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数月后。刘公馆、高公馆已相继拍卖出去。战时重庆,地皮房价极其昂贵,当然卖得好价。

刘子祥一家屈居在一栋普普通通的木屋里,不过,几重几井带一座后花园,倒也宽敞洁净。

在不谙内情的人看来,刘氏似乎确实气数已尽。子祥深居简出,他的得力臂膀余伯龙和赵兴国却在频頻出击,紧锣密鼓实施其方案。

这天中午桂生去接思静、高燕放学回家,车被突然涌向街头的人流堵塞了。人们潮水般围向报販子,争购“号外”。高燕让桂生挤进去,抢购了几份。三人弃了车,发疯似的往家里赶。

思静在门外就喊开了:“爹地!爹地!”

子祥定睛看那粗大的标题:“东北战场寇军总崩溃,我军今晨光复南京!”老泪涌流而下。

伯龙闻声赶出,高燕扑上去,抱住他哇的哭了。思静也抱住爹地哭作一团。

子祥激动甫定,忙命关妈等人燃放爆竹以示庆贺,又搜出收藏的国旗,插在家门口,令全家主仆一齐朝东北跪下,拜祭列祖列宗。又道:“燕儿,你看,这是东北方向,乃翁正浴血沙场,驱逐倭賊,雪我国耻。放翁诗云:死去原知万世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勿忘告乃翁。今日抗战胜利在望,让我们叩谢他的无量功德,也祈祷他军旅平安。”

高燕匍匐在地,早已泣不成声。

此后,战事“号外”一日三传,山城万人空巷,各界人士无不欢欣雀跃。胜利已成定局。市场行情完全像刘子祥预料的那样一日三变:房地产之类的固定资产大幅度跌落,而棉、布匹、医药,售价成倍上涨。刘氏大量“积压”的库存现货,开始源源应市。子祥为迎接光复而精制的系列产品,是特意设计的。方便即将来临的全国性大迁徙的日用品,如帆布、彩旗、棉线、低价位成衣,不到一个月,已经抖出去了一半。子祥特别指示:刘家既不发国难财,更不能发胜利财,实行薄利多销,为平抑被投机商哄抬的市价,尽其绵薄。对于企图大宗倒卖的大户,则限额供货,让利给小商人甚至小摊贩。

与此同时,伯龙忙于与王先生代理的“无名”公司的产权交割。按子祥的意见,做好了对方翻悔的准备——无非是按原定价格给一定折扣,对方已分期付足百分之三十多,已经没有退路。奇怪的是,这位大老板根本没有扯皮迹象,只是催促尽快交割。看来,他们好像也是要迁回内地的,已经意识到这么一大批“辎重”,倘若迟一天启运,损失会是何等慘重了。

兴国的任务有二:办理所有雇员的去留,留者,多发三个月薪水作为遣散费;返金城而不再留刘氏打工者,补发盘缠;其余的与刘氏家族结伴同归故里。其二是买船东下,这件事够他忙活的了——水陆交通乃是流离大西南的亿万同胞“卡脖子”的头等难题!

幸亏与民生公司有约在先,子祥一家的舱位是有保证的,坐统舱的员工则只能分期分批上船。

思静、高燕在日本宣布投降第二天便不再上学了,在家里帮忙打点行装。子祥要兴国去民生轮船公司办交涉,他要求农历中秋节在故乡金城欢度。兴国回来说,人家很为难。伯龙又跑了一趟,答应加付一成票价,终于办妥。

这一日,天气晴和,举家冒着酷暑,和首批归家的上百名员工一道,登上了“民权号”。

船上挤满了人,楼梯口、船舷甲板,见缝插针,或坐或卧或立,满眼是流亡者,也顾不得身份,有一张船票,便是万幸。惟有子祥一家包下的头等二等舱,较为清静。

子祥在舱内竟待不住,整日坐在顶层甲板的安乐椅上,饱览祖国山川。两个女孩子如过节一般兴奋,跑上跑下,有说有笑。船行至万县,停靠一小时上下客人货物,便吵着要伯龙带她们上岸去玩,伯龙有事,兴国自告奋勇做了向导。

回来时,采购了几大篮子万县蜜桔,众人尝鲜后赞叹不已。船过奉节,进入三峡。刘氏一家聚集在甲板上观景。当白帝城遥遥在望时,子祥自然想起了那久远的历史故事,因问道:“静儿,前面那座山顶上,便是白帝城,记得爹地讲的故事吗?”

思静说:“本来已经记不确切了,龙哥刚刚又给我讲过。”

子祥拥了两位女儿伏在膝下,一时百感交集,生出人生的苍凉之感,许久竟说不出话来。

“来,燕儿,你给爹地诵读一首老杜的诗,《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好吗?”

高燕点点头,沉吟片时,诵道:

剑外忽传收冀北,初闻涕泪滿沾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旧。

高燕读着读着,泪水浸出眼框,声音鸣鸣咽咽,竟难卒篇。此情此景,此时此刻,大江东去,惊涛拍岸,在人们心中激起无限感伤,连伯龙这刚强的男子汉也都热泪盈盈。

子祥毅然抹去老泪,说道:“这是怎么啦?这首七律,诗家称老杜平生第一快诗,你们竟毫无快慰之情,莫不是他一生伤感之作太多,弄得你们多愁了?”

这时,下面有京剧鼓乐奏响,子祥叫伯龙去看看,是谁人有如此雅兴,不如请将上来,大家同乐。不一会儿,客人邀了来,却原来是刘氏企业的一些中高级职员。这几位票友战前曾在子祥的资助之下,挂牌粉墨登场,在金城的鄂西大舞台上演全本《玉堂春》。鄂西大舞台当年的盛况,子祥记忆犹新。看到这些手持鼓乐的旧属,不觉生出沦落他乡的凄凉之感,故言道:

“战乱之中,这些家伙什居然一个个都随身带着,你们也真是戏迷了!”

操京胡的工程师庞如磐叹道:“这些年,哪有心思摆弄这玩艺,上船前,几位同好互问,方知大家都还留着,别的可以弃之如敝履,惟此物最相思,还是要带回金城的。”

子祥心头热呼呼的,朗声道:“好好好,且摆好文场武场,今天就算正式开张,回金城办个工余京剧团。”

众人一齐鼓掌。摆好场子,庞如磐转轴调弦,“拉米素来”试了几声,独特的音韵饱含深情。

子祥道:“我来一段。嗯,唱什么呢?”

老庞道:“董事长,您正宗马派,唱《武家坡》。”

子祥走至栏杆,扶定,清清噪子,乐队起奏,高亢悲凉的西皮导板,山鸣谷应,回荡不绝:

一马离了西凉界

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怀

青山绿水,花花世界

薛平贵好一似孤雁归来……

金城市的老百姓过了个扬眉吐气的中秋节。点了多年菜油灯盏的寻常人家用上了美孚石油公司的煤油,冒着生命危险偷运大米的商人堂而皇之地兜售洋面粉,《岳母刺字》《梁红玉》之类的剧目重新公演,大受欢迎。

不过《金城晚报》谨慎透露的内战预测,给知识阶层蒙上了浓重的阴影。

刘子祥在新落成的公馆大宴宾客。不过酒兴未尽,客人们不得不散去,因为接收大员、金城市新任市长邹德海签发的“灯火管制令”对九时后燃灯作了明文禁止。

只是一轮明月不受谁的约束,慷慨大度地将银白如水的光芒洒向人间。

威赫一时的齐公馆,一片衰败死寂。

齐大铭被拘捕,等待特别军事法庭的审判。

兴亚纱厂再次招牌换记,恢复了刘氏旧称兴华纱厂。刘子祥已向法院起诉,就齐氏霸占经营五年造成的设备厂房的损失、折旧,提出索賠。最让齐晓春头疼的是,田产已悉数典卖,变成了一堆难以运回的死铁。杜文仲以王先生名义作他的代理,向刘氏购下的设备,拆运积压在码头,仓租费按日计算,高得惊人。晓岚则整日里哭着吵着要见爹地,搅得他心烦意乱。

齐晓春打电话约见本市有名望的律师,皆婉言推辞,说事务繁忙不能前来。他只好登门拜访,也都碰了钉子。内有一位常大律师回他说:“本律师包搅天下讼事,杀人越货之徒,我也可以出庭,依法为之辩护,惟有一种罪名我是不辩护的。我收了你的钱,要替你说话,但我会遭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砸了我的牌子。总不能一辈子的饭让我做一顿吃吧?”

齐晓春被这番讥嘲气了个半死。

这天晚上,他无计可施,信手拿了《金城晚报》来翻,忽然灵机一动,有了钻营门径。

齐晓春叫一乘黄包车,把他拉到凤台楼。

他刚进门,一声软绵绵酸溜溜的怪叫便迎了上来:“哟,这不是齐大少爷吗,稀客呀!”

齐晓春从不嫖娼,只为生意陪客商来过,吃杯花茶便走,留下客商夜宿,当然一应开销都归他付。

迎上来的老板娘人称绮娘,原是妓女出身,嫁了一个钱庄老板,不几年男人便一命呜呼,留有一笔遗产。无奈绮娘一无所长,又不能够坐吃山空,于是赎下这凤台楼,做了“妈妈”。她熟知妓女、嫖客心态,两头哄得好,生意红火,凤台楼遂成了此地“名楼”。

绮娘笑道:“大少爷的客官哩?”

“我就一个人。”

“哟,这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神仙动了凡心!莫不是听说我新到了几位千娇百媚的干女儿?”说着便吩附上茶。

“不用了。绮娘,有没有清静些的去处,你陪我聊聊。”

绮娘笑道:“大少爷拿我取笑了!看我这粗皮老脸的,陪您说笑有什么味儿,给您挑个水灵的吧,不过,对不住您,头几块牌今晚有主儿了——”

齐晓春故意恼脸道:“怕我花不起钱?”

“哪儿话!您齐家拔根汗毛能买我这楼子哩!”绮娘压低嗓门道:“不敢瞒您,都叫如今金城的头面人物们包了。您瞧,哪一个我

得罪得起?”

齐晓春心想,《金城晚报》的花边新闻真不是捕风捉影。

“不就是邹德海吗?吓你成这样?”

绮娘吃了一惊:“您怎么晓得的?”

齐晓春冷笑道:“金城上下,谁个不知!”

“啊!您………说笑话吧………”

“告诉我,他相中哪一个了?”

绮娘不敢吱声。晓春道:“绮娘,你一个生意人,怕他作甚?自古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班王八蛋,名为接收,实为劫收,贪污腐化,无所不为,短短两个月,搞得民怨载道。你想想,邹德海不过兔子尾巴,长得了么?”

齐晓春也不正眼瞧她,掏出支票簿,大笔一挥,扯下一张扔在她眼前,不无傲气地说:“我等正经八百的商人,树大根深,管他城墙上扯哪家的旗幡,管他姓汪姓蒋,是白是黒,不都得靠咱们掏腰包,才有他穿红戴绿、两嘴抹油?”

绮娘知道,魔鬼池田也曾惧他三分,这齐大少爷也是得罪不起的,便笑道:“您老省着点心不好,管他的闲事呢!”

齐晓春手按支票,站了起来。

绮娘这才看见,支票上是大洋三百,忙赔笑道:“既然您都知道了,我还有什么好怕的,楼上的四号……”

晓春撇下她,径自去登楼。绮娘吓出一身冷汗,追上来乞求道:“您老行行好,八点钟之前——”

“你放心,别人睡过的,齐某不要。”

“齐公子,晚上好!”四号房果然是君儿。

齐晓春知道她在金城风月场中的盛名,此女子虽容貌称不上绝色,但极具才情,琴棋诗画无一不通,又聪颖过人,身段丰满适度,别具风情。相传曾是大家闺秀,何以沦落风尘,想必有一本曲折故事。

晓春定睛看她,她居然有几分局促。晓春看看手表说:“君儿,我不会让你为难的,求你一件事,今晚借你这地方,谈一笔生意,只是要靠姑娘引荐。”

“邹德海?”君儿是有头脑的女子,社会上发生的事,她时时留心。齐晓春因其父的官司,要找邹德海,又不便公开见面,只好出此下策。

君儿见他点头承认,也豪爽说道:“我可以帮忙,不过,有个条件。”

“请讲。”

“一笔钱。”

“多少?”

“这得由绮娘决定。”

齐晓春说:“我明白了。”

这时听绮娘在楼下唤道:“姑娘们,贵客到了,下楼来迎客!”

君儿对晓春说:“委屈齐公子先到外厢烟室坐坐,说成了我来唤你。”

其实,君儿未费吹灰之力,只说了声齐晓春的名字,邹德海金丝镜背后的眼睛便放出了金子般的异光。原来邹德海在这里谈“生意”已是寻常之事,宿娼只是幌子,发财是大事,君儿故意拖延了一会时间,倒是邹德海沉不住气了,令她去唤齐晓春。齐晓春一到,君儿找个借口回避了。

齐晓春递上名片。

邹德海拿腔拿调地说:“长话短说吧,有什么事情?”

“家父的事,邹市长想必知道,我想陈述一下实情。”

“如果是为令尊的事,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不久就开庭,齐公子去请律师吧。”

齐晓春明白,他这是想要大价,否则不会称他父亲“令尊”。

“邹市长,家父是冤枉啊!”

邹德海挥挥手:“在我面前就不必喊冤了。据我所知,令尊有三条罪状,勾结敌寇池田霸占刘氏产业;为日军提供军需,助纣为虐:向池田行贿以珍贵文物,出卖我中华文化瑰宝。无需我多说了吧。”

邹德海实际在给他通风报信,让他照此应对。齐晓春于是逐条“驳”给他听:“邹市长,池田看我齐氏在金城商界颇有实力,不惜暴力相加,胁迫家父租赁刘氏封存的企业。池田命刘氏代理余福生在租赁合同签字在先,家父签字在后,何来‘勾结’一说,又何谈‘霸占’?第二,家父乃商人,无论职业贵贱,皆为亡国奴隶,何谈自由选择?教书的还得教书,拉车的还得拉车,被迫去挖工事修碉堡的苦力,与被迫经营企业的商人,何异之有?照此逻辑,凡不能‘宁为玉碎’者,俱当‘不为瓦全’,才叫共赴国难?第三,所谓珍贵文物,言过其实,不过二三流文人的字画而已,”说到这里,齐晓春发觉仰躺在沙发上的邹德海端坐起来,似有极大兴趣,咬咬牙,引他就范:“邹市长如若不信,寒舍所藏之国宝,任池田多方讹诈,却也一件无损。鄙人愿悉数敬献党国,并请邹市长慧眼验收!”

邹德海心领神会,说道:“嗯,你这番话也还有些说得过去的地方。”

电灯突然停了,凤台楼一片漆黑。

君儿款款走过来:“二位的生意谈得如何?”

邹德海问:“君儿,这是怎么回事?”

君儿笑道:“不是市长大人下的灯火管制令吗?”

邹德海笑道:“好,我给君儿开禁,准许你点蜡烛!”

君儿道:“市长果然一手遮天的人物,这不,他不把手掌张开点缝儿,咱们喝茶也会朝鼻孔里灌哩!齐公子,您今儿谈生意可是找到正经主儿了。”说着,点亮烛台,吟吟一笑,便又出去了。

邹德海在这昏黄的烛光下,倒也自在坦然了许多。他说道:“在下受党国重托,主事金城,惩办汉奸,以平民愤,理所当然;不过,振兴地方经济,责任更大。刘氏也好,齐氏也罢,都是金城商界巨头,我是知道轻重的。如今政府财政吃紧,齐公子还得慷慨相助。”

齐晓春不失时机将装有现金支票的红包呈上:“不成敬意,请市长笑纳。”

“开庭在即,齐公子需要请律师,如有你这样的辩才的最好不过。当然,更重要的是出庭证人,必须忠诚老实,言之有据。至于捐献文物一事,自然是早办为好,这也是一种爱国的姿态嘛!是不是先开个清单,给我过过目。方便我在有些场合,说说话。”

“多谢市长指教!我一定照办,告辞!”

“不送。”

公开审判改成了秘密开庭。齐晓春收买的证人多为齐家心腹,证词倒背如流,应付裕如。自然,邹市长所得红包,拿出小半撒了胡椒面儿,也起了作用,齐大铭当庭无罪获释。

老爷子回府,齐晓春认为他大难不死,自当知道儿子的孝心,这时候向他摊牌,应该说是最佳时机。

齐晓春说:“爹,我得把齐氏的经济状况向您报告。”

齐大铭刚抽了大烟,又和翠花上过床,神清气爽,大老板的感觉又恢复了:“讲!”

“爹,老屋的田产全部卖掉了。”

“什么?你说什么?”

“我买下了刘子祥在重庆的产业。”

“大胆!这么大的事,你竟敢瞒着我,重庆的产业在哪儿?拿给我看!”

“我正在组织运输,金城的厂房也快竣工了。”

齐大铭脑子运转着新问题:“你给了姓邹的王八蛋多少红包?”

“二十万。”

“嗬!不愧齐家大少爷,出手大方!工厂盖起了有屁用!拿什么做周转?”

齐晓春不服气,顶撞道:“爹,是您的性命重要,还是二十万元重要?

“你救了我的命,有资格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是不是?卖田办厂?你这样干,不等于把我的老命都押上了吗?”齐大铭气咻咻地吼道。

齐晓春道:“我办了几年厂,有经验,也有兴趣。我不想做土财主!”

“放屁!你有经验,你有兴趣,你,你,你,我还没有死,齐家的事,还轮不到你!”

晓岚为哥不平,跑拢来为哥哥辩护。

“我不要听!他救我的命是假,保他个人的脸面是真!你给我滚!滚!”

晓岚追上愤然离去的哥哥:“哥,你受委屈了。”

晓春冷冷一笑。他并不委屈,他佩服他老子,知子莫如父,齐大铭的话,一针见血。不过,他也真老土,二十万换条命也心疼,他还不晓得齐家欠君儿的赎身金哩!老头子暴跳如雷也不顶用了,往后的路只能按我齐晓春设计的方向走,和刘子祥的决战序幕业已拉开。回不了头了。

余伯龙奔走于金城四邻各县,组建刘氏股份有限公司进展顺利。他清楚,如今齐氏已元气大伤,凭财力已无法与子祥竞争。但对加工行业而言,原料与市场才是决胜关键。

子样的真实目的,是垄断棉花市场。金城作为江汉大平原的棉花集散中心,具有发展纺织业的地理优势,天时地利占尽,不可没有人和。与中小业主联手,目的是把他们的利益与刘氏捆在一起,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充当总公司的棉花采购点,棉纱和布匹的销售点。尽管他竭力鼓吹联手的集团优势,仍有天门沔阳的几家大老板蜿言谢绝入伙。他们有实力,与汉口的厂商有历史性关系,独自经营,很有信心。

天沔地区,将是今后竞争激烈的战场。

余伯龙返回金城时,天已煞黑。他走进刘公馆二井堂屋,放慢了脚步,见子祥书房里没有灯,也没有动静,舒了一口气,急忙穿过三井堂屋,去后花园。

后花园有一堵高墙,隔壁是伪县长的行辕,已被充公,尚无新主人。刘公馆后花园垒有一座假山,仿苏州狮子林而建。东西两边各一幢两层小楼,下人住一楼,二楼是特意为余家和高家小姐设计的,一家住一边,伯龙的房间正好与二小姐高燕的房间遥遥相望。

伯龙走进花园,一眼望见高燕房里亮着灯,她坐在钢琴边的剪影映在薄翼般的窗幔上。深秋之夜宁静的气氛,沁人心脾的清凉空气,婆娑的树影,楼上的剪影,让他从旅途的劳顿、纷繁的公事、无穷尽的谋划、风险与责任造成的巨大心理压力之下,突然解脱出来。他一时竟有了无法言喻的轻松,愉悦,超脱,悠闲,仿佛让他平生头一遭领略生之乐趣,仿佛触发了他的某种哲理情思。他被一种通常称之为“美好”的境界给震慑住了。

一串有着浓郁的西班牙情调的舞曲音符,从窗口飘出。这是印象派大师德彪西的钢琴曲《版画》。他离开金城的前夜,她给他弹奏过。她说,“音乐是很难描述的,尤其是德彪西的作品,你感觉到些什么呢?”

伯龙坐在她对面,闭上眼,尽量不去想她,追随旋律漫游。

他说:“好像是夜晚,曼陀铃声打远处传来,一个青年人在唱着小夜曲……总之,我感受到一种异国情调,浓郁的罗曼蒂克情绪。”

她显得异样的高兴:“真有你的,竟让你说中了七八分!”她不弹了,凝眸端详着他。他感到她的眼睛有电波传过来,从他的眼睛流入,贯遍周身。

“龙哥,你明天又要走?”

“是的,不去不行,这事很重要。”

“对于刘氏?”

“当然。”

她没有再说什么,但他感到她并没有把话说完……

现在,伯龙灵感忽至,把她的话续下去,该是,“对于你自己呢?也同样重要吗?”

余福生常对儿子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父亲的生活信条,他似乎不加思考便接受了下来,他为刘氏效力,到了亡命的程度。

当然,高燕的话里还有更深一层的涵义,她知道他爱她(她是那样敏感而多情的少女),知道他迈不出这一步的障碍,是刘思静在追他,尽管她看出伯龙并不爱思静,但思静姓刘,刘氏有恩于余氏父子,刘氏重振雄风离不开他。

余伯龙走不出这个奇特的“怪圈”。而高燕需要他,他的陪伴,他的关怀,他的感情和爱,他却做不到,或者说只能付出他的很少的一部分。

余伯龙寻着琴声跑去,他要一口气跑上楼去,把他刚刚弄明白的,都对她讲。

跑进小楼,关妈房里有说话声,他竟像做贼似的放轻了脚步,生怕把楼梯踩响。

他的心口怦然作跳,轻声叩门,希望她能立刻听见,马上把门打开。

“龙哥,你回来了?”高燕开门,把他让进来。

他攒足了激情和勇气,要把她拥入怀抱的,文明礼数却不准他这样做。他同所有世俗之人一样,说着无关痛痒的大实话:“我看见这儿亮着灯,听见了琴声。”

“祥伯的事办得如何?”高燕这话也并非她心里最想说的。

“还算可以吧。”

“这就好。你请坐。”

激情消退了,恢复了距离。高燕不愿意冷场,问道,“听见弹的什么曲子吗?”

“《(版画》第三首,格拉纳达之夜。”

高燕走向窗台,望着无月的夜空。

“我每天都弹它,好像你总坐在那儿,听得那么入神。你知道吗,弹琴的人有时并不听得见旋律,她只是用心在弹奏。她希望有听众。因为只有听众的反应,才是她心曲的回声……”

伯龙冲动地走到她身后,她披散的秀发飘逸着成熟少女的青春气息,令他迷醉,激动。她感觉他贴近自己,但未转过身来。伯龙拿不准这是鼓励的暗示,抑或对他欲望的有意冷却。

“每天弹完曲子,我都会想,他听得见吗?他在忙些什么呢?他有工夫静那么一会儿,想想自己的事,与刘家无关的事吗?如果他想到自己,会不会同时联想到另一个很傻很痴的人呢?”

伯龙拦腰抱住了她。她一动不动。他唤了一声她的名字,不知从何说起。他自己也仿佛僵住了。他脑子里很乱。

“高燕,你听我说。我时常会感到很累。可我不知道停下来。一旦停下来,又很空虚。这次去天沔,住在旅社里,我也想,想现在,今后,想你,你和我,想这世界。乱糟槽的。人人都在拼命,为挣钱,为吃饭,为养家活口,还有人一辈子都在和谁賭气,斗狠,尔虞我诈,你要吃掉我我要整垮你,永远没完没了。我突然感到心里烦透了!我也有些害怕,上十年了,我都干了些什么?为谁辛苦为谁忙?往后一想,我更害怕,人生这么短促,难道我临终时,还要带着我到底干了些什么的疑惑离开这世界?那天你给我讲‘格拉纳达之夜’,我才知道世界上还有重要得多美好得多有意义得多的另一种生活。我竟然不曾想过去认识它,品尝它,追求它,拥有它。我感谢你让我明白了,我不过是生活的奴隶、可怜虫。高燕,我觉得你比我聪明,也许因为我在商场上杀红了眼晴,而你是那么超脱。你在与人类的智者打交道,你想过的事比我深刻得多。我曾经有过的自信和自豪被你无意之间击了个粉碎。现在我像个小学生一样幼稚,我该怎么办?”

高燕在他怀抱里缓缓转过身,面对着他:“让我讲真话?你不会爱听的。”

“我爱听。”

“我从小很孤独,母亲去世后更是如此。我认识世界,是从文学中得到的,”高燕也不解开他抱着她的手,说了下去:“人性有两大弱点,都会铸成两大罪恶,一是人性之恶,一是人性之善。恶者,为金钱肉欲,不惜损人,自然是罪恶;人性善者,摆脱不了同情与道义的束缚,总是在该做的事面前,裹足不前,在不该做的事面前,又优柔寡断,他们不懂得物极必反的道理,也不懂得有所不为才有所为,错误的选择被他披上‘高尚’的外衣,最终误人误已,这不也是罪恶吗?”

“你这是说我。”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记得,我在读茨威格小说《同情的罪》时,受到的震撼。”

“高燕,告诉我,你愿意过一种平平凡凡的生活吗?”

“离开刘氏?放弃做刘氏东床的机会?”

“高燕!我没想过这个!”

高燕捂住他的嘴:“不再享受商战胜利的乐趣?”

“也不再有失败的恐惧。”

“有前提条件吗?”

“有!”

“什么?”

“你爱我!”

“……你也爱我吗?”

伯龙的感情潮水冲决了所有闸门,他搂紧她,吻她的头发,额角,眼睛。他们相互寻找着什么,吻在一起。他们都把第一个恋人之吻奉献出来,狂热地胶着在一起,踉踉跄跄向着一个不明确的方位,最后倒在沙发上……初恋的吻停住在吻上。谁也不敢、不愿越雷池一步。惟恐肉欲亵渎了它的圣洁。世界不复存在,任它时光流逝……

兴国怎么也睡不着。无论哪方面,伯龙都会捷足先登。这次出差,责任虽大,功劳也将很大,他甚至希望伯龙出师不利,以便让他有所建树。思静明显地恋着伯龙。伯龙不在家的这段日子,兴国够主动出击了,常带她去“百乐门”跳舞。思静发育得越来越丰腴动人了。他望着她,神魂荡漾,真想一口把她吞下去。他鼓足勇气,与她贴面而舞,思静总会走神儿,冷不丁问一句:“龙哥快回来了吧?”接下来的话更如一盆凉水浇头:“龙哥比你跳得好多了!”

兴国估计伯龙今晚回来。已经快转钟了,伯龙屋子里也没见动静。他急于知道对手的战况,去敲了几次门。他索性转到后花园来散散心。

兴国看见高燕房里有灯,一会儿灯灭了。许久,一个人影从楼那边闪出。兴国敏感地意识到是谁。他避在假山后,等那人走近,这才闪身迎上去:

“龙哥,你回来了?”

伯龙吃了一惊。

“几点钟到的船,我去接过你。”

“九点吧。”伯龙竟忘了撤谎。

七分惊喜夹杂着三分妒忌,一连串的念头,在兴国脑子里频频闪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