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蟠的原配夫人,是凤头老鸹。
凤头老鸹娘家姓逯,张门逯氏。她也是一位大户人家的闺女。那时结亲,讲得门当户对,她和张蟠由老人作主,订了娃娃亲。可惜,她娘家婆家的条件虽然优越,她自己却长得很不争气。她个儿很矮,头小腰宽腿细,站在那儿,很像一枚竖着的枣核。她的脸像烟熏的,搭上皂角使劲搓,再搽厚厚的一层官粉,还是要泛起一层青来。她的头发老长不长还像羊毛一样自带着弯儿,没法儿,她不得不借助买来的那束假发在脑后挽个老大的“泡泡”。一只寻不见梁儿的鼻子突然在嘴上边的中间隆了起来,令人想起半颗紫皮儿大蒜。她厚厚的翘起的嘴唇,永远包住那两颗外呲的虎牙,只有那两只眼睛,尖儿朝外底儿朝里,如同杏仁一般,还显示出了她的一点儿火气,她发威时杏眼儿一瞪,两只黑眼珠倏地一下朝中间一集中,看着还蛮吓人的。为了讨得丈夫的欢心,她尽量把自己打扮得像个美人儿,好在她有钱,金货银货有的是,尤其是那支镶着金地翘着凤头的银钗,老是在额头上晃来晃去,于是,有人便给她起了个诨名,叫作“凤头老鸹”凤头老鸹虽说蛮有福气的,命运却有点不济,每次怀孕,她不是一两个月内突然小产了,就是生下来是个死孩儿,怀了十几次孕,快三十了,才存住三个长得像颗老南瓜一样的女子。张蟠早就想要娶小老婆,她吵吵闹闹的不准,她创造了这个条件,再吵再闹也不顶用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呀!张蟠有了这个借口,讨了一个,又讨了一个,她睁着眼,毫无办法。但不管张蟠讨了多少小老婆,凤头老鸹这个原配夫人的地位,却是永远不会动摇的。在家里,她整天哇啦哇啦直叫,但谁也得听着。张蟠不喜欢她,但也得遵着她。
张蟠和张乡约商量以后,回到家里,就和凤头老鸹来说这件事。凤头老鸹刚一听到张蟠说一根葱,杏仁眼一瞪,便嚷了起来:
“啥?你娶了两个小的,还想着一根葱?”
张蟠忙赔笑道:“你说到哪里去了?我何曾想着她?”
凤头老鸹道:“哼哼!你一张口,我就能看到你心里去!你不想一根葱?看见公鸡跟母鸡踏蛋儿,你的腿肚子都发软,还能不想一根葱?”
张蟠道:“唉!我跟你商量的是正经事?”
凤头老鸹道:“你个男人家,老皮老脸的,不说你男人们的事,倒说人家年轻的小寡妇,你要不是心里红了绿了的,才怪呢!”
张蟠道:“瞧你!我就是想人家,能办得到吗?”
凤头老鸹道:“要能办到,怕早弄来了!正因为弄不来,你在河滩上晒鳖,心里发酸,才给人家想蔓呢!”
张蟠道:“不不!听我给你说,那小寡妇的肚子大了!”
凤头老鸹一惊,叫道:“真的?”
张蟠道:“咋不真?”
凤头老鸹道:“人家个小寡妇的肚子大了,你咋知道的?”
张蟠道:“听人说的。”
“听谁说的?”
“反正是听人说的,一村人都知道了。”
“我是问你听谁说的!”凤头老鸹不依,非得打破砂锅问到底。
“张乡约说的,行不?”
“好!我明天问张乡约!”
“你问吧!”
“你操心人家这事干啥?莫非这肚子是你弄大的?”
张蟠道:“唉唉唉!你又跑到胡茬地里去了。我能做这事吗?”
凤头老鸹道:“那你给我说这干啥?”
张蟠道:“你说说,一根葱是个小寡妇,她怀了娃,这是个小事吗?”
凤头老鸹道:“我早看出她是个不要脸的! 还装模作样的守节!她长了那么个心疼的脸蛋子!看我去了不撕烂了她的嘴!”
张蟠道:“啊唉!要教你办事呢,你这样还能行吗!”
凤头老鸹道:“她嫁汉,还光彩吗?”
张蟠道:“就因为这事儿不光彩,才叫你去呢!”
凤头老鸹道:“那你要我咋着?”
张蟠道:“你得这么着……”说着,一五一十给她教了一遍:“你得给咱办得像个样样儿!”
凤头老鸹听着,不住地点头:“对着呢,是该这么着。”凤头老鸹自从过门以后,一直在这深宅大院里生活。张蟠当家之后,成了张家寨子的皇上,她无形中也成了正宫娘娘。但这不过是个荣誉头衔,并未发挥过它的真正威力。今天,一领受这个神圣的外交使命,她觉得格外兴奋。她觉得从现在起,她也成了张家寨子出头露面的人物了。
她把自己刻意打扮了一番。那根凤头镶金银钗,自然免不了还要在头上摇晃的。给粗黑的脸上,又敷了厚厚一层官粉。紫黑锦缎上衣,藏青缎子裤子,手里还捏了个绣花手帕,那双比小的大比大的小的粽子脚,迈得格外的起劲儿。
凤头老鸹除了信神念经以外,轻易是不串门的。今天,她的身影儿刚一闪出“进士第”的大门,也如同一根葱怀孕的事儿一样,立时引起了村里人的惊诧和注意。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无数眼睛的光线,都被她那枣核一般的身影,吸引了过去。“树上的老鸹离了窝,哪儿有祸朝哪落”。大家立刻预感到村里要有什么大事了。大家盯着她,看她要朝哪里走,待她那双不很标准的粽子脚,刚一走过十五丈深的水井,脚尖儿一斜,朝北拐去的时候,大家立刻意识到:一根葱怀孕的事儿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