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多,起了晌,枣根一家就开始煮粽子了。
枣叶先将一些比较窄小的不太适合用来包粽子的苇叶铺在锅底,
然后,大家七手八脚地将粽子放进了大锅。看到枣针嫂那三四十个用针巾连系在一起的粽子,枣花很生气,埋怨道:“枣针嫂子,以后煮粽子,您可不要这样了,显得也太生分了,咱本来就是一家人嘛,现在,大哥没有了,大家更要多帮扶才是,怎么还分得这样仔细呢?”说着说着,枣花按捺不住自己的火气了,她跑回屋取出一把剪刀,“喀嚓喀嚓”地把那些针巾剪断了,将两家的粽子混在一起放进了锅里。这些粽子个头相当,包粽子的手法也相同,放在一起后很快难分彼此。
一口大锅被装了个满满当当,然后,大家在粽子上面又随意地铺了一些粽叶,再在上面放上一口大碴盔,往里面倒了多半碴盔水,最后再将满满一桶水倒进大锅里。
这时,枣根大叔已经将一些非常干燥的杨树枝塞进灶膛,用火镰打着火,先将杨树枝下面的茅草点着,茅草燃起的火很快就将杨树枝引着了,枣根赶紧将上午劈开的枣木鼓突塞了进去。木柴都非常干燥,不一会儿,熊熊大火就在灶膛下猛烈地燃烧了起来。过了不到十几分钟,大锅里的水就开了,一团团蒸汽从大锅里腾空而起,同时听到锅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锅里的粽子被沸腾的水冲激着,隐隐约约地想翻动身子,压在粽子上面的大碴盔,发出一阵阵微微颤动。这样过了半个多小时,大碴盔里面的水仍然无动于衷地静静地待在里面,好像一点儿反应都没有,然而伸手进去,水已经热得颇有些烫手了,又过了一段时间,粽子的香味渐渐地从锅内飘散了出来。
不知不觉,继恩已经躺在床上睡了几个小时了。好一场大睡啊,从来没有过这样长时间午休过,枣杠子酒的劲道太大了,大白天的居然睡得这样沉,唉,鬼子进村了都不知道。
这几个小时,继恩一直都在做梦,梦中总是有两个仙女在自己身边时隐时现,她们一会儿腾云驾雾,飘到了马头山的山顶,一会儿又落到胭脂河里,与其他一些女子在水边洗衣服,洗澡,或者互相向对方泼水打闹,相隔那样遥远,然而她们嘻嘻哈哈的笑声却如在耳边;她们苗条的身材,胸前鼓鼓的双峰,在水中时隐时现,她们如瀑布一样的秀发,在水面任意地漂荡……这些女子好美好诱人……
傍晚时分,粽子的香气已经非常浓郁了,仍然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躺着的继恩一直思量着:“什么东西如此香甜?实在搞不明白!”这个问题使他很纠结,他的头微微有些痛,他猛地一挣扎,突然醒了过来。
醒后的继恩立即意识到,自己在枣根叔家里,他倏起坐起来,抹一把额头的汗。一阵风吹来,一阵更加浓烈的香甜涌进自己的鼻孔,他马上明白过来,这是快要煮熟的粽子散发出的气味,此时,他听到院子里的大锅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继恩又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站起来向院里走去。正午时分炙热的阳光早已无影无踪,只有东面的山峰,被快要落入西山的太阳投射下一抹金黄的余辉,使院子里显得更加阴凉。
枣叶枣花都到哪里去了?枣针嫂子也不在,枣根叔可能又上山砍柴去了,大枣木三枣木大约起晌后又到谷子地里锄草间苗去了,中午吃饭时吵吵嚷嚷的院落此时变得有些不可思议的寂静,大锅内“咕嘟咕嘟”的沸腾声显得更加清晰。
继恩再看灶膛内,一根粗大的枣木杠子,已经烧得只剩下一个轮廓,体积也缩小了很多,塌陷在灶膛内,然而鲜红的火炭却静静地发散出炽烈的热量,继续使锅内的水处于沸腾状态。忽然,继恩发现锅台边有一个孩子坐在板床上,一只胳膊搁在灶台上,头抵在胳膊上,已经睡着了,口水顺着嘴角流出来,淌到锅台上,洇湿了一大片;不知是锅内腾出的热气,还是因为汗水,将孩子的头发濡得湿漉漉的。
就在这时,枣叶、枣花还有枣针嫂子,每个人端着一盆衣服,回到了院子里。看到枣核趴在锅台上,口水都流到了锅台上,枣针一把将孩子拽起来,又心疼又生气地骂道:“真是个馋猫,也不嫌热,起来,醒醒,赶紧跟我回去……”
继恩看了看身边的三位女性,抬头看了看马头山山顶那一抹淡淡的余辉,说:“枣叶、枣花、枣针嫂子,时间不早了,我该回部队了……”
“一个粽子都没吃怎么能走呢?再说了,好容易来了,恰逢枣花节,怎么也得上马头山看一看啊,不拜枣神爷吗,不拜护枣娘娘吗?明天,我哥也就该归队了,正好你们两个一同回去!”枣花说。
继恩沉思了一下,想:“反正部队现在也没什么事儿,如果有事的话他们也能及时通知我,枣林凹距离镇上这样近,快马而来不过十多分钟的时间。再说,自己也早想上马头山好好考察一番,司令部领导已经决定以太行山地区为中心,放手发动群众,进行机动灵活的游击战,马头山距离镇上很近,如果鬼子来扫荡,司令部必定要撤进马头山里来,作为司令部警卫连的指导员,自己有责任进一步了解马头山的情况,为即将到来的严峻的抗战形势做好准备。好吧,今晚自己在这里住一夜,明天一早就上马头山,仔细地观察一下山里的情况。”
想到这里,继恩爽快地答应道:“好,我留下来,不过,你们明天要带我到山上好好转一转!”
“这个没问题,明天大家都上山,先到山顶拜枣神爷,然后你想看哪我都可以带你去,整个马头山,没有我不曾去过的地方。”枣花回答道。
这时,枣针看儿子好像没有睡醒,仍然苶乎乎地看着锅里的粽子发呆,便一把将孩子抱起来,用衣袖擦了擦孩子脑袋上的汗,说:“指导员,那您待着,我该回家了……枣核,走,赶紧回家吧,趴在锅台上睡觉,不怕热死啊,可真石头!跟他爹一样……唉,他爹枣木疙瘩性子,去平原界换一趟粮,把命也丢了,唉……”
枣叶回屋里抓了一把红枣,出来后赶忙往枣核的怀里塞,一边塞一边说:“枣核,先拿着吃,明天一大早揭了锅,祭过枣神爷爷和护枣娘娘,姑姑就让你吃粽子,让你吃个够!”
就在这时,枣核突然哭喊道:“我不要走啊,娘,刚才我梦到爹了,我一直在锅台前等粽子,等了好长时间,粽子熟了,我从锅里拿了个粽子给爹吃,爹刚接过粽子,你们突然把我弄醒了,爹又没有了……”
孩子一句话,让枣针泪水缤纷,她嘴角抽动着,忍了再三,最终还是“哇”地痛哭了起来。边哭边背起孩子,匆匆向家里走去。枣叶一边抹眼泪,一边追上去,搀扶着枣针,送母子二人回去。
太阳完全沉入西面的层层山峦之中了,枣木凹村东北方向马头山的山顶,夕阳返照的余辉也渐渐地淡去,整个大山显得更加巍峨高峻;村脚下的胭脂河的河面,不知何时已经腾起一层层的暮霭,并缓慢地向上浮动,慢慢地,整个枣木凹村,被浓浓的暮色完全笼罩了。
这时,枣根叔从山里回到家,放下薅锄,立即走到屋后,从挂在房子后墙上的一大捆火绳中取下一根,拿到院子里,用铁锹劈为两截,将其中一段伸进正在煮粽子的灶膛内点燃了,然后晃动了几下,便放到庭院正中。火绳缓慢地燃烧着,散出浓浓的白烟,将整个院子都笼罩在了烟气之中。
这是太行山区人们驱蚊子的最主要办法,山里人经常在户外活动——夏天晚饭一般都是在院子里吃,吃完饭往往还要在院里纳凉,至于晚上到胭脂河边捕鱼,到山上看羊,以及打獾逮野兔,都需要燃一根这样的火绳,山里蚊子多,成群地飞,而且又大又猛,没有这样的火绳是不行的。即使夜间在屋内睡觉,也离不开这个物件,否则,一个晚上就能咬得人浑身起好多血包。
这种火绳的原料,是当地非常多见的一种草,俗名叫蒿子,学名叫茵陈。无论是马头山里还是胭脂河边,以及田间路旁,到处都是。茵陈本来是一种能治黄疸的中药,太行山区有一句俗语,“三月的茵陈四月蒿,五月六月当柴烧”,意思是说,此种草在幼苗时期,即农历二三月的时候可以用来入药,过了三月,就成了蒿子,可以作牛羊的草料,但不能做药用了,六七月以后,牛羊都不爱吃了,只可以用来当柴烧,然而此时它却有一种更有价值的作用,就是用来编火绳驱蚊子。
晚饭的时间到了,继恩觉得不饿,中午吃了两大碗面条,喝了几两枣酒,肚子撑得很,饭后就是睡觉,没什么消耗。所以继恩晚饭只是就着洋竽咸菜喝了一碗玉米糁子粥,就放下了碗筷。
太行山区有句俗话,“长五月短十月”,农历五月正是天儿最长的时间,太阳落山的时候,已经到了晚上八点多了,吃完饭,就快到九点了。
三枣木将饭碗一推,说:“指导员,您在家歇着,晚上睡我的屋,我与大哥还要进山一趟,下几个套,逮几只兔子,明天过节呢,怎么也得炖一锅好肉解解馋啊!”,说完,一人拿着一根正在燃烧的火绳出发了。
枣根老汉又点了两根火绳,一条放到三枣木睡觉的屋子里,提着另一根回到了自己与大枣木住的小屋。他没有点油灯,只是将火绳晃动着,藉此起到照明的作用,并使火绳燃烧得快一些,好将屋里的蚊子马上熏走。然后,他将火绳放在屋子当中的地下,就爬上炕躺了下来,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很快,院里变得静悄悄的了,一股又一股的水汽,不断地从胭脂河弥漫到了村里,进入枣根的农家小院;村外,胭脂河附近的水塘里,青蛙的鸣叫有一声没一声地传来;院子周围还有一些不知道名称的虫子,偶尔会发出低沉的唧唧声;而在马头山里,不知道是些什么鸟儿,也发出了一声又一声悠长而又凄婉的叫声,声音传得很远,叫声过后,紧接着是一波又一波的回声,在山谷间飘荡。
夜深了,鸟的叫声也渐渐稀疏,煮粽子的大锅里发出的“咕嘟咕嘟”的声音却更加清晰地传入继恩的耳朵,声音并不大,有些低沉,若有若无的样子,甚至像情人之间呢喃的耳语,然而却听得清清楚楚;这也是一种非常安详的声音,像慈详的祖母讲故事时的喃喃声,絮絮叨叨,温暖熨帖,润人心田;又像一首自洪荒的远古流传至今的民谣,尽管粗糙单调,却朴实醇厚,耐人寻味,意韵悠长。
继恩身不由己地走到锅台旁,俯下身去,他看到,灶膛内已经没有任何成型的柴火了,但是,残存的火炭,尽管表面已经覆盖上了一层灰,几乎已经看不到有任何火星存在,但依然散发出大量的热。继恩的脸,很快就被炙得受不了了。
“好禁烧的枣木杠子啊!怪不得山里人煮粽子要专挑这种柴火呢!”继恩惊叹道。
就在这时,枣叶枣花回来了,吃过晚饭就不见她们了,不知她们做什么去了,继恩也没好细问,只是看了看她们,说:“不早了,我回屋睡觉去了,明天一早还要上马头山呢,大叔已经睡下了,你们也早点休息吧。”
枣叶说:“你到我弟弟屋里睡吧,我再往灶膛里加点柴。”说着,枣叶将剩下的几根又粗又硬的枣木棒子塞进了灶膛,然后又从大盔子里舀了两瓢水,倒进大锅。
屋内,火绳冒出淡淡的烟,散发出阵阵清香。继恩走进屋,和衣躺在炕上,闭上了眼睛,然而却根本无法入睡。可能是由于午觉睡得时间太长了,他现在不但没有困意,反而觉得非常精神,头脑更是活跃得很。他睁开眼睛,环顾室内,屋里很黑暗,看不清什么东西。白天记得床头有一个灯盏,灯盏里有半碗羊油,炕头还放着一本书。继恩想点着灯读一会儿,今天中午一觉睡到半下午,晚上睡不着觉是肯定的了,不读会儿书,如何消磨这无聊的夜晚,再说,从中学起,自己就养成了睡前读一会儿书的习惯,否则就觉得有什么事没有完成似的不踏实。
继恩从炕上坐起来要点灯,突然想到床头并没有火镰。“应该在灶膛那吧。”继恩想,于是便轻手轻脚地走出来,寻觅了一番,并没有发现有火镰,可能枣根大叔拿到自己屋里去了吧,大叔晚上爱抽旱烟,不能没有火镰。现在时间已经挺晚了,不好去打扰老人家了,继恩于是打消了点灯读书的念头。
继恩躺回到炕上,透过门窗的缝隙,向外望了望,发现一弯如勾的新月已经升了起来,孤零零地挂地半空中;从胭脂河面腾起的水汽,将整个农家小院笼罩了。此时的山村静极了,胭脂河对岸的山里偶尔会传来一两声鸟叫,听起来也是那样的遥远、虚幻而又空灵,好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继恩觉得这乡村之夜别有一番清雅的韵味,索性专心地欣赏起眼前的夜景,不再因为不能读书而觉得遗憾了。
突然,院内的灶膛传出毕毕剥剥的声音,继恩知道是灶膛内新添的木柴被引燃了,不久,大锅里“咕嘟咕嘟”的声音又剧烈地响了起来。随着锅内沸腾加剧,粽子的香味又一次更加浓郁地飘荡了出来,与山里各家各户锅里已经煮得透熟的粽子香味混合在一起,形成强大的气流,在这寂静的显得空荡荡的夜晚,这浓浓的香甜的味道毫无阻隔地向四处飘去,飘向胭脂河,飘向马头山,飘向胭脂河对岸,飘向马头山的山顶,弥散到太行山区的沟沟壑壑。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仍然处于沉思遐想之中的继恩突然发现院里有一条黑影闪过,他下意识地将手扣到腰间的枪上,然而,随即他就将握着枪的手放开了,“自己太多疑了,没准儿是枣叶或枣花半夜起来去看灶膛内是不是需要加柴吧,或者是要再添些水。”继恩暗暗地想。
待继恩的神经刚刚放松下来,突然,他看到黑影离开了庭院,向自己的小屋悄悄而来。继恩不由地又紧张了起来:“是什么人呢?大枣木三枣木逮兔子回来了?但青年男人的脚步不可能这样轻啊!是枣根叔?更不可能,枣根叔呼吸粗重,相隔几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日本鬼子来了?更不可能,现在鬼子正是耀武扬威的时期,他们才不会这样偷偷摸摸来的;难道是狼或野猪?这倒有可能,在山里,狼尤其是野猪,闯入农民家的院子甚至进入屋内的事是时有发生的……”
想到这里,继恩又一次握住了手枪,野兽一旦闯入,就立即开枪将其击毙;如果它不进屋,在院里转一圈儿就离开了,那就算它命大。开了枪,不但将枣根一家人惊起来,而且整个村庄,甚至距离枣木凹不足十里的庄窝镇都会受到惊动,司令员也一定会受到打扰;再说,子弹也金贵得很,能节省就尽量节省。
就在这时,门轻轻地被推开了,随着一阵微凉的风,一个身影飘然而入。继恩屏住呼吸,紧握手中枪,睁着明亮的眼睛,正要将握着枪的手抬起来指向那个身影……突然,他看清楚了,这分明是枣叶。枣叶像个幽灵一样站在门口,她的头发随意地披散着,上身罩着一件外套,胸前饱满的双乳将内衣高高地挺起……继恩像发现了不该看的秘密,连忙闭上了眼睛,竭力使自己的呼吸平缓一些,装作睡熟的样子。继恩在暗处,枣叶在明处,枣叶并没有意识到继恩已经发现了她。
“枣叶来做什么?要进屋取什么东西吗?可现在已经深更半夜了啊,什么要紧事儿不能等到明天呢?”继恩心里暗暗地琢磨着。
就在这时,颇有些迟疑的枣叶像下定了决心,悄没声儿地走到继恩床前,将一个床单轻轻地盖到继恩的身上,又默默注视了继恩良久,然后转过身,轻轻地将门关上,就蹑手蹑脚回自己的屋去了。
此时,闭目装睡的继恩并不知道枣叶已经离去,过了一会儿,他一直没有听到枣叶再有什么动静,于是偷偷地睁开眼睛。眼前哪里还有枣叶的身影?连门都已经关上了,屋内仍是黑乎乎的一片。他愣了一下,一挺身坐起来,环顾四周,仍然什么都没有发现。而屋外,却似乎比先前明亮了一些,一股股清凉湿润的气息透过门窗的缝隙向屋内浸润而来。
“难道是幻觉?刚才做了一个梦?一个二十出头的大姑娘半夜三更地怎么会进一个青年男子的房间?这样的故事聊斋中才会有!自己真会胡思乱想!可刚才那番经历却那么清晰,完全不是幻觉或梦境啊!再说身上的床单,真真切切地盖在自己身上啊!”继恩叹了一口气,怅然若失地躺了下来。
庭院里的大锅仍然“咕嘟咕嘟”地响着,似乎比先前更加剧烈了,如继恩因受到惊吓而一惊一乍跳动的心脏,一迭声地响个不停。
又过了好长时间,继恩的心绪终于平稳了,大锅内发出的咕嘟声也好像渐渐迟缓了下来。此时,大约有凌晨一两点钟了吧,山里的野鸟的叫声再难听到了,继恩也终于觉得有些困了。他又闭上眼睛,静下心来,决心入睡,明天还要一大早起来上马头山考察地形呢,一夜不睡怎么得了。就怪自己喝了那么多枣杠子酒,以至于几乎睡了一个下午,搞得反了夜,否则早就睡着了,省得现在这样胡思乱想了。
终于,继恩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并很快进入了梦乡。在梦中,他同枣根叔一家人一同上了马头山,枣根叔邀请自己一起上山祭拜枣神爷爷和护枣娘娘,而自己却心不在焉,只是细心地查看四周的地形,思考如果鬼子的大部队开进了永安县,侵入了庄窝镇,军区司令部撤入马头山后如何才能保证首长的绝对安全……就在这时,继恩觉得自己的耳朵眼儿非常痒,好像有虫子钻进去了;紧接着,他又觉得虫子钻进了鼻孔,似乎有一根茅草在里面搅,也是痒得很,这时,不远处的枣花却不断地发出吃吃的笑声,好像有些幸灾乐祸……
好烦人的茅草,怎么老是伸进自己的耳朵眼、鼻孔里呢,继恩不由地打了一个喷嚏,心中不由一阵恼火,于是伸出手掌用力地一拨拉,力图将老是影响自己的茅草弄得远远的。
就在这时,听到枣花“啊!”地叫了一声。继恩也从梦中惊醒了。他定睛一看,坐在床头的果然是枣花,而自己呢,还紧紧地攥着她的胳膊。
继恩又一惊,连忙松开了手,惊问道:“枣花,你怎么进来了?”
“看你戴一幅眼镜,斯斯文文的,想不到你却有这么大的力气,看,将人家的胳膊都快攥折了,你摸摸,都快要肿了。”枣花嗔怪道。
继恩的身体向后缩了一下,问道:“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走进来的呗,难道我是飞进来的不成?我又不是鸟儿?又不是神仙!”枣花回答道。
继恩一时语塞,略想一想,问道;“半夜三更的进入我的房间干什么?”
“什么?你的房间?简直是笑话!凭什么是你的房间,这间房什么时候成你的了?你什么时候买下来的?花了多少钱?房契呢?这宅子在我爹他爷爷的时候就是我家的了,那时候这宅子就姓魏了,什么时候改姓杨了呢。”枣花尽管话音不高,但振振有词,有理有据。
杨继恩涨红了脸,一时无言以对。
停顿了几秒钟,继恩好像终于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主要是你一个姑娘家不该半夜进入男人的屋。”
“你这是封建!你还见天价要革命!我半夜里进你的房间里怎么啦?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吗?还革命呢,还有文化呢……哎,我问你,你看着文质彬彬的,怎么手上的力气那么大呢?”枣花问道。
“力气不大怎么打鬼子呢,怎么革命呢?像林黛玉一样革命还有希望吗?抗日能取得胜利吗?”继恩回答道。
“那你在胭脂河边怎么连一桶水都打不上来呢,桶也差点让水冲跑了,让河边的女人那一顿笑!”枣花问。
“我也不知道,总觉得有力气也没处儿使,不用劲还罢,一用劲水桶就脱离担杖勾了,可能是干不惯的缘故吧!咱又不像你们山里人自小就干这个……”继恩说。
“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崇拜你吗?”枣花突然问道。
“不知道,我也没有什么值得你崇拜的。”继恩谦虚地说。
“就是因为你不会干农村的活儿,就是因为农村的事儿你什么都不懂!越不会干,越不懂,你越分不清韭菜与麦苗,越把谷子当莠草,把莠草当谷子,我就越崇拜!你如果将山里人干的活都做得地地道道的,穿衣打扮也同山里人一样,那你同山里人还有什么区别?山里的活我都会干,山里的穿衣打扮我见多了,我还崇拜你干嘛?”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那还不被饿死?”继恩说。
“不用你分什么五谷,只要你愿意,你只管教你的书,当你的军官,干你的革命,我干活来养你。对了,光顾同你拌嘴,忘记正事了,你不是说我为什么半夜三更进入你的房间吗?给你送粽子呀!快,端住碗,我替你把粽子叶解开,趁热吃,一会儿凉了就不好了。”枣花一边说,一边从盛着四五个粽子的大海碗里拿起一个剥起来。
“枣神还没吃,我怎么可以先吃呢?不是等天明了,祭祀过枣神后人才可以吃么?”继恩问道。
“你个大知识分子怎么也那么迷信呢,你们还口口声声反对封建迷信呢!哪有什么枣神爷啊?哪有什么护枣娘娘啊?谁见过啊?这还不都是老人编出来哄大人,大人编出来哄小孩的事吗?再说,枣神就是真吃人的供享,吃的也是气,而不是实物。你什么时候见过供在神像面前的东西被神仙拿起来放到嘴里吃了?既然他们吃的是气,从昨天下午到现在,粽子的香气早就飘到马头山山顶了,枣神爷他老人家早就解过馋了,也就不在乎咱们现在吃这几个了。”枣花说。
“我知道,可你这样做,让你爹知道了还不把你打死!你爹可迷信得很呢!”继恩担心地说。
“干嘛让爹知道呢!听,他正打着鼾呢!粽子是我包的,他又不知道到底包了多少。那么大的锅,那么多的粽子,从里面捞出两个偷偷吃了,他怎么会看得出来……不是什么事儿都要让他知道的!……”枣花脸倏地红了。
“那你姐姐未必就不知道!粽子是你们两个一起包、一起煮的,她又是一个心细如发的姑娘,想瞒天过海,无异于掩耳盗铃。”继恩说。
“知道就知道,我才不怕呢,我就是要让她知道!”枣花咬牙切齿地说。
“她不会告诉你爹?”继恩担心地问道。
“那倒不会!我们姐妹有什么秘密都不会同爹说,再说她刚才半夜跑去干什么了,别当我不知道!我装作睡着了,她就跑出去了。等她装作神不知鬼不觉的样子一本正经地回去后,正要上床,我突然问她干什么去了,把她吓了一大跳,她吱唔说是给锅加柴去了,可我刚才看过灶膛,根本就没有加过柴,她哄鬼啊,表面看起来文文静静老老实实的!……”枣花说。
“说,她刚才是不是到你这儿来了,说实话!”枣花突然问道,犀利的目光盯着继恩。
“没有,她……我没见到她……她没来……我真的没见着。”继恩在枣花的威逼下吱吱唔唔着。
枣花冷笑道:“哼!没有?没有你紧张什么?大知识分子,大教员,大指导员,平时说话一套儿一套儿的,怎么现在突然说话打起坎儿来了?说实话!不说的话我告诉爹,告诉你们司令部的领导,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枣花威胁道。
“但是真的没干什么事!好像只是见到她个人影到了门口,后来,后来好像进了门,我便赶紧闭上了眼睛,但我们谁都没干什么!”在枣花的威逼下,继恩几乎把什么都招了出来!但他还是耍了一个小聪明,没有将枣叶为自己盖床单的事说出来。
枣花听了,又冷笑道:“你们没干什么事?你们还想干什么事儿?知道你们没干成‘事儿’,否则事儿可就闹大了,让我爹知道了,他还不用他那根枣木杠子将你吃饭的家伙开了瓢!”
继恩刚吃完了一个粽子,听枣花这样说,惊得额头渗出了冷汗。枣花又将刚刚剥开的一个粽子向他手里塞。继恩却不想再吃,说道:“我吃饱了,不想吃了,也没心思吃了!”本来香甜异常的粽子,继恩好像并没有品出什么味道来。
“咦?没心思吃了?怕了?怕我爹打碎你的脑壳?原来就这点胆儿啊?还革命呢,还反帝反封建呢,还打日本鬼子呢?你有枪怕啥啊?别怕,逗你玩呢!你看不出来吗?我爹喜欢你都还喜欢不过来呢,怎么会打你呢。但是,前提是你要对我好,不能欺负我们姐妹,不能骗我们,你说实话,你到底……”枣花一边说一边将粽子塞进继恩的手中。
继恩拿着一个粽子,一时间木然地一言不发,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吃啊!?”枣花催促道,乌黑的眼珠直盯着继恩的眼睛。
“那你也吃一个啊。”继恩说。
“你别管我,我不吃,看着你吃,我就觉得比我自己吃了还幸福……”枣花俯下身子,抬着头,眼巴巴地看着继恩,期盼他吃下自己亲手包下亲手煮好又亲手将粽叶剥下的粽子。
继恩终于慢慢地吃起了粽子,吃完后,他看到大海碗里还有两个,说:“已经吃了两个了,绝对是不能再吃了,这粽子个儿真大!好实在的粽子!”
“粽子好不好?”
继恩点点头。
“香不香?”
继恩又点了点头。
“甜不甜?”
继恩深深地点了点头。
“比枣花蜜还甜吗?”
继恩看了枣花一眼,迟疑了一下,又点了点头。
枣花突然站了起来,抱住继恩的头,猛地亲了起来。
亲完以后,枣花又将脑袋伏到继恩怀里,过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离开继恩的身体,下了床,将粽叶收拾一番,走了出去,再将门关好。
来到院里,她将粽叶扔进灶膛,将碗洗干净了,像猫一样迈着轻轻的步子蹑手蹑脚地回到了自己的屋。
第二天早晨,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继恩才从睡梦中醒过来。后半夜都做了一些什么梦,具体情节已经记不太清了,梦都非常零乱,好像一直都是枣叶枣花姐妹两个的影子在眼前晃来晃去,似是而非的两个人,来回地变幻,一会儿是枣叶,一会是枣花,一会又变成了枣叶,一会儿又变成了枣花……
继恩翻身起床,发现身旁躺着三枣木,他何时回来的,继恩压根儿就没有觉察到。现在三枣木仍然在呼呼大睡,看来,他与大枣木一定刚回来不久,今天是不可能上马头山祭拜枣神了。
继恩打了个哈欠,伸了伸腰,从床上下来,出了门,发现屋檐下挂着好几只野兔,不由感叹兄弟两个一夜的功夫没白费,战果辉煌啊!
“如果一晚上能打几个鬼子,那就更好了,等着吧,小鬼子,只要你敢进马头山里来,我就让你们连鬼魂都回不了东洋!”继恩摸了摸腰间的手枪,暗暗发誓道。就在这时,继恩听到枣叶枣花两姐妹小声地拌起了嘴。
“好像少了两个粽子,难道是谁偷了不成?!”枣叶问。
“整个枣木凹村,整个马头山,家家户户都要包上一大锅,谁还稀罕你这两个粽子?你的粽子里面包着金元宝不成?”
“那一定是被哪只偷嘴的夜猫子叼走献给它的相好的去了……”枣叶恶毒地说。
“你……你……你血口喷人……你污人清白……你……你怎么能说出这样难听的话来?”枣花面红耳赤地说。
“哟!妹妹脸红啦?你这是咋啦?我又没说是你偷了送给你的相好的去了,咱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你何必这么自觉虚呢!”
对,我就是脸红了,因为我的确做了亏心事,我怎么能不脸红呢?我半夜偷偷摸摸跑出来,跑到人家男人屋里,给人家盖床单去了,你说,我做了这么丢脸的事,怎么能不自觉虚呢?”枣花终于调整过来,反守为攻,开始反唇相讥了。
枣叶的脸“唰”地羞得通红,于是低下了头;枣花见好就收,也不敢再撩拨,这场口水仗才终于打住了。恰好这时候姐妹二人发现继恩起床了,出了门正向她们这边张望着,于是赶紧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将心思放在了收拾粽子上来。她们哈着气,将还很烫手的粽子一个一个地从锅里捞出来,扔进锅台边的两个大篮子里。
就在这时,枣针嫂子也从自己家里过来了,看到枣叶枣花姐妹两个正在忙活着,赶紧过来帮忙,三个人七手八脚地将粽子从锅里捞出来,然后将装满粽子的篮子放到一个篦子上,使粽子里的水分慢慢地控出来。
“枣核呢,不是急着要吃粽子吗?怎么没带他来?”枣叶问。
“正睡着呢,昨天回去以后,嚷嚷了半个晚上,说一早起来就过来吃粽子,可早上却睡死了,叫都叫不醒,我就一个人过来了。再说大叔对枣神爷信得那样实,咱们凡人要是先吃了,枣神爷不高兴,大叔更不高兴。”
“我已经把你的粽子给你分出来了,在这个篮子里,你一会儿就擓回去,孩子醒来就让他吃吧,没准一宿做梦都在吃粽子呢!”枣叶说。
“你们姐妹两个今天是不是都要上马头山?同杨指导员一起去吗?”枣针突然问道。
“我是五月五出生的,今天是我的生日,也是咱们马头山一带的枣花节,我当然要上山了。”枣花一边回答,一边挑了几个个头儿最大的粽子,放进一个小篮里。
“俺是枣叶,今天不是俺的节日,俺就不上山了,俺在家给你们准备饭菜,等你们下了山,好有现成的饭吃,记住早点儿回来!”枣叶看了看继恩,嘱咐道。
“爹,东西准备好了吧……继恩哥,咱们出发吧!”枣花欢快地喊道。
枣根叔看了看枣花,又看一看继恩,背起一个篓子,里面盛着一些红枣和一葫芦枣酒,就一声不吭地出发了。
“走吧,继恩哥!还发什么呆?”说着,擓起那个装满粽子的荆条小篮,扯了一下继恩的衣袖,就跟在父亲身后向山上走去。
继恩看了看枣叶,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迈开了脚,紧走几步,赶上健步如飞的枣花和枣根叔。
三人出了自家庭院,向后山走不久,随即拐上一条羊肠小道,这条小道,如一条充满韧性的藤蔓,在马头山的山岭沟壑间盘旋缠绕,峰回路转,百折不挠,向马头山的山顶攀援而上。
由于春夏之间连续的干旱,山上的草木长得不够茂盛,但那些耐旱的植物,尤其是野生的酸枣树,好像根本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照样枝繁叶茂,一簇一簇生得郁郁葱葱,每一张细小的叶片都是活生生、水灵灵、舒舒展展的。尤其可爱的是酸枣的花,比枣花还要小,还要嫩,颜色还要浅,小小的六角形花萼平平地铺展开来,像热情的山村少女一样,敞开稚嫩而又充满激情的爱的胸怀,迎接情人进入自己的怀抱,占有自己,与自己水乳交融。酸枣花中心的花蕊,有的刚刚长出,鹅黄细微如米粒一样,不细心观察根本不能发现;有的却已经渐渐长大,花萼与雄蕊也已经脱落,雌蕊如同少女刚刚发育起来的小小的青涩的乳房,煞是可爱。
“酸枣树比枣树的生命力还要顽强,酸枣的针比枣针更能扎人;酸枣花比枣花还要可爱!”继恩默默地想。
“看什么呢,继恩哥!”枣花问道。
“我在看酸枣树。”
“有什么好看的?山上到处都是,不过酸枣虽然没多少肉儿,没什么吃头,但泡醋却比红枣泡的还要好。听我爹说,我奶奶在世时,每年秋天她都要泡一大瓮,每顿吃饭都离不开,最爱吃的是酸枣醋腌的萝卜丝,奶奶活了八十八,镇上的医生说我奶奶能活这么大岁数,是沾是酸枣醋的光了……我娘死得早,我与姐姐都是奶奶带大的,去年奶奶才去世……”枣花说。
“喜欢酸枣花吗?”继恩不知为何说出这样一句话。
“你喜欢我就喜欢!”
“那我不叫你枣花了,叫你酸枣花!”
“讨厌!难听死了,叫着又拗口,你还是叫我枣花好了。”枣花在继恩的背上捶了一拳,装作生气的样子说。
“酸枣树与枣树应该是亲缘关系非常近的植物,它们的花很相似,只是酸枣花小一些而已。别看酸枣树不起眼,也是一种很奇特的植物呢,几千年前的《诗经》还提起过呢”杨继恩像在自言自语,他瞭望着远方,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朗诵起诗歌来:
肃肃鸨翼,集于苞棘,
王事靡盬,不能蓺黍稷,
父母何食?
悠悠苍天,曷有其极?
……
“你书背得真好!继恩哥,我最喜欢你这样念书了,真带劲儿,一看就是一个读了很多书的文化人,现在呢,又带上了一股英武的军人气度。继恩哥,咱们赶紧走吧,我爹已经把咱们远远落下了,他还要用我的粽子供享枣神爷爷和护枣娘娘呢,咱们去晚了,爹又该生气了。”
“好的!枣花,来,我帮你擓篮子!”继恩说。
“好吧!”枣花也不客气,将篮子让给继恩擓上了。
经过多半个早晨的赶路,三人到了临近马头山的山凹,每个人都已经累得浑身是汗了,山顶在望,大家不由自主地在这里停了下来,想略略喘一口气儿。
继恩转回身,走到一个临近悬崖的巨大岩石上,俯视整个马头山,观察整个胭脂河流域,不时地将目光投向镇子——在那个小小的镇子上,指挥着周围数省八路军的军区机关,就处于一个不起眼的院落里日日夜夜紧张地工作着,作为军区警卫连的指导员,肩上的担子实在太重了;如何在鬼子进入根据地以前,做好如何在山里与日寇周旋的计划,保证司令员和军区机关的安全,应该首先提上日程。
马头山,这个天造地设的好地方,自己早就看中这儿了,将来日寇大兵压境时,就可以将司令部转移这里,这一定是一个非常安全的后方。
整个马头山所有的山谷里,都密密麻麻地长满了枣树,在没有枣树的地方,则到处是枝繁叶茂的酸枣树和荆子丛。枣树大都被石头垒成的埝阶保护起来,埝阶有利于蓄积水土,提高土壤的肥力,山上的羊粪鸟粪以及腐烂的草木,在下雨天被冲到埝阶上淤积下来,年复一年,尽可能使本来极为贫瘠的太行山的沙土地变得比较肥沃一些。枣树在这些埝阶上生长得更好,花开得更旺,果结得也更稠。
又一阵枣花的馥郁香气,在山风的吹拂下,飘荡到了三个人的周围,空气里的每一个分子都好像从蜜里蘸过了一样,香甜的味道渗到人的心灵,继恩身体不由颤抖了一下,深深地吸了几口充满了枣花香味的空气,陶醉地说:“好香好甜的枣花啊!”
“可不是嘛,每年端午节,在马头山的高山之上,正是枣花开得最盛的日子,也是花香最浓的时候。”枣花说。
三人终于爬上了山顶。
这里清风习习,经山顶的凉风一吹,难耐的燠热倾刻间一扫而空,顿时觉得心旷神怡,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惬意。
山顶正中心的位置,就是那一株巨大的老枣树,老枣树树干的表面,长着一层黑色的角质样的硬皮,硬皮一部分与树干联结,大部分因干燥而脱离树干,或者高高地翘起。每一片表皮如铁甲一样坚硬,摸一摸都硌手。
“这老枣树的枝干,与太行山里辛勤劳动的老农粗糙的手掌,是何等的相似!”继恩默默地想。
老枣树的表皮尚且如此,其木质部分该是何等的坚硬,那就可想而知了。
更令人惊叹不已的是,枣树树干的中心已经不知在什么年代被掏空了,巨大的空洞几乎能钻进一个成年人,然而枣树的树干仍然巍峨屹立,显不出丝毫衰颓的迹象,整棵树仍然枝繁叶茂,生机勃勃。
“这么老的枣树,到底是谁栽得呢?也许正如枣根叔所说的,不是人栽的,自打盘古开天辟地就有!天地之造化,实在是太神奇太伟大了!”继恩不由兀自惊叹道。
就在这时,继恩听到老枣树的树冠里有“嗡嗡嗡嗡”的声音,不由抬起头。这时,他才看到成群的蜜蜂,在枣树的枝叶间飞来飞去,再仔细一看,不由惊叹一声,这么老的枣树,枣花开得却仍然那样多那样密,比起山脚下的枣树的花来,颜色更为晶莹剔透,充满生机,每一朵花好像都充溢着清洁的水分,不,那不是水分,那是枣花蜜,否则不会有那种别样的浓浓的香甜从树冠直接弥漫下来。山下的枣树的枣花已经开得半谢,而这棵老枣树呢,可能是由于位置高,也可能是由于树龄老的缘故,正处于盛花期,盛开的枣花只是一部分,还有无穷无尽的枣花的蓓蕾,娇嫩柔弱,细小如米粒,颜色翠绿,这些不可思议的精灵,正从枣叶间层层叠叠挤身而出,好像充满了浓厚好奇心的婴儿,探头窥视这个奇异的世界。这是枣花的后备力量,这么壮大的后备军,枣花何时才能开得完呢!这老枣树简直是百岁老妪的身躯,却有着十七八岁少女的青春活力。
枣根仰起头,虔诚地看了看老枣树,对女儿说:“咱们还是先进庙吧,长时间不来人,庙里一定有些乱,咱们进去先清理一下,先拜一拜仙家,出来后再拜老枣树。”说着率先向庙走去。
这是一座非常简陋的庙,墙体纯粹用石头砌成,连泥巴都没有涂,不时有风从石墙的罅隙中吹进来;屋顶搭着几根粗细不等的木头,木头上面是一层荆子,最上面则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茅草。屋顶的一个角落里,住着一窝马蜂,如不仔细观察,很难被发现。一群黄红色的马蜂,四脚朝天地聚集在蜂窝上,三人个的突然到来,顿时使它们紧张起来,开始蠢蠢欲动,似乎准备随时迎击来犯之敌;靠北墙有一个用石头垒成的半人多高的台基,台基上并立着两个神龛,左边是一个垂着长长胡须的神仙,面色肃然,双手捧着红枣,高高的举过头顶,好像准备向人间撒下来,显然,这就是村里人所说的枣神爷;右边是一个身材微胖的女性神仙,面容慈祥,笑容可掬,像菩萨一样,手中举着一个枝条,然而却不是柳条,而是一个枣树的枝条,枝条上还悬挂着鲜红的大枣,不用说,这就是护枣娘娘无疑了。
神龛与神像都有些破败,还零乱地挂着一些蜘蛛网,网上还有被粘在上面的飞虫的尸体,看来已经有一段时间没人维护修葺了。两个神龛下面,各放置着一块石头,石头表面平整光滑,然而却落满了灰尘和纸烧后留存的碎片,这是作为供桌使用的。供桌上面各有一个陈旧的香炉,香炉里七零八落地残存着一些烧后剩余下的香头,还有多半炉的灰;除了香炉,供桌上还残留着一些供神后留下的食物,多日的风吹日晒蚁啃鸟啄,已经使这些供果仅剩一些残迹,显得肮脏零乱。
魏枣根拿出随身带的笤帚,将供桌清扫干净,然后从筐里取出香来,分出九炷,打着火镰,将香点着,轻轻地吹了一会儿,待香燃旺了,向枣神爷爷的神像鞠了一个躬,就将香插到了枣神爷爷下面的香炉里;然后,用同样的方法,给枣神娘娘也上了九炷香。
上完香,枣根跪在供桌前,从筐和篮子里取出供神用的祭品。今天是端午节,自然最主要的供果是粽子,还有一些红枣,又从酒葫芦里倒出两碗枣杠子酒,分别放到枣神爷爷与护枣娘娘的供桌上。一边放,枣根一边虔诚地说:“这是刚出锅的粽子,我们凡人不敢先吃,敬奉二位仙家先尝过了,我们才敢开口……”这时,站在枣根后面的枣花,看看爹,又看了看继恩,做了一个顽皮的鬼脸。
将供品都妥当地放到供桌上后,枣根看了看身后的枣花,说:“枣花,跪下,和爹一些拜仙家。”
枣花顺从地跪下了,随着爹向仙家三跪九叩。磕完头,枣根父女仍恭敬地跪立在神像前,枣根开始小声地祈祷:“求仙家保佑咱枣林凹的枣树多开花,多结果,到了秋天,红枣挂满枝头,铺满埝阶……”这样反复说了好多遍,枣根又带着枣花磕了三个头,才站起来。
自始至终,继恩一直站着冷眼旁观。枣根站起来后,扭头看了继恩一眼,脸上略略闪过一丝不快,然而转瞬即逝。
“唉,现在人心不古了,在我年轻的时候,每当到了拜枣神的节日,无论是三月二十八祈求枣树多发芽长叶的庙会,还是这五月初五的枣花节,以及八月十五的中秋节,咱这小庙里的人都是多得很呢。咱马头山一共有十八个山峁,每个山峁还有好多小村庄,在当年,每个山峁都会有很多人上山来拜枣神,还有向老枣树求药的,那时,山上这座小庙简直就像赶集似的。多少代了,从我爷爷的爷爷,到我爷爷,最后再到我,都是主持庙会的,那时,人多,场面大,没有组织就会乱哄哄的,就无法正常进行下去。最近这几年,人们心不再那样诚了,也都学懒了,很多人不再上山,只在山下捧着粽子向马头山鞠两个躬,敷衍一番就拉倒了,那怎么行呢?俗话说,心诚则灵,心不诚,枣神爷和护枣娘娘怎么会保佑你呢?”
枣根一边叨念着,一边向庙外走去。此时,老枣树下已经有几个人了,枣树的树干被缠上了几块鲜艳的大红布。几个老头,还有两个老太太,以及几个年轻妇女,正跪在树下,向老枣树一个劲儿地磕头作揖,同时念念有词。其中一个老太太是镇上一个有名的巫婆,这个巫婆极为活跃,尽管岁数也挺大了,身板却还不错,精神更是好得很,哪里有庙都是必须要去的。从镇上到马头山山顶,需要先步行十来里,顺着胭脂河边到枣林凹村,再从枣林凹爬山才能来到山顶,一路辛苦得很呢。幸亏这个巫婆不但身体健康,而且有一双天足,否则,真是不可想象。
再看老枣树下,也像庙内一样,放着一个香炉,炉内的香正燃烧着,袅袅的青烟向空中升起。香炉旁边,铺着一块红布,红布上摆着供果。除供果外,还放着几只碗,用各色的纸叠成的漏斗状的物件置于碗中。
继恩 对此并不陌生,这种场面,以前上山也曾经见到过,知道这是在求药,可能也有求孩子的,接连生几个女儿的也会来求男孩,碗里那叠成漏斗状的纸,就是接老枣树降下的神药的。继恩心中不由觉得有些可笑,先不说这些都是迷信,这些本来是药王爷、送子观音的职责,在枣林凹,在这马头山,居然也被这老枣树越俎代庖了。
枣根枣花父女两个,也跪在这些人的后面,又向老枣树跪拜了一番,念叨了一阵,才站起来,背起筐,挎起篮子,向山下走去。
枣根走在前边,跟在后面的继恩指了指枣神庙,悄悄地对枣花说“你也信这些,你不是说,你也要反封建吗?你不是也相信科学了吗?”
“你不知道我爹的外号叫枣木疙瘩吗?还好,他知道你们知识分子不同于山里的土老百姓,否则,上山了如不拜老枣树,他真会骂的。”枣花说。
“所以你就顺从地跪到地上拜起来了可我看你拜得也挺虔诚的。”继恩板着脸说。
“是啊,心诚则灵嘛!……继恩哥,你知道我在拜神仙拜枣树时发了什么愿吗,知道求枣神保佑我什么吗?”枣花问道。
“我又没有钻到你的肚子里,我怎么猜得出?”继恩说。
“使劲猜!”
“使劲猜也猜不出!”
“真讨厌,你是一个傻子……”枣花的脸突然红了,迅速向山下跑去……
三人从马头山回到家,发现庭院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篮子里的粽子,大部分已经被枣叶吊到井里保存了起来。在院子正中的那棵枣树下面,摆放着一张饭桌,桌子上,放着十来个已经剥了皮的粽子,还有一大盆五月鲜豆角菜。屋檐下的那个牛头锅里,“咕嘟咕嘟”响着,冒着热腾腾的白气,一股浓浓的肉香弥漫在整个庭院。
“这是什么香味呢?好馋人啊!”继恩不由问道。
“锅里炖着兔子肉,大哥和三弟昨晚套来的。剥了两只给你炖了吃,解解馋,剩下的他带到了部队,给司令员和其他各位领导尝尝鲜,让大家见识见识咱马头山里兔子肉的味道。”枣叶说。
“太感谢了,不过,应该给枣根叔多留下几只,让老人家好好补一补身体啊!”继恩感激地说。
“不用,炖一两只吃两顿就行了,现在天气太热,放一两天就有味儿了,这么好的东西白白浪费了多可惜,八路军初来乍到,没有肉吃怎么有力气打鬼子。”枣叶说。
“那倒也是,对了,三枣木呢?叫他一块儿吃饭,吃了饭骑我的马一起回部队。”继恩说。
“他睡醒了吃了点饭,就回部队了;继恩哥,你赶紧坐下,爹,大哥,你们也都赶紧过来,吃饭吧。”枣叶回答。
“哦!他怎么提前走了?为什么不等我回来一起走,骑我的马,很方便的。
“这里到镇上这么近,俺们山里人走惯了路,这十里八里的根本就不叫个事儿,一会儿就到了,继恩哥你不用担心。”枣叶说。
“老大、枣叶,艾采回来了没有?”魏枣根突然问道。
“采回来了,你们上了山,我把粽子安置好以后,就到胭脂河河谷采艾去了,采了好多呢,你看,门楣上挂上了,房梁上还有很多;菖蒲也采回来了一些,也挂上去了!”枣叶手指着正屋的门说。
继恩顺着枣叶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门楣上方左右两边各挂着一大把灰绿色的东西。“可是,哪个是菖蒲哪个是艾呢?”继恩问道。
枣花回答道:“左边挂的叶子像剑的是菖蒲,右边挂的艾,继恩哥,我说你韭菜麦苗都分不清,你还真是这样,你们城里的文化人怎么就这么笨呢?……”
“说的什么话?!”魏枣根瞪了自己的小女儿一眼。
说话间,枣叶将热气腾腾的兔子肉盛在一个大海碗里,端上了桌,大家一边说笑着,一边围坐在桌前吃起饭来。
才吃了没几口,突然,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径直向魏枣根家而来。继恩抬头一看,原来是警卫连里的通讯员孟铁柱。继恩心中一激灵,一定是发生了什么紧急情况,连忙放下筷子,猛地站了起来。这时,只听小孟大声喊道:“报告指导员,军区司令部的焦参谋让我通知你赶紧归队,有紧急情况!”
“什么紧急情况?”指导员紧张地问着,一边扎了扎武装带,摸了摸腰里的枪。
“不知道,焦参谋只说有情况紧急。”
“难道日寇又从平汉路向西,要对我刚刚落脚在永安的敌后抗日根据地进行突袭?怪不得焦参谋如此着急呢!”继恩一边想着,快步走到庭院的枣树前,从树上解开栓马的缰绳,飞快地跨了上去,大喊一声:“小孟,走,立即回军区。”说完,一扬鞭,就要打马向院外冲去。
“继恩哥,等一等!”突然,枣叶大声喊着,从屋里跑出来,左手拉住继恩的马缰绳,右手将一个红包递给继恩。
继恩没顾得多想,更没时间打开看,接过布包,掖到随身携带的军用挎包里,然后从枣叶手里夺过马缰绳,向马的屁股上猛地拍了一下。马嘶鸣一声,就猛地窜出了枣根家的院子,飞一样的向镇上跑去了。
两匹骏马腾起的烟尘渐渐消散,山路上恢复了宁静,枣花怔怔地望着人去路空的远方,感到有种莫名的失落;突然,似有一道闪电从枣花的脑海里划过:“刚才继恩哥临走时,姐姐送他一个红布包,里面装着的东西……一定是……可是,继恩哥怎么就那样轻易地收下来了呢?那个婊子,她知道继恩哥军情紧急,知道继恩哥顾不得详细察问就会随手收下了,她就是瞅准了这个时机,才把那东西交给了继恩哥的,继恩哥,你好傻,你上了这个歹毒女人的当了……”
霎时,枣花眼冒金光,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身体差点倒了下来,她强撑着缓缓地回到了屋里,哐地将门关上,扑通躺到了炕上,大睁着眼睛,一言不发,好像傻了一样。
枣叶悄无声息将门推开一道缝儿,将脑袋伸进去,偷偷地观察躺在炕上的妹妹,看到妹妹像中了邪似的大睁着双眼躺着,像个胆小如鼠的贼一样又悄悄地将头缩了出去。
“我恨死你这个婊子了,我恨死这个恶毒的女人了,我恨继恩哥太傻……”枣花咬牙切齿,如睡梦中的呓语一样说出这样一句话,嘴角缓缓地溢出了鲜红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