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头山伏击战结束后的当天晚上,太阳落山不久,二枣木就扛着一个巨大的袋子,乘着傍晚的暮霭,回到了枣林凹,然后悄悄地来到枣针家。此时,枣针正在做晚饭,二枣木远远就能闻到从枣针家传来的饭菜香味。
二枣木扛着袋子,直接就进了枣针的家门,好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
灶上的牛头锅里,“咕嘟咕嘟”响着,锅下架着的几根粗柴禾已经烧得没有木材的样子,仅有几块断裂的火炭儿,但仍然使锅里的食物发出剧烈的沸腾声,一阵阵白色的蒸汽从锅盖下面冒出来,在整个农家小院萦绕着。
“做什么好吃的?炖鸡啊?这么奢侈,又不是过大年!”二枣木问道。
“不是打了大胜仗了吗?鬼子一个大队,上千号人都被消灭在马头山了,这么大的胜利,不该好好庆祝一下吗?”枣针说。
“是该庆祝庆祝!今天晚上咱们也好好庆祝一番!……”二枣木说。
枣针的脸“腾”地红了。
进屋以后,二枣木看到枣针家的饭桌上有一盘腌好了的老黄瓜,案板上还有一锅排刚包好的饺子。
“炖了鸡,还包了饺子,这么多好吃的,谁要来咱这里吃饭吗?”
“你不是要来这里吃饭吗?”枣针回答道。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鬼子打到马头山了,死羊凹发生了那么重要的战斗,你二枣木能袖手旁观?那样的话,你二枣木就不是二枣木了,说一说,这次你的部队共杀了多少鬼子,你亲自杀了多少?”枣针问道。
“杀了好几十个呢,我亲手杀了十个,他们的脑袋都被我割下来了,在两个袋子里!都带来了!”二枣木回答道。
“好!我替枣核他爹和枣核谢谢你了!来,二兄弟,枣杠子酒已经烫好了,就着腌黄瓜先喝着,一会儿鸡炖熟了,再吃鸡肉,然后我再给你下饺子!……”枣针一边说着,一边提着一壶烫得滚热的枣杠子酒,放到了饭桌上。
“枣针,你曾经说过,我提来几颗鬼子的人头,你就伺候我几个晚上,今天,我提来了十个人头,你真能陪我十个晚上吗?”二枣木问道。
“怎么不能,我枣针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过?”枣针说。
“你不怕村里人说闲话?你是共产党,是村里的干部,不怕影响不好吗?再说我又是土匪!”二枣木问道。
“我伺候杀鬼子的英雄,怕什么影响?怕什么别人说闲话?陪你睡觉,我理直气壮得很!我乐意,谁管得着!共产党怎么了,共产党是领导抗战的党,共产党更应该褒扬抗日的英雄!”枣针一边说着,一边将二枣木面前的酒碗酾满了,然后,也把自己面前的酒杯也倒上,于是,她率先端起杯,举到二枣木面前,说:“兄弟,来,端起酒来,干了这一大碗,我枣针先干为敬了!”说完,将满满一杯酒倒入口中,“咕咚”一声全部咽进了肚里。
枣针喝完这一杯酒,双颊立即泛起了一层浓浓的红晕,她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二枣木,说:“兄弟,喝呀!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发的哪门子苶?一个大男人,扭扭捏捏地像个娘门儿!”
二枣木仍然怔怔地看着枣针,过了好半天,压低声音说:“枣针,你真好看,看着你,比喝枣杠子酒还过瘾,比吃炖肥肉还香!比喝枣花蜜还要甜。”
“一直以来觉得你是个粗人,今天怎么也知道恭维女人了?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甜了?喝吧,吃吧,你们男人干的是体力活儿,吃了喝了才有精神劲儿……”话说到半截儿,枣针的脸又腾地红了,如西山的晚霞,煞是可爱。
“哈哈哈哈!对,吃饱喝足了才有精神劲儿,晚上才能将你这个可爱的小娘门弄得更舒坦,好,我喝!我吃!”说着,二枣木端起酒碗,猛地喝了几口,一碗酒就过了半儿。
“二兄弟,慢慢喝,喝个烂醉,你晚上可就什么都弄不成了!……”枣针斜了他一眼,眼神中充满了千娇百媚。
很快,二枣木喝得的确有些高了,借着酒劲,他淫笑着说:“有你这么好的小寡妇陪着,就是喝上三大碗也不会醉啊……”
“二兄弟,你酒喝得不少了,灶上的鸡肉也已经炖得熟透了,我给你端来,你先吃着,然后我给你下饺子……”枣针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向灶间走去。
“有你这么好看的小寡妇,我还吃什么鸡肉?我还吃什么饺子?现在,我就想吃你!……我最想吃你的两个枣馍馍……”说着,二枣木一把抱起枣针,一下子把她扔到炕上,然后一跃而起,跳上炕,骑到枣针的身体上……
死羊凹伏击战结束后,八路军在民兵游击队和众百姓的帮助下打扫战场,掩埋尸体,搜寻遗落在山间草丛中的武器,如果遇到饿得奄奄一息的鬼子兵,也要抬回来,先交到设在阎王鼻子下面的军区医院里救治,身体恢复后再送入战俘营进行思想改造与感化。八路军的大部队打扫完战场以后,带着缴获的大量武器和二三百名俘虏,就离开了马头山。
荒井大佐跪在石堂口,面向东方,望着冉冉升起的朝阳,剖腹自杀了。大枣木踹了他一脚,荒井的尸体翻滚到了一旁;一个民兵将他的指挥刀从荒井的体内抽了出来,将血迹擦干,交给大枣木。
“将这个恶贯满盈的鬼子军官的尸体扔到山涧里去,喂野猪!”大枣木咬牙切齿地命令道,说着,又踹了他一脚。
大枣木带领十几个游击队队员,向石堂内搜索,希望能有新的收获。大枣木对这里非常熟悉,知道这个石堂下面能容纳近百人,童年时期经常和村里的小伙伴们到这里玩,大家还从这里逮到过一只失了群的山羊,一只受了伤的狍子,还醺到过一只狐狸。到山上砍柴的、打猎的、放羊的、采药的,不巧碰上了大雨大雪的坏天气,一时回不到村里了,就会在这里躲避一时。
大家挺着枪,小心翼翼地向里搜索着,这几天,马头山里的民兵们,切实感受到了鬼子的残暴、狡猾和顽强,稍不留心,就会被他们伤着,所以大家不敢大意。
仔细地搜索了一遍,结果一无所获,大家有些失望,于是准备离开,正向外走的时候,一名游击队员被一团茅草下面的一个什么东西拌了一跤。他不由一看,茅草下面像是有一个人,再仔细一瞧,果然,是一个穿着黄军装的人躺在地上,他大叫一声:“大哥,这里有一个鬼子!”
大家一惊,将枪口指向这里,一起跑了过来。这时,大家听到躺在地上的鬼子发出低沉的呻吟。
“还活着!”大家连忙把枪口对准了地上的这个人。
“救……救命……”由于石堂非常安静,所以这个人的呼救声大家听得清清楚楚。
“像是个快要饿死的黄皮子!”一名游击队员说。
大家的神经顿时松弛了下来,然而每个人的枪口仍然指向这个躺在地上的人。
这个人呼救的声音非常微弱,不一会儿,就静了下来,好像昏死过去了。犹豫片刻,大枣木拨开众人的枪,俯下身,将这个人身上的茅草拨拉开,仔细地审视着,这一看不要紧,大枣木大叫一声,“是枣竿儿!快……”
游击队员们也都认识枣竿儿,大家急忙俯下身来看,喊道:“果然是枣竿儿,可是,他怎么穿上黄皮子了呢?对,这是黄米面糕的儿子,像他爹一样软,鬼子一吓呼,就穿上黄皮子当汉奸了。可是,当汉奸可是要枪毙的,八路军抓到了汉奸,都不轻饶的,咱马头山里的老百姓也最恨汉奸了……”大家都知道,枣林凹村有一个稀泥软蛋的男人,名叫枣面子,大家给他取外号叫黄米面糕,谁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先救人要紧,下来再问清楚,枣竿儿脸色蜡黄,一定是饿的,快,抓一把枣来儿。”大枣木说。
身边一个游击队员立即从衣兜里抓出一把红枣儿,另一个人递过水壶来。
这时枣竿儿又醒了过来,看到大枣木手里的红枣,黯淡的眼神顿时变得富有生气了,他吧咂了一下嘴,身子向起挺了挺,一只手伸出来,要去抓大枣木手中的红枣。然而,枣竿儿太虚弱了,手刚刚举起来,就又无力地垂了下来。
大枣木将一个红枣掰开,扔掉枣核,将枣肉塞到了枣竿儿的口中,枣竿儿立即贪婪地吃了起来。
连吃了几个红枣,大枣木说:“枣竿儿,你不能再吃了,你饿了这么长时间,突然吃得很多,会吃坏的,来,先喝点水吧!”大枣木从一名游击队员手里接过水壶,一手抱着枣竿儿的脖子,一手给他喂水。
吃过枣喝完水的枣竿儿,脸色很快就变得红润了一些,精神头儿也大大好转,他坐起身来,一把抱住大枣木,放声恸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大哥,总算遇到你们了,我想你们啊!……”
“你为什么同鬼子在一起?为什么穿上了这么一身黄皮子?快说!断粮这么多天,是怎么熬过来的?”大枣木焦急地问。
“大哥,我怎么熬过来的?你看,我就是这么熬过来的!”枣竿儿指了指周围地上的枣核儿
“这是什么意思?”大家仍不明白。
“什么意思?鬼子们饿急了,拼着命去弄石堂前的那棵枣树上的红枣,最后,用机关枪将树上的红枣全部打下来了,他们的部队,每一个兵分了两把,靠着这两把枣,他们又坚持了好几天,今天早晨突围去了,掉下我一个人在石堂里面。他们一定都被咱们八路军和游击队打死了吧,他们活不了,他们一个个已经饿得快要爬不起来了,枪都快拿不动了,还能打仗?我在石堂内听到他们哭爹叫娘的,知道他们不会有好下场。将他们打死好!小鬼子可真太坏了,他们只在开始时让我尝了尝树上的红枣,因为他们怕有毒!然后,他们就一个也不让我吃了,我是靠吃他们扔在地上的枣核度过这七八天的。你们看,地上的红枣核儿,每一个都在我的口中含了好长时间,尽管果肉都被鬼子啃得干干净净了,但是,每个枣核儿仍然有一股甜味。每个枣核含几遍,我终于还是支撑到你们来了,要不是有这些枣核儿,我早就饿死了。”
“那你怎么穿上了这身黄皮子?你为什么没有按咱们定的时间进入马头山,你为什么离开了咱们的游击队?听说你跟着你爹跑了……”大枣木神色严峻地问道。
“大哥……”枣竿儿说着又抱住大枣木哭了起来。过了好长时间,他才说道:“怪我啊,我不该听我爹的话,他劝我当顺民,谁来就听谁的,谁统治马头山,就给谁缴粮纳税。我一时糊涂,就同爹娘一起,藏到了胭脂河边庄窝镇的一个亲戚家,结果被鬼子抓了出来。他们打我,打我爹,但是……看,这是鬼子用烧红的铁铲给烙的,我……这辈子我恨死鬼子了,以后,我再也不听爹的话了,我要跟着大哥,扛枪打鬼子,不将鬼子打走,咱马头山人永远安生不了。”
“问题你穿上这身黄皮子,要是让八路军看到,可就没命了!”
“我不愿穿,是他们逼着我穿着的,他们还给我发了杆枪,但是,我是不可能拿枪打咱马头山里的乡亲的,我……我……我把他们领进了死羊凹。我就知道,咱们八路军一定在马头山里设下了口袋,等着鬼子钻呢,八路军设口袋的地点,没有比死羊凹更好的,把他们带到这里,我就知道鬼子这次死定了……”枣竿儿说。
“那……那你这次可是立了大功了,若不是你将鬼子带进死羊凹,怎么能将他们一个不剩地歼灭呢?”一个游击队员说。
“对!这次枣竿儿立了大功,枣竿儿穿上黄皮子,迷惑鬼子,最后把他们带到这里,使他们全部送了命!我回去后,就把这个情况汇报给老三,让上级给你记功。”大枣木高兴地说。
“那好,咱们回家吧,鬼子被全部消灭了,乡亲们已经回家了,枣根叔也已经回去了。”大家纷纷说。
“走,下山!枣竿儿,我来背你吧,你可是咱们的大功臣,回去后,八路军还不知要怎么嘉奖你呢!”大枣木说。
“不用背,吃了咱马头山里的大枣,浑身有的是力气;我……我先将这身黄皮子脱了……”枣竿儿说。
三枣木正好也在家里,看到大哥带领游击队员进了院子,立即迎了过来,并热情地打招呼。忽然,他看到大枣木身后的枣竿儿,脸色陡地变了,向旁边的两个八路军战士下令道:“立即下了魏枣竿儿的枪,把他给我捆起来!八路军接到群众的举报,说他叛国投敌,当了汉奸,供说了游击队的军事秘密,上级命令我搜捕他呢,想不到他居然送上门来了!”
院子里几个八路军士兵听到命令,一涌而上,下掉枣竿儿的枪,很快就将他五花大绑了起来。
“这……这是怎么回事,老三……枣竿儿穿黄皮子是被迫的,是他把鬼子带进了死羊凹……八路军该给他记功才是啊!……老三……老三!咱一笔写不出两个魏字啊!……”大枣木慌得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我们共产党和八路军是六亲不认的!不管是谁,胆敢投靠日寇,就是中华民族的罪人,八路军绝不会放过他!”三枣木说。
“可是,他将鬼子带进了死羊凹,是立了大功的啊!要不,八路军如何能将鬼子一个不剩地全歼了呢?再说,你听谁说枣竿儿当汉奸了?”大枣木问道。
“魏枣竿将鬼子带进死羊凹?他的鬼话你也信?他是想把鬼子带进马头山消灭咱们八路军的,只不过是误入了死羊凹而已!大哥,你直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吧?你知道枣林凹游击队在山口被鬼子的燃烧弹烧死的惨剧是谁造成的?罪魁祸首就是这个罪该万死的魏枣竿啊!他向鬼子招了供,告诉你们用的箭是枣木造的,这样鬼子才想到了用燃烧弹对付你们……你说,魏枣竿该不该枪毙?不枪毙他,咱枣林凹被烧死的十几号人如何才能瞑目?他们的家人的怒火如何能平熄?”三枣木说。
“你说的都是真的?枣竿儿,你真的出卖了咱们村的游击队?”大枣木仍然不信弟弟的话。
可是,枣竿儿的脸面如土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转身欲逃,却立即又被旁边的八路军战士揪住了。
“大哥,你看,魏枣竿想逃跑,他做贼心虚了!没有什么怀疑的,现在铁证如山,当时庄窝镇几百名乡亲都能证明,枣面子两口子向鬼子屈膝求饶,丧失了民族气节;枣竿儿供出了枣林凹游击队的军事秘密,导致几十人的伤亡,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以儆效尤。要让老百姓知道,只有跟着共产党和八路军,才是唯一的出路,想在鬼子的统治下作顺民,给鬼子缴税纳粮,同样是对中华民族的背叛,同样是汉奸行为,我们共产党和八路军同样要处理!所以,上级让把他们抓到军区,公审后将枣面子一家三口就地枪决!”三枣木斩钉截铁地说。
大枣木扑向枣竿儿,指着他的鼻子问道:“枣竿儿兄弟,这都是真的吗?你真的出卖了咱们村的游击队?”
此时的枣竿儿就是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了,况且他急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里噙满了泪花,鼻子抽动着,想解释,可就是说不出话来。
这时,几名八路军从枣竿儿家的库房里押出了一男一女两个人,也被很粗的绳子绑着押了过来,大枣木定睛一看,原来是枣竿儿的爹和娘。
“把他们三个一起押到镇里,召开公审大会,会后就地枪决!”三枣木向几个战士命令道。
这时,枣根家的院子里已经涌进来一群人,都是这一带的老百姓,因为听说枣竿回来了,都来观看,他们都已经听说——有的是亲眼所见,枣竿儿被鬼子抓住,用烧红的铁铲烙,受刑不过,当了汉奸,出卖了村里的游击队,使游击队被烧死烧伤几十号人。大家议论纷纷。
有的说:“枣竿这汉奸,当得并不情愿!现在,却被八路军五花大绑着拉去枪毙!唉,枣竿儿这一辈子人,活得窝囊不窝囊!才二十几岁啊,连媳妇都还没娶呢……”
“活该!枣林凹村游击队被鬼子烧死了十几号人呢,不枪毙枣竿儿,那十几家的人也不依啊!”一个人说。
“关键是他告诉鬼子,枣林凹游击队所使用的箭是枣木造的,鬼子才想到用燃烧弹烧的办法啊!……“
“谁看不出那些箭是木头制造的?鬼子傻啊,非得枣竿儿说了他们才知道?”
“你别这样说,这样说也将你定个汉奸罪!”
“听说枣面子两口子也要一同枪毙?……”一个人问道。
“好像是,你不看也是五花大绑的吗?据说也是汉奸罪,按八路军干部所说的,就是丧失了民族气节,甘心给日本帝国主义当顺民,这也是不行的!知道吗?必须跟着共产党和八路军走,否则就是汉奸!……”
“枣面子这一辈子,胆小怕事的,连个蚂蚁都不敢踩,树叶掉下来都怕砸破头,见了谁都陪着笑脸,想不到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就是因为这一点才害死了他,也害死了他的老婆孩子,本来,枣竿儿是想跟着大枣木的游击队打鬼子的,是他爹强拉着他从村里逃了出来,他怕自己这个三代单传的宝贝儿子被打死了,断了他家的香火。按他的观点,日本人即使占领了马头山,只要当鬼子的顺民,按规定给人家完粮纳税,鬼子也会让他一家人活下去的,想不到……”
“给日本人当顺民就是汉奸,大家想一想,给日本人缴粮交税,出工出力,这不就是帮着日本打中国人吗?这不是汉奸是什么?如果每一个中国人都这样,咱中国能不亡?将枣面子两口子按汉奸罪枪毙没有错。老百姓都跟着日本人跑了,共产党与八路军领导谁抗日?枪毙枣面子一家三口,我赞成!怪不得乡亲们将他们一家子都举报了!”
就在大家正在议论的当儿,枣面子夫妻和枣竿儿一家三口,被一群八路军士兵押着,出了枣根家的院子,沿着村里的山路出了村,一路上,不断有干部带领群众喊着口号:
打倒汉奸!
枪毙通敌的叛徒!
做抗日的英雄,不当日本的顺民!
……
枣面子早吓得筛糠一样抖了起来,脸色变得煞白,豆大汗珠不断地从额头落到地上,才走了一小会儿,就迈不开步了,无奈,两名战士只好架着他向前走。枣面子的老婆,也同他的丈夫相似,几乎已经瘫软在地上。战士们只好将他们三个押上了一辆马车,拉着他们向镇里走去。
第二天,公审公判枣面子一家三口的大会在庄窝镇三官庙举行。
在庙前的古戏楼顶部写着一行斗大的字:“公审公判汉奸大会!!!”,下面早已摆上了几个桌椅,军法处的几个干部,已经坐在椅子上等着了。
从早晨开始,群众持续不断地向三官庙赶来,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打倒汉奸的口号声,像大海的怒涛一样此起彼伏。
过了一会儿,台上一名干部站了起来,向台下挥了挥手,大家顿时安静了下来。干部清了清嗓门,大声宣布道:“公审公判汉奸大会现在正式开始!把汉奸魏枣面和他的老婆以及儿子魏枣竿儿押上台来!”
六名八路军战士,一边一个,架起枣面子一家三口人,走上了主席台。战士们一松手,三个人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几个干部,只是简单地问了问三人的姓名,家住哪里,从事职业。然而,枣面子一家三口都已被吓得浑身筛糠一样地哆嗦,话都说不清楚,只是一连声地磕头求饶。
干部问询完毕,站了起来,向着台下的群众,大声宣布道:“枣面子和他老婆跪在鬼子面前求饶,向鬼子表忠心,严重影响了我边区军民抗日的信心;魏枣竿儿供出了枣林凹村游击队的军事秘密,致使几十名队员伤亡,台下群众,谁见到了,谁能出来作证?”
“我能!”
“我能!”
“我亲眼所见!”
……
台下的喊声越来越激烈,最后,变成了像大海上的波涛一样的声音:“枪毙他们!”
“打倒汉奸!”
“把他们千刀万剐”
……
枣林凹游击队被烧死的队员的家属,男女老少一大群人,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枣竿儿,一边哭喊着,一边试图冲上主席台,想揪住枣竿儿,一群端着枪的八路军战士极力阻挡着。
这时,主席台上为首的一位干部“啪“地拍了一下桌子,猛地站了起来,大喊一声:“魏枣面一家三口,充当日本帝国主的走狗,祸害我马头山的父老乡亲,丧失了作为一个中国人起码的尊严,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现在,我宣布,判处魏枣面一家三口死刑,立即执行!”
顿时,台下响起一阵激动的欢呼声。
三个人听到宣判,一下子瘫软在主席台上。
审判官话音刚落,站在主席台旁边的三枣木地从腰里拔出手枪,向旁边的战士下令道:“立即押往胭脂河边,执行枪决!”
一群战士“嗖”地窜过去,架起三个人,下了主席台,向胭脂河边走去。
整个三官庙戏楼前的人,还有戏楼外向主席台观望的,都像潮水一样,随着行刑队伍,向胭脂河边涌去。
来到河边,八路军让三个人面向胭脂河跪下,然而,战士一松手,三个人就都瘫倒在沙滩上。
“真是个黄米面糕!死都死不出个样来了,给咱马头山里的男人丢脸!”有人小声嘀咕道。
架着三个人的六个战士闪到一旁,行刑的士兵端起了枪,枪口直对着三个人的后脑勺,就要抠动扳机了……
就在这时,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一边哭喊着,连滚带爬地向河边跑来。
“爹!……娘!……枣竿儿!……”女人哭着,跑到了行刑队伍面前。
来人是魏枣面子的女儿大凤,后面还跟着他的女婿,两个人是得到通知前来收尸的。
这时,面向胭脂河而跪的枣面子两口子好像终于清醒过来了,转过头,一边叫着女儿的名字,一边哭喊着,试图站起来。
枣面子的女婿也来到跟前,他提着一个酒葫芦,一只碗,看来,他是来给丈人敬送行酒来了。
走到枣面子跟前,女婿一手握着黑瓷碗,一手提着酒葫芦,倒了满满一大碗酒,跪下来,将酒举到丈人嘴前。
枣面子看到女婿举过头顶的满满一碗酒,恐惧地想躲开,似乎酒里下了毒药,喝了就会使人立即气绝身亡似的。
女婿一动不动,仍然高举着酒碗,等着丈人喝。枣面子犹豫了一番,最后他还是接过来,闭上眼喝了起来,酒一少半喝进了口中,大半顺着他的嘴角淌了下来。
“行刑时间到,家属闪开!”三枣木大声命令道。
碗掉到了一块河石上,“啪”地摔了个粉碎。
突然,枣面子歇斯底里地大声哭闹了起来:“我枣面子一生老老实实,本本分分,想不到今天一家人落了这么个下场。灭门啊!我枣面子一家人被灭门了啊!三侄子,我求求你,开开恩吧,你放了我们吧,你放了我们,我们一家人每天为你烧高香……三侄子,咱一笔写不出两个魏啊,咱们都是一个老祖宗啊,都是一家人啊,三侄子,你是八路军的营长,你有权啊,只要你放了我们一家……要不,你放了你枣竿儿兄弟,你们当年一起到镇上念书,你可怜可怜他吧,他还没娶媳妇,我们家三代单传,你杀了他,就是断了我们家的香火啊!三侄子,求求你了,你可怜可怜我们吧,你发发慈悲吧……”枣面子一边哀求,一边跪在地上捣蒜般地向三枣木磕头。
“我是一名共产党员,八路军干部,早已经与你这个汉奸划清了界线,想靠同族的关系拉拢我,没门儿!我们革命者的革命任务之一就是要打破宗族观念。再说,我也没这个权力,作为八路军的一名干部,我一切行动听党指挥,你就死了心吧!不用说你,就是我的亲兄弟犯下了汉奸罪,我也是定杀不饶的!”三枣木斩钉截铁地回答。
就在这时,枣根老汉在大枣木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来到行刑的河边。
枣根走到三枣木面前,面带恳求的神色,问道:“三儿啊,还有什么办法没有?要说枣面子一家子存心想当汉奸,打死我都不信,他只是胆小怕事而已,谁都不敢惹;枣竿儿侄子呢,那是受刑不过,你看他长得瘦瘦弱弱的,怎禁得起鬼子用烧红的铁铲子烙呢?三儿,哪怕放过枣竿儿呢,枣面子兄弟三代单传,这样断了香火,咱是在干断人子孙的事啊!……再说,一笔写不出两个魏字,不用说五百年,即使向前推一百年,咱们两家一准儿就在一个锅里搅马勺呢……”老枣根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同儿子说话。
“不行!这是军法,徇不得私情,爹,您不能感情用事!”三枣木回答道。
枣根想不到儿子断然拒绝了自己的恳求,于是说:“那……那你先别开枪,我去找司令员求求情,我听你大哥说,枣竿儿将鬼子领进了死羊凹,不管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是他领进去的,怎么说也是建了大功一件,能不能功过相抵……”
“你别听枣竿儿胡说,他为了求生,什么谎话编不出来?你求司令也没有用,枪决汉奸,谁都不敢拦着,也就是您敢替他们一家人说句好话吧……行刑队,准备行刑!无关人员,立即闪开!”三枣木又下达了命令。
“枣根大哥,救救兄弟吧,兄弟一家人就要给灭了门啦,兄弟这汉奸的名声背得冤啊!……在马头山,谁不知道大哥你说一不二啊,只有大哥你能救兄弟这条命啊!……”枣面子一边哭喊着,一边跪着向枣根匍匐过来。
“三儿……”老枣根看了看枣面子,又试着向儿子求情。
“爹,儿也是身不由己,身为军人,必须一切服从上级的命令,爹,您可怜枣面一家子,怎么就不想一想咱村被鬼子的燃烧弹烧死烧伤的几十号人?不枪毙枣竿儿,那几十家人会善罢甘休吗?好了,爹,您回去吧。”
“可是,爹死活都不相信枣面子一家会当汉奸……”老枣根说。
“胭脂河流域几百名乡亲作证,您还有什么不信的?还有,大哥在死羊凹搜索战场时,也亲眼看到枣竿儿穿着一身黄皮子啊!好了,你们走吧……大哥,还不敢紧扶爹回去”三枣木劝道。
“可是,我就不明白了,在死羊凹,咱们八路军抓住了那么多鬼子战俘,一个没有杀,不光不杀,还不准打骂,还给他们治伤,给他们好吃好喝的,像祖宗一样供起来!……”
“那是优待俘虏,是党的政策!”三枣木回答。
“什么优待俘虏!那些鬼子,哪个没有杀过咱们中国人?哪个人手上不沾满了中国人的鲜血?凭什么优待他们?……可你们对自己人,怎么就这么狠?……”
“对待汉奸就必须狠,这也是党的政策!”三枣木的话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枣根又看了枣面子一家三口一眼,长叹一声,说:“枣面子一家,这是前世造什么孽了?……枣面子兄弟,你一辈子胆小怕事,谁都不惹,谁都不祸害,可最终却落到了这个下场……真的是飞来横祸啊!……”枣根不由老泪纵横,一边抹眼泪,一边在大枣木的搀扶下向回去走。
看到爹终于折身向回走了,三枣木一挥手,几个早已等得有些不耐烦的士兵哗啦啦拉上了枪栓,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这一家三口。
这时,枣面子突然像疯了一样,一边大哭一这喊着:“你们不能杀我儿子,你们杀我可以,但不准杀我儿子,一切都算在我头上,我承认当汉奸了好吧……不行,只要我活着,我就不准你们伤我的儿子……”他一边喊着,一边跪着向儿子的身边走去,然后,他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行刑士兵对准枣竿儿的枪口。就在这时,行刑士兵的枪响了,第一个倒下的是枣面子的老婆,其他两个行刑士兵发射的子弹都打在了枣面子的身上。枣面子同时中了两枪,却并没有立即倒下,他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女儿,一手指着枣竿,对女儿说:“大凤,你枣竿儿弟弟是咱们家的一条根,可不能被人祸害了,闺女,把你弟弟看好了……”说完,才“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至死,他的一双眼睛都睁得大大的,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爹!娘!……”大凤号啕大哭起来。
三枣木一挥手,几个行刑士兵将枪口对准了枣竿儿。枣面子的女儿一边哭喊着一边扑到了弟弟的身上,用自己的身体挡住行刑士兵的枪口。“你们打死我好了,不要杀我弟弟,我爹让我看好我弟弟的,他是我们魏家的一条独根!”枣竿儿的姐姐一边哭喊着,一边张开双臂。
“把她拉到一边儿去!”三枣木向两个行刑士兵下令。
两个士兵于是一手提着枪,一只手抓住枣竿儿的姐姐。尽管枣竿的姐姐拼命反抗,两手抱住弟弟的身体不放,可怎抵得过两个身强力壮的战士?两个士兵几乎是拖着她的身体,将不断撕扯着的女人拉到了一边。这时,三枣木抓住机会,从腰里抽出手枪,“啪!啪!啪!”就向枣竿儿开了枪。枣竿脑浆登时迸射了出来,一股热乎乎的鲜血混合着脑浆,溅到了大凤的身上。枣竿睁大了失神的双眼,含糊不清地说:“……我……不……姐……”然后就一头栽倒地胭脂河边的沙滩上。
大凤看到弟弟的脑浆射到了自己的身上,一时吓得傻了,大张着嘴巴,呆呆地跪在沙滩上,回头再看弟弟,已经倒地气绝。
这时,几位行刑的士兵,用脚踢了踢三个尸体,翻起他们的身体检查了一下,然后,其中一个小跑着来到三枣木面前,大声说:“报告营长,行刑完毕,三个汉奸均已死亡!”
“好,任务完成,撤!”三枣木将手枪插回到自己的腰里。
已经瘫软在沙滩上的大凤,没有回头看自己已经死去的亲人,她的一双眼睛像毒蛇一样,射出极其仇恨的目光,盯着三枣木,直到他离开了沙滩,骑上马,带领他的士兵,飞快地向庄窝镇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