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二天上午不到八点,医生就开始来303号查房了,令文质彬吃惊地是,来了一大群医生,都穿着白大褂,拿着听诊器,男医生占多数,但也有好几个女的,一个个神情严肃认真,为首的那个还戴着一个大口罩,鼻梁上架着一副近视眼镜,而且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他的身旁好像有几个实习生,听诊器挂在脖子里,左手拿个笔记本,右手拿着笔,亦步亦趋地跟着。

更令文质彬感觉不可思议的是,还有一个粗壮的男人,穿着一件草绿色的军用坎肩,头上歪戴着一顶帽子,扛着摄像机,一会对着病人,一会对着医生,忙碌地拍着,看来是电视台的摄像师。一个年轻漂亮打扮入时的姑娘,看来也是摄制组的,不时将手里的麦克风伸到医生或患者的口边,让他们说自己的想法或感受。

“来得挺早啊,而且还来这么多人,这是要搞会诊吗?怎么还要摄像?是要搞采访吗?这架式,难道是中央电视台来了?”文质彬猜测道。

这时,一位领导模样的医生说话了。那个姑娘赶忙走过来,将麦克风冲向领导的嘴巴。只听领导说:“我是苍山县医院院长,我们县是国家级贫困县,医疗条件非常落后,近几年,乘着中央扶贫的东风,在上级的关怀下,省医院也对我县开始了对口医疗扶贫,经过近一段时间紧锣密鼓的筹备,省医院苍山分院于今天正式挂牌,省医院的专家们今天也就正式进病房开始工作了,下面,我把他们向全县的父老乡亲们介绍一下……”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真是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啊,今天遇上了省医院苍山分院开业大吉的日子,真是一个好彩头 !”文质彬所在的县一中,这两年一直在教育局和县政府的主导下,谋求与衡水中学的合作,前一段时间,河北衡水中学苍山校区刚刚挂牌,衡水中学也派了两个所谓的专家级老师,进驻学校指导工作了,其中有一个是历史老师,已经给文质彬所在的历史组做过好几次指导了。所以,文质彬对县医院的这种作法,能毫无障碍地理解。

“这位患者叫王焕枝,是我主治的,九十二岁了,糖尿病,并发脑血管病。”奶奶的主治医生介绍道,然后,他指着为首的那个医生,向文质彬说:“这是省医院来的心脑内科专家李教授……”

说普通话,戴口罩眼镜的李教授稳步走到奶奶病床前,俯下身子,开始为奶奶检查起来,一边检查,一边为大家讲解。其他医生则认真地听着,不时谦恭而又诚恳地点着头,那几个实习生还慌忙地在本子上作开了笔记。

摄像师也迅速将关注的焦点从院长转移到这位专家身上,只见他迈了几个小碎步,迅速走到专家面前,为他拍摄起来,一边拍一边不断变换着角度、方向和距离,以期进行全方位的拍摄。

突然,那位省医院的专家看到奶奶腰里的荷包,不由瞪大了眼睛,俯下身,仔细地观察了一番,问文质彬:“你是老太太的陪床家属?”

文质彬点了点头。

“患者是你什么人?”专家问

“是我祖母。”文质彬回答。

“这是……”专家疑惑地问。

文质彬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如实说?那天大的秘密可就暴露了,而且会随着电视的播放搞得天下皆知。到那时,整个苍山县的小偷还不闻风而动,全跑到县医院内科二病区的303号病房?这里还不成了贼窝子?俗话说,不怕贼来偷,就怕贼惦记,自己一双眼睛岂能看得过来?

忽然,文质彬不知哪来的灵感,回答道:“这是一个吉祥物,说是系上这个东西,老人就能够长命百岁。”

专家现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说:“哦!原来是这么回事……”他转过身,向在他面前毕躬毕敬的几个实习生说:“看到了吧,农村地区落后的根源就在这里,太迷信;要想使落后山区真正脱贫,需要破除这种愚昧思想,要想破除愚昧思想,首先要大力宣传科学,尤其是医学科学,诸位同仁,我们肩上的担子还重得很啊!……”

文质彬看着省医院专家庄重的神情和一本正经的谈吐,极力压抑着自己,才没有笑出声来。

经过简单的检查,专家又问了文质彬一些问题,然后向旁边一个医生问道:“患者的病历呢,我看看。”

奶奶的主治医生应声将事先打印出来的病历双手平端着交给专家。

文质彬急切地问:“我奶奶情况怎么样,都有哪些病?昨天化验说血糖很高,别的还有什么问题呢?”

“今天再作一个全面检查,然后才能下结论,根据昨天的脑CT检查结果来看,脑萎缩肯定存在;血糖这么高,糖尿病肯定也是要高度怀疑的……”奶奶的主治医生一边谨慎地回答,一边定定地注视着专家,审视着他的表情。

专家没说话,微微地点了点头,神情显得很庄重。

接下来,其他医生模仿着省专家的样子,也对奶奶进行了检查。最后,大家围在奶奶的病床前,一个年长的护士——可能是护士长吧,将手伸到奶奶的枕头上,抚着奶奶的头,然后大家簇拥到病床前,摆好姿势,等待摄像师摄影。

拍完这个镜头,拿话筒的年轻姑娘走到文质彬面前,将话筒伸到他的嘴边,问道:“今天是省医院苍山分院成立的第一天,王焕枝是分院成立后的第一个幸运患者,您作为患者家属,有什么话想说说吗?”

“谢谢省医院的专家们,谢谢大家……”由于猝不及防,文质彬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一个劲地说谢谢。

“魏局长,省医院苍山分院成立了,您作为苍山县卫生局局长,有什么感想吗?请您说说吧。”女记者把话筒转向一个四十几岁的胖胖的男子。

魏局长看来是有备无患,他伸手接过话筒,面对摄像机,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查房结束后不久,一个医生走了进来,将几张检查单子交给文质彬,说:“昨天入院有点晚,况且患者没有提前禁食禁水,很多检查无法做,所以,今天要给患者做全面检查,昨晚零点后没有吃过饭吧。”

“嗯,昨天护士嘱咐了,没有吃饭,也没有喝过水。”文质彬说。

“那好,那就按单子上所写的,到各科室进行检查吧。”

正在说话间,一个护士走了进来,端着一个托盘,里面放着注射器、碘酒、酒精、棉签等。

“王焕枝是吧?抽血,准备化验!”

“昨天不是刚化验了吗?怎么今天又要化验?”文质彬问。

“项目不一样。”

“哦!从哪抽血呢?”

“胳膊上。”

文质彬将奶奶的袖子向上挽了挽,将她的前臂完全露出来。

护士将一个止血带扎到奶奶的肘部稍靠上一点的地方,然后在她的小臂上使劲地拍打,以使血管充分膨胀起来,接下来消毒、抽血。抽完血,护士将这一试管血交给文质彬,说:“交到化验室去!另外,再接点尿,也送过去。”

文质彬拿着这一管血,看着奶奶,颇有些为难了,自己一走,谁看着奶奶呢,自己离开的时候,有什么突发情况怎么办?再说,奶奶腰里的荷包里还藏着整整八千元呢。八千啊!这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辈子的积蓄,如果丢了,奶奶会气死的,没准儿叔叔婶婶姑姑们还会怀疑是自己偷了呢,自己就是跳进黄河也没法洗清了。

这时,王素芳说:“你放心去吧,你奶奶我们替你看着。”

“可是……”文质彬仍然很担心,可心里的话又不能明说出来,一时之间,他感到左右为难。

“质彬,你去吧,没事……”病床上,奶奶睁开了眼睛,催促道。

“只要奶奶清楚就好,如果万一有人偷她绑在腰部荷包里的钱,奶奶会在第一时间一把抓住小偷的手,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谁还敢明抢不成!”文质彬心中思量着,终于决定还是将血送过去。

“把尿接下,也一块送过去,省跑两趟了。”王素芳提议。

文质彬皱了皱眉头,将头俯到奶奶跟前,大喊着问:“奶奶,您小便吗?”

“什么?”奶奶看了文质彬一眼,似乎没有听清。

“您小便吗?”文质彬抚着奶奶的脑袋,又一次大声喊道。

“怎么了?”奶奶仍然不知道文质彬在说什么。

“你孙子在问你,你要不要撒尿?”王素芳凑了过来,大声问道。

“不,不尿……”奶奶哼哼唧唧地回答。

文质彬看了王素芳一眼,又看了看试管里的血液,说:“姐,那我就先送血液吧,耽误的时间长了怕就测不出正确的结果了。”

文质彬将头俯在奶奶脸前,将一只手伸进被子里,抓住奶奶一只手,大喊道:“奶奶,您清楚吧,您好好一个人待着,不要掉下床去,我去送血液,一会儿就回来了,您多留心吧。”文质彬一边一语双关地提醒着,一边使劲捏了捏奶奶的手。

然后,文质彬直起身,掉头看了看王素芳和方老师,心想:“方老师毕竟是同行,而且在哪个学校任教自己也知道了;素芳姐也像个实在人,有她们在,应该问题不大。”

文质彬一边想着,一边拿起那一试管血液,飞一般地出了病床,向化验室跑去。到了化验室,他把血液交给化验员,问道:“医生,都要化验什么项目呢?昨天不是已经化验过了吗?”文质彬问。

化验员接过单子,皱着眉瞅了一眼,随便回答了一句:“挺全面,能化验的都有了!”

“那,什么时候能出结果,我需要等着吗?”

“不用,有些项目的结果过几天才能出来,再说现在联网了,结果出来后我们就直接发到医生的电脑上了。”

“那我走了,谢谢您!”说着,文质彬飞一般地跑了。

当文质彬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病房的时候,发现五姑在呢,他非常吃惊地问道:“五姑您什么时候来的?”

“你一走你姑姑就来了,前后脚,看你着急的,这孩子,照顾他奶奶可真是上心。”大家七嘴八舌地说。

“知道五姑来了,我就不用这么慌了!回来的路上,差点与一个推着护理车的护士相撞!”文质彬有些窝火地说。

五姑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笑完后,说:“还要罚你一趟,把尿送到化验室!”

“刚才我问我奶奶小便不,她说不,现在怎么有尿了?”

“你不行,她不听你的,全家一大群人,她只听我一个人的话,我一哄她,她就解了个手,接了点尿。别耽搁了,拿上尿杯,赶紧去吧。”五姑指了指放在床头柜上接了尿的塑料杯。

送完尿回来,文质彬发现在病房门口停着一辆轮椅,他回到病房,五姑立即说:“跑累了吧?累也没法,伺候人本身就是辛苦活儿,你这还不错,有我帮忙,要是你一个人更累。你去洗洗手,然后赶紧吃早饭吧,我在家里做好给你带来了,吃了饭可还要忙活呢,估计一个上午消停不了,还有很多检查项目要做呢。”

五姑一边说,一边将手里的几张单子向文质彬晃了晃。文质彬拿到手里看了看,是医生又开的检查单子,有彩超、心电图、透视、脑部CT等各式各样的检查。文质彬惊叹道:“怎么什么样的检查都做呢,有的不一定有用吧。”

方老师说道:“文老师,你奶奶是低保户吧,如果是低保户——医院也叫建档立卡户,住院不用交押金,什么钱都不花,直接治疗,治完后是百分之百报销,医生知道你几乎花不着自己多少钱,所以就会乱开单子,什么检查都让你做,不管有没有必要;药也是乱开,不管你是不是用得着。”

“医院知道你咬着不疼的指头儿呢,多开了你也不会说什么,可不就会乱开嘛!”方老师的妈妈刚刚输上液,听到女儿同文质彬说话,也插了一句。

“我觉得你们说得的确有道理,刚才我往化验室送血液时,化验员说,医生开的单子上包括了所有能化验的项目,你说那么多项目,不一定都有用吧,现在一转眼又给开了这么多检查单子。这不是白白给病人增加负担吗?即使病人不花钱,这么来回跑,毫无必要地折腾人,也很不好吧。再说,即使患者不花钱,那国家的钱,也是纳税人的,归根结底还是要落到每一个老百姓身上。”文质彬非常不满地说。

“按说,你们一大家子,儿孙众多,有当官的,有有钱的,不应该办低保,上级是有规定的。”一个男性患者,坐在病床上,一边输液,一边微笑着看着大家。这个患者约五十大几岁,宽大的脸庞方方正正,梳着大背头,显得既威严又福态。

“您是新来的病号吗?看起来像个干部,在哪个单位?……”文质彬问。

“老赵来住院好几天了,只是,有时候晚上不在这里住,昨天下午你来的时候,他输完液刚走。”方老师插了一句。

“我哪里是什么干部,我小小老百姓一个……”这时,老赵的手机突然响了,他中断了同大家的交谈,拿起手机,接了电话。只听老赵非常有气势地说:“征地的事等我回去了再说……不行,绝对不行,不能违反原则,党纪国法,都不允许我们这样做,好了,我正在医院输液呢,等我回去了再说吧!……”

“你看老赵,住院也不清闲,老是有人打电话来,向他请示工作。”方老师小声说。

“老赵是哪里人?到底是什么单位的领导?”文质彬小声问方老师,生怕打扰了老赵打电话。

“老赵是南峪村的支书,我们全乡最大的村的一把手,连镇长镇党委书记都得给他纳敬奉;我们学校的地盘就属于他们村里的,那可是坐地虎啊!”方老师说。

这时,文质彬见老赵挂断了电话,便说:“赵书记真是日理万机啊,什么时候我调到你们村了,还要请赵书记多关照。”文质彬的话半调侃半认真。

“你这大研究生,我哪里关照得起?你奶奶是通过什么途径办的低保,现在正在搞精准扶贫,凡是子女中有挣国家工资的,都不能吃低保……”

“唔……我有个堂弟在乡里当官儿,不但给我奶奶办了低保,连我四叔都给办了,这 叫有权不使过期作废。我奶奶尽管儿女们大都挺有钱,但她自己的确没什么收入了,办了也能说过去!只是,我四叔开办企业,上千万的资产啊,据说个人存款也有几百万,在咱们山区农村,可了不得啊,可这样的农户都办低保了,的确不公平。”文质彬说。

“别说了,赶紧吃你的饭吧,话真是多,给,这是我在家给你煮的饺子,吃了赶紧推上你奶奶去做检查,否则一上午也弄不完,轮椅我已经准备好了。”五姑绷着脸说。

看姑姑颇有些恼,方老师与赵书记也赶紧不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