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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1)

距离过年只剩下两三天的时候,马头山里所有的烧锅都熄了火,因为该准备过年了。各家烧锅坊根据各自的情况,以及天气的冷暖,有的等过完年,正月、二月的时候还烧上一段时间,但大部分都在年前彻底停了工。

魏枣根决定利用这个时间,邀请永安四大烧锅坊的其他三家掌柜来枣林凹一起吃顿饭,叙叙旧。

年根儿的时候聚一次,这是永安县四大烧锅持续了好多年的传统,但是,自从民国二十六年鬼子打进中原以后,连续三年都没有聚过了,鬼子来了,时局不靖,人们心里都惶恐不安的,哪里还有心思相聚?

但是,今年年底的时候,永安县却出现了少见的安宁。

“大概鬼子也要过年,也要准备年货?”有的老人这样想着。

“鬼子本来都是中国人,当年秦始皇让徐福用船载着五百对童男童女去东海为他寻仙药,结果,仙药没有找到,徐福不敢返回,于是乘风漂泊到了日本。五百对童男童女长大结婚,逐渐繁衍,就成了现在的日本人,所以,日本人当然也要过年的……”有的老人说。

“这么说,中国与日本打仗,终究还是中国人打中国人?”有人问道。

有人骂道:“呸!他们是什么中国人?咱们中国是礼义之邦,中国人从来都不侵略别的国家,日本人怎么会是中国人?今年鬼子没有进入咱们永安县内部,那是因为在拒马关被咱八路军独立营给打怕了,不敢来了!”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即使他们原来是中国人,到了日本年代久了,心性也会变得与咱们不同……蕞尔岛国,国土狭窄,物产匮乏,会逐渐将人的性格变得狭隘多疑,阴险暴虐……”村里颇有些文化的郝老财说。

魏枣根可顾不着听大家的这些胡说海扯,是因为被八路军打得不敢来了也好,是因为他们也要过年也罢,总之得利用这个时间,正式招集几位老弟兄来一下,因为他有一块心病啊!……

两年前,枣花因为喝下那三碗头鏊酒,变成哑巴以后,枣根就开始为自己的这个女儿的婚事发愁了。

自己家开缸房,那么,从同是开烧锅的人家找一个女婿是最合适不过的。枣花自小跟着自己在烧锅坊干,烧酒的活计,什么不会干?尽管自己早已决定将烧枣杠子酒的手艺传给儿子大枣木,并没有刻意培养这个女儿,但是,枣花自幼聪明能干,烧酒的活其实早已样样精通。

枣花嫁给烧酒的人家,去了马上就能帮人家经营家业,一切都是轻车熟路;再说,烧酒的人家,谁不敬奉我魏枣根,闺女嫁到这样的人家,肯定不会受气。枣花不像枣叶,她的脾气太倔,性子太烈,尽管心眼好,但容易得罪人,婚后难免会同婆家的人发生磕磕碰碰的,但是,只要是烧酒的人家,他们看在我魏枣根的面子上,也会多多包涵的。

枣根担心枣花找不到好婆家不是没道理,尽管枣花长得漂亮在马头山是出了名的,聪明能干更是没得挑儿,但她毕竟不会说话了,怎么说都是个大褒贬,长相不错、家境又殷实的人家谁愿说一个哑巴?——倒不用担心枣花嫁不出去,在村里,男哑巴要想讨个老婆,那比登天还难,但从来没见过女哑巴嫁不出去的,况且是枣花这种出类拔萃的女子呢!

果然,枣花不会说话后,提亲的反而多了起来,今年一年,永安四大烧锅坊的那三家都来提亲了,城关的赵家,为自家的三儿子提亲;槐树底的岳家,为家里的二儿子提亲;沙河镇的孟家呢,是为自己家的小儿子提亲的。这三个后生枣根都见过,都是又健壮又出溜,为人也是踏踏实实稳稳重重的,嫁给哪一个枣根都觉得满意——以往枣根可不这么想,但现在——现在枣花不是不会说话了吗?不是哑巴了吗?

但问题也就出来了,枣根不知道答应哪家!哪一家同枣根的关系都挺好,哪家的后生在烧酒方面都是好手,以后都能成为这一家的新掌柜,哪位后生在自己面前都服服帖帖、客客气气。可选项多了,有时反而令人陷入困境,因为不知道选哪一个更好。怎么办?想了好久,枣根还是决定重新启动四大烧锅每年年底聚会的传统,现场让枣花自己做个选择。

于是,枣根非常正式地给那三家的掌柜发出了邀请,并建议都将自己未婚的儿子带来。每一家自然也都心领神会,愉快地接受了邀请。

太行山里有句俗话:“二十九,喝烧酒。”烧锅坊掌柜年底相聚,自然要选腊月二十九这个好日子,而且各家都要带上一大葫芦新烧出的枣杠子酒,聚到一起相互品尝,相互评鉴。这天上午,永安那三家烧锅坊掌柜,都带着自己的儿子齐聚到了枣林凹。三个后生都刻意打扮了一番,穿上刚买的准备过年才穿的新衣服,戴着狗皮帽子,脚蹬牛皮鞋;每一个人见到枣根都是先尊敬地称“大伯”,然后才开始讲话。一般都是枣根问什么,才回答什么。大人之间说话时,三个后生仔仔细细地听着,极少插嘴。永安县有句俗话:老要张狂少要稳。多言多语的后生,会让老人觉得不靠实;少言寡语,才让人觉得实诚本分。那三大烧锅,无论老子还是儿子,都明白老枣根此次召集大家前来的用意,做老人的不放心,在魏枣根家,有的会暗暗地用脚踩儿子一下,或者悄悄地使个眼色。儿子也都是心领神会,越发表现地谦恭知礼,争取在这次“选婿”中得到老枣根的青睐,打败对手,将枣花娶到手。

客人一进村,整个枣林凹的人,无论大人小孩,马上就都知道老枣根要为枣花选女婿了。看到三家都带着一葫芦新烧的枣酒,大家都说,今天枣根为枣花选女婿,除了看后生的相貌人品以外,更主要的是要看谁家的酒烧得好,酒烧的最好的那一家,就将成为枣花的婆家。在小小的枣林凹,这种消息传得比从马头山山顶刮下来的风都快。

看到三家的父子谦恭谨慎如临大敌的样子,枣根觉得好笑,更觉得有些骄傲,怎么!我的闺女尽管哑巴了,不是照样有这么多人家抢着娶吗?而且都是这种家境殷实的人家,小门小户的还入不了我老枣根的法眼呢!俺闺女不会说话了又怎么了?

当枣根看到这三家父子之间眉来眼去嘀嘀咕咕的样子——尽管他们极力掩饰着,但怎能逃过老枣根的火眼金睛?魏枣根心里猛地一惊,像一个密不透风的房间,紧掩着的窗帘突然被掀开了,骤然阳光射入,将整个房间照得亮亮堂堂,屋内隐藏着的一切都被他看了个清清楚楚:对,他们一定还有别的阴谋,除了为家里娶回去一个聪明能干又漂亮的媳妇,将来主持家业以外,他们还想……还想……对!他们还想通过这条途径获得我老魏家的烧酒秘方!在整个永安县,四大烧锅中,枣林凹魏家的枣酒,一直被公认是最好的,其他三家竭尽全力,想尽一切办法,烧出来的酒尽管也很不错,但比起魏家的酒来,却总差了那么一点,就是这一点,让枣根家的酒胜出其他三家。他们曾用尽各种办法套老枣根,比如他们曾用车轮战术,将老枣根灌醉,想撬开他的嘴巴,但老枣根即使人醉了,心却不会醉,所以他们的阴谋一直没有得逞。

但是,这三家既是老朋友又是冤家对头的烧锅坊掌柜,自从枣花变成哑巴后,屡屡厚着脸皮,提着厚重的礼物,到枣根家提亲,现在呢,又带着酒葫芦,领着打扮得干干净净的儿子,脸上挂着谦恭的笑容,来枣根家参加选婿了,这是枣根无法阻止的。明知他们给自己挽了一个套,等待自己钻进去,然而自己还必须得钻,不但得钻,而且自己还得客客气气的,烧上好茶,拿出好酒,炒上好菜招待这些对自己耍花招的人。

“唉,这纯粹就是自己为自己设套,然后自己往进钻啊!有什么办法呢?谁让枣花不会说话了呢!本来,按照自己的家规,老魏家的儿子可以娶开烧锅人家的女儿,但是魏家的女儿是绝不嫁给开烧锅的人家的。将别人家的女儿娶回来,成了魏家的儿媳妇,那就是自家人,不会将魏家烧酒的秘密外泄的;而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是人家的人,早晚心也是向着人家的,如果女儿知道烧酒的秘方,秘密泄露,就是难免的事了。但是,事过境迁,今非昔比,枣花只有嫁到开烧锅的人家才不会受气,即使冒着魏家烧酒秘方泄露出去的危险,也得这样做,没有办法啊!枣花是自己的心头肉,自己不能让她受委屈啊……”老枣根想。

“在永安县,烧酒的方法大同小异,都是将枣与糠混合在一起,拉耙,入窖,发酵,发好酵后再入甑,同时在灶膛内架上枣木杠子烧火,鏊里面放入冷水……事情就这么简单。尽管酒料在窖内发酵的火候也很考验烧酒师傅的道行,但是,那大派山下的赵家,槐树底的岳家,沙河镇的孟家,哪家不是世世代代烧酒的人家,经验也都老道得很,我魏枣根的道行又能比这三家的掌柜高到哪里?实际上,所谓经验、技术到了一定程度,相互之间已经没有什么本质差别了。

“我魏家枣酒之所以能比其他三家烧锅坊的酒略胜一筹,原因很简单,主要还是自己在烧酒过程中加入了一样东西,这可是个秘密,是绝对不能外传的,一旦泄露,则魏家的酒与其他家的就再也没有区别,我魏枣根就再也不能在永安县烧锅行当里牛气轰轰了;别说外传了,连家里的人都是要瞒着的,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这样才妥当。这也是魏家烧锅世世代代的规矩。这个规矩,魏家多少代人,从来没有破过,到我魏枣根这一代也是如此,即使自己的亲生儿子,我也没有告诉过,尽管大儿子是将来魏家烧锅坊的理所当然的接班人,但是,只要自己活着,只要自己还能动弹,就不把秘方告诉他,这秘方存在自己的脑子里呢,这样最放心,除了自己,谁都别想知道……

“但是,这个秘方现在就怕枣花已经琢磨出端倪来了,记得枣花不会说话后的第二年,也就是民国二十八年的夏天,在枣花盛开的时候,有一次,自己进马头山采这种配方的原料的时候,没有提防,枣花也跟着进了山,她拿着薅锄,好像是要到山里的埝阶上给谷子锄草。就是这一次,自己在采原料的过程中,被枣花看到过。当时觉得她反正也不会说话了,一个哑巴,还能把秘方泄露出去?她又没有进过学堂,尽管在她未哑之前也曾经在继恩开办的夜校里学过几天,可是字认不了半筐,更别提写字了?她即使知道秘方了,又能怎样?所以,后来自己将原料采回来后,如何加工炮制,索性也不再隐瞒她,甚至自己忙不过来时,还让她搭些下手。当然,自己从来都没有告诉她这些从山里采的东西是做什么用的。但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枣花在瞅见自己采那些原料的时候,眼睛贼亮贼亮的,看到自己注意她了,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唉,都是因为自己认为她哑巴了,不再提防了——马头山里,哪个村没有一两个哑巴,谁又拿哑巴当回事儿?然而,枣花这个哑巴和其他哑巴不同,枣花这个哑巴心里亮堂着呢。现在回想当时的情景,忽然觉得枣花一定是有意跟着自己进入马头山的,是有意探寻自己烧酒的秘密的,唉,自己一个健全的人,一个被马头山里人称为最精明的人,却被一个哑巴给糊弄了,然而世上没有后悔药,说什么都晚了……

“但愿!但愿这都是自己不必要的担心,是杞人忧天般地瞎猜疑,可能枣花尾随自己进山,真的就是给谷子锄草去了,自己总是担心秘方被别人偷窃,才这样草木皆兵的,真是人越老越多疑,唉,一个哑巴,知道什么!我不说,她一个哑巴怎么会知道我采的那些东西是烧酒用的呢,三枣木识文断字,也不见得有这种心计呢,况且一个斗大字不识一筐的哑巴呢……”

……

枣根表面上沉着脸,一幅庄重的样子,但是,几乎一整天,他的思绪都在这样翻腾着,颠三倒四地想来想去。但是,不管怎么说,事情走到这一步了,也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进行了,打退堂鼓,这不是他魏枣根的性格,马头山里人谁不知道,魏枣根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再说,这事儿不是还没有定下来吗?既然没有定下来,事情总有回旋的余地。

一大早,枣根就让枣花洗好头脸,换上她那件新买来的棉袄,围上大红围脖,涂上今年从河滩里新采的胭脂,还换上了枣叶从镇上给她买的那双条绒棉鞋。外面先是由枣叶和枣针照应着,等客人都来到后,枣根轻轻咳了一声,略略提高了嗓音,向枣花的屋喊道:“枣花,出来,给客人倒茶!”

内室的门帘掀起了一个角,枣花出现在了门口,然后,落落大方地走进坐着很多客人的厅堂。

就在这时,无论赵家岳家还是孟家的儿子,都反射似地站了起来,冲着枣花瞪大了眼睛,大概他们是第一次见到枣花,没想到在这荒僻的深山里居然有这么俊的姑娘吧!

三个后生一时呆了,都在内心思忖:“当年枣花一口气喝三碗头鏊枣酒的事儿,早已传得家喻户晓。开烧锅的人家,更是对枣花佩服得五体投地,故事越传越神,越传越离谱,说她喝了三大碗酒,只是打了一个盹,就醒过来了,和没事儿人一样。还有人说枣花喝完三碗酒不会说话了,并不是如八路军的军医所说的烧坏了神经,而是因为她喝完酒后,她的身体酒香太过浓郁,吸引了护枣娘娘,然后被护枣娘娘附了身,护枣娘娘不让枣花说话,要不枣花为什么只被酒烧坏了管理说话的神经,而其他神经什么事儿都没有呢?枣花走路、干活,枣花的听力,可都没有受到半点影响!什么时候护枣娘娘从枣花身上离开了,枣花说话的功能就会立即恢复。

尽管久闻枣花如雷贯耳的大名,但三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