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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3)

来,跑到人家男人屋里,给人家盖床单去了,你说,我做了这么丢脸的事,怎么能不自觉虚呢?”枣花终于调整过来,反守为攻,开始反唇相讥了。

枣叶的脸“唰”地羞得通红,于是低下了头;枣花见好就收,也不敢再撩拨,这场口水仗才终于打住了。恰好这时候姐妹二人发现继恩起床了,出了门正向她们这边张望着,于是赶紧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将心思放在了收拾粽子上来。她们哈着气,将还很烫手的粽子一个一个地从锅里捞出来,扔进锅台边的两个大篮子里。

就在这时,枣针嫂子也从自己家里过来了,看到枣叶枣花姐妹两个正在忙活着,赶紧过来帮忙,三个人七手八脚地将粽子从锅里捞出来,然后将装满粽子的篮子放到一个篦子上,使粽子里的水分慢慢地控出来。

“枣核呢,不是急着要吃粽子吗?怎么没带他来?”枣叶问。

“正睡着呢,昨天回去以后,嚷嚷了半个晚上,说一早起来就过来吃粽子,可早上却睡死了,叫都叫不醒,我就一个人过来了。再说大叔对枣神爷信得那样实,咱们凡人要是先吃了,枣神爷不高兴,大叔更不高兴。”

“我已经把你的粽子给你分出来了,在这个篮子里,你一会儿就擓回去,孩子醒来就让他吃吧,没准一宿做梦都在吃粽子呢!”枣叶说。

“你们姐妹两个今天是不是都要上马头山?同杨指导员一起去吗?”枣针突然问道。

“我是五月五出生的,今天是我的生日,也是咱们马头山一带的枣花节,我当然要上山了。”枣花一边回答,一边挑了几个个头儿最大的粽子,放进一个小篮里。

“俺是枣叶,今天不是俺的节日,俺就不上山了,俺在家给你们准备饭菜,等你们下了山,好有现成的饭吃,记住早点儿回来!”枣叶看了看继恩,嘱咐道。

“爹,东西准备好了吧……继恩哥,咱们出发吧!”枣花欢快地喊道。

枣根叔看了看枣花,又看一看继恩,背起一个篓子,里面盛着一些红枣和一葫芦枣酒,就一声不吭地出发了。

“走吧,继恩哥!还发什么呆?”说着,擓起那个装满粽子的荆条小篮,扯了一下继恩的衣袖,就跟在父亲身后向山上走去。

继恩看了看枣叶,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迈开了脚,紧走几步,赶上健步如飞的枣花和枣根叔。

三人出了自家庭院,向后山走不久,随即拐上一条羊肠小道,这条小道,如一条充满韧性的藤蔓,在马头山的山岭沟壑间盘旋缠绕,峰回路转,百折不挠,向马头山的山顶攀援而上。

由于春夏之间连续的干旱,山上的草木长得不够茂盛,但那些耐旱的植物,尤其是野生的酸枣树,好像根本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照样枝繁叶茂,一簇一簇生得郁郁葱葱,每一张细小的叶片都是活生生、水灵灵、舒舒展展的。尤其可爱的是酸枣的花,比枣花还要小,还要嫩,颜色还要浅,小小的六角形花萼平平地铺展开来,像热情的山村少女一样,敞开稚嫩而又充满激情的爱的胸怀,迎接情人进入自己的怀抱,占有自己,与自己水乳交融。酸枣花中心的花蕊,有的刚刚长出,鹅黄细微如米粒一样,不细心观察根本不能发现;有的却已经渐渐长大,花萼与雄蕊也已经脱落,雌蕊如同少女刚刚发育起来的小小的青涩的乳房,煞是可爱。

“酸枣树比枣树的生命力还要顽强,酸枣的针比枣针更能扎人;酸枣花比枣花还要可爱!”继恩默默地想。

“看什么呢,继恩哥!”枣花问道。

“我在看酸枣树。”

“有什么好看的?山上到处都是,不过酸枣虽然没多少肉儿,没什么吃头,但泡醋却比红枣泡的还要好。听我爹说,我奶奶在世时,每年秋天她都要泡一大瓮,每顿吃饭都离不开,最爱吃的是酸枣醋腌的萝卜丝,奶奶活了八十八,镇上的医生说我奶奶能活这么大岁数,是沾是酸枣醋的光了……我娘死得早,我与姐姐都是奶奶带大的,去年奶奶才去世……”枣花说。

“喜欢酸枣花吗?”继恩不知为何说出这样一句话。

“你喜欢我就喜欢!”

“那我不叫你枣花了,叫你酸枣花!”

“讨厌!难听死了,叫着又拗口,你还是叫我枣花好了。”枣花在继恩的背上捶了一拳,装作生气的样子说。

“酸枣树与枣树应该是亲缘关系非常近的植物,它们的花很相似,只是酸枣花小一些而已。别看酸枣树不起眼,也是一种很奇特的植物呢,几千年前的《诗经》还提起过呢”杨继恩像在自言自语,他瞭望着远方,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朗诵起诗歌来:

肃肃鸨翼,集于苞棘,

王事靡盬,不能蓺黍稷,

父母何食?

悠悠苍天,曷有其极?

……

“你书背得真好!继恩哥,我最喜欢你这样念书了,真带劲儿,一看就是一个读了很多书的文化人,现在呢,又带上了一股英武的军人气度。继恩哥,咱们赶紧走吧,我爹已经把咱们远远落下了,他还要用我的粽子供享枣神爷爷和护枣娘娘呢,咱们去晚了,爹又该生气了。”

“好的!枣花,来,我帮你擓篮子!”继恩说。

“好吧!”枣花也不客气,将篮子让给继恩擓上了。

经过多半个早晨的赶路,三人到了临近马头山的山凹,每个人都已经累得浑身是汗了,山顶在望,大家不由自主地在这里停了下来,想略略喘一口气儿。

继恩转回身,走到一个临近悬崖的巨大岩石上,俯视整个马头山,观察整个胭脂河流域,不时地将目光投向镇子——在那个小小的镇子上,指挥着周围数省八路军的军区机关,就处于一个不起眼的院落里日日夜夜紧张地工作着,作为军区警卫连的指导员,肩上的担子实在太重了;如何在鬼子进入根据地以前,做好如何在山里与日寇周旋的计划,保证司令员和军区机关的安全,应该首先提上日程。

马头山,这个天造地设的好地方,自己早就看中这儿了,将来日寇大兵压境时,就可以将司令部转移这里,这一定是一个非常安全的后方。

整个马头山所有的山谷里,都密密麻麻地长满了枣树,在没有枣树的地方,则到处是枝繁叶茂的酸枣树和荆子丛。枣树大都被石头垒成的埝阶保护起来,埝阶有利于蓄积水土,提高土壤的肥力,山上的羊粪鸟粪以及腐烂的草木,在下雨天被冲到埝阶上淤积下来,年复一年,尽可能使本来极为贫瘠的太行山的沙土地变得比较肥沃一些。枣树在这些埝阶上生长得更好,花开得更旺,果结得也更稠。

又一阵枣花的馥郁香气,在山风的吹拂下,飘荡到了三个人的周围,空气里的每一个分子都好像从蜜里蘸过了一样,香甜的味道渗到人的心灵,继恩身体不由颤抖了一下,深深地吸了几口充满了枣花香味的空气,陶醉地说:“好香好甜的枣花啊!”

“可不是嘛,每年端午节,在马头山的高山之上,正是枣花开得最盛的日子,也是花香最浓的时候。”枣花说。

三人终于爬上了山顶。

这里清风习习,经山顶的凉风一吹,难耐的燠热倾刻间一扫而空,顿时觉得心旷神怡,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惬意。

山顶正中心的位置,就是那一株巨大的老枣树,老枣树树干的表面,长着一层黑色的角质样的硬皮,硬皮一部分与树干联结,大部分因干燥而脱离树干,或者高高地翘起。每一片表皮如铁甲一样坚硬,摸一摸都硌手。

“这老枣树的枝干,与太行山里辛勤劳动的老农粗糙的手掌,是何等的相似!”继恩默默地想。

老枣树的表皮尚且如此,其木质部分该是何等的坚硬,那就可想而知了。

更令人惊叹不已的是,枣树树干的中心已经不知在什么年代被掏空了,巨大的空洞几乎能钻进一个成年人,然而枣树的树干仍然巍峨屹立,显不出丝毫衰颓的迹象,整棵树仍然枝繁叶茂,生机勃勃。

“这么老的枣树,到底是谁栽得呢?也许正如枣根叔所说的,不是人栽的,自打盘古开天辟地就有!天地之造化,实在是太神奇太伟大了!”继恩不由兀自惊叹道。

就在这时,继恩听到老枣树的树冠里有“嗡嗡嗡嗡”的声音,不由抬起头。这时,他才看到成群的蜜蜂,在枣树的枝叶间飞来飞去,再仔细一看,不由惊叹一声,这么老的枣树,枣花开得却仍然那样多那样密,比起山脚下的枣树的花来,颜色更为晶莹剔透,充满生机,每一朵花好像都充溢着清洁的水分,不,那不是水分,那是枣花蜜,否则不会有那种别样的浓浓的香甜从树冠直接弥漫下来。山下的枣树的枣花已经开得半谢,而这棵老枣树呢,可能是由于位置高,也可能是由于树龄老的缘故,正处于盛花期,盛开的枣花只是一部分,还有无穷无尽的枣花的蓓蕾,娇嫩柔弱,细小如米粒,颜色翠绿,这些不可思议的精灵,正从枣叶间层层叠叠挤身而出,好像充满了浓厚好奇心的婴儿,探头窥视这个奇异的世界。这是枣花的后备力量,这么壮大的后备军,枣花何时才能开得完呢!这老枣树简直是百岁老妪的身躯,却有着十七八岁少女的青春活力。

枣根仰起头,虔诚地看了看老枣树,对女儿说:“咱们还是先进庙吧,长时间不来人,庙里一定有些乱,咱们进去先清理一下,先拜一拜仙家,出来后再拜老枣树。”说着率先向庙走去。

这是一座非常简陋的庙,墙体纯粹用石头砌成,连泥巴都没有涂,不时有风从石墙的罅隙中吹进来;屋顶搭着几根粗细不等的木头,木头上面是一层荆子,最上面则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茅草。屋顶的一个角落里,住着一窝马蜂,如不仔细观察,很难被发现。一群黄红色的马蜂,四脚朝天地聚集在蜂窝上,三人个的突然到来,顿时使它们紧张起来,开始蠢蠢欲动,似乎准备随时迎击来犯之敌;靠北墙有一个用石头垒成的半人多高的台基,台基上并立着两个神龛,左边是一个垂着长长胡须的神仙,面色肃然,双手捧着红枣,高高的举过头顶,好像准备向人间撒下来,显然,这就是村里人所说的枣神爷;右边是一个身材微胖的女性神仙,面容慈祥,笑容可掬,像菩萨一样,手中举着一个枝条,然而却不是柳条,而是一个枣树的枝条,枝条上还悬挂着鲜红的大枣,不用说,这就是护枣娘娘无疑了。

神龛与神像都有些破败,还零乱地挂着一些蜘蛛网,网上还有被粘在上面的飞虫的尸体,看来已经有一段时间没人维护修葺了。两个神龛下面,各放置着一块石头,石头表面平整光滑,然而却落满了灰尘和纸烧后留存的碎片,这是作为供桌使用的。供桌上面各有一个陈旧的香炉,香炉里七零八落地残存着一些烧后剩余下的香头,还有多半炉的灰;除了香炉,供桌上还残留着一些供神后留下的食物,多日的风吹日晒蚁啃鸟啄,已经使这些供果仅剩一些残迹,显得肮脏零乱。

魏枣根拿出随身带的笤帚,将供桌清扫干净,然后从筐里取出香来,分出九炷,打着火镰,将香点着,轻轻地吹了一会儿,待香燃旺了,向枣神爷爷的神像鞠了一个躬,就将香插到了枣神爷爷下面的香炉里;然后,用同样的方法,给枣神娘娘也上了九炷香。

上完香,枣根跪在供桌前,从筐和篮子里取出供神用的祭品。今天是端午节,自然最主要的供果是粽子,还有一些红枣,又从酒葫芦里倒出两碗枣杠子酒,分别放到枣神爷爷与护枣娘娘的供桌上。一边放,枣根一边虔诚地说:“这是刚出锅的粽子,我们凡人不敢先吃,敬奉二位仙家先尝过了,我们才敢开口……”这时,站在枣根后面的枣花,看看爹,又看了看继恩,做了一个顽皮的鬼脸。

将供品都妥当地放到供桌上后,枣根看了看身后的枣花,说:“枣花,跪下,和爹一些拜仙家。”

枣花顺从地跪下了,随着爹向仙家三跪九叩。磕完头,枣根父女仍恭敬地跪立在神像前,枣根开始小声地祈祷:“求仙家保佑咱枣林凹的枣树多开花,多结果,到了秋天,红枣挂满枝头,铺满埝阶……”这样反复说了好多遍,枣根又带着枣花磕了三个头,才站起来。

自始至终,继恩一直站着冷眼旁观。枣根站起来后,扭头看了继恩一眼,脸上略略闪过一丝不快,然而转瞬即逝。

“唉,现在人心不古了,在我年轻的时候,每当到了拜枣神的节日,无论是三月二十八祈求枣树多发芽长叶的庙会,还是这五月初五的枣花节,以及八月十五的中秋节,咱这小庙里的人都是多得很呢。咱马头山一共有十八个山峁,每个山峁还有好多小村庄,在当年,每个山峁都会有很多人上山来拜枣神,还有向老枣树求药的,那时,山上这座小庙简直就像赶集似的。多少代了,从我爷爷的爷爷,到我爷爷,最后再到我,都是主持庙会的,那时,人多,场面大,没有组织就会乱哄哄的,就无法正常进行下去。最近这几年,人们心不再那样诚了,也都学懒了,很多人不再上山,只在山下捧着粽子向马头山鞠两个躬,敷衍一番就拉倒了,那怎么行呢?俗话说,心诚则灵,心不诚,枣神爷和护枣娘娘怎么会保佑你呢?”

枣根一边叨念着,一边向庙外走去。此时,老枣树下已经有几个人了,枣树的树干被缠上了几块鲜艳的大红布。几个老头,还有两个老太太,以及几个年轻妇女,正跪在树下,向老枣树一个劲儿地磕头作揖,同时念念有词。其中一个老太太是镇上一个有名的巫婆,这个巫婆极为活跃,尽管岁数也挺大了,身板却还不错,精神更是好得很,哪里有庙都是必须要去的。从镇上到马头山山顶,需要先步行十来里,顺着胭脂河边到枣林凹村,再从枣林凹爬山才能来到山顶,一路辛苦得很呢。幸亏这个巫婆不但身体健康,而且有一双天足,否则,真是不可想象。

再看老枣树下,也像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