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那时的乡约,实际上相当现在的村长。顾名思义,大约是村里订了什么规程,立了什么条约,要他来负责监督执行的。这乡约是由村里一户派一名代表协商推选的,似乎很有些儿民主成分。协商推选不一定完全没有,但也不尽然。世界上的事情太复杂了,这乡约的诞生也是一个很复杂的产物。真正老百姓的意见往往是被强奸了的。那时当乡约的往往有以下几种情况:一是年高德劭,或者精明能干,这些人威望高,是大家公认的领袖;二是村盖子,有钱有势,或凶恶毒狠,他要当就得当,谁也惹不起;三是按村里有钱有势人家的意思设立的,他们的意见,不服从是不行的;四是产生不出来,按家挨户往下轮,懒驴上磨,一年一个。但无论如何,推选这个形式,还是要走的。

张家寨子的乡约张结实,是第一种情况和第三种意见的结合。第一,无论是张蟠或是张家骏,都看中了张结实,认为他对他们是忠实可靠的;第二,他脾性儿和平,跟村里家家户户都合得来,从没见他跟谁吵过闹过打过;第三,他腿儿勤,颠得快,无论事情办好办不好,他总是腿跑到心操到,叫你没说的。正是因为这样,村民也喜欢他。还有另外一层原因,就是有了什么捐派,他总弄得让大户高高兴兴地多出一点,一般人家少出一点,所以很得人心,连着已当了十多年的乡约了。

张乡约一听说是张蟠请他,没停就过来了。走进厅房,叫了一声“大先生哥”,便站在旁边。因为乡约名义上到底是村里的最高行政长官,张蟠一让座,张结实便和张蟠一左一右坐在那梨木八仙桌两旁。张蟠叫人泡来一壶香片茶,递过去一根四川金堂卷烟,自己拿起白铜水烟袋一边呼噜呼噜着一边说:

“结实兄弟,你这乡约,是一村百姓之首,这有关礼义廉耻忠孝节义的大事,可是分内的事儿呀!”

张结实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那,怎么不见你的动静呢?”张蟠的神色很是严肃。

“啥事儿呀?”张结实一脸迷惑不解的神色。

“一村都摇了铃,你还装得什么糊涂?”张蟠很不满地盯了张结实一眼。

张结实使劲咂了一口金堂卷烟,说:“我到北山贩了一回胡桃,不在家嘛!咋?到底出了啥事?”

“不就是一根葱的事儿嘛!”张蟠迫不及待地抛了出来。

张结实摸了一下头,恍然大悟地说:“噢,你说的是这事儿呀,我贩胡桃一回来,就知道了。”

“那你咋不来跟我说一声?”张蟠有些生气。

张结实慢悠悠地咂了一口烟,又呷了一口茶,说:“好我的大先生哥呢,人常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我是一村之长,不能像一般人一样,听见风声就下雨呀。”

张蟠一听,似有些道理,便说:“无风不起浪呀,你说说张家骏也不是一般的人家,谁敢无缘无故把谣造到他家一根葱的头上?”

张结实道:“大先生哥,你说得也是,鸡蛋不烂,苍蝇不叮。可是,你也知道,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一根葱那么个又年轻又漂亮的小寡妇?有事无事,一些爱嚼舌头的,也会平白无故生出一点事儿来。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谁能说得清呢?你大先生哥何必这么认真?”

张蟠道:“这话就难说了,真没这事,谁敢造她的这个谣?”

张结实道:“张家骏家大业大,屋里又出了个节烈妇,有些人嫉妒心强,生出一点事儿来,也不能说是没有的。大热天时,树梢儿不动,不是也会突然卷起个旋儿风? 这谣言,谁都能说,说时还添盐加醋的,但一深追,谁也不认账?谁都不负责任,你说是不是?”

张蟠道:“照你这么一说,她什么事儿也没有了?”

张结实道:“我可没那么说,她也许没事儿,也许有事儿。按大先生的意思看来,她是有事儿的了。那好,大先生哥,咱就追一追,问一问,你是听谁说的?”

“……”张蟠没法儿说了。

“你听几个人说的?”张结实又问。

“……”张蟠还是没法儿回答。

“给你说这话的人,他是听人说的?还是亲眼看见的?”

“你怎么盘问起我来了?”张蟠很不高兴地说。

“我不是盘问你。”张结实道:“我是想让你看看,真追究起来,就会是这个样子,大先生哥,你莫想想,一根葱住在深宅大院,平常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外人轻易见不到她,谁有啥凭证,说她有这事儿?”

张蟠没有回答,说:“嗯,你往下说。”

张结实道:“好我的大先生哥呢,你的身份,跟别人不同。这些没头没脑的闲言碎语,别人随便说得,你却说不得。自古道,奸情出命案。这一根葱是侣秀才家的女儿,读书识礼的,又是有名的节烈妇。她有此事,不消说起,如果没有,叫她如何见人?这事儿关系着两个大户人家的名声,不是当耍耍玩的。万一一根葱为此事喝了药,上了吊,那该咋个去收拾呢?”

这一说,张蟠半晌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