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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追求

(三十六)

这天是星期天。吃罢早饭,花穗穗想去菊菊那里。贾育雄已正式向法院提出了离婚,法院已派人来找她进行调解她暂时什么也没有说,她想和菊菊商量一下。她佩服菊菊,同是女人,人家比她有主见,快刀斩乱麻,三几下就把问题给解决了。自己就不行。她不是不想学菊菊,而是情况不同,她觉得她还学不来。

天已经热了起来。县城小,工厂多,窄窄个街道,让人塞满了,她在人流里挨挨挤挤地走着。走没多远,她的额头就沁出了汗珠。这一热,使如想起该买件夏令时装了。一拐,她进了衣裳市场。

这在裳市场并不很大,却是异常的案华。空中悬挂着名式各样的衣服,摊板上摆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满眼是花花绿绿的世界。这几年,服装款式、质料、颜色、装饰发展得非常快,快得让人接受不了,适应不了。似乎陡然之间,男的变成洋学生或者将军,女的变成了下凡的仙女或华贵的公主。尤其是女的,那衣裳不是袒胸露脯,就是有意突出高耸的乳峰或扭动的臀部,让人看着眼睛都睁不开。但卖的却迅速在卖,穿的公然在穿,谁也奈何不得,就像涨了的金钏河水,谁也阻挡不住一样。但无论如何,人们大都觉得这么以来,男人到底像个男人,女人到底像个女人了。当然,也有男的穿红挂绿像个女人的,也有女的一身水磨蓝牛仔衣裤像个男人的,随人家的心愿去,这也是个世界嘛。花穗穗进了市场,一会儿仰头望望空中,一会俯身瞅着摊子,那些衣裳,似乎都相当漂亮,又似乎都不适合自己。她的眼花了,觉得自己无法选择。转到一个摊前,空中挂着个葱绿色大开领短袖衫子,左胸前绣了朵白色玫瑰花,看来挺素雅又挺好看的,惹得她不停眼地打量。

“这位大姐,这衣裳你穿着漂亮得很,买一件吧,不贵,才三十六元!”

有人拍着她的肩膀,在她的耳边娇声娇气地说。花穗穗扭头一看,是“西洋景”。她不由一阵惶惑,忙说:“我是看看,转转。”说着,拔脚就走。

“不买,多看看也行嘛!”只听“西洋景”在后面说:“这衣裳漂亮,买的人可多呢来,挑呀,最新款式,上海货,广州货,深圳货……”

花穗穗买衣裳的兴致,全给破坏了。”西洋景”那副嘴脸,神态,使她的心里很不愉快。”妖精!”她暗自喃喃地说着。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讨厌她,是不是因为自己跟菊菊的关系?

挤出了衣服市场,她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觉得轻松多了。她擦了擦汗,向菊菊的宿舍走去。

一听见敲门声,菊菊立刻迎了出来。一见是她,劈头就问:

“咋个向?问题明朗化了没有?”

“人家已经告到法院了!”花穗穗说。

“告了好。”菊菊说:“你咋办呢?早点下决心,别撕不长扯不短的!”

说着,俩人已进了菊菊的寝室。菊菊“哦”了一声,说“人呢?”

“谁?”花穗穗问。

“是不是跑到阳台上去了?”菊菊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声,接着朝阳台喊道“鲁鲁!”

没人回答。

菊菊立即走向阳台,一看,鲁鲁站在阳台的西南角上,似乎正朝远处望着。菊笑道:

“鲁鲁!你不是整天想着花穗穗吗?怎么今天碰见她了,你倒躲了起来快进来嘛。”说着,就拉他的胳膊。

“别!别!”鲁鲁挣扎着。”她又不吃人!”菊菊说。

鲁鲁红着脸,还是跟菊菊进来了。他一望见花穗穗,立即低下了头去。

花穗穗忽然觉得他怪可怜的,忙招呼道:“鲁鲁,你好!”并伸出了手去,主动握住了鲁鲁的手。她不由一阵心跳。

鲁鲁似乎比花穗穗激动得厉害,他的手接触到花穗穗的手时,似乎浑身都颤了起来。

“坐下,坐下!”菊菊忍不住笑了起来:“都是老同学,有啥不好意思的我这屋里又不是醋房!”

惹得花穗穗和鲁鲁都红着脸儿笑了。

花穗穗坐在沙发上一看,菊菊屋里的陈设,彻底地变了。原来的三开门大立柜,高低柜,写字柜不见了,摆在对面的是一副鸭蛋青银金边的四组合柜子,床由木板的换成了席梦思,一台二十寸日立彩电蹲在组合柜中间。沙发的另一头放着架梳装台,摆满了各种化妆品和一瓶插花。屋子里金碧辉煌,珠光宝气。

“瞅啥?”菊菊笑着盯了盯花穗穗:“又不是没来过,认不得了?”

花穗穗问:“啥时候又买了这一套?”

菊菊道:“人家的那些东西,我一件也没要,全叫他拉走了。我嫌看着恶心。”

“那这……”

“这是我那一口子刚买的。”菊菊有些得意地说。

“怎么,这么快,你就又结婚了?”花穗穗惊讶地问。

“婚还没结,事倒是成了。”

“谁?在哪?”

菊菊指了指席梦思床顶头的墙:“那不是,在那!”

花穗穗抬头一看,只见那儿挂着个镂花玻璃镜框,里边嵌了张双人彩色照片,一个精明的三十多岁左右的男子,穿着笔挺的西装,用右手搂着菊菊的右肩。俩人,都在幸福地微微笑着。

“他做啥工作?”花穗穗问。

“国家正式职工,”菊菊说:“还是个副科长,停薪留职了,开商店。”

“我看就像个有钱的!”花穗穗羡慕地说。

“不敢说多,赚了几个倒是真的。”菊菊似乎尽量显得平静:“你狗日仗着有几文臭钱欺负我,我要让他看看,离了他,我会找个比他更好的。笑话他看不成!”

鲁鲁瞅着菊菊道:“只要你们俩人感情好,你恩我爱,互相体贴,心心相印,亲密无间,那比啥都好。人常说,黄金有价,情义无价。两人不是一条心,山珍海味有啥味儿俩人成了一条心,喝口凉水也是香的。”说着,又扭过头来,瞅了瞅花穗穗。

花穗穗立刻意识到鲁鲁这话也是朝她说的,但人家这话说得对,她只好赞同。她点了点头,望着菊菊。

菊菊笑道:“咱们鲁鲁现在成了理论家了。这话嘛,当然人都这样说。但这几年,你们也看得出来,还是富比穷好,有钱比没钱好,钱多比钱少好。鲁鲁,你为啥要当‘鸡大王’穗穗,你为啥要拼命进城当工人还不是为了过好日子么没钱能过好日子么马瘦毛长,人穷志短,如今你穿得不齐整,商店的售货员都用白眼仁翻你。两口子,光用感情做基础是不完备的,还得有钱。唐朝的诗人元稹就说,‘贫贱夫妻百事哀’。我原来的那个货,不是靠他爸原来的关系,背地里做生意,那个‘西洋景’能往他怀里钻他能跟我弄这一场事我们考虑问题都要现实一点,空头理论现在可吃不开了。”

鲁鲁笑道:“你说得也许有道理。但也反映了另一个问题,就是钱多了也害人。你原先的那个不是因为有了钱才胡成的精。”

菊菊反问道:“照你这么说,我现在的这个有钱,也会在外边胡成精吗?”

鲁鲁被问得脸红了,忙说:“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选对象一定要选个爱自己忠于自己的人,不要把金钱放在首位……”

菊菊道:“我现在选的这个你放心,绝对可靠。他原先的爱人在农村,真是‘一头沉’,他并没嫌她文化低而抛弃她。他给村里盖了两层楼,啥家俱都配齐了,是她没福,日子刚过好,她却让拖拉机在半路里给轧死了。他一提她就哭……”

“有孩子吗?”花穗穗挺同情地问。

“没得。说是她有妇女病,他正给她治着呢。出事那天,是他领她要到省的大医院去。她本该坐汽车来。谁晓得她有钱舍不得花,偏要走,谁知道那辆拉麦秸的拖拉机下坡时慌了神,不但把她从坎坎上撞了下去,连拖拉机也头朝下尻子朝上栽了下去。这下可惨了,她的上半截身子都砸了蒜,连个样样都没了。唉……”

穗穗和鲁鲁听着,都不由低下了头去。

菊菊停了停,待自己的心情稍稍平静了些,才又说:“我跟他谈了几回,发现他是个知情知意的,才答应了他。要不,他比我大八岁,我为啥要找个比我大这么多的呢?”

“对我认为年龄,职业,金钱,都不能构成爱情和婚姻的条件,最要紧的是知心,是他真正爱你。”一向有些腼腆的鲁鲁,忽然变得勇敢起来,像个演说家似的,在激动地发表自己的见解了:“《红楼梦》里,薛宝钗爱贾宝玉,爱的是他在贾府特别受宠的地位,‘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而林黛玉爱贾宝玉,却只是因为他是贾宝玉,宝哥哥。真正爱情就是爱情,是绝不附带任何条件的。”他说着,用眼睛大胆地瞧着花穗穗。

花穗穗自然也听出了鲁鲁的弦外之音,并且感觉到了鲁鲁那火辣辣的目光。但她始终对他没有兴趣,虽然她被瞧得不好意思,却不愿意多说一句话。

菊菊自然也明白鲁鲁的意思。她同情鲁鲁,也可怜花穗穗。见鲁鲁这样一说,她眨了眨眼,笑着问花穗穗

“咋样对鲁鲁的这种见解,你有啥不同看法?”花穗穗道:“鲁鲁的见解,当然是很高明的。可惜那是书上的。依我看,没有条件的爱情和婚姻,在人世间怕是找不出几个来的!”

“但是,至少,这应当是我们追求的目标!”鲁鲁忙接着说:“我们都应当爱确实爱着自己的人,只有爱自己的人才不会辜负自己,如果不是这样,其他条件只会带来痛苦,而不会带来幸福!”

花穗穗瞅瞅鲁鲁,问道:“这么说,你跟闹闹自然是真正的爱情了。”

这突然的一击,显然使得鲁鲁惊惶失措了,他的脸红了,吃吃地说:“那,那是我舅,说的媒,妈又骂我,我没办法,只好应付着,其实,其实,我心里并不爱她……”

菊菊见此情景,连忙说道:“好了好了,同学们一起,难得见面,别嗑闲牙了,说点正经事儿吧!”

花穗穗和鲁鲁,都不说话了。

菊菊道:“鲁鲁,一向县上开万元户表彰会,你是戴着大红花上街游行了的,成了有名的‘鸡大王’。最近情况咋样?”

鲁鲁一见菊菊提起养鸡,马上就来了兴致,说:“咱可不在乎当不当万元户,戴不戴大红花,咱只是从小儿就爱鸡。我妈妈年年养鸡,只只从小儿都有名儿,什么黄瓜奴,花丽丽,双冠冠,胖墩墩,她一进门,鸡儿扑楞着翅膀直往她怀里扑。可惜年年是春天买回一群,秋里一个鸡瘟鸡霍乱,死得剩不下了几个。她年年为这伤心落泪。那些年,日子很难,为个盐醋钱,妈常常是鸡尻子等蛋。责任制以后,一年忙两季,闲了没事干,总得寻个营生。我便帮妈养起鸡来。我买了许多养鸡的书,一看,才知道这里头学问多着呢,是门科学。俗话说,行行出状元。咱考不上大学,当不了那个状元,就当这个状元吧……”

“你别罗嗦了!”菊菊道∶“这又不是做模范报告。你说,你现在养了多少?”

“过去养了两千,”鲁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今年想发展到一万多。只是家里后院地方小,正想要小队饲养室的草圈子……”

菊菊笑道:“我就是服得你这股劲儿,倒底自己走出了这条路子不简单.”

鲁鲁一听菊菊夸奖他,不由咧裂着嘴儿笑了。菊菊把目光从鲁鲁脸上,移到花穗穗的脸上:“老同学,我方才听你说,人家贾育雄已经向法院提出离婚了,你咋办?”

花穗穗见问,低着头说:“不管他怎么样,我是不离的。”

菊菊叹了口气说:“唉!你真是!俗话说,见婚姻说成,见官司说散。如今你们弄得又是婚姻,又是官司,叫人成不得,又散不得。我问你,你到底爱他不爱他?”

“我也说不上来。”穗穗低声说。

“那他爱你不爱你?”鲁鲁突然关切地插进来问。

“要爱还能提离婚?”菊菊似乎是替花穗穗回答:“我可不管他别人说啥,依我说,穗穗,散天下的男人并没死光,还愁寻不下个好的!”

“就是,就是。”鲁鲁道:“自己的幸福要自己去争取,何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我可不能让他这么便宜,说离就离!”花穗穗气愤地说。

“这,你整不了别人,只能整自己!”菊菊道∶“不管时间拖多么长,最终还是这么个结果,还不如早点下决心。”

鲁鲁道:“穗穗,你还是听菊菊的话吧,既然合不来,就各走各的路。没有人笑话你的,人们只会谴责他。”

穗穗瞅了鲁鲁一眼,没有说话。

菊菊道:“穗穗,你吃亏就吃在这心肠软上头。我们女人大都吃了这个亏……”

“唉!”花穗穗叹了一口气:“你不明白,我一答应离,光是娘家这一关就过不去!”

菊菊见此情景,知道不好再说什么了,便笑了笑说:

“好咧,不说咧咱们难得聚在一块儿,我请客,吃猪肉韭菜饺子吧走大家动手,丰衣足食!”

(三十七)

从菊菊处回来,还未坐稳,贾嫂就让孩子来叫她,让她到家里去。花穗穗立即就去了,她知道贾嫂也很操心她的事。

一进贾嫂的房门,只见妈跟冯五叔在炕上坐着。她刚一问候过,妈就抱怨说∶

“跑到哪去了?叫我等了你好半天。”

“去同学家里了。”穗穗忙陪着笑:“我又不知道你今天要来。爸身体好么?”

“好好好!”穗穗妈盯花穗穗一眼:“都当了媳妇,还跟从前一样野。我们当媳妇那阵,除了娘家,谁敢随意到哪里去?”

冯五叔仰着戴蚂蚱镜的面孔,笑道:“好妹子呢,老皇历搬不得了。我这个媒人,如今也不过是聋子的耳朵。说是三媒六证,不过图个表面的样样儿。比起别的媳妇,咱穗穗好得不知到哪里去了!”

你还夸她!”穗穗妈道:“她要好,人家能闹着离婚?”

花穗穗见说,心里微微一惊,她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这风声,果然刮到花苑去了。

贾嫂忙陪笑道:“好姐呢,这事你不能怪娃嘛,人家育雄要离,娃有啥办法?”

穗穗妈道:“好女家家爱,劣女个个嫌,她要是好的,还要我操这份心吗冤孽,都是冤孽,你要我把这份心给操到啥时候呢?”说着,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贾嫂道:“好姐姐呢,你这话可说得不入耳。穗穗这娃,在娘家长着你清楚,在这儿当媳妇我清楚。无论人品,性格儿,都是百里挑一的。你可不能自轻自贱了自己的女儿。”

“就是就是!”冯五叔道∶“你看过《铡美案》么你不骂陈世美,怎倒埋怨起秦香莲来?”

“唉出了这事儿,我不说自己的女儿,能说人家吗?”穗穗妈抹着泪眼:“都是她不好,笼络不住个男人。”

花穗穗的心里本来就很不愉快,又一直担心怕这事影响娘家的名声,如今一见娘口口声声直怨她,便有些忍耐不住了,剜了娘一眼,说:“我一不会耍猴,二不会驯马,怎么能笼络住人家照你这么说,不是王魁负义,倒是敖桂英死得活该了。”

花穗穗一发火,穗穗妈便不言语了。

冯五叔道:“好妹子呢,事到如今,你娘儿俩吵吵闹闹也没用处,还是商量事儿吧。”

穗穗妈道:“你不知道,这风声一传到花苑,人不用嘴笑,拿尻子把我都笑了……”

花穗穗问道:“谁说啥咧?”

“还用人家当面说吗?”穗穗妈瞅了花穗穗一眼:“你蓉蓉嫂子就说,拣高枝儿攀吧,也不看自己是不是那个鸟你爸直叹气,说,当初我就说,咱庄稼人应该本本分分的我一听见这事,羞得连门也不敢出。咱花家还从来没出过被休回来的女儿!”

“有啥羞得见不得人?”花穗穗也有些激动了:“我一不抢,二没偷,三没跟人串北京走上海,四没去医院引产打胎,我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惹得一家子不安宁?”

贾嫂连忙说道:“穗穗,你少说句行不行?好姐呢,你不能怪娃。再说,如今这退婚离婚,也成了常事儿,各村堡寨,那里没有前几天,顺城巷给娃娶亲,就为个上车线差十块钱,不是就吹了灯,没那场事了衣裳市场上那个“西洋景”,本来是个农村娃,凭啥做起了买卖?还不是今天跟这个明天跟那个,挣来钱做生意为她,不但弄得几个跟媳妇离了婚,还争风吃醋用刀子捅得一个住了院。碰见这事,你又怎么办姐,把眼放开,心放宽!”

冯五叔“吱吧吱吧”地吸着“巴山”雪茄,说道:“如今这男男女女的,怪事儿还多。我弄得媒都难说咧!给吕家庄说个媒,新媳妇过门没三天,穿着身新衣裳就不见了。过了两个多月,烫的头,穿的高跟鞋,吊的耳环,戴的戒指,提的大包包小包包又回来了。问她干啥去了,还歪得不行,说我给屋子挣了这么多钱,还怪的啥不是家里穷,娶个媳妇不容易,忍气吞声,也没再说啥。不多久,又不见了。听人说,有人在洛阳见过她。他家怪我,我说,我只能管一时,还能管你们一辈子别说说媒的管不了,就是城里搞自由恋爱的,你爱我,我爱你,没结婚以前,像糖化在一块儿,像胶粘在一块儿,结婚没几天,又说感情不合,打的日月无光,又散了摊子。你说这又咋着?好妹子呢,天在变,地在变,人也在变,你的吵心眼儿,也得变得活一点儿。世事看透了,也就没啥了。”

穗穗妈叹了口气说:“其实,如今这退婚离婚的事儿,咱也是听得多了,见得多了,有些人把这事儿,就当是喝米汤。可这事儿一放在自己身上,就不一样了。我花家是正派人,人家不要咱女子了,光是这名声,咱都背不起。”

花穗穗一听这话,不由火气又攻上了心头,脸都挣得红了:“好,你们正派,我不正派我决不玷污你花家的名声了。嫁出来的姑娘泼出来的水,从今往后,你没我这女儿,我也没你这娘家!我走!”她从炕沿上跳了下来,就要朝外走。

贾嫂忙赶过去一把拉住:“好娃呢,你怎么跟你妈都赌起气来?”

花穗穗道:“好婶呢,你别拉我。我是死是活,决不连累娘家。打这事儿传出个风声,我就没到花苑去过。我知道,我爸我嫂,给这碗饭里加不了好调合。这事万一成了真的,我也没脸见娘家门上的人。我妈呢,我也瞒着,我怕她伤心。今儿个,我也看出来了,别人倒还是想法儿出主意的帮忙,自己的亲人,倒屎呀尿呀地往我身上泼。婶,你让我走妈,你就当你女子得急症死了!”说着,竟忍不住也落下泪来。

穗穗妈一见穗穗哭了,不禁也哭了,说:“好我的婆呢,算我是个老胡涂,成不成我还不是牵肠挂肚的,才跑到这儿来了。”

冯五叔扶了扶蚂蚱腿黑墨眼镜儿,说:“别歪七裂八的,有话都朝行行里头说。”

花穗穗道:“好叔呢,咱就在一个巷子里,我家里的事,你不是不知道。我是个坐家不静的,还是个扫帚星怎么一出这离婚的事儿,把罪名都要让女人背上我妈一来,老是我的不对,他贾育雄就没一点儿不是?”

穗穗妈一听,忙问道:“那他要离婚,到底是啥理由嘛”花穗穗道:“人家说是感情不合。”

穗穗妈气愤地说:“放他妈的狗臭屁感情不合,就能结婚打来闹来歪鼻子来瞪眼来。”

贾嫂道:“我们这住得挺近的,虽说是穗穗跟他妈吵过闹过,可从来没听说过两口儿闹啥咯磨。”

穗穗妈问:“那人家是不是嫌她跟他妈闹了我说穗穗,你怎么能以小顶大,以下犯上呢。”

贾嫂忙道:“这不怪她我那嫂子说轻点,是个麻糜不分,说重点,就到人地里没去过,连个成成都没有。”

冯五叔道:“这话却也是实情。这家人话难说,首先就难在这难说话的熊月贞身上。”

穗穗妈道:“是不是这个坐家不静的熊月贞,戳腾的儿子闹离婚。”

贾嫂道:“这倒没听说。听他家的大媳妇说,熊月贞倒是骂贾育雄,怕白花了钱还没了人。”

穗穗妈道:“那我就要问他贾育雄了,他跟我娃离婚,到底离了个啥道理我娃到底有啥见不得人的瑕点,说不要就不要咧。”

穗穗陡地站起来说:“你问他弄啥我的事,用不着你管他是个人,我就不是个人用不着低声下气地去求他。”

穗穗妈愣了一下,不解地问:“这么说,人家说离,你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也离了?”

花穗穗赌气地说:“离就离,又不是谁离不了谁”穗穗妈双手一拍膝盖,叫道“好我的婆呢,你都不怕别人戳你的脊背?”

花穗穗道:“路走到这儿,是崖,也得朝下跳呀”贾嫂急了,说“好娃呢,气话是说得的,气事可是办不得的。”

冯五叔道:“好娃呢,你得沉住气,好好儿思谋思谋。这婚姻大事,是八抬大轿抬进来容易,金锭子银元宝请出去难。这不是住客店,这家不如意,另去一家。一辈子个事,脚步得踏稳一点儿。”

穗穗妈瞅着穗穗,说:“你婶你叔的话儿,你得掂量掂量。你那脾气,在妈跟前使得,在别人跟前使不得。”说着,又瞅着冯五叔和贾嫂:“这媒,是你们好心好意说成的,如今弄成这样,还得你们多操份心。我个农村老婆子,眼下这类事儿又不懂,一提起打官司进法院,浑身的肉都颤呢!我今儿来,就是朝你们讨主意的。”

这以来,冯五叔和贾嫂,你瞅瞅我,我瞅瞅你,都不说话了。

穗穗妈发急道:“你们倒是说话呀!”

冯五叔咬着根“巴山”雪茄,划了根火柴,慢慢地咂着了,才说:“这事儿嘛,熊月贞没出头露面,找她是答不上荏的贾育雄呢,钻进省城的大学堂,又不露个面儿……”

贾嫂这才也说:“这话,怕得给育雄说。”

冯五叔道:“如今这说媒的,说成也难,说散也难。说成,要人家两眼对两眼地看要散,得人家红口对白牙地去说。这主意,还得人家年轻人自己去拿。”

穗穗妈想了想说“那,我寻他贾育雄去!”

花穗穗道:“不寻,你寻他弄啥把他的马儿放开,看他能跑个啥样儿!”

穗穗妈道:“我不寻他,我寻他领导去怎么着,也得有个王法嘛!好端端地,他想咋就能咋!”

(三十八)

中午,下班的铃声响了,喧闹的厂房立即静寂了下来。花穗穗稍稍收拢了一下东西,便朝外面走去。她今天没带饭,好在厂大门的对面便开着一溜小吃店,包子饺子,花卷扯面,面皮凉粉,甑糕粽子,应有尽有。她最喜欢吃凉皮子。便要了个硬面蒸馍,坐在一张圆桌上,等着店主调凉皮子。

正在这时,只见白土改手里抓着两个硬面蒸馍,也急忙忙闯了进来,他一尻子也坐在这张圆桌上,朝店主人喊道:

“先来两碗,一块算帐!”

花穗穗一见他心里就腻,忙站起来要走,店主人端着面皮子说:

“已经调好了,咋办?”

花穗穗道:“他不是说一块算帐吗?让他开好了!”白土改眯缝着线线眼,张着大嘴笑道:“不管谁搁钱,店主的面皮的味道可是不会变的。好妹子呢,你甭走,你不稀罕我请客,可会稀罕我给你捎的这封信的。”

听说他捎了封信,花穗穗的心里便觉有点怪,便问:“我的信怎么会到你手里去?”

“弦儿寻的弓子,白面寻的升子,有人让我捎信给你,我也愿意替你跑腿,这事不就成了嘛!”说着,那对线线眼里绿豆般大的珠子,直在她的脸上滚。

“那你给我!”花穗穗没好气地说。

“你先吃皮子嘛,为啥这么急?”白土改一脸嘻皮涎脸的样儿。

一见白土改这神气,店主人调的那碗红光油亮的面皮儿,顿时失去香味。花穗穗一拧身说道:“你不给,我不要了!”

白土改慌忙从圆桌边蹦了出来,拦住了去路:“好妹子呢,别走嘛,你的信,我咋能不给你呢?”

“那你掏出来!”花穗穗的口气坚决得像是下命令。白土改装模做样地在衣裳口袋里这儿一摸那儿一摸,瞪着眼珠一想道:“把他家的我说咋寻不着装到衬衣口袋里了。不方便!你先吃饭吧,吃完了我掏!”

花穗穗见说,厌恶地盯了他一眼,低头又要走。白土改横着粗壮得像个油篓子似的身躯,笑嘻嘻地说:

哥头一回主动请客,你连个面子都不赏吗?就说我的钱扎手,掌柜的这有名的面皮儿该不扎嘴吧?”

“你闪开!我不吃咧!”

“别,别……”

白土改底下的话噎回去了。他觉得一双大手捏住了他的肩膀,那只有劲的中指隔着衣服,就勾住了他的锁子骨。他疼得几乎要瘫了下去,扭头一看,贾家骏那微笑的面孔正对着他。

“嫂子,吃!有人请客,为啥不吃?”

花穗穗一看是贾家骏,不由笑了,顺便坐在圆桌边。贾家骏一手捏着白土改,一边也坐了下来,说:“白队长要请,就得像个样儿掌柜,切二斤牛肉,来五瓶‘汉斯’啤,让隔壁再来二斤水饺。这位女同志不会喝酒,来两筒荔枝易拉罐!咋样,白队长,你看还要啥?”

白土改疼得凯牙咧嘴的,说不出话来,只是点头。直到牛肉啤酒,易拉罐摆上了桌面,贾家骏才松开了手说

“吃不吃,你先坐下吧!”

白土改这才像逢了大赦一样,面部的秩序恢复了正常,一肚子火,无由发泄,还得装出个笑脸说:“咱弟兄嘛,难得聚会,难得聚会今儿个,哥包了。”

贾家骏一看他拉近乎,也凑过脸去,装个近乎,轻声说:“兄弟这不是逮鳖的,但鳖要送上门来,不逮,佛爷是要降罪的我看你狗日的就像个鳖种,光拣好人咬咬失口了,好人也要咬鳖的!”说着,提高了嗓音问道∶“我说得对不?你说!”他的两眼射出凶光,直盯着白土改的那双线线眼。

白土改气得眼仁儿泛白,正要发作,贾家骏故做亲热地拉住了他的手,把一根手指勾进了他的虎穴,说:“要较量,往河滩,我豁出那辆车给你治腿!”

白土改得浑身都麻了,手里两个硬面蒸馍,从桌面上都滚了下来。他怕店主人知道了他的儒怯,忙低声哀求道:“好兄弟呢,咱们俩,谁是谁嘛!”说着,也放开了嗓音:“还要啥,尽管说!”

贾家骏这才松开手,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牛肉,嚼了几下,说:“掌柜的,这是啥肉嘛?”

店主人说“上好的酱牛肉”贾家骏道:“不对这是假的!”

店主人陪笑道:“我这肉在这儿是有名的,你又不是没吃过……”

贾家骏咂了咂嘴,说“我咋吃这,有一股四川甲鱼的味道?”

店主人笑道:“一斤生鳖,都十二元一斤呢,谁能做这赔本的买卖?”

贾家骏仍是一脸正经:“啊是这样吗你问问我们白队长!”

白土改忍着气,笑道:“掌柜的,快忙你的吧,我这兄弟,就是爱打杂说笑偏闲传,莫误了你的生意!”

花穗穗见贾家骏舞弄白土改,就像一只猫在惬意地舞弄一只老鼠,刚才一肚子的气都不见了,她快意地欣赏着这戏剧性的场面。

贾家骏制服了白土改,这才笑着朝花穗穗说:“好嫂子,你吃兄弟今天没掏钱,是打了头野猪供佛呢!”说着,为自己倒了杯啤酒,为花穗穗打开了易拉罐。

连吃带喝,到半饱的时候,水饺才端了上来。贾家骏像猛然记起什么事情似的,问:“嫂子,白队长方才跟你有啥事?”

花穗穗这才想起捎信的事,正要说话,白土改线线眼儿一眨巴,忙抢着说:

“啥事儿也没!不过是,不过是……”

花穗穗道:“你不是说,有人托你给我捎了封信”

“没,没有……”白土改脸色变了,结结巴巴地说。

“你不是在里边的衣裳里装着吗?”

“不不……”

贾家骏陡地站了起来,圆睁着两眼,盯着白土改:“掏出来!”

“我,我是跟她,说笑儿!”白土改有些惶恐了。

贾家骏盯着他,忽然笑了,说:“你跟他说笑儿不错么!”

正笑着,猛然把一盘饺子,朝白土改的脸上泼去∶“你咋不跟你妈说笑儿?”

白土改虽则提防挨打,却不曾防备这一手,那半斤刚出锅的热饺子刚泼在他的面门上,热汤烫得脸生烧生疼。他忍耐不住了,用手一抹脸,骂道:“我日你先人!”顺手就抄起一把坐凳,要举起来。

贾家骏一推桌子,跳了过去。

白土改的凳子还未举起,贾家骏一个窝心锤,已打了出去。

白土改闷声哼了一下,一个仰八叉,躺在地上,那把凳子,也摔在一边。贾家骏跨上一步,用鞋底在他脸上来回蹭了几下,说:

“你狗日的是个属猪的,还想咬人吗?”白土改躺在地上,连气都出不匀了。

贾家骏跎蹴了下去,双手一撕,钮扣立即叭叭飞到一边去了,露出蹭满了油泥的衬衣来。贾家骏一摸,衣袋空瘪瘪的,什么也没有。原来白土改说了个谎,想用这办法留住花穗穗,要她跟他约地方幽会。那次没得手,他一直引以为憾,总想以此威胁花穗穗从他。没想到花运不佳,碰巧撞在贾家骏手里。

“信呢?”贾家骏问。

花穗穗明白了,说:“兄弟,别问了这猪狗不如的东西……”说着,红着脸儿低下了头去。

贾家骏明白,是白土改在有意撒臊了。他过去收拾过白土改,但总觉得没过瘾,把心底窝的那点怨气没吐净。这下,他可又抓住了理把子。他冷笑着问:

“姓白的,你够白了,白吃白喝白拿白偷,今天,你还想欺我贾家吗?怕白欺不成了吧?”

白土改一边缓着气,一边说:“你,你还,想咋呢?”

贾家骏道:“你披了张人皮,还没有人味儿。今天,我还得让你喽一点儿人味。”

贾家骏说着,顺手把桌子上的油泼辣子罐罐,醋瓶瓶,酱油瓶瓶取了下来,笑着说:

“把嘴张开,我给你这姓白的上点颜色。”

白土改猛地一伸手,把瓶瓶罐罐都打翻了,醋水酱油辣子油流在了地上。贾家骏一把抓住他的那只手,朝后一拧,白土改尖叫一声,就仰八叉翻过去爬在了地上。贾家骏用脚踏在他的脊背上,一只手抠了一块辣子,一只手抓住头发,朝上一提,白土改的嘴刚一张,那块油泼辣子便塞迸嘴里去了。贾家骏伸手从桌上又取下一瓶啤酒,说:“我今儿还是打野猪献佛!光吃不喝不行!油辣子下啤酒,特殊风味!”又一揪头发,就朝嘴里灌。

店主人开始对白土改的行为就看不惯,但因是熟人,又怕影响了生意,不好说什么。贾家骏打白土改时,他也觉得解气,并不劝阻。这阵一看贾家骏这样干,他又有点同情弱者了,还怕事情闹大了把自己牵连进去,忙劝道:

“算咧!算咧,点到为止,点到为止!”他看了几本武侠小说,这阵算有了用场。

贾家骏笑道:“你真是胡放屁点到为止,是好汉对好汉,对这癫皮狗是不适用的。这号东西,不抽筋是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的。我不误你的买卖,他只要喝完这杯酒,我就算事了!”

店主人见说,就朝白土改道:“人家给了我面子。白队长,你也给个面子,喝了吧!”

白土改气得心里直骂先人,但嘴堵着,又骂不出来。他只好把辣子水水混啤酒,一口一口朝肚里喝,那滋味,难过得他直掉眼泪。大约能灌下去一玻璃杯啤酒,把嘴里的辣子冲完了,贾家骏才住了手,一扔酒瓶,双手一抱拳,说:

“白队长你够意思看得起兄弟为了这顿盛宴,兄弟给你唱个歌儿助兴!”说着,扭着屁股唱道∶

撒拉撒拉撒拉拉拉地下雨了,

我在田野里吱啦吱啦喂狗了,

用啥来喂狗?

油泼辣子加酒。

辣子香,啤酒甜,

把白狗灌了个肚儿圆。

白狗吃喝我不嫌,

自有个野汉日的来掏钱。

我在田野吱啦吱啦喂狗了,

撒拉撒拉撒拉拉拉地下雨了……

惹得瞧热闹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想,这对打架的真像是一对怪物。

贾家骏刚一唱完,朝花穗穗用眼神打了个招呼,拔脚就走了出来。

花穗穗跟脚也走了。

白土改从地下爬了起来,用手捂着肚子,大花脸难受地蹙着,唉哟唉哟地直呻唤。店主人又同情又好笑,问:

“白队长,你咋的惹着‘人种’?凭你那两下子,还不把你当小鸡捉了。”

白土改瞅着贾家骏走去的方向,忽地一瞪那双永远也睁不大的线线眼,恨恨地说:

“他狗日的别狂!我非收拾他不可!”

店主人笑道:“算咧!算咧!你还没吃饭,这牛肉啤酒面皮饺子,都是你的钱买的!那酱油醋钱油泼辣子钱,算我认个倒楣!”

白土改一咧嘴:“啥?我大头能认,小头也能认。你算多少?我拿多少。就当今天逛了窑子!”

这一说,店主人又不依了:“白队长我开的是饭铺,你嘴里怕要讲点卫生。”

白土改瞪着两颗绿豆大的眼珠子,说不出话来。

花穗穗跟着贾家骏走着,饭没吃好,白土改让她很是扫兴,但贾家骏对付白土改的那几下子,却让她感到特别的开心。离开了饭馆以后,很快地,贾家骏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他低着头,那脚步也是重重的,他只顾走,一句话儿也不说,也不看她。这使她的心里不禁犯起了嘀咕。她本来蛮兴奋的,想称赞他打得痛快,对付白土改这种东西,就得这么着。他替她出了一口气。但这些话她都没有说出,便又咽回去了。他的那种神态,给了她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走着,她跟着,谁也没有说话。走到一块金黄金黄的菜子地跟前,他才停住了。她跟着也停住了。他回转身来,皱着重重锁着的眉头,问她:

“你知道吗?育雄哥回来了。”

猛一听这话,她不由一阵心跳。她想不到他突然会回来。

“哦!”她不知道她要说什么才好。”他回来呗!他要咋着?”

“我是来给你打个招呼,”贾家骏道:“也许他是为离婚的事儿,专程回来的。”

“那好!”她说∶“当面鼓对面锣的,把点子敲清。”

“你?”贾家骏疑疑惑惑地瞅着她:“你可不能便宜了他。”

她这一阵儿倒是沉静了下来,说:“便宜咋着?不便宜昨着?钝刀子割肉,疼的还不是我们这些女人。我又能把人家咋着。”

贾家骏道:“咱们进省时,你难道没看见?人家没挂拉上个洋学生,能和你离婚?他想称心如意,办不倒!”

花穗穗道:“唉牛不喝水强按头,有啥意思最多熬个三四年,人家一毕业,还得散人家整我,我可不想整我。与其在锅里煎着煮着,还不如一锤砸了这锅。”

贾家骏不由浑身一震:“咋的?你倒也要离婚。”

花穗穗道:“看来,只有这样了。”

这实在出乎于贾家骏的意料之外,他几乎像是吼叫似地说道:“你是个面蛋子,就让他这么捏了?”说着,一甩袖子,气忿忿地便要走。

“我正因为不想当面蛋子,才要跟他离!”花穗穗瞅着他,大声地说。

贾家骏又站住了,瞅着她:“人家变了心,说怎么着,你便怎么着吗?”

花穗穗道:“唉你没看见,咱们这儿人闹离婚的,有几个有好下场?倒头来还不都是女人吃亏。我何苦要让他来这样折磨我?与其多受几年罪,还不如快刀斩乱麻。他是他,我是我!”说着,用眼睛静地瞧着贾家骏。

贾家骏也瞅着她。那目光,逐渐由愤慨变得柔和起来。他也叹了一口气,说:“唉看来也只有走这条路了。只是,只是这狗日的东西,太气人了,刚有了口白面馍,便忘了拉枣棍!叫他狗日的还当狗崽子,他怕比磨道的驴还乖呢!”

(三十九)

回到家里的时候,灯已经拉亮了,一跨进大门,就看见贾育雄跟贾玉璋和熊月贞在房子里坐着。方才似乎还在说着什么,一听见脚步响,就都不言语了。熊月贞用她的杏核眼,瞅着屋外。贾玉璋背靠墙坐着,微闭着双眼。贾育雄坐在炕边上,低着头。她只扫了一眼,便迳直走了过去,向她的房子走去。刚走进院子,只听熊月贞大声说:

“育雄回来了,你也不打个招呼!”

她没有回答,走进了她的房里,拉着了灯,坐在炕边上。刚一坐下,只见嫂子敬仙仙走了进来。她忙又从炕边上跳下来,说:

“嫂子,你坐。”

敬仙仙一脸的笑,说:“报告你个好消息。”

“啥好消息?”她忙问。

“大跟妈,都不准他跟你离。说他,骂他。他呢?他说,他不跟你离了,他回来,就是跟你和好的。”

花穗穗苦笑了一下,说:“好嫂子呢,你认为这是他的真心话吗?”

敬仙仙道:“咋不是真心?像你这样的好媳妇,他打着灯笼,到哪里去找?我看他一定是后悔了。再说,大跟妈,都不准他离,他拗得过?”

花穗穗道:“大是个好人,没脾气,妈的脾气再大,拗得过他前两个,他不要,不是便不要了如今,他既然生了这个心,那是几头牛也拉不回来的。要是如今说他不离了,就必定有个原因。过了这阵,他还是要离的。我可不跟他狗拉猴皮筋,撕不长抱不短的。”

敬仙仙有些惊诧地问:“这么说,你却是同意离的了?”

花穗穗道:“人家要离,咱又何必死皮赖脸地,让人看不起。”

敬仙仙道:“可我知道,他如今不离了嘛!”

花穗穗道:“你能保证他永远不离了。”

敬仙仙一吐舌头,说:“哟!我要是他,就舍不得你,”

花穗穗道:“可惜你又不是他。”

敬仙仙道:“唉好妹子呢,你是铁了心,我也没啥好说的。只是这好好个两口子,散伙了,真有个可惜了的。”

花穗穗道:“他如今就是个皇上,我也不能让他把我打入冷宫。宁苦一时辰,不苦一辈子。我如今也看透了,这世上,谁离不开谁?”

敬仙仙也苦笑了一下,说:“你这么着,我也是想不到的,也许你对着。”说着,便告辞走了。

花穗穗听得她走进了她的房子,便轻轻闭上门,又轻轻关上,然后上炕,坐在窗子边上,顺手拉灭了灯。

过了一会儿,只听见贾育雄走来了,一推门,门关着,便说:

“开门嘛!我回来咧!”

花穗穗一听见贾育雄的脚步声,不由便是一阵心跳。她尽力压抑着,要使自己沉住气。她既不开门,也不回答。

只听熊月贞在前边房子里骂道:“娘卖×的,死咧!男人回来了,连个门也不开,反了?”

只听贾玉璋道:“你骂啥嘛!人家两口子的事儿,你何苦呢!”

熊月贞道:“你知道个球。两口子,两口子不在一个炕上睡觉?如今一不放屁,二不开门,要是我,一脚踏开门,先扯烂她那×嘴!”说着,朝院里喊道:“贾育雄你是个稀变的软蛋!你是下没长脚,还是上没长手?哪个卖×的媳妇,不让男人进门?”

贾玉璋道:“我的娘哎,你少说两句,行不行呢?”但贾育雄毕竟是贾育雄,他知道按他妈熊月贞的指示去办事,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他一没勇气踏门,二没勇气打架,他只是一声不响地站在门口。听不见什么动静,熊月贞大约也有些泄气了,骂着:

“怪不得人家把山东人叫侉子!大侉子种了个小侉子,都是夹在婆娘大腿里的货。”

敬仙仙一听这话,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了声。

“笑你娘的×!”熊月贞又骂开了敬仙仙:“你个驴日的盖了楼,自在了。”

敬仙仙道:“妈,楼盖好了,先请你坐在楼上,骂三天三夜。你在上面骂,我在下面放鞭炮。”

熊月贞吼道:“你当我不敢骂?”

敬仙仙道:“谁敢说你不敢?我是给你打个招呼,让你做好准备,要骂三天三夜,不带重样儿,天底下,谁有这本事骂的时候,叫育英花几个钱,把广播站的记者请来,在电台上再广播一下……”

熊月贞忍不住“噗哧”一声也笑了,说:“去你娘的臭裹脚,你这四川秃子,就不是好货,是好货卖不到陕西来?”

敬仙仙笑道:“妈,这话算是说对了,咱们屋里,该办个收破烂公司了!”

熊月贞一听,便不再言语了。

这院子里,总算静了下来。

贾育雄仍然在花穗穗的门前默默地站着。这次回来,他的心里是很矛盾的。在学校里,以他的聪明和勤奋,他的学习成绩,在班里是拔尖儿的。于是,他得了好几位女同学的青睐。其中有个吴淑娴,是省上一个厅长的女儿,追他追得尤其激烈。对于花穗穗,贾育雄不过一时贪恋了她的美貌,加之到了年龄,从生理上讲,他需要一个女人。如果他永远只能是那么一名小学教师,那么花穗穗也许是他最好的配偶了。谁知道他却上了大学。这样以来,在他的眼里,除了美貌这一点他无法否认之外,别的一切,他都觉得很不如意了。读了一些儿书,他把爱情是看得相当浪漫的。但这浪漫到底是什么样子他却并不知道。吴淑娴一追他,他这才觉得,这也许就是真正浪漫的爱情吧。其实吴淑娴无论是容貌,也无论是人才,都远远比不上花穗穗。但情人眼中出西施,吴淑娴无论穿上什么衣裳,他都认为别有一番风韵,她穿上白的连衣裙,他认为她是一朵水中的白莲;她穿上红的蝙蝠衫,他认为是一只飞翔的凤凰。吴淑娴走路的姿态,在别人的眼里是鸭子步儿,在他看来,却像在水边悠闪散步的丹顶鹤或是白天鹅。吴淑娴的鼻梁周围布满雀斑的云团,别人笑这是“无端群蝇来遗矢,可怜秀峰蔽乌云”,他却认为这是河汉里一团闪光的星云。加之,她有那么一位地位显要的爸爸,将来一毕业,他不但可以留在繁华的省府,而且也许可以摆脱枯燥辛苦的粉笔生涯,却做别的前程远大的工作。这样以来,他的那一颗心,便完全倒在了吴淑娴的身上。

谁知道贾家骏却领着花穗穗找到了学校。他挨打的事儿,成了全校爆炸性的新闻,一时群情愤激,睽睽的目光里,他像一名可鄙的小丑,简直无地藏身。吴淑娴也愤怒了起来,说是他欺骗了她,既然你是有妇之夫,为什么要接受别人纯洁的爱情呢?但这时的他,却并不思索自己的过错,他只怨恨别人,恨花穗穗来了学校,恨贾家骏的野蛮,完全是她(他)们破坏了他的好事,他几乎像儿子在老子面前叩头求饶一样,答应和花穗穗离婚,只要吴淑娴跟他重归于好。他当着吴淑娴的面,写下了要求离婚的状纸,并且当着吴淑娴的面,把状纸塞进了邮筒,满以为这样,便会换回吴淑娴对他的欢心。

但事情的发展,并没有沿着他所想像的轨迹。不久,吴淑娴和一位市长的儿子打得火热,把他扔在了一边,就像扔掉了一只从脚上褪下来的破袜。任他痛哭涕零,舌瓣生花,也再唤不来吴淑娴一瞬的青眼了。他这才明白,即使民主的进程发展了现代,婚姻上的门当户对仍是一定的现实。后悔药的滋味在他的胃里做酸了。加之父母来信,坚决不准他离婚。在这样的夹缝里,他只好很不情愿地返回家中,想为自己暂时找到一条出路。

一回到家里,贾玉璋以“糟糠之妻不下堂”为理由,晓以大义,劝他收了这份心。熊月贞是连哭带骂,说是花了个小价钱,买了这么个心疼媳妇,白白离了,岂不便宜了。她如果坚决要离,刀子斧头,也要跟她弄到底的。贾育雄虽然一言不发,但他觉得自己已无路可走了。最后要看一看的,便是花穗穗的态度了。

他自然明白,在这里,离婚并不是打耍耍的事儿,不吵几年,不打几年,不让男女两家都不安宁几年,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他原以为只要他坚决要离,即使拖上几年,吴淑娴也会等他的。没料想吴淑娴很快投入了别人的怀抱,而且经风言风语的传说,说是在紫藤架下,人家俩人已一个解开裤子,一个撩开裙子,经过愉快的磨擦而长驱深入了。如今,怎么办呢,说离吧,父母不让,别人反对说不离吧,这要求是他提出来的,一盆水已泼了出去,他该怎样把它重新舀起来呢?

踟躇了好大一会儿,他说:“花穗穗,你开门吧,让我进去。”

花穗穗背墙坐着,仍然不想跟他说话。

“你开门吧,”他几乎是央求似的说:“咱们坐在一块儿,好好儿说说,行不行?”

花穗穗觉得,老是不吭气,也不是个办法,便压了压激动的心,说:

“贾育雄,你走吧,你是你,我是我,没啥好说的。”

“那你……”贾育雄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我咋咧?”花穗穗道:“你想说啥,便痛痛快快地说。”

贾育雄一听这话,倒说不出什么来了。

“你不是要离婚吗?”花穗穗道。

“可我们不是还没有离嘛!”贾育雄说。

“没离,那是法院没判。”花穗穗道:“明儿个,咱们就朝法院走!”

“我知道,我这事儿做得有点冒失,”贾育雄道:“你别生气,行不行?”

花穗穗冷笑道:“我生气?我生谁的气呢?我又给谁能生气呢?你说你冒失,你能冒失,你会冒失吗?你别骗人了,这话,你拿到别处说去。”

“你这还是气话!”贾育雄道∶“你先开开门,有话好说嘛!我不想跟你吵架。”

“我也不想跟你吵,你走吧!”

“你这么着,到底是什么意思?”贾育雄问。

“没有什么意思。实在太没意思。”花穗穗说。

“这么着,你到底想咋样?”

“不想咋样。要说,咱们到法院再说,我如今跟你没话。”

“这么说,你是不是要离?”贾育雄又问。

“能过,就不离;不能过,就离。你看咱们能不能过你?心捂着胸口儿,想一想去吧!”

“这么说,你是不想过了。”

“这是你说的,我可没那么说。你是大学生,有文化,有知识,会说话,别拿你那套套儿套我。主意是你拿的,又不是我掏的,你何必还要这么拐弯抹角的呢?”

贾育雄不说话了,但他还在那儿站着,并没有走。花穗穗还在炕上坐着,并没有睡。

谁都会以为有一场全武行要上演的,但锣不响了,鼓不敲了。

熊月贞气得肚子一鼓一鼓的,骂道:“稀变的鳖种,你先人坟里的脉气,从黄鼠窝里给冒了骡子腿畔的‘锤子’,你白长了个瞎球,你给我回来,还站在那儿等死呀?”

贾育雄只好一声不响地回到父母住的房子里。他刚一进门,熊月贞一声“呸!”吐了他一脸的唾沫∶

“没出息的东西人家薛丁山还三休樊梨花呢你一个没休成,倒成了拔了毛的鹌鹑,连句话都递不上了。”

贾玉璋道:“事情弄成这样,你要他怎么着呢”

“你知道个屁”熊月贞道“她不还是他的媳妇?哪有个媳妇不让男人进门的?由了她?”

贾育雄掏出手绢,擦了擦脸,一声不响地坐在了炕边。熊月贞用杏核眼盯着贾育雄:“你倒是咋办呢?咋一个屁都不放了?”

贾育雄无可奈何地说道:“你教我怎么办呢?”

“啊呸!”熊月贞道∶“我教你吃屎,你吃么?那一回亲事,不是你要咋着,便是咋着如今倒问起我来。”

“你不说不要离嘛!”贾育雄道∶“那就不离吧!”

“要是人家要离呢?”熊月贞问。”她也没说非离不可。”

“去你娘的蛋吧!”熊月贞道∶“你是聋着?还是瞎着?听不来,还看不来?”

“那就离吧!”贾育雄只好这样说。

“你坐着说话,也不嫌个腰疼!明白白地就送出个媳妇?我的钱白花了?那些钱是狗巴的便宜了她。”

贾玉璋劝道:“算了吧!黑天半夜的,出声呐喊的,咱不睡觉,人家还要睡觉呢!”

熊月贞道:“谁嫌吵,谁搬到总统府去,我在我屋里说话,又没拔他的耳朵眼里的驴毛!”

贾玉璋只好不再说话,只顾自己睡了。

熊月贞用眼盯着贾育雄,贾育雄低着头,只不开口。熊月贞气呼呼地说:

“别看你长了个个儿,其实才是个窝囊废武大郎,挨窝心锤的货!”

说着,呼哧呼哧地也睡了。

(四十)

花穗穗跟贾育雄,终于离了婚。

无论如何,她跟贾育雄,到底夫妻了一场,虽说不很亲密,但也没有大吵大闹过。一旦离婚变成了现实。她却记起他过去的一些好处来,她觉得他到底还是个好人。离婚判决书一拿到手里,她不但没有感到轻松,反倒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如果贾育雄能向她彻底认个错儿,再苦苦地恳求她,她相信她离婚的决心会动摇的。但他没有。他既没有说自己有什么错儿,也没有向她表示他还要爱她,这就使她下了这份决心,也得下这份决心了。

他胡乱抓着那张判决书,朝裤兜里一塞,便朝外走。他低着头,那抓着判决书的手,始终没从那裤兜里拿出来。他走得很慢,似乎怕踩着了脚下的什么。花穗穗瞅着他那瘦瘦的身躯,瞅着他那抑郁的脸色,忽然觉得他还有些儿可怜。她想向他说些什么,但又觉得没有什么好说。既然离了婚,无情无义了,说些什么又有什么用处!

走上了大街,花穗穗正要走开的时候,贾家骏忽然低声“穗穗!”

这声调,有点可怜兮兮的。花穗穗不由得站住了,回转身来,瞅着他。

“咱们吃顿饭吧”他央求似地说。

“你的饭有啥滋味?”花穗穗说。

“唉!”贾育雄叹了一口气,说:“当然,你也不缺这顿饭吃。不过……不过,咱们好离好散吧。”

花穗穗想了想,点头答应了。

俩人一前一后,进了雅仙楼。贾育雄先要了一盘肚丝,一盘绿豆芽儿,都是麻辣的,一瓶啤酒,一筒健力宝,打开了,把健力宝蹲在花穗穗的面前,自己倒了一杯啤酒,端起来说:

“碰杯!干!”

花穗穗手碰都没碰健力宝,他却自顾自地把那杯啤酒喝干了。

“你吃菜,吃菜!”他拿起筷子,但却并没有夹菜,像是等待着花穗穗。

花穗穗只好拿起筷子,夹了点绿豆芽儿,放进嘴里。贾育雄这才也夹着吃了起来。

“我们这是做了一场梦!”贾育雄又喝了一杯酒,用手扶了扶眼镜:“没有爱情的婚姻,是长久不了的。这回我才知道了,是不是?”

花穗穗停下筷子,说:“我没上过大学,我不懂。啥叫爱情,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比采采强一点,就是没被人骗了。”

“唉!瞧你说的,你还在生我的气。”

“我谁的气也不生。生气有啥用场如果真有人知道我生气,那才是我的福份呢!”

“其实这么着,我也是为你好”贾育雄无声地笑着,一脸亲切的样儿:“在这屋里,你也是很不好过的。是不?”

花穗穗冷笑了一声,说:“这么说,我是不是要谢谢你呢?”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希望,你能找一个更好的,你应当有你的幸福。”

“我没命,怕是找不到个大学生了!”花穗穗叹息着∶“咱这农村稼娃,配不上人家呀”

“唉!你又挖苦我了?”贾育雄苦笑着。

“咱文化低,既不懂爱情,又不懂幸福,还敢挖苦人我劝劝你,还是关心你自己吧,这样才能中状元,招驸马。至于我的死活,我不希望别人关心。”

贾育雄尴尬地笑着,说:“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咱们还是吃饭吧!”

两盘热菜端来了,是豆瓣肘子,红烧鲤鱼,每人面前,放了一碗白生生的米饭。

花穗穗拿起筷子,正待要吃,忽地瞧见临窗的桌上,一对年轻的小两口也在吃饭。他们的桌子中央,放着火锅,七八种肉呀菜呀的,摆在桌上,你给我夹菜,我给你夹菜,说着笑着,好不亲热。一望见这情景,一种凄凉的感觉,突然涌上了心头。她的眼睛,不由得湿了。吃到口里的菜肴,忽然之间变了滋味。

贾育雄吃得正香,一见花穗穗的眼睛湿了,不由微微一惊,忙问:

“你昨的了”

花穗穗掏出手绢,擦着眼睛,说:“不用你管!”正在这时,只见一个人推门进来,是贾家骏。他正要喊着要酒要菜,忽地瞧见了贾育雄和花穗穗。他不由愣了一下,说:

“咦!你们怎么在这里?”

花穗穗忙站了起来,笑着说道:“你们贾家的人,请我在这儿吃饭呢!”

贾家骏瞅了瞅贾育雄,贾育雄忙也站了起来,说:“兄弟,你坐!”

贾家骏没有说话。他瞅了瞅桌上的菜碟儿,又瞅着花穗穗,只见花穗穗虽然笑着,那眼圈儿却湿濡濡地有点红,便问:

“昨的?他又欺负你了?”

“没有没有!”花穗穗怕贾家骏又使性子,连忙解释∶“人家是好心好意请我的。这是头一回请我,也是最后一回请我。”

这话,倒说得贾家骏疑惑起来。他瞅着花穗穗,又瞅着贾育雄,问:“你今儿个,怎么会发了善心?”

贾育雄望着贾家骏,畏畏蕙蕙地说:“是,是人家跟我断了。”

“放屁!”贾家骏火了∶“是你要断的,还是人家要断的?”

贾育雄不敢说话了,只怯怯地望着贾家骏,生怕他又捅他一拳。

花穗穗忙道:“算了算了,别说了,你快吃饭吧

”贾家骏道:“我最讨厌这号东西,把自己的责任,倒往别人身上推。”

花穗穗朝贾家骏走近了两步,低声说:“这不怪人家,是我要断的。”

贾家骏听了,瞅着贾育雄:“这下达到目的了?便宜了你。”

贾育雄一看贾家骏的神色和顺了一些,忙说:“兄弟,你要啥菜,我请客。”

贾家骏道:“咱没那福份,快收起你那一套吧!”说着,就在旁边一张桌子上坐下,说:“嫂子,你过来,今儿个我请客,你点菜!”

花穗穗道:“我已经饱了,你要吃啥,便叫啥吧!”

贾育雄道:“那,你们吃吧,我走了。”他到柜台前开了钱,急急忙忙地走了。

贾家骏看也不看他,待他出了门,才说:“嫂子你过来,我看你就没吃么!想吃啥,你点,兄弟今天向你贺喜!”

花穗穗走过来,跟他坐了个面对面,说:“唉!这算个啥喜呀?”

贾家骏道:“上了大学,有啥了不起?中了状元的,也不见得就不是草包。树挪一步死,人挪一步活,跟他断了,便是你的福气!我贾家亏了人,怎么出了那一窝子活宝!”说着,低下头叹了几口气。

菜很快就端来了,是豌豆虾仁,红烧鳝段,砂锅甲鱼,虾皮麻辣菠菜。贾家骏喝青岛啤酒,花穗穗是一筒荔枝汁。

花穗穗还从来没这样吃过饭馆的炒菜。方才那豆瓣肘子和红烧鲤鱼,她就看着蛮香的,但因为心情不畅,吃起来却并不知道是什么味道。这阵贾育雄走了,她跟她心上喜欢的人坐在了一起,方才那种凄凉的感觉,已逐渐地消逝了。贾家骏那喝得蛮吃得香的神态,逗起了她心中的欢喜,她吃得也高兴了起来。

贾家骏问注碎娘,关中土语,碎是小的意思,碎娘即是小娘。指花穗穗。嫂子,你以后想昨办呢?”

花穗穗问:“我还没有想。你说呢?”

贾家骏道:“我也不知道。我连自己都不会管呢!”

花穗穗道:“可也是的。你也该寻个人了,忙了一天,回到家里,还冰锅冷灶的,衣裳都没得人洗。瞧你那屋里,东一堆西一堆的,像个杂货铺子。”

贾家骏道:“管球它呢!我看这样倒痛快,一个人吃饱了,一家子都不饿。一出门,谁也不用操心,我也不用为谁操心。无牵无挂一身轻。”

花穗穗笑了笑说:“说得轻松!这是傻话,人说,和尚没家,披个裂装,人若没家,白糖梨瓜(没出息的傻瓜的意思)。别人会笑话你的。”

贾家骏道:“笑话?你看如今这上,谁不笑话谁?老鹊落墙笑猪黑,王八头笑乌龟!你别听那个。谁的路儿,都得自己走!你想昨走就咋走!要听别人的,怕你连脚都抬不起来呢!”

花穗穗道:“你这话儿,倒是说对着呢,不管别人昨说,主意还得自己拿。”

“对对对!”贾家骏又喝了一大口啤酒,咕地一咽,说:“所以说,你这回得瞅准目标,拿定主意,找个称心如意的。”

花穗穗深情地看着他,说:“那你也得留点心,瞅一个你心上爱的。”

贾家骏笑道:“这你放心,别瞧咱这个‘人种’,说不定还有人送货上门呢!”

一听这话,花穗穗不由想起她那回找他的事,脸儿不由得红了。她笑着说:“自然么,你是棵梧桐树,不愁招凤凰嘛!”

贾家骏一瞧花穗穗的神色,便知道自己失口了,忙笑道:“我的好嫂子呢,兄弟听你的话,留点心儿,给咱那屋里,也找个坐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