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没有法儿呀!”英崽哥伤心地叹息着,悲哀的眼神里充满了绝望。他虽然只有十七岁,上嘴唇上还长着黄茸茸的奶毛,但在花伢子的眼里,他似乎已经是一个大人了。他的双手捧着花伢子嫩嫩的脸蛋儿,“你知道不知道,你娘给你找的那个门郎女婿,是个什么长相儿?”

花伢子摇了摇头,问:“是个啥样子?”

“只有这么高,”英崽哥用手比画着自己的肩窝儿:“是个罗圈腿儿,脖子上,还吊着这么大个瘪瓜瓜!”他用手比画着一个大甜瓜的模样。

“你胡说!你胡说!”花伢子用拳头轻轻地捶打着英崽哥的胸脯。她不相信这是真的,以为是英崽哥在故意逗她,母亲怎么能给她找这样一扇门郎女婿呢?

“唉!”英崽哥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英崽哥问:“花伢子,你真的爱哥吗?”

花伢子虽然还不懂得爱的全部意义,但她从小就很喜欢英崽哥,她以为这种喜欢,就是爱。所以,英崽哥这么一问她,便立刻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爱!”

“嘴上爱还是心里爱?”

“心里爱!”

“永远永远爱?”

“永远永远爱!”

“有了门郎女婿还爱吗?”

“爱!”

英崽哥似乎从来也没有这么激动过。他的脸儿也红了,眼儿也湿了,他的嘴唇哆嗦着,低声说:“花伢子,让哥亲你一下,行不?”

花伢子还是头一回听见英崽哥向她提出这样的要求,她激动得脸也红了,眼睛也湿了,她笑着仰起了脸说:“你亲吧!”

英崽哥伸出双臂,又一次紧紧地把她搂抱在自己的怀里。他张开了那长着黄茸茸的奶毛的嘴,紧紧贴向了她的脸蛋儿,使劲地吮吸着。她觉得他那热乎乎地颤栗着的嘴唇儿,湿湿地,润润地。她不由得闭上了眼睛,觉得那吮吸着嘴唇,仿佛把一种难以言传的但分外舒畅的感觉,传到了她的心底,传到了她的全身。一切的辛酸和苦痛,此刻,又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

一阵风,从林子里吹了过来,飒飒响着,带着深谷里的寒气。英崽哥突然打了个冷战。他松开了手,望着山根下花伢子家的那座茅屋,说:“花伢子,该回去了!”说着,就背起那捆柴,朝山下走去。

花伢子紧紧跟在他的后边,快活地走着。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因为英崽哥爱她,并且头一回用嘴唇亲了她的脸蛋儿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抚摸着英崽哥刚才亲过的地方,那儿,烫烫地,滑腻腻地,仿佛在这儿留下了一个永远也磨灭不了的爱的印记。至于家里等待她的到底是些什么,她就不去想了,也不知道去想。

花伢子家茅屋前的院子里,有一棵老大老大的胡桃树。它长了多少年,谁也不知道。它的枝干四伸,叶子异常繁茂,遮盖了整个院落的天空,也遮盖了茅屋的屋顶。远远望去,竟像是一朵蘑菇般的绿云。曾经有一个看风水的先生从这儿路过,指着这棵胡桃树说:“这棵树长得好得很,这家将来要大富大贵的。”峪里的人听了想笑,说这家人穷得肠子拧绳胯骨摇铃,从哪儿去大富大贵呢。那位风水先生严肃地说:“你看这树的态势,这就叫亭亭如盖。刘备的家门前就有一棵树,长得也是这个样子,他年轻时候穷得卖草鞋,后来在四川当了皇上。这家人别看现在穷,将来是要发迹的。”但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这件事,峪里的人都已经忘记,只有她的父亲,还不断地提起,不过,他既没大富,也没大贵,就悲惨地失去了可怜的生命。连她的母亲也说,那位风水先生,可能是输了眼了。

花伢子一进石头蛋儿砌垒成的围墙,就看见胡桃树下,拴着条黑色的大驴,驴的背上,备了个鞍子,鞍子上,还搭了一床崭新的红花褥子。小小的窗户里,传来快活地说笑声。一看见这条黑驴,花伢子就知道英崽哥向她说的不是假话了。她想再问一问英崽哥怎么办,一扭头,英崽哥已经放下柴捆走了。怎么办呢?她的心霎时又乱了。进屋呢?还是不进屋呢?进去吧,她怕见那些陌生人;不进去吧,母亲又在屋里,这阵儿不知怎样了。她在树下待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想不出个头绪。最后,她还是低着头进去了,因为无论如何,她还是操心着母亲。花伢子一进屋,就看见屋里坐满了人。嘴里叼了根纸烟的生产队长二勾子;戴着副蚂腿眼镜,留着两撇小黑胡的老姬;噙着杆竹节烟袋的平二伯,脸色黄黄的平一妈,都在。剩下的,全是陌生人,母亲的身边,坐着个穿一身新衣裳的黑胖黑胖的女人。母亲的枕边,炕底下,站着个人,稍稍比坑高一点儿的个子,两条中间能扔过一个大西瓜的罗圈腿儿,尤其是从脖子上吊下来的那个瘦瓜瓜,足有葫芦那么大,紫红紫红的,显得特别惹眼。她没有进屋以前,屋里说这说那的,她的身影儿刚一跨到门边,就听屋里不知是谁说了一声:“回来了。”一霎时,就静了下来。她往近一走,就觉得屋里的目光,唰地一下,都集中到她的身上来了。尤其是那个瘦瓜瓜罗圈腿儿,浓眉底下的那一双鹰眼,贪婪地闪着一种冷森森的光,直勾勾地向她射来。她不禁打了个冷战。一种厌恶加恐惧的感觉,立刻布满了她的全身。她赶紧扭过了头去,站在坑前,默默地望着母亲。

母亲今天像是很喜悦,苍白苍白的脸上,展开了几丝笑纹儿,朝身旁盘腿坐着的那个黑胖黑胖的女人说道:

“这就是我的花伢子!”

那黑胖黑胖的女人见说,龇出一对尖尖的虎牙,嘿嘿地笑了,伸手拉住花伢子的胳膊,朝花伢子的身上一打量,扭过头去,朝花伢子的母亲说:

“哎哟,嫂子,你真有福气呀,要了这么好一个女子!”说着又扭过头来,用滴溜溜直转的眼珠儿,在花伢子的脸上直扫:“哟看我娃长的心疼的,头发黑的,额颅宽的,眉儿细的,眼儿大的皮儿嫩的,肉儿细的……”

平二妈笑道:“他婶儿,不瞒你说,花伢子可是我们旮旯峪里树上的凤凰鸟,坡头的红杏花。”

那黑胖黑胖的女人,立刻又扭过脸来,笑嘻嘻地朝平二妈道“这话怕是不假。看我娃的长相,就是个有福的。只可惜,就是身子骨儿单薄了一点……”

平二妈道:“唉,咱旮旯峪,吃食不好,哪像你们……”

平二伯吧嗒着竹节旱烟锅道:“嘿!娃才十五正长着,还没发条呢!”

老姬急忙向前探了探身子,嘻嘻笑了一声说道:“只要她好好敬奉狐仙,狐仙一降福,她就胖了,一胖,就富态了……”说着,耷拉下眼皮儿,有点儿难过地说:“只怪我那兄弟,那年饿急了,竟用药去药狐狸。唉,你干啥不成,单单去惹它!一张狐狸皮,只换了二十来斤玉米,狐仙一降罪,却丢了自己的一条命。何苦来呢?这不……”他眨了眨眼皮,又瞅着花伢子的母亲:“这阵儿,灾还没有完呢!”

队长二勾子从嘴里拔出纸烟,瞟了老姬一眼,撇了撇嘴说:“哼哼,啥时候,你都忘不了狐仙!”

老姬看队长二勾子说他,赶紧低下了头去,不敢那么得意地说话了,但嘴里仍然小声嘟囔着:“嗨!这是狐仙亲口向我说的他药死的,是狐仙最心爱地把把儿!”

平二叔瞅着老姬道:“行了,老姬哥,今儿个你到这儿来,不是说狐仙的。”老姬这才不说话了。

那黑胖黑胖的女人又呲着虎牙笑着说话了:“我早就听说过你们这儿的狐仙,可是灵验得很呢!他老姬哥,你就叫狐仙给花伢子多降点福呀!”

花伢子的母亲忙说道:“我初一十五一早一晚,都给狐仙降香呢!”

“那就好,那就好!”那黑胖黑胖的女人忙笑着向花伢子的母亲说道:“你看,嫂子,心诚则灵么,这不是,你一求福,福就来了。我们无论如何,总不会叫娃受委屈的。”这女人顺手把放在炕上的一个早已解开的包袱,拿了过来,放在花伢子的面前:“你看,多洋!花伢子,你挑着穿!”

花伢子看见了,那是一叠儿五件衣裳,一样一种颜色,鲜亮鲜亮地。从小儿到现在,她家里还从来没有过这么新的这么好看的衣裳。她不相信,这么好看的衣裳,人家会白白地给她。但她的心里,是多么地馋这些衣裳呀!那黑胖黑胖的女人,大约是看出了花伢子的心思,便提起了那件桃红色的衣裳,双手一抖,朝花伢子的脊背上一搭,笑得又龇出了虎牙:“哟!你看,就是有缘法嘛!我不过是估摸着买的谁知道,这不大不小不长不短正合适!人常说,人凭衣裳马凭鞍一些也不假! 我娃一穿上这,真是美得没法儿说!喷啧!”

母亲也笑着朝她说:“花伢子,你要喜欢,就穿上吧,穿上让娘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