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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徘徊,寻觅

(三十一)

穗穗:

请恕我没有在你的芳名前面,加上“亲爱的”三个字。

分别后半年多了,我没有给你写过一封信。从简单一点的原因说,你对我的上大学是没有兴趣的,我们的分别很不愉快,我如果向你谈我的学习情况,必然会使你感到厌恶。我何必要变成一只嗡嗡的惹人讨厌的苍蝇呢?从复杂一些的原因说,我在对我们之间的关系,称之为爱情也好,称之为婚姻也好,进行着迷惘的思索和彷徨的思考。半年多来,我的思想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历程。但是,至今我想清楚了没有?连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我们再也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这无论是对你,还是对我,都是一种痛苦的折磨。

你没有选择一个好的家庭。我的家庭的情况,尤其是我母亲的情况在女贞巷,甚至在县城里的许多人都知道的。从明代以来就是封建世家,书香门第。虽世事沧桑,经历了巨变,但封建思想却依然根深蒂固地存在。这,你恐怕已经强烈地感觉到了,因为你已身受其害。

家中来信说,由于你拒绝把工资交给母亲,经人说合,已经另立炉灶了。这我并不反对。现在,即使在农村,大的家庭几乎完全解体,前脚媳妇进门,后脚立即分家的比比皆是,这已成为一种不可阻挡的潮流,一点也不奇怪。人都愿意校自己所希望的方式生活,是应该有这点自由的。再说,工资是你挣的,是你的劳动所得,你有权支配。但即分了家吃饭怕总得掏钱吧?世上怕没有光吃饭不掏钱的道理,已经这样了,再说这也是废话。

这事是由我母亲向你要工资开始的。为这,据说你泼了她一脸米汤。我想,这也许怪她,她的古怪和她的遭遇分不开。依你娘家的家庭环境,你是不会理解她的。当然,我以为,你也没有必要理解她。因为你在这个家庭也许只是暂时的,你没有必要在这样的家庭长久地生活下去。在这儿,你既没有愉快,也没有什么幸福。

我以为,我们的结合是个错误。人说,有爱情的不一定会成为夫妻,成为夫妻的不一定就有爱情。开始听到这种说法时,我很震惊,很不理解。在我思索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之后,我逐渐有了些理解。表面看来,你我结合是自愿的,也可以称之为自由恋爱。但实际情形并不是这样。你嫁我,是为了转户口,由农村人口变为城镇人口,吃商品粮,当工人。我娶你,是为了你长得漂亮。人能娶个非常漂亮的媳妇也是一种莫大的光荣。你的目的达到了,我的目的也达到了。但真正的爱情在哪里?你达到了目的我并不感到愉悦,我达到了目的但是怀里抱了个并不爱我的女人。我们睡在一个炕上只是各尽夫妻的生理本份,谁也不同情谁,更谈不到谁理解谁。这使我想到,美,是可以占有的,但占有并不等于属于,不属于,就谈不到爱情,更谈不到珍惜。你说是不是呢?

如果你承认我说的是事实,你说,我该怎么办呢?应该说,你是一个好妻子,你不但漂亮,性格基本上也是温柔的。我不是个好丈夫,但我先是一名人民教师,后是一名大学生,也并没有辱没你。我们扯平了,谁也不欠谁的。

想家吗?想。我从小儿没有离开过家,怎么能不想呢?即使家不好,甚至给了我很多痛苦,我还是想它。我的根在它那儿,情在它那儿。但我却不愿意回来。回来了,我们两个人该怎么相处?难道能在吵闹中渡过我的寒假和你的春节吗?饭怎么吃?从妈的锅里盛还是从你的锅里盛?我想,当面难说的话也许信上还好说一点。但说清了还是没说清,我也不知道。

我很矛盾,也很痛苦。你也许和我是一样的。好在时代在变,社会在变,人的观念也在变。也许你和我在这变化中能寻求到轻松的解脱。

祝你幸福!

贾育雄

信是断断续续写的,这从墨水的颜色上是明显可以看出来的。信尾没有日期,也许是他忘了写,也许是他有意不写。

花穗穗虽然是个高中毕业生,但在那样的年代,她的功课学得半生不熟的,这封长信,字都认得,却读得特别吃力。有些地方她读懂了,有些地方她并没有完全读懂。在金钏河边,她背倚着一棵柳树,在读着这封信。

自从她另起炉灶以后,下了班,她并不急着回去。她不愿意看见熊月贞那黄黄的不很平顺的脸颊和贾育瑞那双带着蠢像又带着敌意的对眼。她是这儿游游那儿转转地磨蹭到太阳落山,才回到家里,做些晚上吃的饭和第二天带的饭,完了就上炕睡觉。这样倒省心,虽说有点儿孤独,却还算平安。

她等着贾育雄放寒假回来。她想向他说一说她的处境,和她的委屈。他毕竟是她的丈夫,是她的人。但她的盼望落空了。春节是她一个人过的,油,肉都不缺,但一个人吃似乎并没有多大的滋味。正月里走娘家,一个人也觉孤零零的,没得什么劲儿。娘问起育雄,她只说他要补习功课,怕跟不上班,她一脸的笑容,怕引起母亲的多心。她的心里怅怅的,似乎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情,但又不知道要发生什么。她想找贾家骏说几句话儿,但她又不好意思冒然去到他家里。从门口路过,朝里望了几眼,发现屋里有不少人,围着方桌,在打麻将,她更不好意思去了。肚里有话无处说,这就使她更加想念贾育雄了。她想给他写封信去,但想着想着,却始终没写。好多回都是这样了。她认为他既然心里没她,她又何必要给她写信他是卖了她的加重飞鸽自行车走的,这是她对他的大力支持,他应该感谢她,应该首先给她来信才对。再说,他又是男人,男人应该在这方面采取主动。难道时代发展到现在,还让自己低声下气地去求他?在农村,多少人家媳妇一进门,全家人都百鸟朝凤似的,围着媳妇转,看着媳妇的眼色行事,她为什么就不能享受一下这样的光荣?……

现在,信终于盼来了,是寄到厂子里的。工作紧张,缝纫机一股劲地旋转,手不停地动作,脑子里连个空隙都不能留。对这封信,是欢喜呢?还是烦恼,她说不上来。她似乎对它抱着希望,又似乎什么希望也没有。好像只有这样一个念头贾育雄是自己的男人,男人给自己写信了。下了班,她才打开信。

柳梢儿已经冒出了新绿,春风软软地吹着,金钏河水在隆隆机声的伴奏里,静地奔流。夕阳把它绚烂的光芒斜射过来,把一片水面染得像闪光的织锦。

看过了一遍,她也弄不清自己是怎样一种心境。淡淡的,像是一碗既没放盐也未倒醋的面条。她像是有点想他,又似乎不很想他。别的都模糊不清了,她只记得他高挑儿瘦身材,和盖了半张脸的像靶一样的近视眼镜,那靶环中间,绿豆大的突出的玻璃球里,似乎闪着朦胧的迷惘的光。这光,又似乎使她生厌。半年多不来信,来了信,既没有感激她的话,也没有安慰她的话。这像两口子吗?

呆坐了一会,她觉得脑子里空空的。一看,太阳尚未落山。她展开信,又想看一遍,想从中寻找她所需要的东西。虽然说她和他就像两面对立着的墙壁,即使贴到一块儿也无法溶合,但夫妻毕竟是夫妻。谈得拢的是夫妻,谈不拢的也是夫妻和和睦睦的是夫妻,打得头破血流的也是夫妻在一块的是夫妻,一个在天涯一个在海角的也是夫妻。夫妻这个名份,如同一根线线拴了两个蚂蚱,跑不了我也蹦不了你。中间有了隔膜,即使这膈膜是铁浇铜铸的,丈夫是丈夫,妻子还是妻子,“一夜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日子还得朝前磨。虽说对这信她的兴致并不大,但这毕竟是自己在外的丈夫写来的。她要往下看,突然有人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吓了一跳,不由打了一个冷战,扭头一看,是白土改。

“哟嗬!情郎来信了看得蛮甜的啊!”白土改的眯成一条线的小眼睛里,闪射着淫邪的贪婪的光,在她的脸上直扫。

她的心跳了,她的脸烧了,她陡地站了起来,惶恐地问:“你,你想弄啥?”

“不想弄啥,是想跟你啦呱啦呱!哥想你咧!”白土改说着,要拉她的手。

花穗穗忙向后退了一步,说:“你,你庄重些。”

白土改笑了,脸上的肉疙瘩都被笑牵得乱颤:“庄重些?嘻嘻!咱们俩,谁和谁你不知道我的长长短短,还是我不知道你的深深浅浅?”

花穗穗又惊慌,又愤怒:“你!你不要脸!你走!

”白土改站在她刚才坐着的地方,倚着柳树,依然嘻皮涎脸的:“好妹子,你别客气么,你不想想你咋进的这厂?我为这得罪了多少人?难道跟你扯几句淡都不行么?这地方,又不是办事的地方,你怕啥呢?”

“你走!我跟你不说!”

“我不走!我非要跟你说!”

“你不走,我走!”她说着要走。

“傻妹子呢,你走我得到了个重要消息,你听不听?”

“我不听!”她依然在走她的。

“那我告诉你,贾育雄要跟你离婚?”

“离婚?”这无异于一声炸雷,在她的耳畔响起,她不由得站住了。

“你走嘛!你不是跟我不说嘛!”白土改得意地笑着∶“我是关心你才来这找你的,你还甩的什么翠?”

花穗穗自从在白土改家有了那场事以后,一想起就懊恼,一见他就恶心。老远一见他的影子就避开。上班以后,避不过,只低头不理他,但常常觉得,他的那猪一般难看的贼眼,老是在她的脸上胸脯上乱转。她发誓不再理他,也不跟他说话。为了避免他的纠缠,她总要寻个女伴跟她一起走。但今天,他不知道怎么贼得竟跟到这儿来了,而且,竟在这儿宣布了这样一条令她心儿颤栗的消息。

她站在那儿,没有动,想听他再说些什么,看一看这消息是不是可靠。

白土改见她不动,便又走了过来,边走边说:“人家要跟你离婚,看把你还贞节的不错么,你贾家是出过这样的媳妇,也立过贞节牌坊。可你呢?你也想立贞节牌坊吗?”

分明是挖苦的口吻,讥讽的口吻。花穗穗抬脚就走。

“人家都不想要你了,你还给人家守的什么节?你原来就没有守嘛!”白土改跟了上来∶“年纪轻轻的,火气正盛,劲头正大,守个空房,熬得住吗?哥是想帮助你解决困难的唉,碰见个陈世美,白天日子好过,夜里咬掉被角……”

花穗穗忍耐不住了:“你再说,我就喊人了。”

“你不害臊,就喊吧!”白土改嘻嘻笑着:“我离你八十丈远,又没搂你又没抱你,你能说我是个强奸犯人问你喊什么你能说我说要跟你睡觉你敢说,我就敢认,连在我屋里咱俩的事我都认……”

花穗穗气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没法儿,只好加快脚步低着头儿走。她听见,白土改在后边也加快脚步跟,猛的,她想起个主意,一抹眼泪,回过身来,说:

“你记着,今天这事,我告诉我育英哥和家骏去,你不要认为我贾家没有人。”

白土改傻眼了,站在了那儿。

花穗穗接着说:“你说我不敢说,我原话一字不漏地说。我育英哥和我家骏找你算帐的时候,你可别怨我猪一样的东西,你想欺负人也不撒泡尿照照。”

白土改愣在那儿,没有还嘴,花穗穗见唬住了他,忙快步走了。

(三十二)

白土改的纠缠虽然使花穗穗的心里极不愉快,但他毕竟在她的心上点响了可怕的一炮:离婚贾育雄要和她离婚。

中国的妇女,尤其是中国农村出身的妇女,一提起这两个字,像是遇到了可怕的瘟疫。即使她和丈夫的感情再不好,甚至关系恶劣到相互之间如同仇敌一样,离婚,对她都是莫大的忌讳。花穗穗自然也是这样。如果说,她开始对贾育雄的信还觉得淡淡的,但现在。她却觉得这信像一把燃烧的火,在燎着她的皮肤。

回到屋里,她一边做着饭,一边想着她对那封信的印象。信上似乎只提说他们结婚是错误,并没有提到离婚呀白土改是从哪儿听到这个消息的怎么都传到外面去了,而自己却还蒙在鼓里离婚,离婚,说了个容易,领了证,结了婚,我就是你贾家的人,死了也是贾家的鬼一当大学生,地位高了,思想变了,想甩掉我呸门也没有正想着,一股糊味钻进了鼻子。她赶忙把馍一翻,已经焦了。

正在这时,敬仙仙走了进来,说:“哟!怎么把馍烙成了黑老包?”

花穗穗道:“真要成了黑老包,那倒好,支起铡刀,先铡了陈世美!”

敬仙仙瞅着花穗穗:“你这是咋的嘛?怎么说起了陈世美。”

花穗穗道:“你兄弟要跟我离婚呢,你不知道?”

“离婚他凭啥子离婚?”敬仙仙吃惊地问:“结婚才几天,就说离婚,这是搞的啥子名堂?”

“唉!咱人不行,配不上人家么!”

“你哪一点配不上他?”

“咱文化低。”

“哼!低?他原来是个初中毕业,你还是个高中毕业呢!上大学才几天,穷摆。”

“咱长得丑!”

“哎哟,你才是一枝花嘞!”敬仙仙笑着:“要说我得丑,还有人信,要嫌丑,你哥早把我开销了。”

“那你说人家为啥要离?”花穗穗问。

“我怎么知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你真的不知道?”

“哎呀,好妹子呢,我要知道,能瞒着你。”

“那,怎么外边的人都知道了。”

“我问你,育雄说这话了没有?”敬仙仙关心地问。

“没!”

“这就好。”敬仙仙长出了一口气:“外人的话听不得,别听见风就是雨的。”

花穗穗烙好馍,又撒了碗糊涂,让敬仙仙吃,敬仙仙说她吃过了,花穗穗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说:“嫂子,你兄弟要真跟我离婚了,你看怎么办?”

“离!”敬仙仙笑道:“他个龟儿子别好了疮疤忘了疼。那阵,他能寻个媳妇光剩打光棍了。你哥要不是我跟他,他也在二梁上吊着。我呢,不是家庭成份不好,山里穷,也不会到你们陕西来。政策不变,龟儿子都像个鳖,情况刚一变,尾巴就变成了旗杆。再说,凭他的条件,我看他还配不上你,他有啥子狂的哟!”

花穗穗道:“夫妻同床睡,人心隔肚皮,谁敢保险人家不打这个主意。万一这是真的,你看咋办?”

敬仙仙用手搔着后脑勺:“万一嘛,这事就不好说了。你知道,育英和育雄是一母两父,隔山的兄弟同是姓贾,这个贾又不是那个贾。咱妈那人,又是那么个货。你哥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妈错妈对他都是不顶嘴的……哎,我呢,育雄他真要跟你离,妈这一关他是非过不可的,她不一定干!”

花穗穗苦笑了一下说:“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家里,我是不抱任何希望的。我是说,如果人家要离,你说我离不离?”

敬仙仙瞅着花穗穗,沉思着说:“这,你叫我怎么说呢?离婚嘛,总不是个好事儿。再说,人常说,见官司说散,见婚姻说成,我还能希望你离婚……算了算了,离婚的事儿么,如今是鸡蛋没个缝缝,胡桃没个空空,说也不是白说嘛你睡吧,明儿还要上班呢!”敬仙仙说着就走了。

吃着软面烙馍,就着咸菜,喝着糊涂,吃得没滋没味的,连花穗穗也不知道自己饿不饿。敬仙仙一走,没个说话的人儿,更没了意思。花穗穗把筷子一扔,把咬了没几口的烙馍朝咸菜碟子一放,糊涂碗也没洗,就上了炕。她围着被子,脊背靠墙,想着心事。想了一会儿,连她也不知道自己想的是什么,她想睡,又觉得自己并没有瞌睡。她把信掏出来,在灯底下,又仔细地看了一遍。也许是受了白土改的启发,这一回,她似乎看懂了贾育雄想跟她离婚,但自己又不说,想让她提出来。

“狗日的!想得挺鬼!就是你提出来,我还不知道同意不同意呢,还想让我说,门也没有咱就等着!”她恼怒地想。

但她毕竟感到了一种威胁。万一这事变成了现实,她的名誉,她娘家的名誉,都将受到莫大的损伤。他们花家祖祖辈辈,还没出过一个“休了”的姑娘呢!人们一定会说她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男人才不要她的。母亲会为这事伤心流泪。父亲跟嫂子蓉当初是不同意她这场亲事的,他们会怎样看待这个问题……她的心乱了……

这一夜,她委实没睡好。躺在被窝里,净做了些恶梦……

(三十三)

第二天下了班,花穗穗在小摊上吃了个油花馍,喝了碗油茶煮麻糖,就去找菊菊。菊菊分到了房子,跟爱人在城东的宿舍楼里住着,两室一厅,蛮宽敞豁亮的。上了班以后,因为忙,她好久没到菊菊那里去了。如今遇到这样的难题,她想向菊菊讨个主意。

菊菊住在五楼。她正要敲门,却发现门并没有关。她轻轻一推,喊着菊菊,却没人应声。她奇怪了,怎么大开着门却不见人呢她慢慢踱了进去,边走边叫菊菊。快到菊菊寝室的时候,似乎听到谁在低声辍泣。她微微一惊,赶紧走过去一看,只见里面一片狼籍,菊菊正趴在沙发里伤心地哭。

“咋咧?”花穗穗不由喊了一声,忙奔过去,俯下身子,拉着菊菊的一只手,问:“出了啥事咧?”

菊菊拨了一下她的手,头也不抬,只是个哭。花穗穗只好站在了那儿。她仔细一看,屋子里分明是“激战”后的痕迹。枕头一个在前门边扔着,一个在后门边扔着。高低柜上的玻璃是用江西瓷茶壶砸碎的大立柜的镜子,是用搪瓷茶盘砸碎的。十八寸日立牌彩电,也被用均瓷花瓶砸烂了,玻璃碴子,满地都是。毯子,被子,床单,衣裳,在床上,椅上,地上,扔得乱七八糟。菜菜结婚时,并没有告诉她,也许是怕她行不起情,也许不愿到她家里来。她是跑到单位找菊菊时才知道的。当时,她不但羡慕人家屋里陈设的豪华,而且非常羡慕人家夫妻的亲热和恩爱。天生的一对,幸福的家庭她幻想着她和育雄也能有这样一套住房,并且把房子里也能布置得这样豪华,让父母来住一住,让哥嫂来看一看。万万没有想到,这幸福的家庭,眨眼之间,竟发生了这样的突变。她不由又俯下身去问:

“菊菊,到底出了啥事咧?”

“土匪!碰见土匪咧!”菊菊突然仰起泪汪汪的脸庞,愤怒地说。

“土匪?”花穗穗奇怪了,城市里怎么会有土匪她忙又问:“把啥抢咧?”

“把人抢咧!”菊菜喊着。

花穗穗愣在了那儿,瞅着菜药。

菊菊大约也觉得自己的失态了。她用袖子胡乱地擦着脸,顺了顺气,说:“穗德,你坐吧我方才……”

花穗穗在她的身旁坐下来,说:“你正生气,我知道。咱们老同学,没什么。”

“这就好,这就好……你吃饭了么”

“我吃咧!”花穗穗说。

“唉!我还没吃,煮些挂面,荷包个鸡蛋,咱俩一块儿吃吧!”说着,就朝厨房走。

花穗穗道“我确实吃咧你要没吃,就给你做吧我帮你拾掇一下房子。”

“不不!我说,”菊菊拉起花穗穗一只手,拽着:“你吃了也要吃,不吃白不吃,娘的,这日子不过咧。”

花穗穗拗不过,只好跟了过来,问:“菊菊,到底出了啥事咧?”

菊菊一边打炉门,取锅,倒水,一边说:“你没看见,娘的,这日子过不成咧。”

花穗穗这才看见,菊菊的头发乱着,浑身的衣裳都皱巴巴的,分明两个人揪打过。”你们不是挺和气的么,怎么猛地一下,闹得这么厉害。”

菊菊从厨房的桌子底下,拉过两个矮凳,一个推了过来,一个自己坐着:“和气他娘的,我让人家骗了个美。”

“骗了?”花穗穗有点愕然了。

菊菊低着头坐那儿,瞅着火。停了一会儿,才又说:“狗日的,还不是偷偷摸摸,弄了几个臭钱,就以为了不起咧。”

花穗穗似乎记得菊菊说过,他一边在药材公司当会计,一边背地里跟人合伙倒什么买卖,动不动千儿八百地进款。她很羡慕,人家找了个很有钱的女婿。据说,结婚时屋里这日本产的彩色电视机,三洋收录机,电风扇,石英钟都是自己买的。父母只给他们做了一套家俱,缝了几床被褥。

“有钱总不算个缺点嘛!”

花穗穗道∶“但也不可以砸嘛!好好个东西,可惜了儿的。”

“连人也往死里砸呢,还说的啥东西!”菊菊说着,眼圈儿又红了:“驴日的,黑了心咧!”

“说了半天,到底是咋回事嘛?”花穗穗同情地问,她真想知道个究竟。

菊菊揉了揉眼,说:“老同学,说来也不怕你笑话。人家另有人咧!”

“有人?”花穗穗吃了一惊:“谁?”

“你到服装市场去过吗?”

“去过!”

“北边,中间,有个专卖上海、广州服装的,老烫着个野鸡头,吊着一对大耳环的……”

“爱搽粉,画眼眉,抹口红……”

“对咧,就是她,外号人叫‘西洋景’……”

“这我倒没听见。”

“狗日的,跟我还没结婚以前,就跟她挂拉上了。打了两回胎。光在那骚货身上,就送出了七千多。”

“啊,那么多!”

“你当一个两个吗?”菊菊气愤地说:“咱傻!只觉得他表面看来老老实实的,就相信了他。谁知道,人家玉米地里麦揩垛里早滚在了一堆儿。那货,也不怕蒺藜狗儿扎了尻子。结婚那天,那骚货也来坐席。我问他,她怎么来了他哄我说,那是一个朋友的爱人。我问那朋友呢,他说出差去了没在家。并说那带灯的衣帽架就是人家送的。后来,有人给我说,他跟那骚货有来往。我不信。问他,他说那是谣言,根本没那回事儿。前一响,他到成都去出差。我到服装市场去转,发现她也不见了。他一回来,我悄悄打开他的皮箱一,果然跟耶蛋货一块去了,还在武侯祠,杜甫草堂,乐山大佛,峨媚山一块照了照片,挨得蛮紧的!我抓住了把柄,他的嘴才不硬了,说在她身上花了七千多元。并跪在地上说,他再不跟她来往了,从今往后,一刀两断,要我不要把这事张扬去。我心软,就答应了。谁知道,前一天他妈有病,我电话找不见他,就亲自去单位找他。单位说,有事出去了。问去了哪里,谁也不晓得。回来时走建新街,有人悄悄告诉我说,你那一口子跟"西洋景",到贵妃宫旅馆里去了。我一听就火了,你妈病了你不管,还有心思在外边跑着玩女人。我气呼呼地就奔到贵妃宫,恨不得一把抓住他。谁知道转了一个圈儿,却不知道他在哪间房子里。我这才知道自己气昏了头。我忙找到店主人。都是一个县城的,谁不知道谁:店主人一看是我,陪着笑说,他没来。我说,你别多心,我不是来这儿吵架闹事的,是妈病了,让我来找她儿。店主人道,那好。只是我求求你,如果有啥事,你们回去说去,千万别在我们这儿高声,我说,你放心,我还有这么一点儿肚量,胳膊折了在袖筒里,醋酿酸了在瓮瓮里,他没德行,我还要名声呢!店主人说,那,我给你叫去。我说,别!要叫,我去!我保证一不高声,二不打架。店主人无奈,只好指了指那个房间。就这么一会儿,我那股火气,不知昨的就没了。我冷静了下来。心想,在这儿打架闹事,有啥用处,只有抓住这真凭实据,我就好说话了,咱有了理儿嘛!我走了过去,正想伸手拍门,忽然想到,他们要是发觉了动静,从别处跑了呢?我便悄设声池站在那儿,想从门缝缝里看个究竟。谁知道那西式门,缝缝还挺严实的,连个亮儿都不透。忽然发现,门底下透着亮儿,缝子挺宽的。我俯下身,从底下朝进望去,你猜猜,他们咋个在里面折腾?那个西洋景,脱得一丝不挂,像条母狗,两只手撑着地,在地上爬着,他的两手扳着她白生生的大腿,在耍老头推车车。你看看嘛,这人有了点钱,就这么没脸没皮,这女的为了钱,就这么没皮没脸。我一声没吭,忙悄悄又走了过来,朝店主人要门上的钥匙,店主人不想给,我说,我只开开门,叫他走就完了,你怕啥店主人无奈,只好给了。我走了过去,轻轻把钥匙捅进锁眼,轻轻一转,门就开了。他们玩得正有劲儿,根本没听见。屋里一亮,他们才发觉不对火儿,一抬头,一看我站在门口,这才慌了,赶忙分开了,去抓衣裳。我说,接着弄嘛,怕啥让我也看看西洋景。他红着脸儿,一声不吭,只顾穿衣裳,穿好了,就朝外走。我说,别忙,把话没说清楚,怎么就要溜。他说,我跟你没说的!我说,那好,你妈病,你快回去看你妈去。今天这事,你知道了就行。他走了,我没难他,她呢?她一边穿衣裳,一边还满不在乎地笑着。我说,你到是蛮大方呀,像一条公路,谁的车都能往上开!她说,好姐呢,咱女人再有个啥值钱的,不就是这么个身子!我说,那你到底是个人呢,还是一条母狗?她嘻嘻一笑说,萝卜拔了,坑坑还在嘛我是只认钱,不认人的。我说,今天他给了你多少?她说,今天免费招待了,全让你给冲了。我说,人活脸,树活皮,你都不要个名声吗?她说,好姐呢,名声能当钱使?你看如今谁不想法儿弄钱?有的人凭权弄钱,有的人凭骗弄钱,有的人凭偷弄钱,有的人凭抢弄钱,有的人凭日鬼弄棒槌弄钱,比较起来,我还是最干净的,凭自己的身子弄钱。你听,她还满口的理儿,我气得朝她的脸上啐了一口,就走了……”

“你该揪住她的头发,抓烂她的脸。”花穗穗听着,也气愤地说。

“唉!”菊菊叹了口气说∶“我打她,还嫌脏了我的手。她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说话间,鸡蛋挂面已经煮好了。菊菊盛成了两碗,放了臊子,又倒了香油,先递给穗穗一碗。穗穗不吃,菊菊非要她吃不可,穗穗无法,只好拿起筷子,趁菊菊不防,给挑过一半去。菊菊生气地说:“你在我这儿从没好好吃过一顿饭,只一碗,还给我捞。”

穗穗道:“我确实吃过了,没这大的肚子嘛!”歉意地笑着。菊菊无法,只好自己加油吃。

“晚上别走了,咱俩一块睡。”

花穗穗也想跟菊菊说说心里话,也就答应了,“那,你那个他夜里不回来?”

“人家跟相好的情人睡去了,还理咱。”菊菊扁了扁嘴,无声地冷笑了一下。

吃过饭,菊菊碗也不洗,锅也不涮,就拉穗穗睡觉。走进卧室,只把床拾掇了一下。穗穗要收拾一下,菊花不让。穗穗只好脱了衣裳,跟菊菊钻进了一个被窝,俩人睡了个脸对脸儿。

菊菊在穗穗的脸上摸了一把,笑着说:“别说男人,就是我看见你这脸蛋儿,也恨不得咬一口。鲁鲁到现在还在想你呢!”

“他想我弄啥?他不是跟我们村的闹闹都订婚了吗?”

“订个屁!”菊菊道:“有个说媒,鲁鲁也给买过东西。女方要通礼,鲁鲁不答应。他说,他还是想着你……”

穗穗道:“我不是早说过,让他死了这条心吗?”

菊菊道:“可他的心死不了嘛?我看看鲁鲁这一辈子即使结八回婚,那魂儿,还会在你的身上缠着的。”

“他找闹闹,是故意气我的。你知道么,闹闹跟我家,刚好是个对门儿,就凭这,我一辈子打光棍儿,他也别想。”花穗穗说着,咕嘟了一下嘴。

“要是我,我就跟鲁鲁。”菊菊说:“这么忠心痴情的男人,世上能有几个?你看我那个货,屋里明着,外头暗着,今天能挂个‘西洋景’,明天就不会找个狐狸精。”

“不至于老是这样吧?”花穗穗想劝一劝菊菊。

“狗改不了吃屎。”菊菊摇了摇头说:“说不定他已经吃腥了。人家有钱,钱能通神,有些不要脸的女人就是爱钱,给五块就脱裤子!他要回心转意,能跟我在屋里打成这样?”

“都年轻嘛,也许是一时的冲动。”

“不!”菊菊轻轻摇摇头:“人家在外头挂拉女人,并不是个偶然的机遇。人家是有一套理论根据的……”

“理论根据。”花穗穗奇怪地问:“乱搞还有理论根据。”

“你以为没有”菊菊笑了:“傻女子,人家把这叫‘性解放’!”

‘’性解放’啥叫‘性解放’?”花穗穗觉得挺新鲜的。

“‘性解放’,就是男人随便跟个女人睡觉,女人也随便跟个男人睡觉,今天这个跟那个,明天那个跟这个,睡过了,谁对谁都不负责任……”

“哎哟!”花穗穗双手一捂脸∶’那不跟狗一样了吗破鞋烂袜子,都成了正经人儿!”

“可不是么!”菊菊道∶“比正经人儿还要正经!”

花穗穗更加奇怪了:“都乱了套,猪狗不分,还正经!”

“这,只怪你封建思想严重,假道学。”

“我?”

“解放三十多年了,你还没解放人家外国人就是搞了性解放,谁想跟谁睡,就可以跟谁睡,所以今天才这样发达……

“真的?”花穗穗惊奇地问。

“咋不真所以人家才既开放,又解放中国要不来这么一下子,就既不开放,也不解放。”

“哟!羞死人咧!中国能这样办吗?”

“咋不能?”菊菊说:“人家不就这么办了吗?”

“唔!”

“我劝人家,人家就抡他的这一套,反而说我封建,保守,顽固不化。我说,那好,我不封建了,也不保守了,我也解放呀,开放呀,他却瞪着眼说,你敢我发现你要跟哪个男人拉拉扯扯,非打断你的腿不可我说,那怎么只准你解放,开放,却不准我呢外国人不是也讲男女平等吗他却说,这是中国,不是外国!我说,中国不是也讲男女干等吗他说,平等,平等也不能让自己的男人当王八。我说,那你也不能让自己的老婆当‘张九’!好,你不准我,也行。那你姐你妹子也这么‘性解放’一下子呢他说,那不行我说,你姐你妹子不行,你爸你妈该可以吧……”

“哟!你真敢那么说?”花穗穗惊叫着。

“咋不敢?”菊菊道:“话儿歪着,理儿端着,就为这,我们俩才打起来了。”说着两眼望着天花板。

“要是这样,”花穗穗担心地问:“这么下去,你怎么办呢?”

“离婚。”菊菊看也不看她,淡地说。”离婚”花穗穗有点震惊。

“可不,离婚他不离,我也要离。”

“哎哟……”花穗穗叫了一声,想说些什么,也觉得不好说什么了。

静了一会儿,菊菊伸手拉灭了灯,说:“不说了,睡吧!他娘的,不劳这个闲神了。”

花穗穗本来想向菊菊说一说自己的事的,一看这样,也不好说了。人家菊菊正烦着,她怎么能用自己的事去烦人家灯既然拉了,夜也深了,就睡吧。不知道是自己择席犯了夜,还是心里有事,她怎么也睡不着。她想着菊菊,也想着自己。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眉目来,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什么时侯睡着的,连她也不知道。

(三十四)

贾育英要到了庄基,在西门外的大公路北侧。他盖的是两层楼,底下是门面房,想开个烟酒门市部,楼上住人。清明已过,昼长夜短,正是盖房的好时侯。因为忙着准备盖房,虽然在一个屋里住着,敬仙仙好多天也没到她的房子里来。

因为哥嫂都待她不错,哥哥盖房,她义不容辞地要去帮忙的。她请了一天假,加上明天是星期天,这样,她可以给帮两天忙了。清早起来,梳洗了一下,在街上吃了两个豆沙粽子,一碗豆腐脑儿,她就到西门外去了。

砖堆了一圈儿,水泥,钢筋,白灰,沙子,这儿一堆,那儿一摊,直绊脚,走到里边,只见庄基后半边搭了顶油毡棚棚,砌着锅灶,支着案板,几个妇女正忙着蒸馍做早饭。贾嫂也在里边忙活。敬仙仙沾着两手白面,从蒸气里闪了出来,说:

“哟!你怎么也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花穗穗笑着:“一辈子能盖几回房我不来,巷里人不骂我?”

“这是咱巷子里盖的头一座楼。”贾嫂一边弄着菜碟子一边笑着说:“巷子人说,你贾家的先人还是积了阴德,这两年一开放,头一个大学生出在你贾家,头一个盖楼房的出在你贾家,两个先儿,全让你贾家占了。这是前些年,谁也料想不到的事。政策不变,怕连活路都要走断了的。”

敬仙仙笑道:“我姨可真会说话儿。前些年,人都说我先人亏了人,罪孽深重,子孙才跟着遭殃的。贾家的先人到底是亏了人,还是积了阴德,弄得都说不清了。”

花穗穗笑道:“这是如今的政策好。不是政策变了,哪有今天再说,还是我哥有本事,见啥都会弄,会油漆,会修马达,会拾掇家用电器,会修楼房管道,会布置食堂,会修锁配钥匙,会收拾自行车,还会瞅买卖,简直像个万事通,一天闲不着,钱寻着往手里送要放在过去,不批你的资本主义才怪呢!”

“他也不是为这没上过批斗会!我才服了他,上批斗会,他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就像喝凉水。”敬仙仙笑得呱啦呱啦的:“我说,你挨批斗倒挺老练的啊他说,人说来,越批越斗,脸皮越厚,脸儿板平,眉头不皱,心情舒畅,还能长寿……”

说到这儿,惹得棚棚里的妇女,都忍不住嗬嗬笑了起来。

敬仙仙瞅了瞅花穗穗,接着说道:“要说你哥有本事,那是过份夸奖了他。他不过是个小炉匠,只能找几个零钱花,办不了啥子大事情。这些小手艺,不过是环境逼迫的。没条件上学,还要吃饭穿衣,难哪他做梦也没想到毛泽东让大家都贫,邓小平却想让少数人先富,这些偷偷摸摸哭哭笑笑学来的手艺,却派上了用场。说有手艺,其实跟巧要饭的差不多,这盖房的钱,是分分角角块块积攒起来的,就这,赶盖起来还得拉几百元的帐。可不盖,又有啥子办法屁大一块庄基,挤了多少人盘了几副锅家里的情况,巷里人又不是不知道,天天你横鼻子我竖眼的,听不完的怪话,生不完的闲气,要像别的人家住的那么宽敞,谁卖这些力气说是全巷头一家,其实是打的蔫牛上北坡。就这,还怕盖不安生呢!”

贾嫂问道:“听说啥都办好了吗,谁还能打绊磕!”

敬仙仙眨巴了一下眼睛,说“好婶呢,我妈那人,你也不是不晓得……”

正在这时,只见贾育英走了进来,说“该吃早饭了。别的听不见,只听见你像个喜鹊一样瞎喳喳!”

敬仙仙赶紧闭住了嘴,给干活的人拾馍端盘子。吃过了早饭,洗涮完毕,贾嫂领着那些妇女摘菜切肉炒臊子,敬仙仙跟花穗穗一起扛着袋子提着篮子去压面。走在路上,敬仙仙道:

“妹子,育雄要离婚的事,像是真的。”

花穗穗因为有了思想准备,并不感到意外,问:“你是从哪儿听说的。”

“前几天,爸跟妈为这事吵来着。”敬仙仙说,“你上班去了,不在家。我猛地听见妈在房子里骂,驴日的,才出去了几天,还上着学,就坏了良心要离婚想了个美爸说,你低声点,小心别人听见了妈说,谁愿听谁听去这门亲事,当初我就不愿意,死驴日的死驴犟,非找这个不可。这不,才几天,却嚷着要离!钱花了一河滩,连个人也落不住,弄了一场啥事嘛爸说,你不同意,跟他说嘛这事儿,娃才给你商量,你这么早嚷出去,有什么好处妈说,我不怕人家花穗穗也许早就盼着离呢你看她那样儿,是安心跟咱过日子的么我不能让他们都这么痛快我苦了一辈子,连个媳妇也捞不着,那不是辟开两腿白受疼爸说,唉,你驴喊马叫的,也不嫌人笑话妈说,你放屁谁驴喊马叫你当大右派挂牌坐飞机都不怕人家笑话,我怕什么……”

“后来呢?”花穗穗问。

“后来老两口是怎么商量的,我就不知道了。看这样儿,准是育雄写信提这事了。”

“这么说,妈还不愿离?”花穗穗又问。”看样子像是的!”敬仙仙说。

“这就怪了。”花穗穗道:“她恨我恨得牙疼,怎么这回跟儿子不站在一个战线?”

“她就是那个猜不透的怪物。”敬仙仙笑了笑:“我说这,是提醒你,有了动静了,你得有个精神准备。”

“如果真是这样,”花穗穗问:“你说我该咋办?”

“咋办?”敬仙仙道:“这,还用问吗?不离!结个婚容易的,一句话就离了,办不到!”

“那不离,人家又变了心,能过活到一块儿吗?”花穗穗担心地问,她一想起菊菊屋里打的那样儿就心里发愁“互相跟仇人一样,那不进了磨口。”

“那就离!”敬仙仙说得很干脆∶“你又不是没工作,怕饿着了?”

“离!”花穗穗道:“我有什么过错,让他就这么平白无故地休了?”

“那就别离!”敬仙仙回答。

“唉好嫂子,我到底咋个办呢?”

“我说不离,你要离,我说要离,你又不离,唉,这主意,要你自己拿了。”

说着,到了压面的地方。这儿人多,说话不便,便扯起别的事情来。

回到盖房的地方,猪肉臊子快炒好了,一切准备停当,只等着开锅下面,暂时没事儿,花穗穗把贾嫂拉到一边,提到贾育雄要离婚的事儿。

贾嫂道:“咦!有这种事?结婚才多长时间,就说要离婚?你莫不是弄错了。”

花穗穗道:“这又不是打耍耍的事,我能随便说。”贾嫂眉头一皱:“这个育雄,结婚的事,又不是吃凉粉,这碗不行,再来一碗你要离,当初就不该结嘛!”

花穗穗叹口气道:“这阵提那阵,又有啥用处你说这事咋个办?”

“不离!”贾嫂愤愤地说∶“吃了灯草,说得轻巧!破了人家的身子,就不要人家了!狗屁大学生!书让他白念咧!”

花穗穗道:“人家成了大学生,咱也知道配不上人家。人家不要咱,咱不离,让人说咱死乞白赖的……”

“你放心,没人说你。”贾嫂道:“朱元璋当了皇上,还不是个没文化的马大脚当了正宫娘娘凭你的哪一点,配不上他?不离!看他这只老虎能吃了天!世上的事,讲出个道理来!”

“就是嘛!”贾嫂道∶“我看他能拿出个啥道理?你哪一点对不住他?”

“婶你这一说,我心里有点底儿了。”花穗穗感激地说:“只是这事,你别朝外人说,如今人家是五月初四的粽子,还没露馅儿呢!”

“好娃呢,这种事,岂是随便说的!”贾嫂正色说道:

“不过,他育雄要是回来,我可要问他的,这事在我手里成,可不能在我眼皮底下散!”

正说着,几声汽车喇叭响,一辆拉砂子的汽车,把屁股掉了过来。一帮人上车厢里去下砂子,司机棚里,跳下一个人来,是贾家骏。

贾家骏穿着一身满是油污的工作服,大踏步地走了进来,乐呵呵地嚷道:

“肠子拧绳咧,肝花摇铃咧仙仙嫂子,赏一把把老碗油泼辣子调干面。”

“一盆都行!”敬仙仙笑着∶“只要你把砂子供住!”说着,先端了一大碗茶去。

“真会过日子。”贾家骏笑着:“先把我灌胀,把地方占住,就少吃面了。”

敬仙仙道:“那是让你洗肠子的肠子洗净了,干面就有地方放了。”

贾嫂一看见贾家骏,扭头朝花穗穗说:“你抽空儿,把这事向家骏说一说,你妈怕家骏,别人的话不听,家骏一说,她就蛰了。再说家骏的爸就是跟他妈离了婚的,他最恨离婚的人。”

(三十五)

一辆卡车,沿着沥青公路,在向前飞驰。透过挡风玻璃,我们可以看见坐在司机棚里的,是花穗穗和贾家骏。

昨天下午,趁着给贾家骏端油泼辣子臊子面,花穗穗朝贾家骏说:“我有事儿要求你。”

贾家骏道:“啥事儿,尽管说。”

花穗穗道:“在这儿说不方便。”

贾家骏笑道:“咋呢,还有保密性?”

花穗穗点了点头。

贾家骏扮了个鬼脸儿:“那就也有相当的重要性了。”

花穗穗强装着个笑脸:“至关重要。”

贾家骏把筷子朝面条里一插,用手一搔后脑勺,挤了挤眼笑道:“好嫂子要是这样,兄弟愿为你两肋插刀。”花穗穗道:“啥事儿还不知道呢,就先拿起刀子来咧。”

贾家骏晃了晃拳头说:“兄弟办事,历来痛快,先放倒了,才认公母的。”

“瞧你的脾气,”花穗穗瞟了他一眼:“老是起火带枪的。”

贾家骏嘿嘿一笑说:“有啥办法,咱就是这号‘人种’哎,嫂子,你到底是啥事儿?先给我透点风。”

“你那脾气,现在不能说,再说,这儿人多嘴杂,得找个地方。下午还得蒸馍,晚上我到你家里去行不行?”

“中中!”贾家骏学着河南口音:“敝舍无比欢迎嫂嫂大驾光临!”

花穗穗这会真被他给逗笑了。她开始朝他提这事时心里还有点嘀咕,虽说接触的次数不少了,尤其还有她走娘家时坐车的那一回,但他见了她,神色总是很严肃的,从未轻易露过笑脸。她偷偷地想过他,但却从未大胆地去想。这回,她才晓得了他不但倔,暴,还有他另外的一面,风趣。他今天居然跟她开起玩笑来,这是她意想不到的。她的浑身一下子觉得轻松了。他是个好人,她想。

晚上,她去了他家里。

贾家骏把灯拉得亮亮的,一张方桌上,放着杏仁,桃酥,麻片,怪味蚕豆几样吃食,还有一盘子鲜嫩鲜嫩红格生生的樱桃。一看她进了门,他就站了起来笑道: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怎么没举鲜花呢?”花穗穗笑着问。

贾家骏忙把樱桃盘子举起来,说:“以果代花,色香都佳。嫂嫂请来用餐!”他把盘子放在花穗穗的面前∶“宁吃樱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这是一位朋友出车,从四川广元带回来的。别客气,吃!”

花穗穗还是头一回看见樱桃,她没客气,拿起来摘了几颗,放在嘴里,凉凉的,甜甜的,带着一点儿微酸,清香可口。她瞅着贾家骏,不由笑了。

贾家骏也瞅着她笑了:“咋样?不错吧!”他把那些糕点朝她面前一推:“这些全是你的,能吃就敞开吃,吃不完全带走。”

“爷呀,还连吃带拿?”

“只要你不见外就行了。”

“你怎么今天这么客气起来。”花穗穗瞅了他一眼,笑着问。

“嫂嫂初临寒舍,连电灯都比往日亮了,兄弟自当热情接待。”贾家骏学着香港电视剧中古装人物的口气说道。

花穗穗笑道:“兄弟,我怕不是头一回来吧!”贾家骏道:“我是说你当了嫂子,头回来我家里。有了头回,就有二回,今后有功夫常来。你吃吧,每一样都尝一尝,尤其是这怪味豆。四川人都是些怪物,弄得这豆子也怪,又麻又辣的,我就喜欢它的这个怪!”

花穗穗咬了一颗,麻,辣,酥,脆,味儿确是怪,她从来没尝过,但觉得蛮不错。

“不错吧?”贾家骏笑道:“跟兄弟我一样怪,是不是?”

“你有什么怪的?”花穗稹笑着问。

“生,顶,冷,撑怪吓人的,是不是在巷子里,我的名声可不大好听。你可能对我也没啥好印象。”

“不!我对你的印象蛮好的,”花穗穗瞅着他说∶“印象坏,我那回也不会到你家里来……”

“嫂子不外看兄弟,兄弟实在荣幸!”贾家骏似乎不愿她提起过去的事,忙打断了她的话:“嫂子,说吧,你有啥事,要兄弟帮忙?”

花穗穗推开桌子上的吃食,用手抹了一下嘴,说:“我说了,你不要生气。”

“咋呢?谁欺负你了?”贾家骏问,晃了晃拳头:“看我不捶碎他狗日的脊梁骨!”

“你净想跟人打架!”花穗穗不由笑了。

“该打就得打,不打说你是鳖种你说,是啥事?”

“你知道吗?”花穗穗道:“你育雄哥要跟我离婚。”

“啥?”贾家骏一下子跳了起来,眼瞪得老圆:“他要跟你离婚?”

花穗穗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他妈的!吃饱了撑得慌!”贾家骏恨恨地用拳头在桌子上砸了一下,震得桌上的东西都跳起老高。

“你看你看,脾气上来了,是不是!”

贾家骏脸上的肌肉都在颤。他的父亲跟他的母亲,是家庭包办的婚姻,开始相处得还不错,后来嫌她没文化,强调感情不合,没有共同的兴趣,一直打打闹闹地要离婚。母亲为此害了一身病,心脏,肺,肝,肾都有了毛病,她躺在炕上,看着实在没希望了,终于答应了离离婚后不久,她就瘦成了一把干柴,默默地死了。那年,他还不到六岁,这事,对他幼小的心灵,刺伤极大,至今,一想起这事,他忍不住伤心地流泪。他不认他的父亲,一分钱不要他的,也不跟他见面,在街上躲不过了,他扭过脸去也不理他。现在,他一听贾育雄要离婚,立即触痛了他心头的疮疤。他忍耐不住了。

“不是那老婆子挑唆的?”

“不听说她也不让离。”

“那好!”贾家骏恨地说∶“你回去!明儿一早,我开车,咱去找他。”

“我说……”花穗穗没料到他火气这么大,还想劝一劝他。

手机,呈现场上海上升级上升级上海市场地区,咱找他算帐去!”

"……”花穗穗还想劝一劝他。

“你走嘛!听见了么?”贾家骏下命令似地∶“明儿一早,你来!”

花穗穗无可奈何,只好走了。

现在,她跟着他,一同出发了。他皱着眉,紧抿着嘴唇,在开着车。她坐在他的旁边。她不晓得此去要发生什么事,但她希望贾家骏能帮助她不要把离婚的事儿变成现实。做为一个女人,她不愿背个被男人抛弃了的名声。她娘家祖祖辈辈都是正儿巴经的庄稼人,她不能平白无故让花家的名誉也跟上带灾。

“你去了咋个说呢?”她问。

“你别管。”他没好气地说。

她不好再问了。她知道,他生气时是没有好话的,而且,他对任何事情,都有他处理的方式,谁也劝不进的。她只好默默地坐在那儿,望着车外。

汽车开得很快。一辆又一辆都被超了过去。有几次差一点和拖拉机撞上了,但很快地又闪了过去。她在车棚里不由自主地东倒西歪,并且差点吓得喊出了声。但他呢,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似的,依然皱着眉,抿着嘴唇,在转他的方向盘。

她想起了菊菊。菊菊有勇气,她可没有。那次打架后不久,菊菊就告到了法院,要离婚。她说,离婚有什么可怕的又不是我偷了野汉。有这样的男人,我还嫌丢人呢花穗穗担心地说,真要离了,可怎么办呢菊菊笑了,怎么办另找一个呗天下的男人又没死绝,还四川的秃子——成了缺物不成再找,就找一个真正爱自己忠于自己的。菊菊道,二婚头又怎么着二婚头就不是人谁敢嫌我,我还不找他呢!汉武带他妈也是二婚,不是还眼了皇上?她想着,如果今天不成,也学菊菊,离!一没儿二没女,又没什么牵挂,他贾育雄也不是个天上有地上无的宝贝。回想起和贾育雄婚后的那些日子,似乎并没有什么多大的意思。她自己也很难说清,她到底是爱他呢还是不爱他。她只知道他是她的丈夫,她是他的人。一结婚,名份一定,这是很难更改的。在农村,凡是离了婚的女人,人都说是男人不要了。要是好,男人能不要你吗?你没毛病,人也要说你有毛病,不是说你有野汉,就是说你不会生娃。总之,全是女。人的不是,那蔑视的嘲笑的目光,弄得下巴顶着胸脯走,连头也抬不起来的。她可不能让别人这样说她。她又有些后悔,后悔自己跟了贯育雄。为什么那时候要跟贾家骏赌气呢?要是再磨些日子,把跟贾家骏的事磨成了,大约今天也不是这个样子。贾家骏虽然脾性不好,但人好,心眼儿好,他准不会干这号缺德事儿。唉,要是跟贾育雄离了婚,能跟贾家骏结婚,那该有多好?想到这儿,她不由抬起头来,了贾家骏一眼。她的脸不由得红了。贾家骏依然在开他的车,瞧也不瞧她。花穗咽了一口睡沫,心里说自己:该死!你想到哪儿去了!……

汽车在路上足足走了有两个针头,才到了师范大学。大学门口有一排卖小吃的,贾家骏在路旁停了车,叫地下来,领她进了一家水盆羊肉的,说:“吃饱了再去!”她说不饿,家骏说:“不饿也得吃"她只好跟着进去,掰了一个馍。回头吃水盆,她觉得比羊肉泡强多了。

进了学校,东问西问,才找到了贾育雄的宿舍。一敲门,没人。他们只好出来,走在楼下的院子里。院子里有个不大的花园,中间有几把水泥铸的椅子,他们走过去,坐了下来。贾家骏依然是那张面孔,皱眉抿嘴,瞅着花园里一丛盛开的玫瑰花。花穗穗想跟他扯点闲谈,但他不张口,她也无法张口。人很少,偌大个院落偌大个楼,让人感到有些冷落。花穗穗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

“只顾闷着头往出跑,竟忘了今儿是个星期天。”

“星期天好!”贾家骏道∶“他不上课,有时间。”

“谁能知道他啥时侯回来?”

“兔子有窝,狐子有洞,他又不是个断了线的风筝。”

“唉!人家能变心,还没得个相好的女学生,去压马路,遛公园,咱们等到啥时侯?”

“他能骚情得起来?一月的工资,还不如我吃顿饭值钱。等它个日落星星亮,看他钻山呀,还是上天呀?”

花穗穗原想说与其死等,不如到外面也转转,这省城,比县城大得多,且有许多热闹去处。贾家骏这样一说,她不好张嘴了。她只有陪他闷坐。

有事等人,就像憋着一泡尿进不了厕所,心里烦躁,只觉时间过得慢。想点什么,也想不进去,脑子里如同一架出了故障的放映机,一忽儿出现个这,一忽儿出现个那。胡想了一阵,花穗穗又回到了眼前的事实上。如果贾家骏说不服贾育雄,她怎么办离吗,她不甚愿意不离,别别扭扭的,这日子又怎么过如果贾家骏说服了贾育雄,表面看来没事了,但终究成了两张皮,粘不到一块儿,他在外边不回来,终不成这样冷冷清清当光棍,守活寡?人家男的如今还好说,能挂个女人,自己就不行,能豁出个脸去勾引男人?这事儿,对男人说来大不了是个过错,对女人说来就成了一辈了洗不清的耻辱,连孩子都得跟上带灾的。一想起这些,她的心里感到空落落的,很是惆怅。扭头看了看贾家骏,他双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托着双颊,仍死死盯着那丛玫瑰。他在想什么呢她猜不透。一看他愁得那样儿,她还有点可怜他。

眼看着日头偏了。院子外面,说说笑笑挨挨撞撞地走进一男一女来,手里都拿着书和夹子。一看那身影儿,她就认出是贾育雄。她忙用胳膊肘儿碰碰贾家骏,说:

“你看!你快看!”

贾家骏一抬头,触电似地陡地站了起来,发怒似的吼道:

“贾育雄!”

欢喜满面的贾育雄吃了一惊,突然停止了脚步。他一看是贾家骏和花穗穗立在那儿,不禁愣了一下。他大约是没有想到他们会来吧!但他很快就镇定了下来,朝那位女同学说了些什么,就走了过来。

“啥时来的?吃了吗?”

贾育雄鸟枪换炮了,他的头梳得蛮齐整,油也擦得锃亮,一身浅栗色西装,雪白的衬衫领下,吊着条鲜红的领带,人凭衣裳马凭鞍,他显得英俊多了,漂亮多了,那副眼镜一戴,书本手中一拿,俨然像个很有学问的教授。

贾家骏没有说话,只用眼睛狠狠地瞪着他。花穗穗见贾家骏这副架势,也不好说什么了。她瞅着他,说不清这久别重逢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

“走吧,屋里坐!”

贾育雄似乎很热情地招呼着,其实他很不欢迎他们的到来。他知道花穗穗好说,贾家骏却是不好对付的。他准备应付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

“你倒是很像个新女婿啊!”贾家骏一边大踏步地朝宿舍楼走着,一边不无嘲讽地说。

“这,这是潮流。”贾育雄跟在贾家骏的身后:“在大城市,不这样会被人瞧不起的。”

“这你就高级了公鸡追母鸡的时候,总是要摇冠冠炸翎子的!”

“你,你咋这样说莫名其妙?”

“我又不是瞎子。”

“我们是同学,一块儿学习去了,你可不要胡拉被子乱扯毡。”

“同学同学,同学干见不得人的事儿,倒说得挺正经的。”

“你——”贾育雄急红了脸,觉得没法儿说了。到了宿舍门前,贾育雄开了门。里面两张架子床,四张小条桌。贾育雄招呼他们坐,并要打水让他们洗脸。

“不洗了。”贾家骏说:“咱农村人,没那么多讲究。又不挂拉女的,脸洗光了让谁看去你坐下。”

贾育雄只好坐在一把椅子上,放下书和夹子,望着贾家骏。

“我知道你不欢迎我们!”贾家骏站在贾育雄的对面,盯着他:“欢迎也好,不欢迎也好,我们长着腿,用不着请示谁,就来咧,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把我嫂子咋办?”

贾育雄低着头,说:“这个问题很复杂,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的。”

“那你就说三四句。”

“我能把她咋?”贾育雄道:“我一没打她,二没骂她。我是为了她的幸福,才……”

“放屁!”贾家骏气冲冲地说:“要跟她离婚,还说为了她的幸福她是个人,不是个猪,心口上捅一刀子,你还想当善人。”

“你不要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了。”贾育雄道:“这问题,你不懂!”

“我倒要听听你这识文家懂个啥?”贾家骏气得脸上的肌肉都在抽动。

花穗穗怕贾家骏打贾育雄,忙劝道:“他有理,你就让他说。”

“说你说。”贾家骏喊道。

贾家骏用手扶了扶眼镜,轻轻咳了一声,说:“你们不知道,人的感情,是个最复杂的东西。光有感情还不行,作为夫妻,还得有爱情。爱情这个东西,比感情还要复杂。有感情的不一定有爱情,有爱情的必定有感情。感情是爱情的基础,爱情是感情的升华。有的夫妻虽有感情没有爱情,没爱情的婚姻是黯淡无光的,婚姻只是一种形式。只有婚姻而没有爱情对男女双方都是一种痛苦。我们中国受封建主义的毒害太深了,造成了许多既没感情又没爱情的婚姻,我就是受这毒害的一个……”

贾家骏听到这里,一肚子的火,再也憋不住了,照准育雄的面庞,"啪"地就是一拳。贾育雄哪里挨得这一下?”哼"了一声,便连人带椅子,如同被利斧砍了一下的树枝,颓然地倒了下去。花穗德不曾防备,吓得尖叫了一声。贾家骏扑了过去,拾脚就踢,踢得贾育雄在地上打了个滚儿,厉声尖叫。贾家骏还要踢,那把椅子,刚好横在了中间。他一抬脚,踢得椅子飞了起来,撞在了对面的墙上。花穗穗一看贾家骏发了狠,忙奔了过去,双手拽住了他的胳膊,叫道:

"别打了!别打了!”

贾家骏这一拳一脚,打了过去,方才觉得稍稍出了一口恶气。这阵趁着花穗穗拉他,说:“看在我嫂子的份上,饶了你!不然,哼!”他晃着攒紧了的拳头。他也知道,凭豆育雄的身子骨,也禁不住他再打的。

贾育雄被打得卧在地上,禁不住一声连一声地呻唤。脸上疼,腿也疼,不知道该顾哪里才好。他知道贾家骏来势不善,但想不到来势这样凶猛,被打得两处都像是刀戳一般的疼痛。大腿骨像断裂了,不由蜷曲起来;又觉鼻梁骨像碎了,伸手一摸,粘平平的,是血!他挣扎着想站起来,浑身却怎么也使不上劲儿。他从来也没挨过这么重的打。他恨贾家骏,想骂,却不敢骂。他觉得眼睛模糊了,一摸,不见了加副黑框宽边赛略塔近视眼镜。他他着两手一摸,只拣一半眼镜桂架从中间被打断了。那身笔挺的西装,滚了一身图。方才那潇洒的"绅士"风度,完全没有了,他弓着腰

着腰爬在地上,像一只被猫戏弄得丧魂落魄的老鼠。

"你就会放屁!上了几天大学,竟在我面前拽起文来。”

贾家骏坐在床上,双臂盘在胸前,冷笑着说:“感情呀,爱情呀,婚姻呀,幸福呀,啥狗屁洋玩艺呀!我们贾家,出了榜眼,出过进士,出过知事,出过团长,你戴个眼镜,穿身西装,猪鼻子捅成一个眼儿,装得倒像个驴球。你要跟人家离婚,还光脸上贴膏药,一副受害的样儿!我问你,谁强迫你跟嫂子结婚来?”

“没。”贾育雄只好这样回答。

“你们两眼对两眼,大眼对小眼,自愿成的亲。你一上大学,就变了心……”

“不不!”贾育雄爬在地上,没了眼镜的双眼,眯得像猫∶“兄弟,你不知道,我们的悲剧,也正在这里。”

贾家骏冷笑道:“还悲剧呢,有没有‘电锯’你悲,也不想人家悲不悲。快把你那一套臭玩艺收起来吧。”

贾育雄道:“兄弟,这你就不理解我了。唉,这也难怪,你从小没好好上过学,没读过易卜生,左拉,萨特,叔本华,尼采,弗洛伊德……”

“我是没读过!”贾家骏不由又火了∶“我要读过,还不至于这样缺德呢!闲屁少放了,你说说,你把我嫂子咋办?”说着,用眼睛逼视着贾育雄。

贾育雄没了眼镜,根本瞧不见贾家骏。但从声调听着情形不好,忙可怜巴巴地直摆手:“兄弟,好说好道,好说好道。”

“我只要你一句话!”贾家骏像是在下最后通牒。

“这你叫我咋说呢!”贾育雄眨巴着发眯的眼儿∶“她跟我是没有幸福的!”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娶她?”贾家骏问。

“当初,当初,”贾育雄低声喃喃地说着:“娶她,娶她,那,不过是一种生理需要。”

贾育雄的话刚一落点,贾家骏扬起手,带着风,“啪”地便是一记耳光,骂道

“牲口你不是人,是牲口。”

贾育雄叫了一声,双手捂住了脸,一缕血,从嘴角流了出来。他如同哭了一般地喊着:

“你打,你打。”

贾家骏气得脸都青了。握住拳头,正要再打时,忽然又停住了,他扭身过去,一把拉住花穗穗就朝外走。花穗德脚不沾地被拉了出来。

“他不是人,是牲口,跟他不说了。”

贾家骏咬着嘴唇,一口气把花穗蕙拉出校门,开着车就走。花穗德看他气成这个样儿,一句话也没有说。

车在城里的马路上行驶着。他想要把她拉到哪里去,她不知道。后来,车在一个大院落里的停车场停下了。贾家骏一声不响地领着她,走上大街,进了一家餐厅。他要了一盘青椒炒鳝鱼,一盘黄焖鸡,一盘烧鱿鱼丝,一盘红烧鱼,一碗肚丝汤,一盘花卷。这些菜,花穗德大都不曾吃过,经过了方才那场事,她一点食欲也没有了。这些美味的吃食,她看着都很香,吃到嘴里,却觉得有滋没味的。贾家骏只在菜肴刚端上桌时,招呼了她一声“吃”,便闷着头儿吃起来。他也吃得很慢,一口菜嚼好半天。后来似乎猛然惊觉过来,忙装出一脸笑,说:

“嫂子!你咋不好好吃呢!今天这,算兄弟头一回请你的客。”

花穗穗也装出个笑脸说:“菜都挺好,我这土包子是头一回开洋荤。就是,唉,吃不进去,可惜了儿的!”

“可不是,要在往常,我一个人就能吃光!可今儿个……唉,嫂子,思想放宽些,心上别搁事,吃!”

“我不是吃着么!”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鳝鱼。

“你该多吃些!身子是个本钱!”贾家骏笑着∶“只要身子好,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就是就是!”花穗德不愿忤逆他的好意,勉强做个很香的样儿吃着。

俩人都拿着筷子,都吃不下了。

“嫂子!”贾家骏低声叫道∶“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事情弄成这样,我也没办法咧!”说着,眼圈都湿了。

花穗穗慌了,忙说:“这不能怪你,你是好心。”贾家骏用拳头捶了自己的头:“只怪我没本事,没本事,我是个傻子!傻子!”

“你别,别这样。”花穗穗忙劝着,掏出手绢,要替他拭泪。

贾家骏拨开她的手,用袖头抹了一下脸,说:“他不是我贾家的种,我贾家是不出这号人的。他是假的,虽然他也姓贾。他要是我贾家的真种,他敢说那话,我就敢扯翻他的嘴他不是的,这我就没法儿了。”

“就是你那话,”花穗穗道:“他不是人,是牲口,你用不着跟他生气!”

“我不跟他生气,跟这号人,我划不着。”贾家骏苦笑着。”只是担心你,你咋办?”

“他要吃了秤砣铁了心,谁也没法儿。”花穗穗道:“他要离,离他的,我不离就完了。”

“对!”贾家骏道∶“他要离,你不要离!这事儿没有好下场的,他把谁也甭当鳖腺!现在别言声,等着他,看他这戏咋唱!他要唱,我就领着你找他学校的党委,我不信就没人管他成了没王的蜂咧。”

“嗯,嗯!”花穗穗忙应着。

“你不知道,嫂子,”贾家骏道:“这离婚的滋味,是不好尝的,我妈就死在了这上头。”说着,神色黯淡了下来。

“唉!过去的事儿,别想了!”花穗穗劝道∶“谁都有本难念的经的。”

沉默了一会,贾家骏站了起来,说:“走!回!他娘的×,天塌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