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正因为这位“大先生”张蟠是村里第一家的第一人,没有什么事儿,他是轻易不跟人说句话儿的;谁没要紧事儿,也不跟他说句话儿的。俗语有云,“驴模样好看,人模样难看。”“模样”者,脸也。这张蟠天生的一副长脸,加之秃了点顶,从额头到脑门,脱得一毛不剩,油光瓦亮,那脸,就显得更长了。他为了维护他一村之长一族之长尊严,一出门来,老是抿着嘴,瞪着眼,板着脸,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气。不敢恭维,那形象足以使好斗的公鸡不敢叫,难缠的娃娃不敢哭。所以村里的人,都对他敬而远之,能避就避,能躲就躲。因此,在村子里的轶闻趣事上,他是睁着眼睛的瞎子,竖着耳朵的聋子。不过,在他看来,村里人躲他,是怕他;而怕他,正是他的威严。这是最好不过的事。如果老鼠不怕猫,百兽不畏虎,那就猫不是猫,虎不是虎了。正是因为这样,一根葱侣雅歌怀孕的事,在村里传来传去,许多人的嘴皮子都磨烂了,“大先生”张蟠却还在鼓里蒙着。

这天上午,张狗娃的媳妇棉花蛋三嫂,来给张蟠第三房小老婆三姨太太生的儿子张小甲喂奶。这个小老婆不到二十五岁,比张蟠小一半还多。这小甲是她来后生的头一胎。她生了小甲以后,病恹恹地,打不起精神,把奶给吊了上去。恰好张狗娃的媳妇也生了个娃,却害四六风给殇了,奶多得直流,有奶没娃,张蟠一个月五斗麦把她雇了过来,讲好一天按时喂五次奶。这媳妇的名字叫做绵绵,长得又白又胖,软乎乎地很有弹性,便有人替她取了个外号,叫棉花蛋儿,张狗娃行三,她便成了“棉花蛋三嫂”。张蟠这进士之家,院大宅深,一般人进去,只能在厅房停留,再往里,不经允许,是不能随便进去的。棉花蛋三嫂去了,也只能在厅房里候着,里边把孩子抱出来,她坐在一条小板凳上喂过,便得回去。

偏生张蟠很喜欢这年轻的小老婆。爱屋及乌,也就特别喜欢这个小儿子。原因是,前两个老婆相貌都太一般,用张蟠的话说,是“既无沉鱼落雁之容,又无闭花羞月之貌,唯其为女人而已矣”,生下的娃娃,脑袋都像洋芋,不是这儿凸出来,就是那儿凹进去,所谓“前梆子后马勺”者是也。唯独这三老婆,在张蟠的眼里有些姿色,“婀娜多姿,似柳随风飘也,似花迎日曛也”,比较中张蟠的意。模子好了,坯也一定不错,所以张蟠特别喜爱小甲,棉花蛋三嫂来喂奶,他每次都在厅房里守着看着。

这棉花蛋三嫂每次来张蟠家时,一看见这满砖实砸的大房,一看见那高悬的大匾,一看见那两尊青石狮子大门,心里总是有点儿怯。尤其在厅房里,一看见脸抽得像八卦一样的张蟠,心儿还突突直跳。张蟠用白铜水烟袋呼噜呼噜一抽水烟,她觉得她的鬓角也呼噜呼噜直响,她连头都不敢多抬,只顾奶完小甲,便匆匆忙忙地出来。但时间稍稍一长,她也就逐渐习惯起来。开头不久,当她解开钮子给小甲喂奶时,当着张蟠的面,脖颈子还有点热。再往后,一想这是奶娃呢,他看一眼又能怎样?便心情舒畅地袒开怀。再更往后,她发现,张蟠那两只原本很是瘆人的三角眼,忽然变得柔柔地酸酸地,偷偷儿地朝这儿直转,她的心里不但舒展了,而且有点儿暗自兴奋了。

如今,棉花蛋三嫂坐在那张小板凳上,解开偏襟袄儿,一只手在小甲的屁股蛋一拍,那奶头便弹进小甲的小嘴巴里去了。这儿有条谜语,是这样形容这情景的——

说是桃,没长毛,

说是杏,不很硬,

尻子上一拍,

朝里边一塞。

棉花蛋三嫂在小甲咕咕吃奶的当儿,悄悄用眼一瞧,只见张蟠方才还正儿八经地呼噜呼噜吸着水烟,这阵儿却歪着头,用死眼盯着她,那眼里闪出的光,和在野地里撵兔子的黄狗那眼里射出的光,没什么两样。他的嘴还在水烟袋嘴儿上粘着,一股口水已顺嘴角渗了出来。手里一根火纸捻儿还在燃着,他似乎都忘记了。棉花蛋三嫂想不到这个她过去一看见心里就有点儿发怵的“大先生”,居然还有这么一副令人喜爱的尊容。她的心儿也动了,虽然,他是她的长辈,她叫他“大先生叔”,但她不管。她发了奇想,想看一看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家伙,这个一贯板着脸儿威严得像个皇上的大人物,在这个事儿上是一副什么模样。她故作矜持,瞧也不瞧他,顺口哼开了喂奶的“口口”(民谣的俗称):

小乖乖,

吃奶奶,

越吃心里越自在,

奶水好比人参果,

吃得我娃比狗乖

一没病,二没灾,

胖得像棵大白菜。

棉花蛋三嫂一边哼唱着,一边用自己的眼睛大胆地去盯张蟠。俩人的目光碰撞了,张蟠猛地一颤,那烧了一半的火纸捻儿,掉在了地下。张进士赶忙扭过脸去,另摸了一根火纸捻儿,又正儿八经地抽起水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