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刘子祥听了余伯龙天沔之行的报告,沉吟不语。

伯龙预料到了。天沔是棉花大面积产区,此两大县的棉花商不肯加盟,对于子祥垄断棉市的计划,仍存有潜在的威胁。

兴国见机请战道:“祥伯(他不知什么时候也已改口称子祥为“祥伯”了),我再去游说一趟,您看如何?”

子祥道:“不必。我自有办法。”

伯龙猜测,他无非占着财力雄厚,实行价格竞争,把棉花抢过来,等到这些有恃无恐的坐商在高额利润的诱感下热血沸腾时,自然会来乞求他。

子祥对伯龙说:“龙儿(他也不知什么时候改称伯龙为“龙儿”了),立即发出邀请,把凡愿加盟的各县老板们请到金城来,盛情款待,就在金城签字,挂牌成立股份公司。要热热闹闹庆祝一番,费用丰俭不必多虑,别让人家小看了刘氏就是。兴国把厂子里的事理出个头绪来,订单不怕多,人手不够再多雇一些。棉花收购资金方面,请福生兄列一个计划,提前到位。天沔方面,我再与你细商。”

伯龙的父亲余福生与子祥同庚,修长清癯,颇有书卷气,是子祥的理财好手。他回话说:“子祥兄放心,齐氏的賠款,法院已裁决下来,虽与我方所要求的数目距离尚不小,内中原因,你也知道的。我想提醒子祥兄,近来齐大铭与接收大员们过从甚密。我们在明处,他在暗处,如此小人,不得不防。所以挂牌一事,不宜过于张扬,内情更要严守机密,此其一;其二,以我们的计划,天沔棉市如不能控制到六成,满开工的话,则原料缺口会到35%之数,万一订单过于饱和,风险不言自明。”

子祥道:“刘氏核心人物,今天都在场,严守商业机密之事,我不多说了。至于齐大铭沿袭旧路,惯走上层路线,你们一有情况,迅速报告。”

这时,思静、高燕放学回府。两人问安过后,思静冲子祥娇嗔道:“爹地,龙哥才落屋,你就把人家弄来开会支派这吩咐那的,存心累死人呀?你没见龙哥都瘦了一大截吗?”

子祥看着女儿,呵呵大笑起来。他说:“我正要告诉你们,你们忙,我也没闲着。这不,京剧票房筹建已毕,今晚在鄂西大舞台公演全本《赵氏孤儿》。大家早些用膳,一齐去开开心!”

高燕说:“谢谢大伯了,我今晚还有许多功课要做,改天陪大伯去吧。大伯,没扫您的兴吧?”

子祥道:“没有没有。唉,还是燕儿懂事,不像静儿一门心思想玩。”

思静说:“爹地,年轻人怕不爱看你那‘国粹’哩,我要去看电影,新片子,《战地鸳梦》。龙哥,你陪我去!”

伯龙看一眼高燕,知道她为什么要留在家,便笑道,“我太疲倦了,想独自清静清静,也顺便陪陪母亲。她老人家约了我谈谈事儿。”

思静不高兴了:“那好,我哪儿都不去了!”

兴国说:“我陪你去看电影,跳舞,肯赏脸吗?”

子祥说:“难得龙儿一片孝心,静儿要像他这样,我就算有福气了。好吧,我不勉强你们去看京戏,你们各行其便吧。”

思静毕竟在家闲不住,《战地鸳梦》中有两个字诱惑着她。她坐进了兴国开的轿车,驰往“新时代”影院。

这是一部描写战争与爱情的电影。战争在海明威笔下如同一部残酷的暴力机器,把人性碾得粉碎。爱情是对它的逃避与反驳,她高尚而伟大,又无奈而渺小。思静被其中女主人公爱的激情深深感染了,那些欲死欲活的狂吻和作爱的情景,使她心神迷乱。她那颗少女的心,似乎承受不了激情的狂风暴雨,她也需要一种有力的扶持。渐渐地,她走火人魔,仿佛那女护士灵魂附体,她的灵肉即是她的灵肉,而那被爱神复活的军士,也幻化为另一个男人。思静软绵的身子倒伏在这男人的怀里……

兴国被这软绵绵的身体刺激得周身血涌如潮,他趁势把手从她腰间伸过去,接住了她。他沉浸在陌生而渴望的那种感觉中。他把他的感情和欲望含混不清地注入他的那双大手,大胆地加大了力度……

齐晓春接到杜文仲的电报,说他将押运首批机器到金城。

杜文仲参加竞价拍卖时,是齐晓春授意他乔妆的。齐晓春有一种潜意识,即不让刘氏知道他齐家是在收拾刘子祥不要了的破烂,以免将来发了财也会落下个历史的话柄。他从杜文仲不能让刘家认出的思路出发,形成了一个更深谋远虑的商战构思。

所以杜文仲抵达金城时,已还其庐山真面目,不过,齐晓春把他安排在金城大旅馆住下,给他薪水和一应开销。在齐氏的花名册上,却根本没有这位高级雇员的名字。

齐晓春了解他这位老同学,他同自己一样,适于且乐于做诡密的事情。通常是一个人乐于干的事才干得好。也有人会干某类事,但他懒心落意,勉勉强强而不是有滋有味,这便有风险和危机。齐晓春一时拿不定主意,是让杜文仲做“卧底”好,还是暂时处在这种表面上看起来与两家都了无干系的超脱位置好。不过,他要把杜文仲做一颗定时炸弹来用,这一点已然明确了,至于何时何地引爆,那就需要他来选择战机。

不知老爷子是真想转了,还是大难不死之后,意识到生命之金贵而沉湎酒色,齐大铭虽然没有明说交班,实际上已懒得管事了。这样,无论齐晓春是为了证实自己的能力,还是为了让老爷子心安理得地退休,他都得拼死一搏,因为齐氏的前途也就是他的前途,大任落于斯人矣!

齐晓春交代杜文仲:“你的身份,是混迹洋场的阔少,秉承你在上海的叔父旨意,来金城打探行情,寻求合作伙伴。”

杜文仲笑道:“晓春,你占我便宜了,我哪有什么远在上海的叔父!不过,这事我愿意干,赌场、酒场、舞场、风月场,你花钱,我玩儿!”

齐晓春正色道:“不跟你胡扯!你的目标很明确。”

“盯住刘氏不放。”

“经济情报,人事情报我都要。刘子祥是只老狐狸,我要你弄清楚他成立股份公司的真实意图。”

“晓春,这还用问?”

“你听我说完。他的优势在哪?弱点在哪?这最为重要。目前我们是以弱对强,所以要捕捉他致命的软肋。”

杜文仲似很有把握:“你放心!我只要你给我提供一点刘氏的背景材料。”

齐晓春说:“我这里有历年的《金城晚报》,刘氏乃此地闻人,报上披露甚多。明天派人给你送来。”

新时代影院。

杜文仲就坐在思静和兴国的后两排。他得不时排除银幕声像的干扰,把注意投向他的猎物。

杜文仲难以接近刘子祥。以他的经验,一个声名显赫的家族,必然有鲜为人知的秘密和隐私,充满了矛盾和纠葛。尤其是子祥的独生女刘思静和养女高燕,年龄正处于危险期,两人性格气质又大相径庭,这就构成了戏剧性基础,而刘子祥居然在她们身边养着两匹狼——余伯龙和赵兴国,这就更有好戏看了。按照他的排列组合,余伯龙与刘思静是一对,赵兴国与高燕又是一对。然而,今天出场的偏偏打了个交叉,猎人的嗅觉告诉他,必须盯上他们。当这两个青年人相依相偎地搂在一起,杜文仲兴奋得几乎想要狂叫起来。

没有窃窃私语,没有更难堪的境头,这暗示着他们的关系才刚刚开始……

电影终场,堂灯大亮。思静仿佛从梦中惊醒,突然从兴国的拥抱中挣脱出来,愣愣地看了他一眼,急忙躲开他的逼视,脸也红了。

兴国余兴未尽,说:“时间还早,去跳舞吧。”

思静不置可否,先离开了座位。

杜文仲感到奇怪,他们一直走出影院竟没有一句交谈,一个像闹情绪的小妹妹,一个像束手无策的傻哥哥。杜文仲驾车紧跟着白色奥斯汀,车在“百乐门”舞厅前停下,好大一会儿不见有人下车。杜文仲看看手表,计算着时间,十分钟过去,依然没动静,他等得都不耐烦了。

突然,思静猛地拉开车门,逃也似钻了出来,三把两把撕碎了一张纸,掷向车内,碎片如雪花飞扬。思静弃车而去。奥斯汀追上来,缓缓与她并行。兴国探出半个头,似在解释什么,又似在乞求她上车。思静快步朝前奔去,奥斯汀紧追不舍。

兴国下了车去拉她,被她甩脱了手。思静突然钻进轿车,发瘋似的一踩油门,飞馳而去。兴国狂奔着想要追上她,明知无济于事,如一只泄气皮球,呆立在路当中……

迎面两束强烈的白光射过来,随着尖厉的鸣笛声,呼啸而过,刹住了车。

兴国躺倒在马路上。

杜文仲心头惊叫一声不好,急忙把车开上前来。

闯了祸的轿车上走下一个中年人,他蹲下身去,紧张至极,急欲知道那人伤势如何。

杜文仲拍拍他的肩头:“先生,你走吧,把他交给我好了。”

那人又惊又喜,连声道谢。他钻进汽车,张惶而去。

杜文仲看得真切,兴国没伤着。他只是吓昏了,至多有点皮肉摔伤。

杜文仲唤他:“小兄弟,醒醒,来,我扶你起来。”

兴国惊醒过来,但他站不起来,左腿膝盖处一阵剧痛。

杜文仲说:“那人已经溜掉了。不过,这也怪不着人家,你站在路当中,呆了一般,根本不曾避让。我看看,伤着哪儿了?”

原来,就在将出事的刹那,兴国下意识地向路旁一个扑腾,左腿膝盖先着地,撞得又青又肿,还擦破了老皮。

杜文仲把他扶到自己车里,说,“前边有家私人诊所,我送你去看看。”

还好,没什么重伤,医生清洗了表皮,给包扎了一下。说过几天就会好的。杜文仲付了钱。兴国也没推辞,反正他觉得已经欠了他的情。

文仲提议说:“我看小老弟情绪不好,是不是去喝两杯,压压惊,浇浇愁?”

兴国说:“你送我回家吧。”

杜文仲说:“对了,你的家在哪儿?要不要给你父母挂个电话?”

兴国给他问住了。他没有家,也没有父母。战前他父亲携女秘书去了欧洲,搬下他母子俩,生活无着落,母亲改嫁一个小商人。他含着屈辱,接受小商人微薄的资助,念完工专后便与他们断了往来。

兴国说:“不用了!我陪你去喝酒!”

杜文仲笑道:“是嘛,男子汉潇酒点,这年月,谁不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他把兴国带到凤台楼对面的“夜上海”酒吧,要了双份威士忌加冰。

杜文仲举杯说:“来,认识一下,我叫杜文仲,父母在上海经商,此番来金城考察的。我从小娇生惯养,哪有兴趣学做生意!金城这地方不错,温柔富贵之乡,女孩子特别漂亮。只是妓院太多了一点,花得起钱的恐怕没那么多人吧?”

兴国的情绪被他逗得轻松了一些:“我叫赵兴国,在此地一家公司供职。来,多谢大哥你了,干杯!”

一杯威士忌下肚,兴国己不胜酒力,又让杜文仲劝下第二杯,脑子使不大听使唤了,不过飘飘忽忽的感觉让他惬意,正所谓宠辱皆忘,半佛半仙。

杜文仲也佯醉道:“我来金城月余,除了女人还是女人,连个能说话能喝酒的朋友也遇不到,今儿咱们是幸会!幸会!小姐,再来个双份!”

兴国又喝了一杯烈酒。这下的感觉可是不太妙了。脑袋又重又晕又疼,浑身似着火一般。许多话堵在喉咙管里,觉得不吐不快。

杜文仲道:“小兄弟,今儿个酒逢知己,有啥苦,有啥愁,有谁个欺负你,你就倒个痛快!我别的本事没有,就爱打个抱不平。我杜文仲不会舞枪弄棍,但我有绝招儿。兴国老弟,你知道我的绝招吗?”

兴国说:“不…不知道,领…教!”

杜文仲扯开西服领带,从上衣下兜里掏出一把把美钞扔在酒桌上:

“就是它!”

四邻的酒客都惊呆了。

“钱!金钱!臭钱!狗屎!土!就是它!它可以把美女变成毒蛇,让丑八怪妻妾成群!它可以把流氓推上总统宝座,把天才逼上绝路!它可以叫儒夫铤而走险,叫勇士俯首投降!它可以把贤淑的良家女子变成妓女,而让娼妇当上王妃!”两个陪酒女走了拢来,脸上堆着虚假的媚笑。

杜文仲一边一个搂着她们,又扯开她们开得极低的领口,将大把钞票塞进她们深陷的乳沟,嘴里继续他的一派酒言,“诚实的人,为了它,可以当面撤谎;正直的人,为了它可以变得奸险狡诈;狷狂之士,为了它,会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铁骨铮铮的汉子,会匐在它脚下,变成摇尾乞怜的叭儿狗!白的可以变成黑的,谎言可以成为真理,它能叫石头说话,铁树开花,父子反目,夫妻成仇,兄弟匕首相见,鬼为你推磨,阎王为你改生死薄,太阳为你打西边出来!”杜文仲突然用力推开目瞪口呆的陪酒女,“滚,滚开!”

赵兴国的脸变了形,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文仲…兄,为、为你的妙…妙语……干…”酒倒进了他的脖子,人溜到了桌子底下。

杜文仲扶着他,离开“夜上海”,进了对面的凤台楼。

杜文仲在凤台楼已经品花一过,结识了名叫菲丽丽的“红粉知己”。菲丽丽谙熟风情,生得又性感,贪婪而有心计,正是杜文仲心目中理想的诱饵。

他把醉得不省人事的赵兴国搀到菲丽丽的房里,吩咐道:“给他醒醒酒,好生陪他睡一觉。”

菲丽丽嗔怒道:“你个没良心的,拿我送人,说话都不晓得含蓄一点!”

杜文仲色迷迷地望着她,她扑了过来,两人楼吻在一起。

杜文仲说道:“我还真舍不得今晚离开你哩,便宜这小子了。不过,你今晚也不亏!”

“你说什么呀!”

“这小子八成还是个童子军哩!”

“死鬼!”

“你要让他灵魂出窍,赏尽天堂风光!”

“你欠挨打!”

“不过,别让他死在这里了……”

杜文仲说着便撩起她的衣衫,把头埋了进去。菲丽丽揪着看他的头发,哼哼唧唧,仿佛她自己也快要掉气了。

就在这天晚上,伯龙在高燕房里与她作了一次对他俩一生有决定意义的长谈。如果说他俩的第一次拥吻,是压抑的激情的汇流,两颗星辰的吸引,那么,在激情冷却下来,星体间保持着距离运行的时候,彼此的心才真正看得透彻,谈话虽不无浪漫的情调,面对现实才是彼此关心的主旋律。

伯龙分析了他们的处境,将会有的障碍。思静对伯龙的感情是那样直露,子祥自然会把他作为择婿的第一人选。而父亲余福生从道义上考虑不至于拒绝刘氏父女,何况病中的母亲一直靠刘氏关照着哩!高燕理解这一切,她认为,他俩的出路在于离开刘氏,即使伯龙一无所有,靠她的财产,或去就业,或去另立门户做小生意,或去小学教书,过一份淡泊宁静的生活还是不成问题的。难题是她还未毕业(还有半年多),而伯龙身负刘氏重托,突然撂挑子,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结论是,他们不得不忍耐一段时间,这期间不宜公开两人的关系。最好的变数,是思静在这期间另有所爱。

正谈到这里,有人急切地打门。高燕下意识地从伯龙的怀抱里躲开,整理着头发和衣衫,坐回到钢琴凳上。

伯龙调整了一下情绪,无奈地去开门。

来人是思静!她脸上残留着泪痕。

伯龙有意先开口:“思静,出了什么事?不是与兴国去看电影了吗?”

思静定定神,觉得有什么不对,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伯龙语塞的当儿,高燕抢着说:“哦,我做几何作业正犯难呢,在阳台上看到龙哥,叫他来帮帮我的。”

思静心中释然,说:“龙哥,我有话跟你说!”

伯龙看看高燕,高燕说:“龙哥,你们去吧,那道题我会做了,谢谢。”

两人下楼来到后花园一株桂花树下站定,思静劈头便说:“兴国向我求爱了!”

伯龙吃了一惊,预感到不妙,但无话可说。

“你怎么哑巴了?”

“……这件事,当然要看你自己。”

“你呢?想要我答应他,还是不想?”

伯龙很为难。即使他不爱她,兴国对她是否合适,他也拿不准。他很害怕,因为他发现,自己对这位任性的姑娘,毕竟是有感情的,至少像她的兄长,关心她,为她的命运担心。

“我根本不爱他!我……我爱你!”

思静突然抱住他,脸贴在他胸前,呜咽起来。

伯龙心里乱极了。

“他……给我写信,说了好些混话,让我给撕了……龙哥,我爱你,只爱你,我每天都在想你,你的影子老在我眼前晃,上课,做作业,我没心思,龙哥,你让我着魔了……”

伯龙知道,思静说的全是真话。一个成熟少女,像这样紧贴在你怀里,向你倾诉她的初恋,实在令他感动,他不敢讲话,不敢动弹,生怕伤害这人生美好的情缘,更生怕伤害了同他从小一块长大的小妹妹。

思静仿佛又幻化成《战地鸳梦》中的女主人公。此刻,她激情沸腾,她实实在在地感受到她所爱的男人的拥抱。从激情的倾诉,到忘情的迷醉,一股异样的快感流遍全身,她丰腴的身体禁不住一阵阵颤动。思静的两只手滑向伯龙的双手,捉住它,往自己身上摸索、探寻。

伯龙竟像迷路的孩子,由着她这个自己也有些生疏的向导。他的手从她的平滑的背,溜向纤柔的腰肢。思静抖动着紧紧點近他,仰脸的当儿,泪水从她长长睫毛下流落,顺着她的两腮流下来,月光下,如两行晶莹的珠串。当他的手由着她的引导,触及到她高耸的柔软的乳峰,仿佛脑海里一阵无形的炸雷轰鸣,他被惊醒了。他和高燕也不曾这样……

伯龙将手移向她的脸颊,为她轻轻拭去泪痕,喃喃地说:“思静,你听我说!”

她也梦呓般地说:“我在听,你想说什么?”

“你听我说,你还小,还在读书……”

思静捂上他的嘴:“我不要听这!你说,你爱我吗?”

伯龙说:“我,我喜欢你!”

思静兴奋极了,勾住他的脖子,踮起脚送给他一个热吻,然后挣脱他,风也似的跑开了。

早晨,刘子祥在前院小池塘边舞太极剑。刘思静背着书包去学堂,看见了他。

思静轻脚猫手悄悄走到他身后,拦腰抱住了他:“爹地早!”

子祥收了剑,笑道:“思静,你今天气色真好!”

“那还用说!”思静得意极了,“爹地,我有非常非常重要的话对你讲,今天中午,啊?”

子祥说:“不能给我透点风声吗?免得让爹地一上午不能安心工作!”

思静瞥一眼从后面走过来的司机桂生和高燕,贴近子祥耳朵悄声说道:“我爱上一个人了!”

“谁?”

“保密!”

“他也爱你?”这才是子样最关心的。

“当然!”

桂生唤道:“大小姐,要走了。”

“好的。爹地,拜拜!”

上年十时许,邮差送来了信件书报。子祥一一检视, “刘子祥兄亲鉴”一行熟悉的柳体字跳入眼帘。他忙拆开来读:

子祥兄:近安!

山城一别,不觉数月。从报上获知兄已举家东迁,且公司组建大功告成,欣甚。叶落归根,贵体无恙,合府平安,事业有成,可喜可贺!

弟之景况,乏善可陈,无非在战云密布之下苟且偷生而已。详情不容细叙,盖公务在身也。惟廉颇虽老,尚能饭矣。兄想必一如往昔,精神矍铄,意气豪雄。但不知“勇退”之策,可有时日?弟以为商场如战场之论,谅无大谬,人生百年,只在转瞬间,兄劳苦经年,亦当有宁静晚景,尽享儿孙绕膝之乐也。万里飞鸿,辞情思切,乞恕我唠叨之罪!

燕儿得兄之呵护,福份匪浅,弟每念及此,感激涕零。谚云“女大不中留”,小女终身,亦拜托贤兄多加关怀,如是,则弟此生无憾矣!

此信可转小女一阅,复信则不必。

匆此,即颂

大安

弟峰顿首

信中透露的悲凉心境,感染了子祥,也触动了他自己的无限心事。想那高峰,也曾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如今国破家散,父女竟不能团圆,天伦之乐,只有在梦中去寻觅。半夜醒来,明月照床,苦楚不堪。想我刘子祥,又能强似他几分?老妻亡故,娇女未嫁,镇日里密谋策划,殚精竭虑,所为何来?知我者,谓予老骥伏枥,“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不知我者,还不谓予看不破红尘,天生一枚劳苦星!高峰问说“勇退之策,可有时日”?分明是估量我恋栈无期,绝无有勇退之决心。刘氏重返金城,百废待举;为报家仇,雪国耻,不击败齐大铭,天理难容。齐家买通官家,逃脱了惩罚,又摆下了与刘氏一决雌雄的架势,近来活动频繁,令子祥抬手举足,感到陷阱密布,险象环生……真进亦难退亦难也。

凭着多年的经验,子祥预感一场商场大战正进入决战前夜。他已探明,齐家首批抵港机器设备,就是刘家卖出之物,这叫冤家路窄啊!对于加工业主,一要控制市场,有充足饱满的订单;二要控制原料,有充足可靠的棉花来源。前者因战后和即将来临的内战需要(高峰用“战云密布”四个字给他透了信),纺织市场呈卖方市场形势,订单争夺,齐氏料定输不了刘氏。关键是棉花的收购入库能否稳操胜券。

天沔棉市尚未到手,是近来压在子祥心头的铅块。此刻,他的决心形成:不惜一切代价与齐氏一争高下,一旦赢得天沔棉市,齐氏就完蛋了!齐大铭通过邹德海之流获得的中国农民银行贷款,就是用不出去的死钱、废纸,沉重的债务,必令齐氏宣告破产!

子祥不禁感谢女儿思静刚刚报告了一个喜讯,她有了心爱的人,而且这人也爱她。儿女的归宿,是天下父母至为关切的大事。子祥早就把身边的四位青年反复组合,他自然有他的鸳鸯谱。但愿女儿的选择与之吻合。

两桩大事了却,子祥上对得住列祖列宗,下对得起两个女儿和高峰,勇退时日,即可定矣。

子祥等待思静放学归来,心情急切。

这时,余福生进了客厅。

福生报告说:“董事长,齐大铭的五十万贷款已经到手。”

子祥在意料中,并未显得不安。

福生接着说:“据悉市长邹德海和党部几位要员都作了担保,吃了不小的回扣,齐大铭以全部资产作抵押,看来他是要拼老命了,”

子祥一拍腿:“好!我就是要他下血本这样干!福生,这叫阵地战,双方摆开了阵勢,拼上了主力,有好戏唱了。”

福生说道,“投放原料市场的资金预算我已经做好了,请过目。”

子祥道,“依你之见,谁做主帅,替我披挂出征?”

福生知道他想的是谁,但是伯龙前此去天沔,出师未捷,此行责任太大,福生不免替他担心,因说道,“这事恐怕还得董事长亲自定夺。”

子祥叹道:“福生啊福生,你我都老了,心事变得谨慎起来,你说这决心真就那么难下?”

福生道:“董事长,我是怕伯龙——”

“好了,你不用说了。我的一惯作风,用兵不疑。福生,你我患难多年,你可要举贤不避亲啊!伯龙的实力和才干,你我都一清二楚。他在重庆为我拍卖产业,干得很漂亮嘛。”

“可是,他没料到半路杀出个齐氏卧底‘王先生’,让刘氏产业,落入宿敌之手,这也叫智者千虑呀!”

子祥说道:“不不不,这是天意。没有当初,岂有今日?我等看这一天,头发都等白了,刘齐两家生死决战,不是越早越好吗?”

福生谨慎回道:“董事长如此器重伯龙,我很感激,只是我发觉近来这孩子有些心神不宁,什么原因,我尚不清楚。”

子祥猜到了几成,却装作不知:“啊?有这种事?那么,兴国近来如何?”

赵兴国前些天通宵未归,第二天萎靡不振,最近又经常晚上外出,刘府上下有些闲言碎语,可是,碍于兴国和伯龙所处的位置,福生为避嫌疑,不敢明言,只说道:“兴国跟随董事长多年,对他的了解,我哪能与董事长相比。”

子祥哈哈笑道:“福生啊,你在我面有,也学会巧于辞令了,这不像你的性格啊。福生,你坦白告诉我,是不是对即将开始的商战,你有些胆怯了?”

福生不好正面作答,说道:“或许我年岁大了,也或许我在沦陷区守成多年,过于珍惜今天的光复,我想提醒董事长,不可轻敌啊!”

福生的忠心,感动了子祥。他沉吟不语,好大一会才说:“谢谢提醒,福生。”

这时,思静、高燕下学回来了。

思静说:“爹地,我有话跟你说。”

“好好好!”子祥有一种感觉,两桩大事都与思静即将透露的“秘密”有关联。仿佛人选要由上帝决定,女儿就是上帝。又仿佛要听从天意,由占卜来决定,女儿的话就是卜辞。

子祥拥着女儿进到书房。子祥表面上兴奋乐天,心里着实很紧张……

“说吧,宝贝!爹地都要等不及了!”

思静容光焕发,洋溢着一脸的幸福:“爹地,你真的猜不出是谁吗?”

“你们年轻人的事,爹地如何猜得出?”

“告诉你吧,我爱伯龙,伯龙也爱我,”

子祥心头惊呼:天意天意!他克制着欣喜,故意为难女儿似的一本正经:“何以见得?”

思静忸妮起来:“爹地!这也要人家讲吗?”

子祥道:“你告诉爹地,是想要爹地与你做主,不讲清楚,我如何做得了主?”

思静羞涩地对子祥耳语道:“我们……kiss了。”

子祥呵呵大笑起来。

伯龙的母亲,久病卧床,汤药不断。刘家不仅为她请名医,用贵重药材,还有侍女侍奉。她躺在床头,刚刚服了药,见福生回来,心事重重的样子,不安地问:“伯龙他爹,出了什么事吗?”

福生受她多年拖累,并无怨言,只是她那早年的秉性,凡事都要操心,凡理都要创根问底,病了这些年居然没有丝毫改变,想着都替她累。因说道:“养你的病好了。即或有什么事,与你讲一通,又有何益?你不嫌累,我可是累得把那烦心的事重复一遍的力气也没有了。”

余妻虽未作声,看她脸上颇见愠色,福生不觉暗自叹她命苦,如同所有的旧式妇女。

此时,伯龙进房来向母亲问安,接着他将福生唤出外间:“爹,我有话与您商量。”

福生见伯龙面色严肃中带几分忧愁,心下也忐忑不安起来。

伯龙道:“爹,我和高燕——”

“你们怎么啦?”

“相爱了。”

伯龙不再说什么,福生也不吭气。

父子俩都知道,这事有麻烦,大麻烦。至少,发生得不是时候。

福生说:“你让我想想……此事不可现在就张扬出去。你得当心,和大小姐保持分寸。我想,还是让你祥伯早些晓得为好。你去吧。”

伯龙前脚走,子祥后脚进了门。

子祥笑容满面,将几盒冠生园点心放在八方桌上:“福生,嫂子近来感觉可是好一些?我特意来看看她的。”

余妻在里间应声道:“他大伯,这怎么敢当呀。您老忙,可不敢动您老大驾啊。”

子祥笑道:“嫂子别说见外的话了。嫂子,福生,子祥给你们道喜来了!”

福生心头一凛,难道伯龙和高燕的事他都知道了?福生陪笑道:“董事长,我们有什么喜事,还敢瞒着您吗?您这一说,倒把我弄了个丈二和尚。”

子祥道:“你看你,跟我一样愚钝!你的宝贝儿子和我的静儿闹恋爱了,咱们要做亲家了!”

福生脑子一轰,吓得半死,腿子一软,坐到太师椅上。他结结巴巴地说:“不,不,不,这不成……”

子祥的脸立即垮了下来:“怎么?你瞧不起思静?我刘子祥高攀不上?”

福生连连打拱:“董事长,你误会了,是我怕伯龙高攀不上啊!刘家待我余某,恩重如山,论门第,论声望,论家底,论大小姐的才貌人品,子祥兄看得起伯龙,那是他的造化,福份,我们老两口睡梦里都会笑醒。只是眼下刘齐两家,正在一决胜负之际,儿女情长之事,何劳我辈劳神费心?如今的年轻人,又不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看还是让他们自己去处理吧。”

子祥本在兴头,不觉有几分扫兴,但他并未听出福生话里有话,因说道,“福生说的也在理,就让他们去恋爱吧。思静尚未学成,龙儿重任在身,就依你的,等到今冬明春胜了齐氏,咱们兄弟俩庆功酒、结亲酒一起痛饮!”

福生送走子祥,脑袋发木,乱哄哄的一片。妻子的抱怨和唠叨,更掺和进来。此时他真恨不得有个地洞,让他一头钻进去。

入夜,下起了大雨。电闪雷鸣,天地间鬼气森森。

赵兴国沾上了嫖瘾。一闭上眼,便有那妖治肉感的菲丽丽幽灵般浮现在脑海。刘公馆黑定,他撑把雨伞,溜了出去。

凤台楼里灯火通明,荡漾着一股温暖迷朦而又淫荡的气息。落汤鸡似的赵兴国,浑身的寒气,被涤荡一空。他旁若无人地跑到楼上,径直进了菲丽丽的房间。菲丽丽惊叫一声,扭着水蛇般的腰肢过来,口里啧啧不停,手里利利索索脱光了他的衣服,拿床毯子裹着了他,往床上倒了去,随即将她那滚烫的红唇,盖印似的频频戳来……

二楼四号房里,君儿今天接待一位身份特殊的客人,他说是《金城晚报》主笔施一夫。施一夫是只吃茶不留宿的主儿。几十号卖身女他似乎都不曾正眼瞧一眼,每次光顾凤台楼,只向绮娘要四号。只要听说君儿有客,拿脚回身便走。

施一夫据说是复旦大学肄业,战乱中流落金城。一文不名,靠卖文为生,攒得几个钱,便邀了几个志同道合的青年,创办《金城晚报》。该报表面看来只谈风月,花花草草,道听途闻,文章里常夹些骨头,曲笔微言,很有些嚼头。一些官方不传的时事新闻,往往通过它在金城不胫而走。各界人士的口味,都能兼顾调理,恰到分寸。报以人传,人以报传,施一夫虽称不上阔佬,究竟算个白领,金城闻人。施一夫找君儿,原是让她提供蛛丝马迹的新闻线素,君儿也乐于与这位意不在酒的醉翁闲侃。久而久之,彼此都有好感。话自不必说破,大家都是明白人,君儿身价高,施一夫赎不起她;施一夫地位不高名望高,君儿怕他受牵连。君心郎意,两人却是无话不谈。不说破亦有好处,彼此不担精神压力,反倒自在、随和。

君儿为一夫挂好雨衣,沏了茶。

一夫闲话道:“君儿,适才进门见一青年,淋得落汤鸡似的,好生面熟。”

君儿问:“是哪个的主儿?”

“好像是你提起过的菲丽丽。这么大的雨,居然好雅兴!”

君儿一笑,道:“也难怪你觉得面熟,是刘子祥手下的大将哩。”

“你说谁?”一夫敏锐地抓住他的新闻线索。

“还有谁?一个是余伯龙,据说是正人君子,倒也真没来过;另一个嘛,叫赵兴国,你说的,准是他。这一向时,来得勤,一天也舍不得空。”君儿觉得失言,低下头红了脸。

一夫装着没听清,自顾说道:“他究竟是个职员,如何开销得起?”

“我倒是听菲丽丽有口无心透过风,说是‘这只馋猫,倒也便宜了他,有人供他寻乐子哩’,我们这儿的规矩你知道,客人若是不付现金,要记账的。菲丽丽要分成,自然会去看账,她不会说假。”

“这幕后老板是谁呢?为什么供他?”一夫自语道。

君儿问他:“你真有兴趣?”

一夫说:“刘氏的事,我岂会没兴趣。眼下刘齐两家豪门,摆开了战场,表面上风平浪静,各不相干,其实据我分析,焦点已然明朗,便是要争夺原料市场。经商如用兵,三十六计,计计怕都会用上的。这件事,你不再对人言说,暗地留心也就是了。”

君儿笑道:“用得着你吩咐吗?看样子,你是逮住大题材了,”稍停,君儿回忆道:“一夫,我知道你吃新闻饭,却不同于那般生事拨非的文痞,不过,好心未必有好结果。上次我告诉你邹德海借此处谈生意,你给披露出去,又待怎样?反而让齐晓春晓得了机关,钻了空子,开脱了他老子的汉奸罪。”

“唉,清人诗云,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直叫他说绝了。我们耍笔杆子的,如何斗得过玩枪杆子的?”

君儿劝慰他说:“也不必引昝自责了。我知道你的难处。”

一夫抬起头,感激地望着她。他曾有过无数次的冲动,想要亲热她,但此时此地,他是什么身份呢?她又会怎么看待他的激情呢?

一夫改换了话题:“君儿,你说过,齐晓春……”

她懂得他为什么语塞,替他说道:“他答应替我赎身的。但他现在拿不出这么多钱,要等他的厂子开工以后。”

一夫苦笑道:“这么说,我要等到……”他又改口道,“我们得希望齐氏取胜了啰?”

君儿款款走上前来,站在一夫面前,两手搭在他肩上:

“一夫,你看着我。”

“我……”一夫与她相对凝视。

“你说真话,把你刚才藏了半截的话说完!”

风流倜傥,蜚声金城文坛的才子,竟成了傻哥哥,他结结巴巴,半天才说:“君儿,我想娶你,可我太穷了……”

君儿身子一软,跪在他脚下。他要去扶她,她抓住他的手,把脸埋进他手心。她吻他的手。他的手湿漉漉的,那是她的泪水。

君儿喃喃说:“这是命,命……”

赵兴国和菲丽丽疯闹了一阵,上了床。

越兴国今天不知怎么匆匆完事了。他头有些发晕,腰也有些酸痛,他担心是淋雨感冒了。缩在被子里,不吭声。菲丽丽意犹未尽,伏在他身上,逗他同她说话,以再次唤起他的情欲。见他真累了,便点燃一支“哈德门”,递到他嘴上,然后又给自己点了一支。

兴国在想,菲丽丽在床上可爱极了,下了床常会令他扫兴,开口黄腔黄调。真要娶她,他也没钱赎她。思静比她年轻,菲菲已经有几分年去色衰了,尤其是脸对脸的近看,或是脂粉褪去的时候,已显沧桑。思静从不浓装艳抹,天生丽质,他没见过思静的身子,在与菲丽丽有过一次经验后,他能想象出来。每当此时,他会感到强烈的诱感,他要得到思静。

为什么不能?余伯龙还要怎样?他什么都有了,什么都抢在他前头!他不理解余伯龙怎么会放弃思静去追高燕。这或许是伯龙最大的失策,是他从刘氏举足轻重的地位滑坡陡降的开始!对于我兴国,机会来了……我不能沉湎于床笫之乐,不能让子祥知道我的行迹,不能……兴国猛然从床上纠起来,着衣穿裤。

菲丽丽如坠雾中:“你发什么神经?”

兴国也不理会,出了门。

菲丽丽骂道:“有种的再不跨老娘的门!”

原来,他离开的迟早,与她今晚的收入有关。泼大雨的鬼天气,哪还有恩客上门哩。

兴国披上雨衣,正待出门,被绮娘叫住:

“赵老板,今儿怎么啦?该不是丽丽得罪您了?”

“没这回事。”

“没事就好。请赵老板留步,办个小手续。”

兴国莫名其妙地看着绮娘。

绮娘拿出账簿,翻开,说道:“赵老板的账,原是由杜老板付的,请留个字,我们也好和杜老板交代。”

兴国这才感到一种屈辱,愤愤地拿了笔,在绮娘手指头戳点的地方,签了个字。他掷了笔,扬长而去。

绮娘冷冷一笑,哟,钱没几个,臭脾气倒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