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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1)

下午三点多,起了晌,枣根一家就开始煮粽子了。

枣叶先将一些比较窄小的不太适合用来包粽子的苇叶铺在锅底,

然后,大家七手八脚地将粽子放进了大锅。看到枣针嫂那三四十个用针巾连系在一起的粽子,枣花很生气,埋怨道:“枣针嫂子,以后煮粽子,您可不要这样了,显得也太生分了,咱本来就是一家人嘛,现在,大哥没有了,大家更要多帮扶才是,怎么还分得这样仔细呢?”说着说着,枣花按捺不住自己的火气了,她跑回屋取出一把剪刀,“喀嚓喀嚓”地把那些针巾剪断了,将两家的粽子混在一起放进了锅里。这些粽子个头相当,包粽子的手法也相同,放在一起后很快难分彼此。

一口大锅被装了个满满当当,然后,大家在粽子上面又随意地铺了一些粽叶,再在上面放上一口大碴盔,往里面倒了多半碴盔水,最后再将满满一桶水倒进大锅里。

这时,枣根大叔已经将一些非常干燥的杨树枝塞进灶膛,用火镰打着火,先将杨树枝下面的茅草点着,茅草燃起的火很快就将杨树枝引着了,枣根赶紧将上午劈开的枣木鼓突塞了进去。木柴都非常干燥,不一会儿,熊熊大火就在灶膛下猛烈地燃烧了起来。过了不到十几分钟,大锅里的水就开了,一团团蒸汽从大锅里腾空而起,同时听到锅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锅里的粽子被沸腾的水冲激着,隐隐约约地想翻动身子,压在粽子上面的大碴盔,发出一阵阵微微颤动。这样过了半个多小时,大碴盔里面的水仍然无动于衷地静静地待在里面,好像一点儿反应都没有,然而伸手进去,水已经热得颇有些烫手了,又过了一段时间,粽子的香味渐渐地从锅内飘散了出来。

不知不觉,继恩已经躺在床上睡了几个小时了。好一场大睡啊,从来没有过这样长时间午休过,枣杠子酒的劲道太大了,大白天的居然睡得这样沉,唉,鬼子进村了都不知道。

这几个小时,继恩一直都在做梦,梦中总是有两个仙女在自己身边时隐时现,她们一会儿腾云驾雾,飘到了马头山的山顶,一会儿又落到胭脂河里,与其他一些女子在水边洗衣服,洗澡,或者互相向对方泼水打闹,相隔那样遥远,然而她们嘻嘻哈哈的笑声却如在耳边;她们苗条的身材,胸前鼓鼓的双峰,在水中时隐时现,她们如瀑布一样的秀发,在水面任意地漂荡……这些女子好美好诱人……

傍晚时分,粽子的香气已经非常浓郁了,仍然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躺着的继恩一直思量着:“什么东西如此香甜?实在搞不明白!”这个问题使他很纠结,他的头微微有些痛,他猛地一挣扎,突然醒了过来。

醒后的继恩立即意识到,自己在枣根叔家里,他倏起坐起来,抹一把额头的汗。一阵风吹来,一阵更加浓烈的香甜涌进自己的鼻孔,他马上明白过来,这是快要煮熟的粽子散发出的气味,此时,他听到院子里的大锅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继恩又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站起来向院里走去。正午时分炙热的阳光早已无影无踪,只有东面的山峰,被快要落入西山的太阳投射下一抹金黄的余辉,使院子里显得更加阴凉。

枣叶枣花都到哪里去了?枣针嫂子也不在,枣根叔可能又上山砍柴去了,大枣木三枣木大约起晌后又到谷子地里锄草间苗去了,中午吃饭时吵吵嚷嚷的院落此时变得有些不可思议的寂静,大锅内“咕嘟咕嘟”的沸腾声显得更加清晰。

继恩再看灶膛内,一根粗大的枣木杠子,已经烧得只剩下一个轮廓,体积也缩小了很多,塌陷在灶膛内,然而鲜红的火炭却静静地发散出炽烈的热量,继续使锅内的水处于沸腾状态。忽然,继恩发现锅台边有一个孩子坐在板床上,一只胳膊搁在灶台上,头抵在胳膊上,已经睡着了,口水顺着嘴角流出来,淌到锅台上,洇湿了一大片;不知是锅内腾出的热气,还是因为汗水,将孩子的头发濡得湿漉漉的。

就在这时,枣叶、枣花还有枣针嫂子,每个人端着一盆衣服,回到了院子里。看到枣核趴在锅台上,口水都流到了锅台上,枣针一把将孩子拽起来,又心疼又生气地骂道:“真是个馋猫,也不嫌热,起来,醒醒,赶紧跟我回去……”

继恩看了看身边的三位女性,抬头看了看马头山山顶那一抹淡淡的余辉,说:“枣叶、枣花、枣针嫂子,时间不早了,我该回部队了……”

“一个粽子都没吃怎么能走呢?再说了,好容易来了,恰逢枣花节,怎么也得上马头山看一看啊,不拜枣神爷吗,不拜护枣娘娘吗?明天,我哥也就该归队了,正好你们两个一同回去!”枣花说。

继恩沉思了一下,想:“反正部队现在也没什么事儿,如果有事的话他们也能及时通知我,枣林凹距离镇上这样近,快马而来不过十多分钟的时间。再说,自己也早想上马头山好好考察一番,司令部领导已经决定以太行山地区为中心,放手发动群众,进行机动灵活的游击战,马头山距离镇上很近,如果鬼子来扫荡,司令部必定要撤进马头山里来,作为司令部警卫连的指导员,自己有责任进一步了解马头山的情况,为即将到来的严峻的抗战形势做好准备。好吧,今晚自己在这里住一夜,明天一早就上马头山,仔细地观察一下山里的情况。”

想到这里,继恩爽快地答应道:“好,我留下来,不过,你们明天要带我到山上好好转一转!”

“这个没问题,明天大家都上山,先到山顶拜枣神爷,然后你想看哪我都可以带你去,整个马头山,没有我不曾去过的地方。”枣花回答道。

这时,枣针看儿子好像没有睡醒,仍然苶乎乎地看着锅里的粽子发呆,便一把将孩子抱起来,用衣袖擦了擦孩子脑袋上的汗,说:“指导员,那您待着,我该回家了……枣核,走,赶紧回家吧,趴在锅台上睡觉,不怕热死啊,可真石头!跟他爹一样……唉,他爹枣木疙瘩性子,去平原界换一趟粮,把命也丢了,唉……”

枣叶回屋里抓了一把红枣,出来后赶忙往枣核的怀里塞,一边塞一边说:“枣核,先拿着吃,明天一大早揭了锅,祭过枣神爷爷和护枣娘娘,姑姑就让你吃粽子,让你吃个够!”

就在这时,枣核突然哭喊道:“我不要走啊,娘,刚才我梦到爹了,我一直在锅台前等粽子,等了好长时间,粽子熟了,我从锅里拿了个粽子给爹吃,爹刚接过粽子,你们突然把我弄醒了,爹又没有了……”

孩子一句话,让枣针泪水缤纷,她嘴角抽动着,忍了再三,最终还是“哇”地痛哭了起来。边哭边背起孩子,匆匆向家里走去。枣叶一边抹眼泪,一边追上去,搀扶着枣针,送母子二人回去。

太阳完全沉入西面的层层山峦之中了,枣木凹村东北方向马头山的山顶,夕阳返照的余辉也渐渐地淡去,整个大山显得更加巍峨高峻;村脚下的胭脂河的河面,不知何时已经腾起一层层的暮霭,并缓慢地向上浮动,慢慢地,整个枣木凹村,被浓浓的暮色完全笼罩了。

这时,枣根叔从山里回到家,放下薅锄,立即走到屋后,从挂在房子后墙上的一大捆火绳中取下一根,拿到院子里,用铁锹劈为两截,将其中一段伸进正在煮粽子的灶膛内点燃了,然后晃动了几下,便放到庭院正中。火绳缓慢地燃烧着,散出浓浓的白烟,将整个院子都笼罩在了烟气之中。

这是太行山区人们驱蚊子的最主要办法,山里人经常在户外活动——夏天晚饭一般都是在院子里吃,吃完饭往往还要在院里纳凉,至于晚上到胭脂河边捕鱼,到山上看羊,以及打獾逮野兔,都需要燃一根这样的火绳,山里蚊子多,成群地飞,而且又大又猛,没有这样的火绳是不行的。即使夜间在屋内睡觉,也离不开这个物件,否则,一个晚上就能咬得人浑身起好多血包。

这种火绳的原料,是当地非常多见的一种草,俗名叫蒿子,学名叫茵陈。无论是马头山里还是胭脂河边,以及田间路旁,到处都是。茵陈本来是一种能治黄疸的中药,太行山区有一句俗语,“三月的茵陈四月蒿,五月六月当柴烧”,意思是说,此种草在幼苗时期,即农历二三月的时候可以用来入药,过了三月,就成了蒿子,可以作牛羊的草料,但不能做药用了,六七月以后,牛羊都不爱吃了,只可以用来当柴烧,然而此时它却有一种更有价值的作用,就是用来编火绳驱蚊子。

晚饭的时间到了,继恩觉得不饿,中午吃了两大碗面条,喝了几两枣酒,肚子撑得很,饭后就是睡觉,没什么消耗。所以继恩晚饭只是就着洋竽咸菜喝了一碗玉米糁子粥,就放下了碗筷。

太行山区有句俗话,“长五月短十月”,农历五月正是天儿最长的时间,太阳落山的时候,已经到了晚上八点多了,吃完饭,就快到九点了。

三枣木将饭碗一推,说:“指导员,您在家歇着,晚上睡我的屋,我与大哥还要进山一趟,下几个套,逮几只兔子,明天过节呢,怎么也得炖一锅好肉解解馋啊!”,说完,一人拿着一根正在燃烧的火绳出发了。

枣根老汉又点了两根火绳,一条放到三枣木睡觉的屋子里,提着另一根回到了自己与大枣木住的小屋。他没有点油灯,只是将火绳晃动着,藉此起到照明的作用,并使火绳燃烧得快一些,好将屋里的蚊子马上熏走。然后,他将火绳放在屋子当中的地下,就爬上炕躺了下来,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很快,院里变得静悄悄的了,一股又一股的水汽,不断地从胭脂河弥漫到了村里,进入枣根的农家小院;村外,胭脂河附近的水塘里,青蛙的鸣叫有一声没一声地传来;院子周围还有一些不知道名称的虫子,偶尔会发出低沉的唧唧声;而在马头山里,不知道是些什么鸟儿,也发出了一声又一声悠长而又凄婉的叫声,声音传得很远,叫声过后,紧接着是一波又一波的回声,在山谷间飘荡。

夜深了,鸟的叫声也渐渐稀疏,煮粽子的大锅里发出的“咕嘟咕嘟”的声音却更加清晰地传入继恩的耳朵,声音并不大,有些低沉,若有若无的样子,甚至像情人之间呢喃的耳语,然而却听得清清楚楚;这也是一种非常安详的声音,像慈详的祖母讲故事时的喃喃声,絮絮叨叨,温暖熨帖,润人心田;又像一首自洪荒的远古流传至今的民谣,尽管粗糙单调,却朴实醇厚,耐人寻味,意韵悠长。

继恩身不由己地走到锅台旁,俯下身去,他看到,灶膛内已经没有任何成型的柴火了,但是,残存的火炭,尽管表面已经覆盖上了一层灰,几乎已经看不到有任何火星存在,但依然散发出大量的热。继恩的脸,很快就被炙得受不了了。

“好禁烧的枣木杠子啊!怪不得山里人煮粽子要专挑这种柴火呢!”继恩惊叹道。

就在这时,枣叶枣花回来了,吃过晚饭就不见她们了,不知她们做什么去了,继恩也没好细问,只是看了看她们,说:“不早了,我回屋睡觉去了,明天一早还要上马头山呢,大叔已经睡下了,你们也早点休息吧。”

枣叶说:“你到我弟弟屋里睡吧,我再往灶膛里加点柴。”说着,枣叶将剩下的几根又粗又硬的枣木棒子塞进了灶膛,然后又从大盔子里舀了两瓢水,倒进大锅。

屋内,火绳冒出淡淡的烟,散发出阵阵清香。继恩走进屋,和衣躺在炕上,闭上了眼睛,然而却根本无法入睡。可能是由于午觉睡得时间太长了,他现在不但没有困意,反而觉得非常精神,头脑更是活跃得很。他睁开眼睛,环顾室内,屋里很黑暗,看不清什么东西。白天记得床头有一个灯盏,灯盏里有半碗羊油,炕头还放着一本书。继恩想点着灯读一会儿,今天中午一觉睡到半下午,晚上睡不着觉是肯定的了,不读会儿书,如何消磨这无聊的夜晚,再说,从中学起,自己就养成了睡前读一会儿书的习惯,否则就觉得有什么事没有完成似的不踏实。

继恩从炕上坐起来要点灯,突然想到床头并没有火镰。“应该在灶膛那吧。”继恩想,于是便轻手轻脚地走出来,寻觅了一番,并没有发现有火镰,可能枣根大叔拿到自己屋里去了吧,大叔晚上爱抽旱烟,不能没有火镰。现在时间已经挺晚了,不好去打扰老人家了,继恩于是打消了点灯读书的念头。

继恩躺回到炕上,透过门窗的缝隙,向外望了望,发现一弯如勾的新月已经升了起来,孤零零地挂地半空中;从胭脂河面腾起的水汽,将整个农家小院笼罩了。此时的山村静极了,胭脂河对岸的山里偶尔会传来一两声鸟叫,听起来也是那样的遥远、虚幻而又空灵,好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继恩觉得这乡村之夜别有一番清雅的韵味,索性专心地欣赏起眼前的夜景,不再因为不能读书而觉得遗憾了。

突然,院内的灶膛传出毕毕剥剥的声音,继恩知道是灶膛内新添的木柴被引燃了,不久,大锅里“咕嘟咕嘟”的声音又剧烈地响了起来。随着锅内沸腾加剧,粽子的香味又一次更加浓郁地飘荡了出来,与山里各家各户锅里已经煮得透熟的粽子香味混合在一起,形成强大的气流,在这寂静的显得空荡荡的夜晚,这浓浓的香甜的味道毫无阻隔地向四处飘去,飘向胭脂河,飘向马头山,飘向胭脂河对岸,飘向马头山的山顶,弥散到太行山区的沟沟壑壑。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仍然处于沉思遐想之中的继恩突然发现院里有一条黑影闪过,他下意识地将手扣到腰间的枪上,然而,随即他就将握着枪的手放开了,“自己太多疑了,没准儿是枣叶或枣花半夜起来去看灶膛内是不是需要加柴吧,或者是要再添些水。”继恩暗暗地想。

待继恩的神经刚刚放松下来,突然,他看到黑影离开了庭院,向自己的小屋悄悄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