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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1)

忙活了多半天,父子几个将碾好的枣与酿酒用的谷糠匀匀实实地耙到了一起。枣根抓起一把,捻了捻,仔细地看了看,又习惯性地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终于说:“差不多了,不过还是再耙一会儿吧,尽可能再匀实一些,耙得越匀实,越能出酒,酒的品质也更好!尤其是这第一窖,更是必须要耙好、烧好,第一窖开门儿红,下面的酒才烧得顺利!——这可不是迷信,下一窖的料,要用这头一窖的红糠当起头呢!”

于是,大家又耐着性子耙了好一会儿,枣根抓起已经搅得如同稀泥似的料,捻了捻,又嗅了嗅,终于说道:“好了,能入窖了!”

大家如同听到了命令,七手八脚地将搅好的酒料往旁边的窖里铲去。

窖长约一丈,宽三四尺,深度至少也有七八尺。一个成年男人站在窖底,举起手,甚至踮起脚,都够不着窖的顶部。这样一个窖,能装得下两千多斤酒料,出五六百斤酒。

到底是人多力量大,三下五除二,大家就将酒料全部铲进了窖内,刚好将窖装满了。

入完窖后,其他人停了下来,只有枣根一个人,拿着一把木锨,轻轻地把与窖口齐平的酒料拍打实一些。这算是入窖煞尾的工序了,然而却大有讲究,拍打的时候用力的轻重要拿捏得恰到好处,才能使酒料表层实,里面虚,这样里面的料才能充分发好酵,却也不至于使很多酒气儿通过窖口散出去。

然后,枣根回到烧锅坊里面,恭恭敬敬地拿来一根又细又长的像竹竿一样的枣木棍子,双手端着来到酒窖边,慢慢地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站起来,双手紧紧攥着棍子,使劲向窖内的酒料插下去。

周围的人,包括才十来岁的枣核,都停止了交谈,虔敬地看着枣根。

这根棍子,在魏枣根爷爷开烧酒坊的时候就已经在使用了,至今已经传了三代了,可算得上魏家烧锅坊的传家宝了。别看这根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枣木棍子,在烧锅坊里可算得上最重要的物件了,没有它,任凭烧酒师傅天大的本事,任凭烧酒坊工人再卖力地干,任凭烧酒坊的火再旺,酒都是烧不成的。实际上,烧酒师傅的道行高低,技术深浅,主要体现在这根又细又长的枣木棍子上。因为烧酒师傅就是从这根棍子上推断窖内的酒料发酵到何种程度的。酒料在窖内发酵,与蒸馒头有些相似,火候不到,馒头蒸不熟;火候过了,就将馒头蒸煳了。料在窖内过一个晚上,就会开始发热,大约六七天,就会发好,少则六天,多则八九天,时间相差并不是太多,充其量三两天而已。可是,问题就出在这三两天上,如果火候未到或过火,师傅哪怕提前一天下令出窖,或者延迟一天出窖,所酿出来的酒的品质,以及出酒量的多少,那都是大相径庭的。如果提前两三天或延误了两三天,结果会很惨的——很可能根本酿不出多少酒来,白忙活一顿不说,还会白白糟蹋整整一窖的酒料,竹篮打水一场空!

枣根双手握着枣木棍子,一边慢慢地将它插进窖底,一边自言自语地说:“咱们魏家的这根棍子,传了三代了,已经有了灵性,准得很啊!哪天料发好了,它就会告诉咱。通过这根棍子,我老枣根烧了大半辈子酒了,还从来没有失过手呢,这棍子与枣神爷心相通着呢,有时,窖里的料即将发好了,我白天没有看出来,到了晚上,在梦里它会向我提醒儿呢……好了,我将你插进去了,我再向你磕三个头。”说完,枣根又跪下,向这根棍子磕了三个头,才慢慢地站起来。

几个晚辈站在枣根身后,大气不敢出地看着他。

头三天,每天晚饭前后,枣根都要到窖前转一转,有时会蹲下来,一边抽旱烟,一边默默看着酒窖,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知他在想什么,好像一个农夫,在地里播下了种子,期盼早日发芽。

到了第四天,酒窖最表层的酒料,因为内部发酵的缘故,已经微微鼓胀了起来。老枣根咧着嘴无声地笑了,脸上满是喜悦的表情,如同一个男人,做丈夫时间不久,新娘就怀孕了,过了几个月,随着胎儿的逐渐成长,女人的肚子慢慢鼓起来了,半是掩饰,半是炫耀地向周围的人传递着新生命正在腹内孕育的信息。

从此,每天早午晚三次,枣根雷打不动地都要到酒窖边看一看,憨笑着,用手轻轻抚摸着酒窖表层的酒料,如同丈夫在抚摸妻子怀孕后逐渐隆起的肚皮。尽管快到一年中最冷的时节了,但酒料发出一种温热的气息,老枣根的手能清晰地感觉到,酒窖内部,似有千军万马在奔腾、跳跃、呐喊、欢呼,它们在跃跃欲试,渴望充分展示生命的无限激情;老枣根又感觉到,自己的手似乎是放在岩浆之上,隔着厚厚的岩石,也能够感觉到手下面那具有无限热量的岩浆的冲撞、奔突;枣根又觉得手下似乎是一个巨大的蜂箱,成千上万的蜜蜂发出嗡嗡嗡嗡的叫声,辛勤的蜂群忙忙碌碌地到田野采回花蜜,然后在箱内酝酿成世间罕见的甘甜的蜂蜜……

枣根这样抚摸着,感受着,想象着,经常如同一个患了痴呆症的病人一样“呵呵呵”地兀自笑出声来,笑完后,枣根立即又恢复常态,面色冷峻地看一看插在酒窖中的那根枣木棍子,然后拍一拍手,双手握住棍子露出窖口外面的部分,用足力气,将棍子缓缓地拔出来。一边拔,一边不失时机地用手试探棍子的温度和湿度,同时嗅棍子带出来的气味。枣根一边这样做,一边皱着眉头思索一番,然后轻轻地摇一摇头,再将棍子插进去。

直到第七天晚饭前,老枣根第三次去拔插在窖内的枣木棍子,还没有完全拔出来,一股辛辣的气味就随着棍子被带了出来。如同一条有经验的老狗嗅到了猎物的气息,老枣根的鼻子剧烈抽动着,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急剧地将酒味吸入体内,然后又迅速地呼出来。通过这样几次急速的呼吸,枣根用心慢慢体味酒气的程度和品质,同时紧蹙着眉头,竭力思考着,最后,他望着酒窖,长出了一口气,像个孩子一样笑了。

老枣根从酒窖回到家,枣花已经将饭菜端上了桌,大枣木也已经坐在了这里,两个人都在等爹回家一起吃晚饭呢。

枣根一进门,说:“酒料发得差不多了,再过一天,后来一大早,正式点火烧酒,大枣木,你明天去告诉枣叶、大虎还有枣针,后天一大早三更整正式点火,让他们明天做一下准备,后天一大早准时赶到烧锅坊来,每个人干什么,都按照往年定好的规程,各就各位,各司其职,不能出现丝毫差错!……另外,不要忘了招呼上哑巴,让他一大早就过来!”老枣根像一个准备进行一场大决战的身经百战的将军,有条不紊地下达准备作战的命令。

第三天的二更天,大家就已经齐聚在枣根家的烧锅坊里,此时正是阴历十一月底,一弯残淡的下弦月挂在天边,发出若有若无的阴惨惨的冷光,如果不仔细观察,甚至发现不了它的存在。

大枣木熟练地打着火石,引燃了松明子,松明子很快就毕毕剥剥地燃烧了起来,将整个烧锅坊照得一片明亮,映得每个人的脸如同喝足了枣杠子酒一样现出深深的酡红,一阵寒风吹过,人的影子便在寒冷的月光下忽乱地晃动。三更时刻一到,枣根一声令下:“大枣木,点火!”

大枣木抓起一根松明子,伸到烧锅下面的灶里,将灶膛内散开的一些芝麻秸点着了。晒得非常干燥的芝麻秸辟里啪啦地烧得很旺,通红的火苗窜动着,像一只红色的精灵,跳跃着,飘忽不定地舔着烧锅的锅底。

蹲在一旁的老枣根,伸出布满厚厚老茧的手,抓起一些细小的枣枝,放到正在燃烧的芝麻秸上,这些枣枝很快也被引着,然后,父子两人再把比较粗大的枣木杠子架到已经燃着的枣枝上,时间不长,这些粗大的枣木杠子也燃烧起来了。

“为什么烧枣酒只能用枣木杠子做柴禾?”枣核一边看着父子两个点火,一面问道。

“永安县家酿的枣酒,之所以叫枣杠子酒,据说就来源于烧枣酒时所用的这种柴禾,据说,只有用枣木作燃料烧出来的枣酒,才更有枣酒的味道。有些烧锅坊,因为种种原因,如当年烧的酒量太大,或当年伐下来的枣木杠了没有充分晒干,枣木燃料难以为继,也有用槐木代替的,但是,在永安县,若想烧出最地道的枣酒,毫无疑问只能用枣木杠子作燃料。”枣根回答道。

“那高粱酒就只能用高粱秸来烧了?米酒就只能用谷子秸来烧了?……”枣核天真地问道。

听了枣核的问话,在场的几个年轻人都想笑,枣针连忙用手暗暗地杵了儿子一下,枣核才不再这样喋喋不休了。

大枣木人虽长得憨,但烧酒的两个关键环节——除了拉耙,还有就是烧火,枣根都让他负责来干,由此也能看出老枣根对儿子着力培养的良苦用心。

“自己一年比一年老,烧枣酒的手艺,早该传给儿子了,好让他以后继承自己的这份产业。二儿子当土匪了,三儿子读过书,现在又跟着他姐夫闹革命,都不可能再从事烧枣酒的行当,只有这个大儿子,才是最合适的人选,这也符合祖宗留下来的传男不传女,传长不传幼的训条。别看老大长得憨,拙嘴笨舌的,但却不影响他成为烧酒的好把式。烧枣杠子酒同别的行当不同,需要的不是有多么心灵手巧,而是朴实、厚道、诚挚、坚韧、执着;人憨厚不但不会成为缺点,恰恰相反,这倒是烧枣酒所必不可少的优点,本来嘛,咱山里烧的枣杠子酒,就是世间最朴实、最厚道、最纯正、最浓烈的酒,只有具备枣杠酒的这些优点的人,才能烧出上好的枣酒来,浮华、奸巧、古灵精怪,爱耍小聪明,都是烧枣杠子酒的大忌。憨怎么了?傻怎么了?世间的大事往往都是由生性具备一股憨劲儿傻劲儿的人做出来的……”枣根默默地一边想着,一边招呼大虎和哑巴,同自己一起回到库房,将那个用了几十年的烧酒专用的“甑”抬了出来。

这个“甑”,前两天自己带着大儿子和枣花,一起将它抬到胭脂河里洗干净了,早就准备着到这一天使用呢。

所谓“甑”只不过是一个用木头箍成的圆桶状的家什,与蒸馒头的蒸笼相似,烧酒时将它放到烧锅上,从窖里起出来的已经发好的酒料,放进这个“甑”里蒸,将酒蒸出来。

几个人刚将这个“甑”安置好,烧锅内的水已经被灶膛内的大火烧得“滋滋”地响了起来,白雾一样的蒸汽,正通过烧锅上面的箆子腾空而起,透过上面的“甑”,在凌晨寒风的吹拂下,很夸张地在烧锅坊四处缭绕着。

老枣根向大儿子命令道:“已经将‘甑’安装到锅上了,大枣木,加火!”

大枣木又将几根粗大的枣木杠子架到灶膛内,再用火镩搅动了几下,顿时,烧灶膛内的枣木杠子燃烧得更加剧烈了起来,不时发出“啪”、“啪”地爆烈声,片刻之间,锅内的水开了,烧锅坊内的蒸汽更浓了。

看到火候已到,老枣根一声令下:“大虎、哑巴,出窖!”枣根向哑巴挥了挥手。

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的大虎和哑巴,立即挥动起那个枣木制作的三股叉,把已经发了一个多星期的酒料,飞快地从窖里铲起来,稍一用力,就将满满一叉的酒料抛到烧锅前。

出窖其实也是烧枣酒过程中很费体力的活,尽管不像拉耙那样考验人的耐性,但是,当出到多半窖,尤其是等到快煞尾的时候,人站在窖底,将又湿又软的酒料铲出来,再扔到一人多高的窖外,是非常耗力气的;更主要的是,窖里面的空间很狭窄,干起活来捉襟见肘的,难以施展手脚,满身的力气都没地方使。

当年老枣根为了培养自己的接班人,首先就是让大枣木干出窖的工作的,干了三年,性子磨平了一些,才让他拉耙,拉完耙接着就是烧火。这样再干上一段时间,就让儿子上烧锅,这就到了当师傅的层次了。在烧锅上自己再指导他两年,把自己多年的经验悉数传授给他,三十出头儿,儿子就一定是马头山一带数一数二的浇酒师傅了。至于大虎和哑巴,就老老实实干出窖入窖的体力活吧,魏家烧酒的手艺,岂能轻易外传?这些都是老枣根心中安就的排排,虽然从来都没有说出来过,但老人心里有分寸!

大枣木又往灶膛里架上几根又粗又长的枣木杠子,然后开始拉动风箱,伴随着风箱的“呼呼”声,大枣木口中也不断发出粗重的呼吸声,如同患了肺病的牛一样。火光映得他的脸现出古铜色,细微的汗珠从额头、两鬓渗出来。

锅内的蒸汽弥漫了整个烧锅坊。

看到火候已到,枣根发出了新的命令:“可以了,上料吧!”

围在烧锅前的几个人,枣叶、枣花、枣针,还有枣核,几个人挥舞着手中的工具,七手八脚地铲起堆在烧锅边的酒料,投进甑里,没几下,便把甑底的箆子完全覆盖住了,刚才还热气腾腾的烧锅坊,很快烟消雾散。看到此种情况,老枣根立即下令:“停!等一等,注意火候!老大,这会儿全看你的了,加火,将火烧到最旺!”

大家于是立即停了下来,连正在出窖的大虎也暂时停住了,大家干活时发出的嘈杂声也骤然止息。只有灶坑内,大枣木仍全力拉动着那个巨大的风箱。随着大枣木手臂的一拉一推,风箱发出猛烈的“呼——呼——”的声音,灶膛内的火苗也发出悠长的“呼——呼——”声,间或有枣木被烧爆发出的沉闷的爆裂声。

这样过了没有几分钟,白色的蒸汽又隐隐约约透过箆子上的酒料钻了出来,开始是若有若无,如一两缕洁白的丝线,如同从锅里钻出来的白色幽灵,飘忽着略略闪一下身影又消失了,如果不仔细观察,颇不易发觉。

老枣根尽管老了,但是,在通红的松明子的照耀下,每一缕线头一样的白汽的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