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望着它不见了,才悻悻地扭转身来。一低头,脚下那一汪清泉,它从青石的间隙里渗出,在这儿汇成了小小的一潭,清冽冽地,望得见底儿。一看见这泉水,她忽然觉得渴了,便蹴了下去,用两手捧着水喝。凉凉的甜甜的泉水,像是立刻渗透了她浑身的每一根毛细血管,舒畅极了。待喝得够了,她仍然不想走。她把自己的双手,浸在水里,那水是柔软的,滑腻的,手浸在水里,就像喝它时一样地舒畅。这时,就在这时,她忽然发现一个女孩子,从水底透过她的指缝,在看着她。哟,多么好看的一个姑娘呀!她的手停下不动了,水面渐渐地平静了下来,水底姑娘的面孔真切了起来。那红扑扑的两腮,竟像是二月杏花苞儿一样的颜色。她瞅着她,不禁笑了。那红红的嘴唇里,两排细白细白的牙齿,在闪着光。女孩子们,总是希望自己长得好看的。美,是女孩子的一种骄傲。过去,峪里的人都说她长得好看,她听着不禁羞怯怯地低下了头去。别人尽管说,但她自己却不曾留心,谁管它长得好看不好看呢!但现在,她忽然看见自己的美了,头回。这是多么重要的发现呀!她的心,不禁怦地跳了起来。
“花伢子!”
是谁在叫她。她猛地一惊,急忙用手胡乱地搅乱了水,仿佛这样一来,谁也看不见水底的她了。但又猛地,她觉得这是英崽哥在叫她,这声音,她是熟悉的。她急忙站了起来,扭过身去,看,只见英崽哥果然站在她的柴捆旁边,在瞅着她。
“英崽哥!”花伢子惊喜地喊了一声,就朝英崽哥的跟前跑去英崽哥站在那儿,神情有点儿郁郁不乐。过去,英崽哥见了她,总是欢欢喜喜地,眉也飞,眼也笑。今天的这种神色,可是有点儿反常。她的心里,不禁犯了疑,忙问:“英崽哥,你怎么了?”
“不怎么,”英崽哥淡淡地说:“你娘叫我来接你快点回去。”
英崽哥这么一说,花伢子的心,不禁立刻又沉了下来,急忙问道:“我娘?我娘怎么样了?”
“没有什么,只是叫我来接你。”英崽哥的脸上,依然不见个笑纹纹儿。“走吧,快走!”说着,就去背她的柴捆儿。
花伢子不高兴了,她不明白英崽哥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她用手按住柴捆儿,说:“你不说,我就不让你背。”
英崽哥低着头说:“好妹子呢,快些走,人家都等着你呢!”
花伢子更是疑惑了,问:“人家?人家是谁?”
“不认识。”英崽哥的脸色阴沉着,像是有着重重心事。
花伢子更是奇怪了,“不认识?不认识他们到我家来干啥呀?”
“你说呢?”英崽哥盯着她的眼睛:“你果真一点儿都不明白吗?”
花伢子是什么事情都不瞒她的英崽哥的。如今英崽哥这么一说,她不禁噘起了嘴巴,眼睛也有点儿湿了:“哼!你欺负人!”
英崽一看花伢子确实是不知道,便尽力装出个笑脸,说:“别咕嘟着个嘴儿,是哥委屈了你!”他走过来,拉住了花伢子的手说:“你屋里来了那么多的人,是要给你说个门郎女婿呢!”
“门郎女婿?”花伢子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个陌生的词儿,她仰起脸,问:“啥是门郎女婿呀?”
英崽哥瞅着她憨憨的样子,心里是又好笑,又难受:“就是寻一个男人,你给他当媳妇,他给你当女婿,他不娶你到他家去,你家要他到你家来。”
花伢子一听,这才慌了起来:“不不不!我不给他当媳妇,他不要给我当女婿,我不到他家去,他也不要到我家来。”
英崽哥笑道:“傻妹子,这怎么能成呢?”
花伢子瞅着英崽哥,像是央求似地说道:“反正我不给他当媳妇。我说过,我长大了,要给你当媳妇。”
英崽哥一听,那颗心,不由扑扑地跳了起来。“傻妹子,你这是说的傻话,当不得真的!”
花伢子朝前靠了靠,把脸贴向英惠哥那隆起的厚墩墩的胸脯,仰着面,急切地说:“不!英崽哥,是真的,真真的真的!”
英崽哥动也没动,低着头,盯着她的眼睛。“好妹子呢,真的也许是真的……”
“就是真的嘛!”她把“真的”这两个字,咬得很重很重。
“对,真的!可是,那办不到呀!”英崽哥说着,有点儿难受起来。
花伢子又有些奇怪起来。“昨个办不到呢?你借个毛驴拉过来我拿个红帕帕往头顶上一顶,我哭着,你拉着,不就到了你家给你当媳妇了吗?”
英崽哥一听,那双泉水一般的大眼睛,刹那间,欢喜得明亮了起来。一缕幸福的微笑,从嘴角涌起,很快地,就布满了整个的面庞。但那欢喜的目光,眨眼之间,就又暗淡了下去,那幸福的微笑,变成了苦笑。猛地,他推开了她,双手一抱头,倏地圪蹴了下去。他的嗓子眼里,低沉浑浊地喊了一声什么,便呜呜地哭了起来。大约是怕谁听见了吧,他把那哭声,像是压在了嗓子眼的底下,以至于他的喉结都在嗝嗝地作响。
一看见英崽哥哭了起来,花讶子一下子慌了。她连忙圪蹴了下去,使劲掰着英崽哥的手,叫道:“英崽哥,你别哭,你别哭!”话未说完,连她自己也哭了起来。她为什么要哭呢? 连她自己也不晓得。她觉得,既然他哭了,她就应该陪着她哭,正如他笑的时候,她也陪着他笑一样。她不明白,她要给他当媳妇,他为什么竟是这样的伤心呢?她怎么也掰不开他的手,便用自己的袖子去擦他指缝里流出来的眼泪。擦着擦着,她忽然害怕地想,英崽哥这么伤心,莫不是他不愿意她做他的媳妇吗?于是,她哭着,怯怯地问;
“英崽哥,你是不是不愿意要我?”
“不!不!”他哭着,摇了摇头。
“那你哭啥呢?”她迷惑不解地问。
他没有回答。但他却慢慢地止住了哭,他站了起来!用手背擦着湿漉漉的眼睛。她跟着也站了起来,用袖子擦干了自己的眼睛。她见他的眼圈儿红红地,想找出几句话来安慰他,但怎么也找不出来。她瞅着他,颤巍巍地叫了一声,“英崽哥。”
英崽哥的眼里,像是藏着一种说不出的爱抚的深情。他忽然伸出两只结实的胳膊,一下子,把她紧紧地搂抱到自己的怀里。他的胳膊是那样地有力,仿佛是害怕她从他的身旁飞走了似的,以致使她觉得,她仿佛要喘不过气来,
他从来都没有这样地搂抱过她。她的胸脯紧紧地贴着他的脸庞。她觉得他急促地喘着气,那气,软软地吹拂着她的头发,温温地,痒痒地。她觉得他身上的热气,透过薄薄的衣衫,浸到她的身体上来了。那胳膊上的青筋,在急速地搏动,那声音,仿佛都传进了她的耳膜。他的心,在蹦蹦地直跳,仿佛和她的心脏,交织在一起,在有节奏地震动着。她觉得他圆圆的下颌,在她额前的一蓬松的刘海上颤栗。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的感觉,在她的血液里回旋。她顺从地在他的怀抱里静静地站立着,一动也没有动。
但英崽哥很快地又松开了她,无力地垂吊下自己的胳膊,他红着脸,仰起头,望着天空,难过地说:
“花伢子,哥没有福,你当不成哥的媳妇了!”
“为啥来?”她仰起脸,瞅着他的脸问。
“唉!”英崽哥叹了一口气说:“我不是给你说了,你娘给你寻了个门郎女婿!”
“我不要他!我要你!”花伢子说。这回,是她紧紧地抱住了
“傻妹子,哥没法儿要你呀。”英崽哥难过地说。
“为啥来?”她仍是这样地问。
“穷呀!我家里没钱!”
“我不嫌你穷,我不要钱!”
“哥知道你不要钱。可没有钱不行呀!”英崽哥低下了头,多情地盯着她的眼睛:“你大死时,借的账要还,你娘呢,”他不敢说那个“死”字。“你娘病得这么重,还得花钱。哪来的钱呢?”花伢子还不懂得世事,她不懂得钱这个东西的威力。但从英崽哥的表情和话语里,她已明显地感觉到了一种无形的难以抗拒的压力。而这种无形的难以抗拒的压力,将左右着她的命运。这,使她产生了一种本能的恐惧。是的,她没钱。从生下来到现在,她的手里一分钱都不曾捏过。
母亲常常为钱叹息,或是皱着眉头为钱发愁,但她却始终不明白,世界上为什么要有这个“钱”,而“钱”到底躲藏在这世界上的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