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头一条,这事儿出现在这个小寡妇身上。这个小寡妇不是一般的小寡妇,而是一个在全县都有点名气的节烈妇。这个节烈妇曾经是张家寨子的光荣。但现在,这个节烈妇一下子从最纯洁的天上跌到了最肮脏的地下,使光荣一下子变成了耻辱,这是他能够容忍的吗?人生在世,品行名誉,是最为紧要的,俗话说,“人活脸,树活皮,尻子活的一条渠”,不能让人说你没皮没脸。尤其是女人,女人的贞操是无价之宝,尤其是黄花闺女和寡妇,应该把贞操看得比生命还重要。如今,小寡妇一根葱居然出了这种事体,如不惩罚,岂不坏了张家寨子宝贵的村风?他张蟠又如何向全村全县人做交代?第二条,这个小寡妇一根葱竟然是侣撷英侣秀才家的女儿。这侣撷英和他的儿子侣尊信,竟然以孔圣人的门徒自居,整天讲什么礼义廉耻,忠孝节义,如今,他家的闺女竟然出了这种丑事,足以见他家教不严,是些假道学,伪君子。尤其是那个老家伙侣撷英,那年乡试的时候,自以为肚子里有点文墨,竟然在考生里有意嘲笑他,拿他的那篇老槐树的文章作为笑料作诗道:

古有扪虱文,

今有老槐论,

草料穿肠过,

转瞬成马粪,

泥里小蛐鳝,

竟在龙里混。

弄得他红了脸儿,在人面前抬不起头来。这回,一根葱侣雅歌出了这事,岂不是给他秀才的门上给他侣撷英的脸上也抹了一把马粪?抓住这事儿做点文章,也可出一出以前的这一口恶气。

第三条,这小寡妇不在别家,而是在扁担张的家里。他家是堂堂有名的进士之家,几百年来,都不曾出过个节烈妇女,而这个挑着货郎担儿串乡的人家,居然出现了个烈妇,这本来就使他的心里很不舒服。甚等样的人家,也称得起这个?现在好了,这个节烈妇玩完了。这说明他扁担张家的坟地里没这份脉气。就是这样的人家,近十几年来,居然还敢跟他进士张家对抗,想争张家寨子的第一家。哼哼!不自量力。六年前,张烂眼的日子过烂了,想卖他家那六亩地,那片地,恰好在他家二十亩一片和扁担张家三十五亩一片地的中间。张烂眼先寻到他,三石一亩,讲好了价钱,谁知张家骏知道了,却出四石。他出了五石,张家骏却出了七石五斗,并把麦送到张烂眼的家里。他不服,问张烂眼,张烂眼却说张家骏把麦送来了,价钱比他好,救了他的急,无法推脱。他一咬牙,出到八石。谁知道,张家骏却出到八石五。他出到九石,也把麦送到张烂眼的家里,张家骏却出十石。就这样,价钱哄着涨到了十二石,地还是没买成。张烂眼说他谁也不敢得罪谁都不是,花了两家的钱,还在种自家的地,张家骏不往回收那些麦,他也不敢收,一收地就买不来了,他不愿在扁担张家面前甘拜下风,这事拖到现在,还在悬着。这一下,他张蟠可以利用这件事,让他扁担张家名誉扫地了。你想跟我在张家寨子争雄吗?这一下,咱们走着瞧!

第四条呢? 这第四条就难明说了。就在一根葱侣雅歌刚娶到张家寨子的时候,“大先生”张蟠一见,顿时吃了一大惊:这世上,竟然有这么好看的女人!按“大先生”的文话说,就是“西施有如此之美否?王嫱有如此之美否? 粉也不如其白,玉也不如其润,花也不比其艳,水也不比其柔。杏眼含情,檀口生香,盯一眼也,不禁令人意马心猿,难以自持也”,他恨这样的美人儿竟然进了粗俗的扁担张家,而没有进入他这高雅的书香门第,进士之家。他认为,只有他这样的世家,才配拥有这样的美人儿。扁担张家是不配的!如果这样的美人儿能拥抱在他的怀里,那他不是就成了神仙?“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是人生的大乐事,可惜自己全没碰上,他恨得牙根子直痒。一个人钻在房子里难受了好些时候。在撰了以上那几句妙文之后,他还曾在其后写了一首妙诗:

是我长得老?

抑汝生得小?

阴差又阳错,

你我都误了,

不上进士家,

却往扁担跑。

一朵玫瑰花,

竟让牛粪浇。

汝若知我心,

月下长相抱。

是我没福份,

是汝命不好?

寄语侣雅歌,

我心汝难晓!

他很害了一阵子单相思,只是很可惜,他不但闻不上一根葱的香味儿,就是连见一根葱一面也比登天还难。他娶第三房小老婆的时候,就是看她的鼻子长得有点儿像一根葱,才花了个大价钱办了这事。他搂着这小老婆,心里想着一根葱算是得到一点儿安慰。如今,这个一根葱,却不知道招了谁的家伙。这很使他有点恼火,好个驴日的东西,我摸不到边儿,你却占了这个便宜!这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鉴于以上这四条,张蟠下定决心,非把这事弄到底不可。抓住这个理把子,他可以一箭四雕,出一出心头的恶气。他是出师有名的,单是维持风化这一点,就理直气壮,没有任何人说话的余地。谁又敢说他张蟠是公报私仇呢? 一根葱的肚子大了,就已是娃娃吃拳头,自己夯了自己的嘴。

但是,要搞这件事,也并非那么容易。侣撷英、张家骏都不是等闲之辈。文章是要作的,但怎样下笔呢? 想了半天还是饿狗舐磨眼,没法儿下嘴伸舌头。忽然,心里一动,想起村里的乡约张结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