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寡妇门前是非多”。像一根葱侣雅歌这样有名的美人儿没有是非,也得生出些是非来。张家骅死后,村里人都料定像一根葱这样年轻的小媳妇,青春正浓,夜对孤灯,独守空房,是无论如何也守不住熬不过的。只要张家骏的家里来个客人,无论是亲戚,还是朋友,人们都会说这是替一根葱说媒的。这种风声,一股一股地刮,有些人甚至编排出一些故事来,说一根葱跟她的某个表哥或是表弟,青梅竹马,如今是剩麻食重热,旧情复萌,翻穿罗裙,是看得见的事儿了。唉,树林子大了,什么鸟儿没有?它们要叫,那是谁也拦不住的。

就在这谣逐纷起的日子,张家骏的那辆细花轿车,拉来了鹁鸽村的侣老太太。人们说,这老太太心疼女儿,不忍心让女儿活生生地守寡受罪,是专程来劝一根葱改嫁的。人们都从心底里惋惜,好端端个美人儿,就要从张家寨子飞走了,家有梧桐招凤凰。如今张家骅这棵梧桐树倒了,凤凰还能卧在这窝儿里吗?侣老太太来了三天之后,一根葱的哥哥侣尊信也来了。侣尊信是县上孔教会的宣讲员,也是个有点名气的人物。于是,村里又传说,侣尊信是来帮母亲替他的妹妹和表弟穿针引线的。一根葱要飞走,看来是没有问题的。

谁也料想不到,过了不到十天,从县城却传来了一个令人惊异的消息:一根葱侣雅歌立志守节了。侣尊信回到县城以后,连夜起草呈文,借同县孔教会的会长侯举人,亲自去找县长,要求向省府呈报,对他的侣雅歌妹妹这种节烈行为进行旌表。别看北京天津那些大地方喊倒孔家店喊得挺响,可在西北地方这小小的县城里,修建得气势巍峨的文庙,仍然有着它不可估量的潜在威力。无奈县长武衡对此事态度有点儿暧昧,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劝侯举人和侣尊信说时代变化了,此事要慎重些。

自从一根葱侣雅歌立志守节以后,谁也没有再见过她。她二门不迈,大门不出,据说日日引针刺绣,作为消遣。她住的地方,一不准去猫,二不准去狗,连檐前的麻雀都掏光了,她住的院落的上空,拉上了“瞒天网”,一只蝴蝶都无法飞进去,人说,这是根据侣雅歌的亲娘侣老太太的意思做的,目的是怕一根葱触景生情,见物思春。张家骏待她很好,让下厨的老妈吴三姨专门服侍她,她要用什么便买什么,她要吃什么便做什么,日夜伴着她说话谈心,驱她的孤独,伴她的寂寞。远远近近的人,都知道她是个节烈妇了,连张家寨子的人,一提起来都觉得是一种荣耀,一种光彩。

但谁又知道,如今竟发生了这种事体!

张进士家才是张家寨子真正的第一家。这第一家不仅仅是指他家的财富,而是指他家的地位。这地位是怎样形成的?谁也弄不清楚。一种说法是,张进士家原是长门,长门就是老大,张家寨子一村全姓张,上的一座老祖坟,这长门,自然是一村之首了。另一种说法是,这家在明朝嘉靖年间,出了个皇榜上第六十九名进士。如今这“进士第”的牌匾,还在门楼儿上的正中央悬挂着,虽已油漆斑驳,但仍然显示着昔日的显赫和荣耀。考上了进士就能当官,这位进士当然也是头戴乌纱身穿蟒袍的。有权有钱有势有名,张进士家自然凭这个也成了第一家了。加之,中国的社会有种看不见摸不着但实实在在存在的东西,叫作相沿成习。张家寨子自古相传,都尊张进士家为第一家。凡张进士家的当家的,不用说,就是张家寨子不是族长的族长,不是村长的村长,是张家寨子的皇上,他的金口玉言,全村人都得照办;他立下的规程,全村人都得遵守。又因为这张家出过个进士,这进士又做过大官儿,在县上,也很有些名望,这当家的,也在县上的著名士绅之列,凡县上新来了知县,知事,或是县长,都得来这“进士第”拜访一番。这等威势,你想想,谁能不同意人家成为一村之长呢?

如今,张进士家的当家人,名叫张蟠。因为是读书人出身,所以大家都叫他为“张家大先生”。这位“大先生”读书的时间不算很短,八股文装了一肚子,但据说连“之乎者也已焉哉”是怎么事儿,都不甚了了的。宣统三年,张蟠这位“大先生”参加乡试之前,他的老师,以庙前的古槐为题,嘱他作文,想看看他到底如何。他搜肠刮肚,熬了三天,才完成了一篇妙文,此文至今仍被县里的莘莘学子所经常谈及,以为不失为《笑林广记》里的“绝妙好辞”。此文全篇,笔者因系耳闻,未曾目睹,已记不很全,大意如下:

夫所谓古槐者,言槐之古也。何以为古?因年代之久远也。此槐植于何朝何代何年何月何日何时,呜呼,谁也不为之知也。一百年乎?二百年乎?五百年乎?一千年乎?无从考者是也。此槐皮已皱,心已空,若干枝柯已枯,足见其衰老龙钟之态也。树上有巢,鸟雀生卵孵子;树下有人,相对坐地乘凉,盖因该树上有枝柯,足以招徕禽鸟; 夏有绿叶,足以成荫之故也。词曰:古庙堂堂,古树苍苍,庙树之风,山高水长,我之古槐,永放馨香!

从这篇华章之文采,我们就可以知道这位“大先生”之学问,也可以显现这位“大先生”之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