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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凤头老鸹一进扁担张家的大门,张家骏的妻子苟氏立刻亲亲热热地把她迎了进去。俩人手儿拉着手儿,走进了苟氏的房子。凤头老鸹盘着腿儿,坐在苟氏的炕上,家里人立刻端上一盘子点心两盅茶来。

苟氏是个颇为贤惠的女人,一直是无是无非的。即使是天大的事儿。她也只在肚子里装着,一句不相干的话儿也不讲。她知道凤头老鸹的来头,但却装做什么也不知道。她笑容满面地说:

“老嫂子,啥风儿把你给吹来咧? 咱们虽说是住在一个村子里,却很不容易见上一回面。更没机会好好说上一回话。今儿个,算得上是有缘份,你就自个来咧!这多好!咱姊妹能坐在一块儿说说话儿了。你先尝尝这点心,这是他爸饭馆里的大师傅,特意给家里做的,你看这味道咋样?”

凤头老鸹拿起一块白皮,咬了一口,嚼了一嚼说:“嗯!味道果然不错,挺香挺甜的。”

苟氏道:“说是里边放着玫瑰和桂花,上好的白糖和冰糖,老嫂子要觉着好吃,就多吃几个,回去时我让人再包一点儿你拿上。”

凤头老鸹道:“还连吃带拿啊!真是,搡眼的!”

苟氏道:“看老嫂子说的!听说咱张家原本是一个老先人,上的一个老祖坟,只是后来人多马大了,才另起了炉灶,其实心里还是一家人。既是一家人,自个人拿自个人的,有啥搡眼不搡眼的。老嫂子说这话是见外了。”

凤头老鸹道:“哟!妹子真是会说话,可见日子过得舒畅了,人也就能行了。”

苟氏道:“唉!我能行啥呢,拙口笨舌的,说不进心里听不进耳的,外边的事操不上心,里边的事不会操心,哪里象你老嫂子,外能拿得起,里能放得下,家里家外,谁不先尊着你!”

凤头老鸹道:“哎哎,好妹子呢,你倒夸起我来咧,我要人才没人才,要文才没文才……”

苟氏道:“除非你老嫂子自己这么说,别人谁敢这么看?其实呢,大家尊你是应该的,辈份到了嘛!再说呢,你老嫂子无论干啥,哪竿子都回得开,他谁不敬服都得敬服。”

凤头老鸹道:“唉!这你可说过了,我要真象你说的那样就好了,瞧你妹子,把一家人笼络得多和气。”

苟氏道:“唉!这是面面上,其实呢,那哪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今后呢,还望老嫂子常常过来,把我这实心白菜开导开导。你老嫂子有十分,我能学到三分就可以了。”

凤头老鸹最喜欢别人说她能行,如今苟氏这么一说,她象吃了人参果儿一样,浑身的毛孔眼儿都通达舒畅起来,她端起茶呷了一口,把身子朝前挪了挪,说:“好妹子呢,难得咱一见面,你就信得过我,我今天到这儿来,就是想跟妹子坐一坐,说几句体已话儿。”

苟氏高兴地一合双手,说:“人难得是有个缘份! 看来老嫂子是跟我合了缘份了!好,老嫂子有啥话儿,尽管说。”凤头老鸹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却用那双杏仁儿眼,挺神秘地朝房子里瞧了瞧。苟氏明白她的意思,便朝侍候的人说:“你们都忙去,这儿有事再叫你们。”

佣人走后,苟氏也朝凤头老鸹跟前挪了挪,说:“老嫂子,有啥话儿,你放心说。”凤头老鸹虎牙一呲,笑了一下,装做一副很亲热的样子,握着苟氏的一只手:“老嫂子我这人,是口里没打墙,肠子是直直,我今儿来,是为咱家二妹子的事……”

苟氏道:“老嫂子,你往下说!”

凤头老鸹道:“咱二妹子守节得好好儿的,外人谁不敬服就是有那么一回事儿,也雅秘一点儿嘛,咋弄得全村人都知道?这可是有关你们家名气的大事呀!”

苟氏不动声色地问:“旁人到底是咋说的?”

凤头老鸹道:“人都说二妹子怀了娃了,你看这……”

苟氏又问:“那你没听说,这是谁传出去的?”凤头老鸹摇了摇头。

“他们没说,二妹子是跟谁来?”

凤头老鹉道:“这,人家倒没说。”

苟氏问:“老嫂子,那,你信这事儿么?”

凤头老鸹道:“信不信,倒在其次。只是你大哥跟我听见这事儿以后,都很着急。寡妇怀娃,本来就不光彩;出了名的节烈女人怀娃,就更坏了一辈子的名声。要没这事儿呢,就你好,我好,大家都好。要有这事儿呢,就得赶紧想个法儿别把事情弄大了才好。”

苟氏道:“这么说,大先生哥跟老嫂子,都相信这事儿是真的了?”

凤头老鸹道:“鸟儿飞过,有个影影;树叶落下,有个声声。人要都说有,不信也由不得人。看来这事儿,就怕是真的了。”

苟氏叹了一口气说:“难得大先生哥和老嫂子对我家这么关心。你老嫂子肠子是直的,你妹子我这舌头也是硬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事儿嘛,有!”

凤头老鸹心中暗自一喜,说:“果然?”

苟氏道:“真的!”

凤头老鸹问:“那,她是跟谁来?”

苟氏道:“她跟谁也没有。”

凤头老鸹一脸迷惑的神色:“这我就不信。妹子,你不说实话,她要没个人,那除非是孙猴子,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昨能到她的肚子里去?”

苟氏道:“好我的老嫂子呢,你别着急,听我慢慢儿说嘛。”

凤头老鸹道:“好,好,我听着呢!”

苟氏道:“二妹子雅歌这事,刚出来的时候,连我也觉得怪。你想想,她立志守节以来,一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过年过节走走娘家。就是走娘家,也是早晨去,下午回从未耽搁过。在咱这屋里,她住的那地方,别说进去个男人就是天上的鸟鸟,地下的虫虫,她也是轻易见不到的。我见她太孤单的,常常去和她说句话儿,作个伴儿,劝她也出去转一转,走一走。谁知她执拗得不行,哪儿也不想去,只是做个针线活儿,绣个花儿,消磨消磨时间……”

“这就怪咧!那她到底是跟谁……”

“唉!可说呢!那天,伏侍她的吴三姨,猛然转脸变色的跑来跟我说,快!快!她姨寻死觅活的,不得了咧!我也吓了一跳,忙问,这是咋咧?平白无故的,为啥这样?吴三姨吞吞吐吐地,张开嘴又闭上了,不敢说。我说,你倒是说话呀,出了啥事?吴三姨说,我看她姨像是,像是有咧!我一听更吓了一跳,你想,她是个寡妇人家,怎么就能有了?我忙问,她咋能有了?吴三姨说,我咋能知道?我说,你日夜服侍她,咋能不知道?她说,我确实不知道,还是你去看看吧。我急忙过去一看,她捂个被子,正在炕上抽抽搭搭地哭。我刚往坑边儿一坐,她就拉着我的手说,大姐呀,这可昨办呀,我活不了咧!”

“她没说她是咋有的?”

苟氏道:“老嫂子,你不知道,这怪不得她!”

“为啥来?”凤头老鸹问。

苟氏道:“先不说别的,单说这件事,她去上吊,那绳子从上面自己就溜了下来;她拿起剪子,往脖子上刺,那剪子就成了弯的,她再一看,剪子好好儿的,一点儿麻达也没有你说呢,她想死,还死不成。”

凤头老鸹听得眼睛都大了:“咦?这真怪了!”

苟氏道:“你说怪,我也觉得怪。我问,妹子,你这到底是咋回事?她开头光是哭,啥也不说,我在她那儿,她还能安静一会儿,我一走,她就寻死觅活的,可就咋着想死都死不了。她哭着说,我咋昨办呀!死又死不了,活又没法活,我真是难死咧……”

凤头老鸹叹口气说:“谁是这样,都没法儿!只是这样太神了!”

苟氏道:“是太神了,后来,她才悄悄给我说了,这身孕,是神遭的孽!”

凤头老辞惊叫道:“啊!是神?啥神?”

苟氏道:“我开头也纳闷儿,咋的,她又见不着男人,就怀了孕?我问吴三姨,吴三姨说她也弄不清。你莫想想,以我娃她爸那名声,谁敢到咱们这样的家里来偷鸡摸狗的?吓死他也没这个胆子。她这一说,我才明白了……”

“到底是谁?”凤头老鸹问

“是咱村外庙里的骷皇爷!”

“啊!”凤头老鸹不由吓得叫了起来:“咋的?是他!”

“可不是他!”苟氏说:“二妹子说,开头,她做了个梦梦见一个神人,跟她出了这事,她没有在意。做梦嘛,不一定是真的,谁知道,她却连着做同样的梦。那神说,她跟他前世里就是夫妻,只是半路里断了。他觉得很对不住她,如今,他要把他前世里欠下她的都补上。她问他,你到底是啥神?他说,你难道真的忘了我了? 我如今就在你们村里住着,门前有棵老槐树。她问,莫非你就是庙里的骷皇爷? 他说,你算说对了。她说,那你咋跟庙里的不一样? 他说,那是我死后的样子。我怕你害怕,就用生前的样子来咧!老嫂子,这事儿是咋回事?我到如今也想不开。我说了,怕你也不相信唉,有啥法儿呢?”

凤头老鸹道:“那,你咋不请个法师,捉它一捉?”

苟氏道:“啊呀,老嫂子,你胡涂了?法师是捉鬼的,这可是神呀!你行行好,操操心,看那儿有捉神的,给请来一个,花多少钱,咱都出,只要息了这事。”

凤头老鸹呆了半响,说:“我是只听见有捉鬼的,没听说过降神的。”

苟氏道:“你瞧么,事情弄成这样,咋办呢?咱们这样的人家,多少也得讲点名声吧? 俗话说,人活脸,树活皮。尤其她还是个立志守节的寡妇,更得讲个清白,这下,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了,你回去给大先生哥说一说,人家男子汉家经得多,见得广,或许比咱们妇道人家有主意。”

话说到这儿,凤头老鸹觉得再没有啥可说的了,便说“那这样吧,让我看一看二妹子,我也就回去了,你的意思我一定带过去,说给你大先生哥。”

苟氏忙陪笑道:“老嫂子这么关心她,她是感激不尽的只是她没这个福份。打从出了这事以后,除了我跟服侍她的吴三姨,她是谁也不见的。那回上厨的刘二嫂高高兴兴地给她去送饭,她气得把碗都摔了,寻死觅活地折腾了好几天。以后呢,除了吴三姨,屋里无论是谁,都不准进那道门,本来呢,老嫂子是好心,可她一多心,反会闹得不咋美气,那就不好了,你的情,我说到就是。”

凤头老鸹一听,只好悻悻地走下炕来,说:“要是这样,我就回去呀!”

苟氏忙喊:“老嫂子要走咧,快把点心拿出来!”

家里人立时捧来一个大点心包包。苟氏接过,又递到凤头老鸹手里。凤头老鸹也没推辞,接过就提到手里。苟氏恭恭敬敬地一直把风头老鸹送到了大门口,又客气了几句,才分开了。

凤头老鸹有些泄气。她本是怀着极大的兴趣来的,想看一看这漂亮寡妇的西洋镜,莫料到竟是这样一个结局。凤头老鸹从小儿就很迷信,神呀鬼呀地,她都认为是真有的。她十一岁那年,害了一场大病,发着高烧,躺在炕上,一睁开眼,就看见个丑八怪在窗子格外面把手儿伸进来叫她,口里还唱着个稀奇古怪的调调。她吓得钻在被窝里,不敢露头儿。娘叫来村里几个念经的老婆儿,敲着锣鼓念着经文化着纸钱送了送,那丑八怪才不见了。从此,谁要说没神没鬼,她就说她见过。如今苟氏说一根葱是跟骷皇爷睡了觉,她是一百个相信的。她恨一根葱,现在倒不是恨她比自己长得漂亮,而是恨她比自己有福,竟然被庙里的神爱上了。世上有几个人能被神爱的?七仙姑爱上了董永,三圣母爱上了刘彦昌,都是神仙女的爱上了世上的男的,好象还没听说过神仙男的爱上了世上的女的。如今有了,头一个却是一根葱。这卖X的娘儿们挺运气,好事都让她碰上了。刚一守寡就当节烈妇,闹得名声挺大的。谁知她守寡也没闲着,竟跟神仙干着那好事儿。她娘的,这好事儿咱就碰不上,他爸爸天天夜里爬在小老婆的肚皮上,咱守着空房,竟没一个神仙长着眼。单凭这就该把她一根葱剥皮抽筋。怪不得她家大先生关心这事,对着呢,是该治治,要不,她尾巴翘到天上去了……凤头老鹉一边走一边想,不知不觉已回到家里。张蟠笑容满面地站起来迎她,就象欢迎凯旋归来的外交大臣一样:

“咋着呢!”

凤头老鸹道:“是有了。”

“真有了?”

“可不真有了。”张蟠用手在桌子上一拍:“好!”

凤头老鸹眼一瞪嘴一裂:“好个屁!”

张蟠笑嘻嘻地问:“是谁给装上的?”

“骷皇爷!”

张蟠几乎不相信了自己的耳朵:“啥?”

“啥?还啥呢!”凤头老鸹一脸的不高兴,盯了他一眼。

“你倒是说呀!”

“我说过了。”

“是谁嘛?”

“又没七老八十的,耳朵倒成了摆设。你把耳朵扯长,听我说……”

“卖的啥关子呀!快说!”

“好!我的大先生!你听我说,是东门外大庙里的……”

“谁?”

“骷皇爷!”

张蟠一听,几乎要跳起来:“怎么会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