采采在考虑自己的同时,也替他想一想。话都没有明说,但意思却是明显的。
采采怎么能走分离的路呢,她把自己的一切,都在那样的日子交给了他。她知道她是无望了,便把一切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她哭着说,孩子小小的,不能没有妈,希望他们看在孩子的份上,不要跟她离婚。扯了大半天,这样的会谈未能达成任何协议。他们让她再详细地慎重地考虑考虑,便坐着小车在沉默的气氛中不很愉快地走了。采采怎么会同意这样的作法呢?她想不通,过了两天便搭上火车抱着孩子进了西安省。
公公婆婆以及丈夫对于她的到来显然是很不欢迎的。但这毕竟是她的家,谁也摔不走。她和孩子住下了,但很不安宁,公公婆婆不厌其烦重复着他们振振有词的理由,劝说她接受这种命运的安排。采采明白自己在这家庭里早已成了多余的人,而且是个碍路的讨厌的人,任何关于爱的表白都是无用的,只是苦苦哀求他们可怜可怜孩子。公婆却说,如果采采真的可怜孩子,那就应该离婚,将孩子判给男方,免得孩子跟着她在农村吃土吃苦。她想哭求丈夫,丈夫从她进门后不久便躲了出去,再未闪面。
夜里,她被安排睡在客厅的沙发上,连过去来时住过的房门也不让她进了。她感到了极大的屈辱,她忍受着被欺骗的痛苦,她想等丈夫回来,诉一诉苦衷,劝说他不要忘记往昔的厄运,重新拾起遗失了的珍贵的爱情。她等了两天,眼巴巴地两天。
第三天,她终于等回了他,但跟他一同回来的,还有一个很是年轻漂亮的女郎,他们胳膊挽着胳膊,连她理也未理,亲亲热热地说着笑着,迳直走进原本属于她的房间,“砰”地一声,锁上门。她这才明白,一切都完了。她绝望地抱起孩子,什么话也没有说,便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究竟是怎样从西安省回到家里的,她昏昏沉沉,什么也不知道。
第四天,回来后不久,法院就发来传票,说是男方已经提出离婚,要她出庭。她按期去了,但已神志不清,问她什么,她的回答都是“郎”。
第五天,从此以后,她疯了,在县城的大街上东游西荡,直着两眼,嘴里直喊郎狠心郎知道的人,叫她采采,不知道的人,叫她“狠心狼”,尤其是胆小的孩子,老远一看见她,就喊“狼来咧,狼来咧!”
“照你这么说,”贾育雄一想起采采的故事,心里老大的不快。”我也成了‘狠心狼’咧?”
“那,谁又敢保证你不是呢?”花穗穗盯着他。
贾育雄忽地一下也爬了起来,跟花穗穗坐了个面对面:“那你说,我爸是大干部呢,还是我妈是老革命?”
“可你是状元郎呀,王魁不是中了状元便休了敫桂英你爸你妈虽然不是大干部,老革命,可也是平反了的老右派,地主婆呀!”
花穗穗这些话,可把个贾育雄真的给说火了“我们家的情况,又没包着,又没藏着,谁让你要来?”
“爱你么,亲你么!”
“哼!亲我?爱我?你还不是想着自己转户口,当工人!”
“可不!这就和采采一样,想进城,拿个‘馋嘴本本’,明知是火坑,也得往里跳呀!”
贾育雄气得肚子一鼓一鼓的:“照这么说,是你不爱我,而不是我不爱你。”
“我不爱你,你八抬大轿能把我抬到你屋里来?我跟你能睡在一个炕上,钻到一个被窝里,任你怎么着,就怎么着?”
这一回,把个贾育雄给问得噎住了,盯着花穗穗,半晌说不出话来。
“说呀!你说呀!”花穗穗道∶“女人家还有什么?不就是自己的心,自己的身子。心不给你,身子能给了你?能给你的,都给了,可到现在,你给了我个什么?男人中了状元,媳妇当然高兴,说不高兴,谁也不会相信。可你呢,你嫌我不高兴,你懂得我的这份心吗……”说着,哽哽咽咽,又哭了起来。哭着,又躺了下去,给了他个脊背。
贾育雄是大车赶到河里,没辙了。他呆呆坐在那儿,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二十八)
这天是个星期天。一大早起来,花穗穗就梳洗打扮。她进了厂,并且头一回领到了工资。工资并不很多,六十多元。可对于花穗穗来讲,仿佛从地上跑到了天上,从乞儿当了王子一样,成了大富翁了。别说身上装这么多的钱,二十多年来,在她的生活中,她一次见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钱。这硬铮铮的印着各族人民大团结的人民币,可是她辛勤劳动换来的呀!那轧轧响着缝纫机,那雪白雪白蛇皮袋,很神奇地陪伴着她,忽然之间,竟变成了钱!钱可是个很有趣的东西,能让人徒然之间长了精神!那钱,装在她的衣袋里,随着她的走动,在把一种异常温暖的热力,传遍了她的全身,使觉得飘飘忽忽的,像是在柔软的云端遨游。儿时梦想,变成了现实,她,跟她充满了尊荣的姑母一样,成了工人了,在工厂里工作了,虽说是大集体,不是全民,但谁又能说自己不是工人呢!一工二兵三干部,在人们的眼里,她毕竟走进了上等人的行列。回到家里,她一夜都没睡安稳,那一叠人民币,似乎化成了无数的珍珠,在她的眼前闪光。她不断地做梦,梦见爷爷,梦见奶奶,梦见他们舒心地笑着吃她买去的香东西。她想着,应该去看看爸爸,看看妈了,就像过去姑母从工厂回娘家去看望一样。
吃罢早饭,她走进大房公婆的房间,说:
“爸,妈,今儿个,我想去花苑!”
“去吧!”贾玉璋说。
“就你嘴长!”熊月贞盯了贾玉璋一眼:“平白无故的,又不过年,又不过节,走什么娘家!”
花穗穗道:“我想我妈了。”
“又不是三岁孩子,离不开奶!”熊月贞是头也不抬。
“唉,你就让她去吧!”贾玉璋道:“一个人,挺闷的,散散心也好嘛!”
熊月贞没有说话。
花穗穗趁机拔腿就朝外走。只听熊月贞说贾玉璋:“媳妇的事情归婆婆,你多伸出个驴嘴!”
贾玉璋道∶“育雄不在,你也看宽一点嘛!”
熊月贞道∶“她今天贼眉贼眼的,说不定把什么又偷到娘家去了。”
贾玉璋道:“嘿,你老是这怪心眼。”
花穗穗也顾不了这么多,只顾拔脚走。
到什字大街,她进了一家烟酒副食门市部,称了一斤点心,一斤麻饼,一斤金枣,一斤蛋糕,半斤紫阳陕青,五盒工字牌香烟,买好了临出门时,又返过称了一斤水果糖。到了北街,看见个炸回撑麻糖的,又买了一捆子,她这才觉得满意了,觉得比她姑姑拿的礼物,要丰盛得多。这大包小包儿,都是她的钱买的呀六七斤东西,按说是沉甸甸的,往常,她可不愿意当这么个驮货的小毛驴,可今天,她不但不觉得沉,反倒觉得蛮有兴致。
出得城来,她的心里很是豁亮。天高气爽,地里的麦苗儿一片嫩绿。坡坡坎坎上,野菊花一片一片的,金灿灿地耀眼。虽说她很有兴致,但毕竟气力不足,等上到坡顶,她的额头已渗出了汗珠。她放下东西,坐在地畔的草坎上,长长地出着气。她掏出手绢,一边擦着汗,一边朝坡下望着。那弯弯的金钏河边,就是给她以荣耀以幸福的工厂。乳白色的蒸气,橙黄色的浓烟,盘曲的管道,矗立的铁塔,组成了一幅壮观的图画。这让全县人羡慕的化工厂,如今和她也有了血缘,这是谁能料到的事儿呀她的心里美滋滋的,像是吃了王母娘娘的蟠桃一样舒坦。她望着,望着,沉浸在一种难以言状的快感之中。
“笛笛!”
很响的汽车喇叭声,把花穗穗惊醒了过来。她抬头一看,一辆大卡车停在了她的面前,车厢里,装了满满一车木头。贾家骏从车窗里探身来,叫道:
“花嫂子,走娘家去呀!”
“嗯!”花穗穗连忙应着,不由得一阵心跳。
贾家骏一推车门,走了下来,伸手提起礼物,说:“走坐上车!”
“不不!”花穗穗也不晓得这“不”字,是怎么从她的嘴里溜出来的。
“怎么不呢?”贾家骏爽朗地笑着,“又不是别人的车。十来里路,你跑得动吗?”
坐就坐吧,花穗穗进了司机棚,坐了下来。贾家骏抓着方向盘,一踩油门,汽车呼地一下,在这农村凹凸不平的土路上,又跑了起来。
花穗穗每逢看见贾家骏,心里总是涌起一种自己也说不上来的感情。她说不清她是讨厌他呢?还是喜欢他,是爱他呢?还是恨他。他凶,他野,他却又很善良。他似乎把自己的一切都袒露着,又似乎把自己包藏得严严的,让你感到有几分的神秘。现在,她坐在了他的身边,随着车子的不断颠簸,她不停地挨紧了他又不停地离开了她。她想看一看他,又不敢扭过头去看。她只觉得他的浑身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机油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它是污臭的却又是芳香的。她想跟他说句话,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她就那样坐着,像一尊抑郁的菩萨。
贾家骏似乎在专心致志地开着,并不看她,两只眼睛,只在瞅着前面。走了一阵,路稍稍平了一点,他一面开着车,一面问:
“嫂子,育雄哥来信了吗?”
“没。”她头也不扭地回答。
“为啥不来呢?”
“谁知道?”
“这个育雄哥!”贾家骏有点生气地说∶“我一再属咐他,要他给你多来信!”
“人家心里就没咱嘛,来什么信。”
“他要负了你,看我不揍他!”
“人的心是打不来的!”花穗穗低声说。
“他不一定是那样的人!”贾家骏扭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我的事我知道!”
车忽然停下了。贾家骏把胳膊搭在方向盘上,用诧异的目光瞅着她:“嫂子,你把话说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也没有!”她低下头去∶“眼下,人家的宝还没亮出来。”
“结婚才几天嘛,我说呢!”贾家骏似乎放了点心:“又没兴云,又没布雨的,你担的什么心?”
“唉”花穗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事儿,你叫我怎么说呢别问了,走吧”
贾家骏嘴唇动了动,但什么也没有说。他抓好方向盘,正要开车,忽地像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推门下去了,从装木头的车厢里,摸出十来个桔子,捧了进来,说:
“嫂子,吃吧!”
花穗穗感激地瞅了他一眼,这才发现他的眼圈儿微青,神色困顿,忙问:
“你怎么了?有病?”
“没事儿!”贾家骏摔了摔胳膊,那骨节儿,叭直响∶“不就是没休息好么卸完货,睡它两天两夜。”
“你趁着点儿。”花穗穗的心头涌起一阵爱抚“别年纪轻轻的,先损了身子。”
“没事儿!”他还是满不在乎地说着,顺手剥开一个大桔子,递了过来:“吃吧,吃吧,不吃白不吃。”说着,一踩油门,又开动了车。
花穗穗掰开瓣儿,吃了一口,凉甜凉甜的,直渗到心里去。她想,假若她找到他的家里去那回,他能这样待她,那该有多好她不禁觉得脸儿有点热了。
“看来钱也不是好挣的”她说“受这份苦,还不如你进工厂。”
“我进那个?”贾家骏轻蔑地说:“用勺子在国家的大锅里舀?我不干!我是谁的饭也不吃,就吃我自己的。”
“工厂不也是劳动吗?”她问。
“那我不也是劳动吗?”
花穗穗不好再说了。她吃着桔子,他开着车。她多想跟他多说几句话,这时机可不是轻易能碰到的。想了想,她鼓起勇气又问:
“兄弟,你瞅下对象了吗?”
“没也不想瞅。”
“为啥”.
“我还不想找这个罗嗦!”
“找对象怎么成了罗嗦?”
“我一个人,只要吃饱了,就一家子不饿。多个人,她能跟我跑车我出了门,还得操心她的吃吃喝喝,何苦受那份罪。”
“这怎么叫受罪呢?”花穗穗笑道:“你回来,至少要吃口热饭,穿件干净衣裳你走了,还有人看门守户。”“光是这,就没意思了。”贾家骏也笑了:“我是宁骡子,不喂家鸡。”
说到这儿,车猛地煞住了。花穗穗还不晓得出了什么事,贾家骏道:
“花苑车站到了,请下车。”
“歇会吧,兄弟,”花穗穗一边取礼物,一边说:“吃顿饭再走。”
“不了。”贾家骏道:“再有二十里,就卸货了。那些桔子,你也拿去吧,可惜我吃得只剩下这么几个。”
车又开走了。花穗穗站在村口,静静地望着逝去的车影。十里路,太短了。她心里悻悻的,仿佛那飞扬着的黄尘里,慝藏着她丢失了的什么东西……
(二十九)
进到村里,一遇见稔熟的街坊邻居,叔叔婶婶,姐姐妹妹,花穗穗那颗似乎有点空空荡荡的心,又变得充实了起来,那羡慕的目光,夸赞的言辞,使她觉得暖暖的,痒痒的。是的,她成了全县人都眼热的化工厂的工人了,吃上商品粮了,拿上工资了,别说是花苑的女子,就是精明的男子,又有几个人有这样的幸运呢这样的事,在城里并不起眼,但一到花苑,可就变成了非常惹眼的事件。
“啧啧,看人家穗穗……”
“人家穗穗还是有主意,有眼力……”
穗穗是个有福的,寻了个好婆家,寻了个好女婿……”
“唉,还是穗穗会烧香,会念佛……”
在相互的寒暄之中,不时传来这样的议论,传进了花穗穗耳朵,使她觉得她仿佛成了凯旋归来的将军,或是应考夸官的状元。农民,农民,这个口头上似乎光荣,实际非常低贱的根儿,她算是彻底地从根儿上拔脱了。
不知道是谁把她到来的消息,报到了家中,妈已经站在大门口,在笑迷地等候着她。
“妈!”花穗穗快活地叫了声,快步走了过去。虽说不见面的日子并没有几天,但像分离了很久似的,觉得异常的亲切。
“哟!”穗穗妈欢喜地叫着:“怎么买了这么多的东西?”说着便伸手来接。
“娃买了你就吃嘛!这也是她的一片孝心!”一位邻居老太太咧嘴笑着说:“福气!这是福气呀!”
“她婶呢,嘿嘿,一会儿家里来坐”穗穗妈喜得合不拢嘴,一缕口水从嘴角滚了出来。
娘儿俩,挨在一块儿进了大门。爸爸花十二坐在炕边上正抽旱烟,瞅着她,淡淡地说了句:“来咧!”
“老不死的!”穗穗妈笑着嗔道∶“老是这副木锨脸!”“自家的娃,又不是没见过!”
“你没看娃给你拿了多少好吃货?”穗穗妈道:“把个脸,还板得那么平!”
“还是蒸馍米汤长久!”花十二说。
“妈,我给爸还专意买了卷烟呢!”
花穗穗忙取出那条“工”字,掰开来,拿起一盒,撕开,挖着一根,给爸递了过去。
花十二举起烟锅:“这旱烟,抽惯了。”花穗穗无奈,只好放在爸面前的炕边上。
“别理他,老是那么不阴不阳的。”穗穗妈白了花十二一眼,朝花穗穗说:“咱娘儿俩说咱娘儿俩的。”说着,便问这问那的说起体己话儿来。
花穗穗知道爸的性子,虽然不快,也没在意,便和妈说起话来。花穗穗一边说着,一边瞅着,只见大门里侧,用砖砌了个不大的槽,院子里,玉米塔一个挨一个,比往年能多一半儿,便说“哟!今年怎么打了这么多玉米咋咧,爸是想看马还是想养牛?”
“你爸想买头乳牛,下犊儿!”
“先得种地。”花十二说:“七十二行,庄稼为王种好地,再说下犊!如今责任制了地又归咱种了,不摊点本,行?么”
“你一辈子光知道种地。”穗穗妈说:“泥里土里的,罪还没受够!”
“种地就是受罪?”花十二有点火了:“你咋不寻个道台巡抚,省长专员,跟上享福去。”
“你又来了!”穗穗妈白了老头子一眼:“那只怪我命不好……”
花穗穗道:“爸,你还不是老观念,如今讲的办工厂,现代化,光指望种地,是富不起来的……”
“我管它老观念新观念,天王老子,也得吃饭!”
“行咧!”穗穗妈道∶“那老不死的,老爱抬杠!”说着,拉起花穗穗的手问起她最近的情况来。
“谁都瞧不起农民,”花十二兀自言自语,“可谁也离不开农民。一天端碗,喝风巴屁去那哪皇上不催皇粮。”
正在这时,二嫂蓉蓉从院里厢房走了出来,笑道:“哟妹子来咧妈,上午做啥饭呀!”
“烙烫面油饼吧,再炒上几个鸡蛋。”穗穗妈扭过头去,望着老头子:“行不?”
花十二道:“问这干啥?还不是你们做个啥,我吃个啥。”
蓉蓉道:“那就烙油饼吧!”她给锅添了两马勺水,就烧起火来:“妹子,像是上了班,当了工人啦!”
“就是,都一个多月了!”穗穗高兴地回答,忍不住咧开嘴儿笑。
“哟!”蓉蓉一边拉着风箱,一边笑着说:“怪不得今天大包包小包包拿了一大堆,想必都是妹子开了工资买的。”
“可不是!”穗穗妈得意地说:“一个月拿六十多块哩?”
“啊呀!可是大工人呀!”蓉蓉的眼似乎也亮了∶“再过两年,就跟姑姑一样了咱们家的姑娘,个个都是有出息的。”
穗穗高兴地笑着,心里甜甜的,没有说话。穗穗妈笑着说:
“这还不是亏了穗穗,主意拿得正,不然,还不知咋样呢!”
蓉蓉道:“唉看来咱是个没主意的,所以就没出息了。”话味儿出来了,花穗穗赶忙收敛了笑容,紧抿了嘴。穗穗妈也不笑了,扭头看着穗穗。
花十二吸了一口旱烟,说:“照这样说,中国没出息的人多,不是吃农业粮的人多吗?”
蓉蓉装做没听见,也没看见,依然一脸的笑:“妹子,有了钱,可别忘了扶持扶持娘家,女人好坏都是娘家起根发苗的。咱这农村穷,进来一分钱都不容易。我可不要你的钱,你哥也不要。我是说,你可别忘了咱爸跟咱妈!”
“不会的不会的!”花穗穗忙说∶“你看,这不是,头一回领工资,我给他贾家一根韭菜也没买,就先看咱爸跟咱妈!”
锅开了,蓉蓉从灶口起来,擦了擦手,用马勺舀起开水烫面:“我觉得,咱爸也不在乎你那点吃喝。他最关心的是乳牛。白天说的是乳牛,晚上念叨的是乳牛,想乳牛都快想疯了。你哥虽说是个匠人,可粗手笨脚的,挣钱也没你这么快。你能不能先借几个,别叫爸盘起来的槽老是闲着。”
这一说,说得花穗穗和穗穗妈都瞪眼,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蓉蓉一边合面,一边低着头心里直笑。
花十二在炕墙上磕着烟锅,说:“咱这日子能过,咱就过过不了了,就不过。指望女儿过日子么我就是拴个蛇蚤,也不会让女儿买绳子。”说着,用眼直翻蓉蓉。
蓉蓉装做没瞧见,依然笑着:“爸,这亲戚不帮亲戚,帮谁去过去女儿进宫,她爸还是老太师,她弟兄还当国舅呢你怎么老是死心眼怪不得穗穗说你是老保守,没有个新观念”说着,咯咯地笑了两声。
笑是笑了,但这笑声却使屋里的气氛更显得尴尬。花十二,花穗穗,穗穗妈,都闭着嘴儿不说话了。
蓉蓉知道这不愉快是她造成的。忙陪笑道:“扯淡扯淡,扯的不都是淡嘛全当我啥都没说,你们也啥都没听见。育雄上了大学,我妹子又当了工人,这可是双喜临门今儿个这烫面油饼,我可得多放些油,烙得香香的,酥酥的,吃过三天,牙根上还留着味儿。妈,你烧火,我来烙,让妹妹好好歇会儿。”
烙馍了。锅里的油,吱吱直响。大房里,弥漫着菜油的芳香。
跟爸说不到一起,别人忙着,她又不能闲坐,花穗穗忙到罐罐里取了鸡蛋,打到碗里,搅了起来。蓉蓉一见鸡蛋,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说:
“穗穗,闹闹订婚了。”
闹闹家跟穗穗家是个对门子,比穗穗小三岁。这女子不算漂亮,鼻梁上稀稀疏疏有一片雀斑,四方嘴,嘴唇厚厚的老像是合不住,即使抿住了那中央似乎还留着个圆圆的小孔。相面的说,这叫漏嘴子,搁不住话,也揽不住财,是个穷命的。她却长得挺大肩大,胸大,腰大,尻子大,站在那儿像半堵墙,村里的青年们都管她叫大洋马。虽说是对面住,抬头不见低头见,闹闹把她姐长姐短的招呼,但穗穗从心眼里瞧不起她。
“嗯!”花穗穗应着蓉蓉的话,她对闹闹订婚不订婚,压根儿不感兴趣。
“你知道她寻的是谁?”蓉蓉问。”谁?”
“杏林的鲁鲁!”
“唔!”花穗穗应着,一想起鲁鲁的长相,不由笑了一下:“这俩倒是一对儿!”
蓉蓉撇了撇嘴∶“你可不知道,人家鲁鲁可成了这一片的大人物,后院里养了几百只鸡,天天儿担笼收鸡蛋,往收购站一送,几十块往腰里装……”
“噢!”花穗穗见蓉蓉这么说,不由心里一动。她跟贾育雄结婚时,就有些有意跟贾家骏呕气如今鲁鲁有意找她家对门子的闹闹,是不是也是有意冲她来的呢她扭头瞅着蓉蓉,问:“通礼了吗?”
“通礼不通礼,倒不知道。”蓉蓉笑着:“反正如今这恋爱结婚,也没个啥规矩咧。不通礼就结婚的有得是,不结婚就一搭睡觉的,也有得是。观念都新了嘛别的不晓得,闹闹前几天走亲戚,穿了件枣儿红织锦薄棉袄,金线的,日头一照,半堡子都哗闪哗闪的,花苑一村的媳妇女子,谁穿过头一份呀人说,那是鲁鲁到西安省里给买的,光那件衣裳,就四十多块呢……”
“那是咱庄稼人穿的么?”花十二又插话了:“穿上那能喂鸡呢?还是能喂猪?咱过日子的人家,讲的个实惠,娶媳妇是来过日子的,不是贴在墙上当画看的。”
“爸,话可不能那么说。”蓉蓉一边做饼,一边说:“如今不是提倡少数人先富么富了,要钱弄啥不吃好穿好住好走好,还能叫富莫非把钱锁在柜里,还吃糠吃瓜菜代,穿麻片,住破庙,不骑自行车用两只脚颠许多人千方百计叫娃当兵招工,还不是为了多拿几个钱富工人干部能穿毛料,蹬皮鞋,农民为什么就不行我看穿上高跟鞋养鸡喂猪,还倒是个新鲜工人穿这上班,农民喂鸡不也是上班吗?”
这一说,花十二不言语了,只低着头吸旱烟。穗穗妈道:“唉如今这世事咋变呀,谁能知道。咱们说来说去,还不是嗑闲牙?算咧算咧!”
蓉蓉道:“妈!说这话是闲话就是闲话,说这话不是闲话也不是闲话。咱村里的窑场包给了书记他哥,一年只交一千五,听说如今人家已经赚了六七千。我娘家村里的苹果园包出去八家,家家都净赚了两三千。像人家鲁鲁,头一年养鸡,就大把大把地往回搂票子。依我看,只要肯弄事儿,农村人也不见得就比城里人差,农民不见得就不比工人值钱。”说着,用眼酸着穗穗“妹子,你说对不对?”
穗穗这才又听出了蓉蓉的话味儿来,但她又能怎么说呢她只好说:“对,对。”
蓉蓉又瞅着花十二说:“爸,你想养乳牛,我不反对。听说如今一个好牛犊,也卖几百元呢依我想,养乳牛,还不如养奶牛,一个奶牛一天挤几十斤奶呢,也能下牛犊,既有奶钱,又有牛钱。养乳牛,只忙你一个人,养奶牛,我跟妈还能打个下手。你娃在外头做木匠活儿,一年再收入些,过几年,把咱这几百年的老房,也该换成洋楼咧。”
这一说,一家人再也没人说话了。
烫面千层油饼就炒鸡蛋,这顿饭倒是挺香的,但吃到嘴里到底是什么味儿,四口人,只有各人自己知道自己的。
(三十)
从花苑回到女贞巷时,已日近黄昏。十二里路,并不算长,往日骑自行车,不觉得远,今天迈开两条腿一走,就跟往常很不一样,加之心里老觉得郁郁的,仿佛不是多了些什么,就是少了些什么,老是不痛快,完全没有了去时的那些兴致。一进巷子,这种心情似乎更有些浓重。一望家门,那里黑洞洞的,仿佛隐藏着什么不祥的东西。
屋里静悄悄的。公婆房子和大哥贾育英房子里的灯,都还未曾拉亮。花穗穗不由得放轻了脚步。她想着不进自己的厢房,先去烧汤。一看,锅盖上还微微冒着热气,汤早烧好了。她走进自己房间,在脸盆里拧了拧毛巾,擦着脸。正擦着,只见敬仙仙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低声说:
“又要刮风下雨喽,小心点!”
花穗穗心里一沉,低声问:“咋咧我又没惹她。”
“你领工资了没?”敬仙仙问。
“领了。”
“为你工资的事,一下午老子骂娘的,爸劝了劝,也挨了一顿臭骂。”
“她想咋着?”
“光她咋着,这要先看你咋着。”敬仙仙说着,用手拍了一拍她的肩膀“:撑硬,别怕她来一扁担,你来一杠子。”说着,做了个鬼脸儿,笑着走了。
花穗穗一想,无非是要钱么,不给,看她又能怎样但她还是肚子准备着言辞,以应付即将到来的战斗。
很快地,天完全黑了下来,灯也拉亮了。只听贾育瑞在灶前没名没姓地叫着:
“喝汤咧!他娘的不扯风箱不烧火,吃个现成还要人请!”
花穗穗一声不响地走了出去,拾馍舀饭,给公婆端了进去。她放下饭刚要走,熊月贞道
“你把饭端进来,咱们今天一块儿吃。”花穗穗只好盛了饭,端了进去。
“今儿个去花苑,你娘家啥都好吗?”熊月贞边吃边问:
“你爸你妈都精神?”
“啥都好。”花穗穗回答着。
“你爸你妈积了德,要了个孝顺女子,刚一发工资,就大包包小包包去花苑!”熊月贞皮笑肉不笑地说∶“我贾榜眼家缺了德损了人,可没个孝顺媳妇。可你,却是这缺德家的一口人。你娘家的爸呀妈呀都是个人,我跟你爸这山东傍子不是个人?”
花穗穗低着头,没有言语。贾玉璋道:“行啦,别说啦!”
贾育瑞道:“人家有钱么,光从烟酒门市就拿出来六七个包包,要有个汽车,我看连铺子都会拉走!怪不得打架闹仗的要进厂,原来是要给娘家办事。”
花穗穗这才知道,熊月贞让贾育瑞在屁股后面跟着她。贾玉璋不高兴地盯了贾育瑞一眼:“大人说话,要你插的啥嘴?”
熊月贞用白眼仁翻着贾玉璋:“她长着个嘴,你为什么不让她插你那阵儿为什么要给她做个嘴你怪谁要是后悔了,你用砖把她的嘴扎严。怪咧,如今又不是“文化大革命”开批斗会,你凭什么不让人说话?”
贾玉璋道:“好啦好啦,我不说啦。”
“右派帽子一摘,你如今狂的,啥事你都想管!”熊月贞冷笑着:“你是哪一路的警察你要管,好,屋里啥都交给你,老娘也省得操这份闲心。”
贾玉璋无可奈何地笑着,嚼着蒸馍,不说话了。熊月贞咬了一口馍,一边嚼,一边瞅着花穗穗说:“你把我们当人不当人,没有关系,我们本来就不是人嘛,一个地主婆,一个大右派,在你们这贫下中农眼里,原本就不是人。可世事却也怪,你却寻着找着要当这地主加右派家的儿媳妇。我们可没求你,也没请你。再说,我们也不稀罕你那点东西,点心,金枣,有啥特别的我吃过的好东西比你见过的多得多,怕你有些名儿还没听到呢!”说着,用蔑视的眼光,盯着花穗穗。
花穗穗本来就不想吃饭,这阵儿更吃不下去了。她将咬了几口的蒸馍和喝了几口的米汤干脆放到了炕边上,瞅着熊月贞。
“既然是这个家的媳妇,就得遵守这个家的规矩。走娘家,好,该走我也有娘家,虽然我娘家离得远。你走娘家,我这婆婆也得耍耍人,给我们亲家得有点表示。知道的人,是你拔了根鸡毛当令箭,尻子一拧走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勒迫媳妇,不贤惠。唉,反正我恶名在外,也顾不得啥了。告诉你,这个家,还是我掌着,谁挣了工资,都得交给我。连你爸这山东傍子也不例外。你的工资呢?”
花穗穗依然瞅着她,动也没动。
熊月贞火了,把筷子朝桌子上摔:“你装的啥聋,卖的啥哑?把钱交出来。”
花穗穗开始时心感觉有些憋憋的,这阵儿听她说了这么多,倒有点儿冷静了下来,她瞅着熊月贞:“交多少?”
“全拿来!”熊月贞发布着庄严的命令。”我劳动的,为什么要全给你?”花穗穗不服。”我叫你给,你就得给!没王法咧!”熊月贞的眼瞪得像鸡蛋,闪射出一种杀气。
贾育瑞随着也来了劲,放下碗站了起来,握拳一扬道:“掏!给我妈掏!”
花穗穗理也没理贾育瑞,只瞅着熊月贞:“我过门朝你没要账,就够你的了,你还朝我要?”
“我欠的什么?”熊月贞问:“我他娘的还把账欠到了你的头上羞先人呢?”
“你答应的家俱,做了一件没有你答应的缝纫机,买了没有?”
“我给你做家具买缝纫机怪了我管你一辈子?”
“这可有媒人做证!”
“媒人是她娘的×!”贾育瑞骂了起来。
“你又多嘴!”贾玉璋说贾育瑞。
“我娃没说错!”熊月贞剜了贾玉璋一眼∶“过了门,媒人就填了城壕,说的话不如放个屁!”
“你不但欠我的没给,你娃临上学时,连我的加重飞鸽车都卖了……”
“你男人卖你的,干我的屁事!”
“是你给你娃出的点子,”花穗穗道:“你娃给你要钱,你说,没有,你娃问,没有咋办你说,你不会把车子卖了……”
“我说了,咋的?”
“我如今上班两条腿跑。你不给买车子,难道都不让我买么?”
“你哪怕买汽车呢关我屁事。”
“你既然不管,这钱我就不能给你!”
“那我这屋里一不是饭馆,二不是旅店,不交钱,喝风巴屁睡大街去!”
“撵我走么”花穗穗道:“我可是这屋里一口人,明媒正娶的,不是不明不白钻进来的。”
“哎呀呀,你个驴日的揭开了我的短,我是不明不白钻来的么?你问那个死鬼贾团长去。”
“我是说我,哪里是……”
“你骂我妈,我日你娘呀。”贾育瑞猛地一下,扑了过来,
在花穗穗的脸上抓了一把。
花穗穗没有防备,脸颊抓破了三道口子。她本能地用手一护,觉得粘糊糊的,一看,是血。她也火了,抡开胳膊,就是一巴掌。贾育瑞大概也未料到花穗穗在母亲跟前,这么快就会展开反击,随着“啪”地一声响,她倒在了母亲的怀里。这一下挨得很重,脸上像火烧一样,她“呜”地一声,哭了起来,骂道:
“你个卖×货!你敢打我!”
熊月贞一看花穗穗打了贾育瑞,端起米汤碗,就花穗穗迎面泼去,并骂着育瑞:“鳖种光会哭,你的手让猪咬了?”说着,一把推开育瑞,就要朝花穗穗跟前扑。
花穗穗劈头盖脸都是米汤。她也不示弱,端起米汤碗也朝熊月贞泼去。熊月贞正往上扑,也未防备,这碗米汤,也泼了个正着,那粘糊糊的汤汁,糊住了她的眼睛。
贾玉璋没有料到,在他的眼前,竟突然之间爆发了这样一场激烈的内战。在双方如此凌厉的攻势面前,他简直目瞪口呆了。但很快地,他就清醒了过来。趁熊月贞扒眼的功夫,他抢了过去,挡在中间,劝道:
“算了,跟媳妇较啥量!”
熊月贞没想到花穗穗会这样还击她。她愤怒了,骂道:“你个驴日,没王法了,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她推搡着贾玉璋:“你滚,你再挡我,我就日你妈咧!我今天跟她非来个你死我活不可!”
贾玉璋一看熊月贞像一头暴躁的狮子,也有些去火,但他不能让这战火再蔓延下去,忙拉住熊月贞的一只胳膊,说:“你这是,唉,值得么?”
熊月贞“呸”地一下,吐了贾玉璋一脸唾沫:“你驴日的!你看我还像个人吗?你还护着她!她是你碎妈,还是你的小老婆?”
这一下,可把花穗穗也给骂火了:“你是长的嘴,还是长的×?”说着,也要朝前扑:“我也豁出来咧,不就是这条命!”
贾育英和敬仙仙也在他们的房子里喝汤。原以为吵闹一阵,也就过去了。他们并不说话,只是听着。这阵一看闹大了,不得不管了。贾育英忙撂下碗,奔了过来,一把从后面抱住熊月贞,一个劲地叫妈。敬仙仙拉着花穗穗,说:“好妹子呢,还不走!”
花穗穗本来准备打一场硬仗的,一看敬仙仙使劲拉她,不好违拗,只好随着走了出来。
熊月贞一看敬仙仙把花穗穗拉走了,便冲着房门叫道:“你娃是好汉,就不要走!看我不拔光你的那两根×毛!”说着,又骂敬仙仙:“你个野杂种,装模做样的,来拉架你把她挑起来,这阵儿装好人!”一边骂,一边扑。
贾育英道:“妈你消消气,我的妈。”一边劝,一边使劲地抱着,他知道他一撒手,非出乱子不可,妈和育瑞今天都算是吃了亏的。
熊月贞被贾育英抱得动不了身,愈加恼火:“你个瞎种子变的!你放开!你不打她个卖×的,反倒护着她!你是我的×掰出来的,还是她的×掰出来的?”
“你消消气!妈!她是个娃嘛!”贾育英劝着,只是不撒手。
“你放开,叫我撕她的×嘴去!”熊月贞奋力挣扎着:“你再不放,我就咬呀!”她真的一低头,咬住了贾育英的大胳膊。
贾育英任她咬,只是不撒手。
贾育瑞虽说又歪又麻,可是个没胆的,一看事情闹大了,心里也发慌。这阵一看妈咬哥,哭着说:
“咬我哥弄啥呢?妈疯咧!”
贾育英脾性好,贾育瑞很爱这异父同母的哥哥的。
贾玉璋也劝道:“对呀,你咬他干啥?”
熊月贞这才撒开了嘴,恨恨地说:“我恨不得把你驴日的肉吃了。”
贾育英的胳膊被咬得生疼,强忍着笑道:“只要妈不生气了,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生吃熟吃都行。”
熊月贞道:“吃我还嫌你反革命家的外肉臊气。”
贾育英依然陪着笑:“那你就放点白矾,再加上草蔻,丁香,料酒……”
“我又不是吃瘟猪肉……”
“当老绵羊也行,”贾育英眨巴着眼儿:“反正这身肉也是你给的,就是放账,我也该付息还本咧!只是妈的心不要太重,按驴打滚算账,一口把我吞完了,再要就寻不见主儿了。”
这一说,贾玉璋、贾育瑞忍不住笑了起来。
贾玉璋道:“你一闹事,什么都不顾了。你把娃咬重了。”
熊月贞是很爱贾育英的,他没见过亲爹,从小跟着她受苦受欺,和她相依为命,贾玉璋这么一说,她连忙掳贾育英的袖子:“妈看看!妈看看!”
大胳膊上暴起了个青疙瘩,疙瘩有紫色的牙印,印上浸着血,熊月贞一跳:“我跟那娼妇算账去。不是她,我能咬我娃吗?我非吃了她的肉不可。”
贾育英一把拉住她:“娘呀,你可不要吃红了眼,把一家人吃完了,你咋办呀?”
熊月贞忍不住“噗哧”一笑:“去你娘的脚后跟,我是狼,还是老虎!”
贾育瑞道:“是母老虎。”
熊月贞一瞪眼,朝贾玉璋道:“你贾家先人亏了人,要了这么个宝贝。”说着,骂育瑞:“铃铃枣树上结了个三白瓜,你是个大大的傻种。”
贾育英忍着笑道:“还不打水去,给妈洗脸洗头。”贾育瑞连忙打水去了。
熊月贞这才想起她头上脸上还粘着汤,一股恶气,又涌上心头:“娘的×!改革,开放,弄得没大没小的,鸡娃子跟老鸡踏开了蛋!不行!要么,分家,要么,离婚!这日子还能过吗?”
贾玉璋劝道:“算咧!算咧!你是婆婆,跟儿媳妇老是刀来枪去的,也不怕人笑话。”
熊月贞道:“我不怕,这几十年,我受的辱贱还少么?谁把我当过人?你还有脸说我?我当团长太太那阵,谁敢在我跟前说个不字?当了你的老婆,我沾过什么光?”
贾育英道:“别说咧,别说咧,茅子(关中对厕所的俗称)越掏越深,也不嫌个臭!”
熊月贞笑道:“你驴日的还不是这茅子里爬出来的。”
贾育瑞道:“这不是,正用水洗呢。”三个人,又笑了起来。
敬仙仙把花穗穗一拉出房门,低声劝道:“听话,妹子,这就够了。”
花穗穗一听这话,不再挣扎了,随着敬仙仙向后院走去。
一进房门,敬仙仙才撒了手,竖起大姆指道:“好样的!顶呱呱!”
花穗穗道:“我想跟她干到底的!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我又不是个柿子。”那胸脯,依旧一起一伏的。
敬仙仙道:“让她知道点厉害,就够了。该让时还得让的,人家到底是婆婆。再说,你得给爸和你哥留点面子。”
花穗穗一想,这话说得对,气也平了一点,说:“这育瑞简直不知道是属猫的还是属狗的!”
“那是个二百五,”敬仙仙道:“我今天最佩服的,还是你那一碗米汤。”说着,一面开心地笑着,一面忙去打水。
花穗穗洗着脸,洗着头,“我真没想到那老家伙来这一下子,像个婆婆吗我娘家妈再生气,都不曾和人高过声。她呢,动不动就弄得房响锅炸,鸡飞狗跳墙!”
“依我看,那是咱这一家人好,都尊着她。”敬仙仙道:“咱爸,育英,都是觉得她可怜,可她呢,却以为自己能行。人尊人高,人踩人低。她就像茅谷神(关中人称厕所里神)一样,说不是神就不是神,说是个神又不像个神,你跟撑住了,她就是个威阳侯——没经了。”
“我看也就是这路货。”花穗穗站起来,用毛巾擦着头发。
“不过,”敬仙仙劝道:“这硬的不能老来,弦不要绷得太紧了,老家伙还得闹的,至少三天,不要吭声。”
“记下了。”花穗穗应着:“嫂子,你怕汤也喝了半截吧,快招呼哥喝汤去。”
敬仙仙笑道:“你哥那人没脾气,我招呼不招呼都饿不死。只是你,不管屋里咋闹,都不要生气,生气伤身子。如今兄弟走了,又没个人说宽心话,还要会想的。”说着,便走了。
小厢房里,顿时清冷了下来。花穗穗坐在炕边儿上,郁郁地。贾育雄不在家。即使在家,能替她宽心么他什么时候关心过她内心的痛苦家这个家,到底算个什么家呀,三天两头惹猫逗狗的,何尝安宁平静过工资没拿过工资想工资,头一回拿工资,就起了这么大的一场风波。月月都得领工资,以后可怎么办呢?自己劳动得来的,还得稗捶自己的脊梁骨!这路儿,朝前可怎么走?……“战斗”胜利的欢欣是短暂的,代替它的是内心的凄凉。她想趴在银柜上给贾育雄写封信去,但一想到人家走后至现在,都不曾给她来过个片纸只语,对她安着个什么心都摸不透,写了又有什么用处……一阵风,从门外吹来,凉嗖嗖的,她不由得打了寒噤。一瞅外面,灯全灭了。她走过去关上了房门,脱了衣服,钻进被窝,拉灭了灯。立刻,又浓又重的黑暗,严严实实地包围了她。她忍不住哭了。连她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哭……哭了一阵,也许满腔的委曲,都随着泪水流了出去,她觉得轻松了许多。她用枕巾,擦了擦眼睛,正准备安睡,明天一早,还要上班去呢。正在这个时候,不知怎么的,贾家骏,这个“人种”,突然跳到她的眼前来了。他眨巴着眼睛,朝她扮着个鬼脸儿,狡黠地笑着,剥着桔子皮,掰着瓣儿,递给她吃,她笑着,挨着他,紧紧地攥住他的手,她把他带进了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