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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2)

现,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枣根手握一根又细又长的枣棍子,白汽在哪里稍一露头,枣根手里的枣棍就立即指向哪里。围着烧锅的枣叶、枣针和枣花等人就立即抓起酒料将哪里覆盖住。随着大枣木在灶炕里持续烧火,不断又有新的白色蒸汽冒出来,大家就又立即用酒料将蒸汽盖住。

枣根一边专注地观察着,嘴里一边嘟囔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提醒大家多留心:“每一缕蒸汽都是酒啊!不能及时压住,酒可就跑了,汽跑光了,酒也就跑光了,马头山山顶的枣神爷嘴馋着呢,急着尝咱魏家缸房烧出来的新酒呢,跑出来的酒,全都让枣神爷给喝了,那可不行!枣神爷,你别馋,等酒烧出来了,一定先供享你……”

就这样,几个人像蒸千层糕一样,一层一层地将酒料放到甑里。其实蒸千层糕时,一般是在最下面铺一层枣,上面摊一层糕面,然后再铺一层枣,再摊一层糕面,两层枣加上两层糕面,一共不过四层而已,个别蒸糕手艺好的可能会铺三层枣三层糕面,加起来一共六层,层数不可能再多了,再多了,锅里就盛不下了,也就很难蒸熟了。而烧枣酒的时候,甑里冒了白汽就需要铺一层酒料,直到将整个甑放满,大约共有几十层,这可比蒸糕的层数多得多。

就这样,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天儿已经朦朦胧胧地快要明了,才终于将整个甑装满了。

大家都停了下来,只有枣根一个人拿起一个枣木制成的抹子,将甑里最表层的酒料整理成倒置的圆锥形,然后在这个圆锥的圆心的位置放上一个铜制的像勺子一样的物件,这个东西有一个非常大气的名称——天盘。天盘可是烧酒过程中的一个关键家什,满满一甑的酒料,烧出来的酒气上升到鏊上,冷却后形成的液态酒便从鏊的最中心的尖端滴落到天盘里。天盘有一个长长的柄,柄是中空的,像一个管子一样,这个管子的末端通过甑的一个圆孔通到外面的酒坛里。历尽千辛万苦,只有到了这一步才算大功告成。

做完这些工作,枣根向大家说:“来,把鏊放上吧,大汽很快就会上来,汽上来酒也就烧出来了。”

听了枣根的话,大家立即动手,将已经放在烧锅旁边的一个铁制的如同锅一样的家什抬起来。与此同时,老枣根也三下五除二地将一个里面装了酒料的长条状的布围子绕着甑的边沿围成一个圆圈,然后向大家命令道:“将鏊降下来,放到甑上。”

大家缓慢地将鏊放到了甑上,“甑“与“鏊”之间,严密地吻合到一起。

鏊安置停当后,枣花立即提起满满一桶水,“哗”地倒进鏊里,枣针枣叶等人也各自提起一桶水倒了进去,直到将整个鏊都装满,再倒就会溢出来了才停止。盛满了水的鏊重量骤然增加了好多,重重地压在了甑上,甑与鏊之间,吻合得更加紧密了,再也不用担心酒蒸汽从甑与鏊之间溜出来了。

现在,枣根家的烧锅已经是万事俱备,就看灶膛里的火了!

灶坑里的大枣木,一直猛着劲儿地往灶膛里加柴,拼着命地拉风箱,力争使火尽可能地旺一些。火越旺,白汽上来的就越快,才能尽快将甑装满;甑装满后,烧火的工作更是丝毫松懈不得,要一鼓作气地将酒烧出来,如果此时的火势弱了下来,就犯下了烧酒的大忌,这样做,很可能使前边下的所有功夫都白费了,那真可谓功亏一篑,前功尽弃,这就如同怀胎十月的孕妇,到了最后环节,躺到产床上,要一鼓作气地将孩子生下来,否则就有胎死腹中的可能。

此时,鏊内的水已经由原来的冰凉逐渐热了起来,于是,枣根提起那根他从不离身的枣木杠子,伸到鏊里搅动了起来,以促进鏊内的水对流,使鏊底的温度降低,从而促使酒汽凝结成液态酒。

按照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搅动鏊内的水也是有章法的,一丝一毫都不能乱。正着搅动九圈,再反着搅动九圈,依次反复搅动下去,取的是九九重阳之数,另外“ 九”与“酒”谐音,正反“九”次的搅下去,自然才能够出“酒”;特别忌讳的是四次或五次地搅动,因为这两个数字是最不吉利的。

这可到最关键的环节了,满满一甑的酒料能否烧出酒来,成败就在此一举了。一般来说,从一切安置妥当到头鏊酒烧出来,不过十几分钟,在这一段时间里,再有经验的师傅心里也是有些忐忑不安的,尤其是每年开火烧第一锅时,烧锅坊里的气氛更显紧张。万事开头难,一般第一锅烧好了,来个开门红,接下来都会一路顺利;可第一炮如果打不响,烧酒师傅的心理就会受到很大打击,帮工的兴头也会败下来,接下来往往是处处不顺,有的整个冬天就再也无法烧出酒来了。这时,挽救的办法是换师傅,一切重新开始,如果换师傅后还是烧不出来,那这家酒坊可就面临生存危机了,很多烧酒坊,就是因为某个冬天第一锅酒没有烧出来,最终酒坊倒闭,关门歇业了。

根据以往经验,过大约一袋烟的工夫,酒应该就要出来了,顶多不过二十分钟。这时天已经大亮了,整个烧锅坊内,除了正在灶坑内烧火的大枣木,每个人都将目光转向天盘的长柄,十来双眼睛,眼巴巴地瞅着柄的出口,渴望着从里面涌出滚烫的、冒着热气的枣酒来。但是,令人扫兴的是,二十来分钟的时间早已过了,别说酒,天盘长柄里连一滴水都没有滴出来!整个烧锅坊,每个人连大气都不敢出,只是不时地看看老枣根。

老枣根面色铁青,直直地瞅着天盘的长柄,一言不发。整个烧锅坊,只能听到灶坑内风箱的声音,以及大枣木的喘息声。

一直都没有得到酒烧出来信号的大枣木,只好拼着命地继续加柴、拉风箱,以图使火烧得旺一些,再旺一些,更旺一些。大枣木年岁虽然不是太大,只有二十七八岁而已,但由于自幼跟着父亲烧酒,所以早已深谙烧酒的各种诀窍与要领,鏊里上了水后,何时酒能从天盘的柄里出来,也早已熟知,再说,那种滚烫的,冒着热气,度数特别高的头鏊酒,味道是特别浓的,酒出来后,别说在烧锅坊内,即使整个村子,即使在马头山顶,在胭脂河对面,甚至在十来里外的庄窝镇,都能闻到酒的香味。所以,一闻到酒的香味,就知道酒烧出来了,这时,不但烧酒师傅可以大大地松一口气了,对于火工来说,无论是心理上还是手头上,也都可以松懈下来了。一般情况下,酒只要能很痛快地从天盘的柄里流出来,即使不再添加多少木柴,不再拼命地拉风箱,只要让灶膛里剩余的柴火自然延续着烧下去,酒照样都能持续不断地烧出来,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大枣木既没有闻到酒香,也没有听到烧锅旁人群的欢呼声,知道酒还没有出来。只要酒没有出来,火工就得拼着命地继续烧火,除非听到师傅垂头丧气地正式宣告这锅酒烧砸了,允许停止烧火,否则,没有师傅的命令,火工自作主张中途停火,那烧不出酒的责任可就落到火工的头上了,所以,没有哪一个火工因为酒没烧出来敢于中途擅自停火,即使累死,也是要继续烧下去。

此时,不知是因为烈火的炙烤,还是因为过度的劳作,大枣木的脸已经变作紫红色,大颗大颗的汗珠从他的脸上淌下来。

老枣根看了看大枣木,向旁边正在发呆的哑巴一招手,示意他下去帮大枣木烧火。哑巴“咚”地一声,跳进灶坑中。大枣木为哑巴让出一点儿蹲身的地方。哑巴双手抓住风箱的拉手,替代力气快要用竭的大枣木拉了起来。大枣木的一只手从风箱那儿腾出来,专门加柴,他一手向灶内加枣杠子,一手用火镩搅动灶膛,力争使火燃烧得更加旺一些。

风箱拉得更快了,发出“呼——呼——呼——”的声音,火更旺了,火苗一窜老高,在灶膛内乱窜;烧锅内,一阵阵翻江倒海的声音,好像要爆炸了一样。然而,酒还是没有流出来,连出酒的一丁点迹象都没有。

这时,鏊内的水温更高了,枣根招呼枣叶和枣花,让他们相互配合,一个人用瓢将鏊内的热水舀出,一个添进冷水。蒸馏烧酒特别重要的一环就是尽可能使鏊底凉一些,越凉甑内上升的酒汽遇到鏊底才能更快地凝成液态的酒。

热水被换掉,冷水被加进,按说总该能烧出酒来了吧,可是,天盘的长柄里面仍然没有滴出一丁点酒来。

老枣根脸色铁青,眼睛都变红了,急得围着烧锅团团转,脑子里像大海的波涛一样翻滚着,将烧酒的各个环节都细细地摅了一遍:“问题出在哪个环节了?出在拉耙上?发酵没有发好?入甑时压得太实了?还是火不够足不够猛?都不是!哪个环节都不应该有问题!难道是今年的世道变了?鬼子进了中原,世道要大乱了?……可再乱的世道,人也不能不喝酒啊……”

就在枣根暗自思量的当儿,一袋儿烟的时间又过去了。再看一看天盘柄的出口,仍然没有半点出酒的意思,枣根又看一看正在拼命烧火的大枣木和哑巴,发觉哑巴不知是太累了,还是因为被烈火烤的,满头大汗,拉风箱的双手也逐渐松懈了下来;再看一看大枣木,此时好像要虚脱了,机械地用双手攥着火镩,在灶膛里胡乱地搅着。

看到眼前这一幕,枣根大吼一声,猛地跳进灶坑,伸出两只手,抓住大枣木与哑巴的衣领,向后一拽,一下子就把两个后生拽了个仰面朝天,同时怒斥道:“没用的东西,滚一边去!”

枣根占据了两个后生的位置,跪到灶膛前,右手拉风箱,左手加柴火。此时的枣根,像雄狮扑向猎物一般,又像个溺水的人在拼命挣扎,两个胳膊竭尽全力地折腾着。他大口地喘着气,每一口气吐出来,都直向灶膛扑去,好像要用自己呼出的空气,帮助风箱,尽力使灶内的火更旺一些……

突然,老枣根身体一软,双手松开,向后倒去,呼吸也变得有气无力了……若不是被身后的大枣木扶住,老人一定会躺倒在灶坑内。大枣木一边把爹抱在怀里一边大喊:“爹,您怎么啦!爹!……”

然而,老枣根却闭着眼睛,一言不发。大枣木更急了,心想:“爹一定是急火攻心,才成了这样的,再加上爹上岁数了,又连日的操劳,身体岂不垮下来?爹的心气儿太高,马头山十八个山峁,谁不知道爹的酒烧得最好,这次,本来想烧出更好的酒来款待八路军和司令员,想不到酒却总是出不来,爹一世的英名岂不毁了?整个马头山地区,知道爹的烧锅坊开火了,都在看着,如果酒烧不出来,爹还有什么脸面在山里待下去啊!……”

想到这里,大枣木心中一阵悲凉,两行热泪不由滚滚而下,他继续大叫道:“爹,爹,您怎么了,我去给你请先生吧,枣叶,枣花——”

这时,枣根却缓缓地醒了过来,慢慢地说:“孩子,急什么!你爹没事,你爹的身体硬朗着呢,酒出来了,爹该好好歇歇了……来,扶爹出灶坑,尝尝今年新烧出来的酒……”

几乎就在同时,在灶坑外面,烧锅旁的枣叶和枣花大声喊道:“爹,哥,出酒了,看啊,出酒了……这酒出得好旺啊,从来没有见过出过这么旺的酒啊!……”

就在这时,大枣木和哑巴也闻到了一阵浓烈的酒香。在这两个后生的搀扶下,枣根出了灶坑,来到接酒的坛子前,三人先看到酒坛里一股洁白的酒汽向空中飘起,再定睛一看,简直让人惊呆了,一股涌泉一样的酒,激情澎湃地从甑里,通过天盘的柄喷涌出来,再哗哗地流进酒坛里。那酒液涌出来的势头,真如同积蓄了太长时间的洪水,突然将堤坝冲决了,激流滚滚地喷射了出来;又如同一个健壮的血气方刚的处男,与心爱的女人第一次交合,在体内积蓄了了二十多年的生命之液,倾刻间像喷泉一下冲破了理性的束缚,幻化成人间最美妙的生命乐章,激情四射,酣畅淋漓。同时,浓烈的酒香,在整个烧锅坊弥漫,并很快飞出了酒坊,在整个枣林凹村的上空盘旋,直向马头山山顶飘去。

老枣根擦了擦头上的汗,身体一软,跪在了地上,口中念念有词,向马头山的方向磕起头来。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进入枣根家的院子,只听枣叶大喊道:“是继恩!继恩来了!……”

大家顺着枣叶喊叫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英姿飒爽的军人,迈着大步向烧锅坊走来。继恩今天穿着一身洗得干干净净的灰布军装,上衣兜里插着一支钢笔,身姿挺拔,显得英气逼人而又潇洒儒雅。

“大姑父,酒烧出来了,赶紧来喝吧!”枣核喊道。

“不喝了,我只是想来看看……看看枣叶……”继恩吱唔道。

“甜瓜脆枣,地里吃饱;缸房烧酒,谁喝都有。在咱马头山,不管是哪个烧锅坊,在烧酒时,过路儿的陌生人都让喝个够,况且是他姑父呢,来,赶紧喝一碗暖暖身子吧。”枣针笑着说。

“按咱们马头山里的风俗,新烧出来的枣杠子酒,应该让新姑爷先尝。你来了,新酒正好也烧出来了,滚烫滚烫的,是你给带来的吉祥气儿,要不,今天这酒,怎么一直都烧不出来,可你一来就烧出来了呢?来,先喝上一碗……”枣根老汉冲自己的女婿说。

枣针拿起一个碗,到烧锅边接了满满一碗,双手端着举到继恩面前,大声说:“他姑父,看,这酒多好,还冒着热气呢,趁热喝了吧,喝下了这碗酒,你才算真正成了我们枣林凹的人!”

枣叶走上前来,把碗从枣针手里抢过来,瞪了她一眼,假装生气地说道:“继恩酒量不行,大城市的读书人,能和咱们山里长大的人一样吗?这一碗酒喝下去,还不把他撂倒了?镇上还有很多工作等着他做呢,可不能让他喝这么多,这头鏊酒的厉害,你又不是不知道!继恩,你不知道刚烧出来的头鏊酒的劲头有多大!度数有多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