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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这年秋末,秋季反扫荡结束后不久,太行抗日根据边区政府就下达了不准再烧枣杠子酒的命令,告示一出,马头山区一片哗然,每一个烧锅坊掌柜都不由唉声叹气,全家老小一片哀嚎。

开始,绝大部分人还不相信,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儿,马头山每年冬天,可以不吃肉,甚至过年过于穷苦的人家可以不包饺子吃,但从来没有不烧枣杠子酒的。

有人说:“自古千年,马头山里冬天没有过不烧枣杠子酒的,皇帝老子都不会管老百姓这等闲事儿,今天,八路军的政府怎么会管得这么宽呢,烧不烧酒,与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打他们的鬼子,咱老百姓烧咱老百姓的酒,井水不犯河水的事啊,八路军不可能管这事,一定是有人在胡说八道,看吧,过不了几天,就能证实这是谣言。”

又有人说:“对呀,听老人们说,当年大清入关,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好端端的头发,必须编成一根大辫子,谁要敢不听,就得拉出去把头砍了,但也没有禁止咱山里烧枣杠子酒。皇帝老子倒了台后,无论是直隶本地的军阀,还是山西的阎老西、东北的张大帅,你打过来,我打过去的,但无论哪个大帅的军队统治咱们马头山地区,也都没有禁止过咱烧枣杠子酒。就是小日本来后,尽管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但也从未明令禁止过咱老姓烧枣杠子酒,所以,这几天吹来的这股边区政府要禁止烧枣杠子酒的风,一定是有人在造谣,要不就是闲得没事了,胡吣呢,不可能是真的。”

可是,另外一个人却说:“唉,俗话说,无风不起尘,也许是真的呢,共产党八路军的事,有时还真说不清,明明觉得习以为常的事,他们却偏偏说禁就给禁了,比如,禁止卖淫嫖娼,不就说禁就给禁了?有人纳三妻四妾,也不是被禁止了?还有,不准跳大神治病,不准给小妮缠足,不准赌博,不准放印子钱……哪一项开始时不令人觉得有些离奇,觉得不可能落实下去,结果呢,最后都按人家的执行了吧。谁敢不执行?不执行枪崩了你,你敢不听?”

“可……可烧枣杠子跟那些不同啊,烧枣杠子酒是咱山里千年万代流传下来的,怎么能说不让烧就不让烧了呢……”另一个人说。

“千年万代流传下来的事儿多着呢,刚才我说的赌博、放印子钱、逛窑子、给小妮缠足,哪一个不是千年万代流传下来的,如今哪一个没有被共产党和八路军给禁了?”

“那不让烧枣杠子酒了,过年喝什么?过年嘛,就是吃不上饺子,也不能不喝枣杠子酒啊,穷的买不起肉包不起饺子的人家,只要有半碗枣杠子酒,就是啃上一根咸菜棒,也是美滋滋的,不喝枣杠了酒,那年过得还是年吗?”

接着便有人附和道:“就是啊,总不能过年不让喝枣杠子酒呀,过年喝上一碗枣杠子,犯哪家王法了?看来,不让烧酒的事,终究是传言。”

“对呀对呀,不让喝枣杠子酒,咱山里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再说喝枣杠子酒嘛,总与赌博、嫖娼、放印子钱这类活动不同,喝酒嘛,又害不到别人什么事儿,既不属于超额剥削,又不属于败坏社会风气,对身体嘛,也没什么伤害,顶多就是喝高了哭笑叫骂一阵子,睡上一觉就百嘛事儿没有了,既不伤人,又不害已的,为什么要禁呢。”

于是,在一块儿议论这事的这一群村民,经过一番争论,似乎达成了一致:禁止烧枣杠子酒的消息纯粹是谣言,这个问题不值得争论,大家都放了心,该干嘛继续干嘛去了。

然而,几天之后,禁止烧枣杠子酒的传言就被证实了,首先是关于禁止烧酒的布告贴遍了每一个村,随后,各村的党组织每个村全体村民召开了大会,直接宣布了边区的这一命令。

禁止烧枣杠子酒的原因,根据布告上的内容和党组织在村民大会上的讲话,村民们很快就明白过来了。边区因为受到日伪军的扫荡和国民党反动派的封锁,处境越来越困难,恰好这两年严重的干旱,粮食歉收,有的地区甚至绝产,导致粮食供应更加雪上加霜。现在,太行军区的部队和各机关,只有依赖山里的红枣才能度过危机。在目前的形势下,如果还像往年那样,每个村的烧锅仍然消耗大量的红枣用于烧酒,势必使本就严重的粮食危问题更加严重。八路军吃不上饭,如何打鬼子?边区政府机关的工作人员饿着肚子,如何继续办公?唯一立竿见影的办法,就是停止烧枣杠子酒。

每个村的会上,上级在宣布禁止烧枣杠子酒的命令时,态度都极为严厉,如果哪个村的烧锅敢于违犯禁令,边区政府和军区将会对参与人严惩不贷,并要求各村的党团员,要起到模范带头作用,鼓励所有干部群众,发现有偷偷烧枣杠子酒的现象,要及时举报,举报者有奖,包庇者按同案犯论处。

开完会后,马头山地区各村烧枣杠子酒的掌柜们,顿时哭丧着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蔫蔫地回到了家,躺在家里的炕头上,沮丧得一言不发了。

然而,个别缸房,还是允许烧的,那就是老枣根的烧锅。

这事儿说起来就有些话长了,八路军来到马头山地区后的第二年,由于军区医院的酒精严重匮乏,无奈之下,已经在医院任护士的魏枣叶向院长提出,自家烧的枣杠子酒度数很高,能否用来代替医用酒精。无奈之下,医院只好同意了。从此之后,老枣根家的缸房就承担起了为八路军提供酒医用精的任务,因而,边区这次禁止烧酒,将老枣根的缸房排除在外了,并向群众做了解释说明,而且特别强调,老枣根烧出的酒,除了尾酒外,必须全部上交军区后勤部,严禁私自留作它用。

老枣根家的烧锅每年为八路军后勤部提供医用酒精的事,在整个马头山几乎人人知晓,尽管这样,还是难免有人说风凉话。

“唉,不管是什么时代,不管谁掌权,上边没人都不好办事啊,八路军说不搞国民党那一套,当官的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是人民公仆,我看也只是说句空白,他老枣根如果不是因为有个儿子在八路军里面当官,凭什么单单政府让他烧酒?我们家的烧锅烧出来的酒不是酒?有什么大的差别?”有的人说。

“人家不光是儿子在八路军里面当官,更主要是有个女婿是八路军后勤部里的头儿,是主管采购酒精这一声块儿的,老枣根的根子硬,主要还是硬在这个女婿身上。”又有一个人补充道。

“她女儿枣叶不是死了吗?据说女婿不久又新娶了一个,好像是国统区来的一位知识分子,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比枣叶这个村里长大的妮子强多了,那女婿还会把枣根这老丈人当回事儿?”有人说。

“枣叶是死了,可还有枣花儿呢。”有人压低声音,诡秘地笑了笑,说道。一群人顿时哄笑了起来。

“可别这样臭派人家,枣花嫁了个日本男人,这谁不知道!你这样乱嚼舌根子,当心遭天打雷劈!”其中有一个人说。

“什么呀!谁不知道枣花在结婚前与她姐夫杨继恩有一腿,枣叶枣花姐妹俩为了一个男人争得都快要动刀子了,后来还是老枣根担心家丑外扬,硬卡脖儿作出了决定,老家有两个闺女,有老大轮不到老二,于是做主把枣叶嫁给杨继恩。枣花就是因此心里窝了一口气,那年冬天,枣根家烧出第一窖酒时,她一下喝了三碗头鏊枣杠子酒,差点给喝死了……你说,双方这么深的感情,怎么会说断就断了呢,所以啊,我听说,枣花与她姐夫,一直有一腿,她姐刚死的那会儿,她心里可兴奋了,琢磨着又能实现自已多年的愿望了,结果了,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冒出了日本人来,说是什么反战同盟的,来帮助八路军抗战的,枣花突然嫁给了他。但她与她的姐夫杨继恩,一定还是藕断丝连的……所以嘛,看来枣花儿的面子上,这为边区政府提供酒精的好差事,当然就落到了枣花的爹魏枣根的烧锅上了……”

“他烧也是白烧,开会时干部们不是说了吗?高度酒全部上交八路军后勤部,不能留下自已喝,至于度数比较低的拉碴子酒,留下也没人稀罕,谁会买这样的酒!”

“话虽那么说,但烧酒时有谁成天看着他呢?他偷偷留下一些高度酒私藏起来,你能知道?即使你知道了,你看到了,你去报告,人家能信你?你还不是弄一屁股骚,里外不是人?老枣根还不恨死你?找个机会还不往死里整你,你当心吃他的枣木杠子啊,一杠子让你的袋开了瓢。”

“再说了,他还有个当土匪的二儿子,你要是惹恼了老枣根,让二枣木知道了,晚上下山把你一刀两断,看你还敢不敢向上级打小报告。”

“唉,咱要是能养枣根这么两个闺女,也嫁给八路军,或者能够与八路军的大官勾搭上,那该多好。”

“看,那是谁来了,还说!”有个人压低声音道。

“谁?”

“哎呀,是大枣木,快别说了,赶紧走吧。”

“散了,都散了……”

因为不让烧枣杠子酒了,各家的红枣没处打发,卖?即使是平妥的时代,山里的红枣都没处卖,何况是在这战火纷飞的动乱年代?自已吃?大旱的年头,山里的红枣就会大丰收,盖地一层,不要说是人,即使是牛、羊,赶着海世界吃,也是吃不完那么多枣的。

于是,马头山里人,便响应党与边区政府的号召,将房上晒干的红枣,或是冻得很脆的枣子,弄到碾子上碾烂,然后过箩,制作成枣面,然后交给政府。有毛驴的人家,便套上驴,代替人力拉碾。一时之间,马头山里各个村庄,石碾日夜不息,碾磙飞转,人喧驴叫,煞是热闹。

有的人便不解地同周围的人说:“这政府也是日怪,收这么多枣面子干什么呢?”

“干什么,大概是做炸弹用的吗?枣面子发粘,用水一搅和,一攥一捏,不就是一个手榴弹?”

“哈哈哈哈……”众人都笑了起来。

“每逢大旱年头,就开始闹饥荒,咱山里虽然粮食也不行,但好歹有这红枣,总不会饿死人,平原地区就不行了,部队搞不到足够的粮食,自然就只好打这红枣的主意了,听说部队也与咱们老百姓一样,学会了蒸枣面窝窝吃,也会乱枣面糊糊喝。”有人说。

“前两天,庄窝镇的集上,八路军有一个连队的司务长,按照一斤高粱或黍棒换三斤红枣比例,在换粮食,我亲眼看到的,说部队缺粮,只好用这种办法来添饱战士们的肚子。”

“那你为什么不让他来咱们枣林凹换呢,咱五斤换他一斤也行,咱枣林凹是马头山里头号枣窝子,今年红枣收成又好,枣子都成踹货了,只要能换回粮食,贱点咱都乐意,咱山里缺粮缺得紧呢。再说了,换成粮食,总比给边区票放心,有货不算穷嘛,如果是边区票,不知什么时候变毛了呢,再说带着到了外地买东西,很多地方不太乐意收。有人问有没有山里的烟土,说烟土他们抢着收,他妈的,我到哪里弄烟土,我不是日本鬼子,不是土匪二枣木,又不是郝老财。”有人哭笑不得地说。

“我说了,但人家说有军情,在集上换一些红枣就走,要急行军到岔头呢,说以后有机会了一定还会来。”

“评书上怎么说呢,兵马未到,粮草先行,军中有粮,军心不慌,这大旱的年景,到处缺粮,成千上万的八路军,还有那么多的后方机关,什么军医院、兵工厂、被服厂、报社、剧团……这么多人,都要吃饭才能活着啊,所以嘛,咱这红枣,现在成八路军的宝贝了,还能让你随便烧酒?”

“问题是他们吃枣面子,可把咱们苦了,要不咱们何苦冒着寒风,整天整夜地在推碾拉磨地碾枣面子呢,咱早窝在家里,烫一壶枣杠子酒,喝他妈个半醉,钻进咱的热被,晕晕乎乎地睡觉呢。”

“八路军行军打仗,哪里顾得上推碾磨枣面子,咱们赶紧干吧,将枣面子磨出来,交给边区政府,支援咱八路军打鬼子啊,闲话少说,赶紧干吧。”最后,村里一位党说。

永安县烧枣杠子酒的四大烧锅的老板,除了枣林凹的老枣根和槐树底岳家烧锅的岳掌柜,城关赵家烧锅的掌柜赵老大与沙河镇孟家烧锅的掌柜孟五烧锅,心里最是愤愤不平。

老枣根被批准可以继续烧酒,他自然无话可说,尽管明确规定,所烧的高度酒必须全部上交边区政府,但是,烧锅坊的营生没有断,该挣的钱还是能挣到的,八路军一直强调买卖公平,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怎么能让老百姓的烧锅白白忙活一个冬天呢,不管是给粮还是给钱,总不会白让忙活的。另外,就是喝酒方便啊,说是高度酒必须全部上交,但谁能每时每刻瞅着你呢。让人烧酒又不同于驴拉磨,总不会弄些套子,把在缸房干活的掌柜伙计们的嘴巴,像驴一样都给套起来;另外,整整烧一冬天酒,总是有机会多少窝藏点头鏊酒二鏊酒的,无论是藏到家里,还是埋到马头山的埝阶上,上级想搜出来,比登天都还难。当然,好酒不能窝藏太多,够自已喝就行了,窝藏太多了就不像样子了,容易露馅,也对不起党和边区政府对自已的信任,更无法面对在马路军当干部的儿子、女婿。

岳掌柜今年秋天突然病倒了,入冬后也没有好转的迹象,所以,对于边区政府突然禁止烧枣杠子酒的事,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暗暗高兴,他经常幸灾乐祸地想:“我患了病,迁延不愈,自然是无法烧酒了,想不到,边区一声令下,禁止整个马头山都不能烧酒,还总以为,自已不能烧,眼看着整个马头山里所有的烧锅都冒了烟,还不把我眼气死,还不将我急死,这回倒好了,大家都不许烧,这样我也就不用看着别人烧酒眼红了,哈哈哈,好消息啊,这是今年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老枣根的缸房点火后大约十来天,城关的赵掌柜与沙河镇的孟五烧锅,相约来到了枣林凹。两人尽管不是一代人,但却都是烧枣杠子酒的老手了,也都极迷恋烧酒这一营生,技痒难耐,边区政府今年不让烧酒了,简直要了他们的命,因而,他们来到枣林凹,即使过不了手瘾,过一过眼瘾也是好的。

此时,赵掌柜与孟五烧锅,现在已经成了正二八经的亲戚,什么亲戚呢,说起来让人难以置信,孟五烧锅娶了赵掌柜的三女儿,现在,赵掌柜是孟五烧锅的老丈人,孟五烧锅呢,自然是赵掌柜的乘龙快婿。当年,死活都看不上大枣木的那个是赵掌柜的大女儿,早已嫁给了县城的一个开餐馆的小掌柜,二女儿前嫁给了县城一个开绸缎庄的人家,只有三女儿还小,还没嫁人。那年冬天临近过年的时候,永安县四大烧锅聚会,三大烧锅的掌柜各自带着自已的儿女来枣林凹相亲,赵掌柜将枣花娶回来做自已儿媳的愿望落空了,但这一次,却为自已最小的女儿物色了一个对象,那就是沙河镇孟老烧锅最小的儿子孟五烧锅。

然而,当时赵掌柜的这个杏花才十五岁,还不到结婚年龄,共产党和八路军来了,提倡晚婚,规定到了十八岁才能结婚。赵掌柜呢,也视这个最小的闺女为掌上明珠,也想让女儿多守自已两年,让她再大一些再过门,结婚过早,生孩子时容易难产,有的还因此丢了性命,这样子的事,每个村里哪年没有过,爱女如命的赵掌柜可不想让女儿冒这样的险,女人生孩子,尤其头胎,相当于过一次鬼门关哪,可不是闹着玩的。

可是,那时的孟五烧锅却已经虚岁二十了,赵掌柜担心自已看上的后生被其他人抢走,于是第二年正月就托人提亲说媒。赵掌柜论家业,论名声,在县城也是能叫得响的,而且女儿杏花要相貌有相貌,要品性品性好,这种好事,对于孟家父子来说,如同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自然是一口应承了下来。但是,到了后来,听说过个二三年才能完婚,孟老烧锅有些不乐意了,想打退堂鼓,谁成想,儿子孟五烧锅偏偏就是看上了杏花,说愿意等,既然当儿子态度这样坚决,当爹的也就不好再反对了,毕竟赵家的家业很大,赵掌柜只有二来一个儿子,当娶亲时,赵掌柜一定会陪送不少东西的,再说了,现在政府也提倡晚婚——唉,这共产党真是吃河水的,什么事儿都管,连男女什么时候结婚都干涉。

唉,谁能想到,孩子们的婚事,这一拖就是三年多,本来两家说好了民国三十年冬天过门呢,谁能想到,孟五烧锅的爹孟老烧锅秋天死了——被日本鬼子给烧死了,根据山里的习俗,结婚的事,只好过了年才能办,因而,今年,也就是民国三十一年春天,孟五烧锅才与赵掌柜的女儿杏花圆了房。

现在,杏花已经怀孕六七个月了,估计年底就要生了,按说,孟五烧锅应该经常守在家里,留心照顾老婆才是,然而,对烧酒这一行当喜欢得要命的他,还是先到县城丈人家住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翁婿二人各骑一头毛驴,走了四五十里地,来到了枣林凹。

赵掌柜来老枣根家已经很多次了,所以径直来到他的家,家里却没有人,赵掌柜明白,那一定是在山里烧酒呢。这几年,由于鬼子扫荡,马头山里的每个村的缸房,都有两个烧酒的地方,一个是原来的位置,另一个就是在山里选择一个隐蔽的,不容易被鬼子发现地方,如果鬼子不来扫荡,就在原来的缸房烧,如果遇到鬼子扫荡频繁的年头,就搬到山里。这两年,鬼子扫荡频繁,再说了,老枣根烧的酒已经不再是普通的酒了,这是为八路军提供医用的酒精,属于军工产品了,非同小可,所以从一开始就搬到山里面烧了,以保证绝对的安全。

两个多小时后,两人来到马头山山顶阎王鼻子下面距离兵工厂不太远的烧酒地点,隔着老远,翁婿两人就闻到了浓郁的酒香,于是顾不得歇一口气儿,快步向烧锅坊走去。

“什么人,站住,举起手来!”山路旁边的荆子丛后面,突然一声叫喊,将两人吓了一大跳,不由停住了脚步。

就在这时,从荆丛后面跳出两位年轻民兵,一个端着一杆上了刺刀的步枪,另一个也端着一个步枪,不过没有上刺刀;两个民兵的刺刀和枪眼直直对着赵掌柜和孟五烧锅。

“什么人?说!是不是特务?”其中一个民兵喊道。

“我们……我们不是特务,我们来看……”

“你们来看什么?这里是军事要地,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县城烧枣杠子酒的赵掌柜。”

“我是沙河镇烧枣杠子酒的孟五烧锅。”

听说是烧枣杠子酒的,两个民兵审视了一番赵掌柜和孟五烧锅,态度似乎缓和了一些,枪口也不再直直地冲着他们两人了,其中一个民兵问:“那你们跑到山里来干什么?”

“我们想来看看枣林凹烧枣杠子酒的老师父魏枣根,知道老枣根吗?我与他是多年的老兄弟了,关系好得很。”赵掌柜说。

丙个民兵又相互对视一眼,然后冲荆丛后面喊道:“大哥,有人来找枣根大伯,说与枣根大伯是老兄弟。”

“好的,我出去看看。”不远处一个人回答道。不一会儿,一个粗壮汉子分拨开荆子丛,手握一把盒子炮,出现在了赵掌柜与孟五烧锅面前。

“大枣木,大侄子,我是你赵大叔啊!”一看到这个汉子,赵掌柜就惊喜地喊叫起来。

“哦,原来是赵大叔啊,这位是……哦,原来是沙河镇的孟五烧锅啊,您们怎么这时候突然来了,真是一点儿都想不到,赵大叔,你还好吧?”大枣木一边问候,一边扭头看了孟五烧锅一眼。

“这不是想你爹了,边区政府又不让烧酒,这大冬天的,闲得没事,就来看看你爹,听说马头山里,只有你家的烧锅让点火……”

“大叔是想来尝一尝我爹烧的枣杠子酒吧,来,跟我走吧,就在阎王鼻子下面的大埝阶上,保林,二山,你们两个继续在这儿好好守着,不能放任何可疑的人靠近兵工厂和烧锅坊。”大枣木一边说,一向迈步向里走去,突然又回过头,冲孟五烧锅说:“你也跟我来。”

三人来到烧锅坊时,新烧出来的一鏊酒正往出喷涌呢,赵掌柜与孟五烧锅像害了感冒一样,不断地吸着鼻子,拼命感受这新出来的枣杠子酒的浓烈的香气,同时,两人心中不由暗暗赞叹道:“好酒啊,真是好酒,比以前烧得酒还要好啊,这老枣根,真成了烧酒的神仙了,永安县的其他三大烧锅,却魏家的酒的差距,是越来越大了……”

看到老弟兄赵掌柜突然到了,老枣根也很吃了一惊,问道:“老兄弟,这是哪一阵风将你刮来了,真是想不到在这里遇到你,怎么?……”老枣根一边狐疑地问着,一边莫名其妙地瞅了孟五烧锅几眼。

“你看你,我们想来看看你不行啊,对了,这是我的女婿,娶了我三闺女,今年春天结的婚,世道不太平,相距又远,没能邀请老哥去喝酒,对不住了,我先赔个不是。”赵掌柜说。

“这是沙河镇孟老烧锅的儿子吧,娶了你家小妮?”老枣根似乎终于回过味来,问道。

“对,做我姑爷了,孩子又聪明又勤快 ,是个好后生,在烧酒方面,也算上一把好手,别看这么年轻!看来孟老烧锅调教有方啊!”

两位老人说话,孟五烧锅也不插言,只顾这儿瞅瞅,哪儿看看的,直到听丈人夸奖自己,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冲老枣根说:“枣根叔,我今年正月十六与杏花结的婚,还不到一年呢。”

“哦哦,是这样……真是没想到!快,喝点酒吧,这么远来了……”老枣根扫视了一番周围,将声音稍压低一些说,然后抓起一个小碗开始接酒。

赵掌柜也向周围扫视了一眼,接过魏枣根的小半碗酒,一仰脖,全部灌进了肚里,闭上眼睛,似乎品味了好长时间,才将眼睛睁开,赞叹道:“好酒!好酒!的确是好酒啊!”赵掌柜既有些羡慕,又颇有些嫉妒。

随后孟五烧锅也喝下枣根端的小半碗酒,然后睁大眼睛,这儿瞅瞅,那看看,随后问道:“枣根大叔,你这是全部用木炭烧,不再用木柴了。”

“嗯,全部用木炭,木炭比木柴更容易点着,火也更硬,酒气上来的也快,烧出来的酒品位更好。”老枣根说。

“这得用多少木炭啊,大老远地从山下担上来,可不是一件简直的事儿。”孟五烧锅一边说,眼睛仍然不停地搜索着。

“木炭一部分从山下挑上来,山上的疯枣树,伐了,就地也可以烧制成木炭,当然以从山下挑木炭上山为主,好在木炭是一种非常轻的东西,挑上来并不太吃力。”老枣根说。

“哦,也是……不过,水从哪来呢?不可能也从山下挑上来吧,那可就费老鼻子劲了,咱烧酒需要用比较多的水。”

“看你这后生,你不知道马头山主峰,阎王鼻子下面有个马刨泉?”老枣根指着阎王鼻子回答道。

“哦哦,怪不得大叔您今天这酒比以往的还要好,用木炭做为燃料,火的劲道大,用马刨泉作烧酒的水,肯定比胭脂河里的水纯净……怪不得呢!”孟五烧锅惊叹道。

老枣根笑了笑,不由夸赞道:“后生看来对烧酒很是在行,尽管岁数不大,你爹教导有方啊,比我们家大枣木有悟性,也比他更精明,他学烧酒是慢慢磨,一点巧劲儿都不会。”

“烧枣杠子酒,主要就是靠耐磨,依靠实在的品性,太用巧劲儿了可不好……”赵掌柜赶忙谦虚地说。

“兄弟你不用谦虚,寻了这么个乘龙快婿,闺女一定受不了罪,家里的光景一定过得非常旺,以后你也能跟着沾光。”老枣根说。

“我享福不享福的,放到二上,主要是闺女跟着他不受罪就行了,当老人的,图什么呢,一辈子还不都是为孩子们着想。”赵掌柜说。

“那是,那是,唉!……不说了,再尝半碗酒吧。”说着,老枣根又瞅了瞅周围。

赵掌柜也看了看周围,回答道:“不喝了,现在枣根大哥你是在为公家烧酒,不同以往了,咱不能没眼色,否则让大哥您作难,再歇一会儿我就同女婿回去了。”

“那……也好!一会儿在这儿随便吃顿饭,吃饱了再走,别着急。”老枣根说。

吃过饭,翁婿二人辞别老枣根,下了山,来到枣根家里,骑上驴,向家里返去。刚刚出了村,孟五烧锅便迫不及待地同丈人说:“爹,回去后,咱们也烧吧……”

赵掌柜严厉地瞪了女婿一眼,孟五烧锅赶紧止住了话头。

直到过了庄窝镇,上了菩萨岭,再看四周无人,孟五烧锅才又重新开启了原来的话题:“爹 ,咱偷偷地烧,也像老枣根这样,在山里烧,你也知道,这几年,为了防止日本人,我早已经在鹞子岭里建了一个简易的缸房,紧挨着通往鹞子河的一条山溪,既隐蔽,又有水,比老枣根当前的烧酒条件也不次……”

赵掌柜踌躇了一番,说:“你……我……”

“您就在大派山里烧啊,距离北沟河不远的山谷,同样是既有山又有水的地方,山高林密,既避开日本人万一来扫荡,又能躲避共产党和八路的搜查!他妈的,枣杠子酒都不让烧了,什么世道。日本人几次侵入沙河镇,也没禁止过烧酒,他妈的共产党却禁止了,他们让老百姓怎么着,老百姓就得怎么着,真是,吃着河水的?管得这样宽?”孟五烧锅很生气地说。

“唉,如果都不让烧,也就算了,偏偏让老枣根烧,这就有点气人了,说到底还不是他老枣根在八路军里面有人?为八路军提供酒精,谁提供不了?谁的酒又能比谁差到哪里去?永安县的四大烧锅,都是很有名堂的,一起竞争了几辈子,尽管他魏家缸房一直称老大,但咱们其他三家的酒也烧得热热闹闹。若论起谁家的生意更好,谁家更赚钱,他魏家肯定比不上我赵家,也不一定比得上你们孟家,甚至连岳家都不如呢,他魏家也就是有一个永安第一烧锅的虚名,他处在老山夹里,哪里如咱们在县城镇子上生意做得红火?……”

孟五烧锅瞅了丈人一眼,问道:“爹,那咱就这样咽下这口气?他魏枣根仗着有共产党和八路军的势力,独独他开火烧酒,咱们就这样冷下去?今年统一不让烧了,酒的价格肯定会高涨,尽管咱窖里还存着一些,但总不能只靠吃老本儿吧!老本儿吃完了呢?咱烧酒的人家,就得陈酒压着新酒,一年连着一年地在窖里压着,才能年年有陈酒卖,断一年都不行。再说了,看这苗头,不知哪一年才让烧呢,这样下去,咱们孟家和赵家烧锅,可就断了酒了,窖里断了酒,也不让烧新酒,咱孟家和赵家的招牌不就彻底完了么?”

赵掌柜沉默良久,终于说:“今晚你别回沙河镇,先回我家,再在我家住一晚,咱俩好好合计合计。”

孟五烧锅双眼一亮,说:“爹 ,那您的意思是同意偷着烧酒了。”

“回去再说,回去再说!赶紧走吧!”赵掌柜又严厉地瞪了女婿一眼,压低声音说。

第二天,回到沙河镇,孟五烧锅就张罗着烧枣杠子酒了。

偷着烧酒,谈何容易,首先就是不能用柴,必须用木炭,否则一点火,黑烟滚滚,二三十里外的人都能知道哪里开始烧枣杠子酒了。好在这个问题孟五烧锅已经有所准备,因为最近几年,为了防止鬼子扫荡时根据哪里冒烟找上门来,自家的缸房去年就开始使用木炭了,去年烧酒结束时,还剩余不少木炭,估计够个把月用的。当然缺口不是很小,那就每天乘一日三餐全镇人都在做饭的时候,在家里烧制木炭,做饭时家家都冒炊烟,只要小心一些,应该不会被发现吧,即使被发现了,自己就说是为了屋里烧炉子取暖用的。实在烧不够充足的木炭,那就能烧多少算多少 ,反正是偷着烧酒的,你还想同以往那样,海着劲地烧吗?唉,能烧多少算多少吧,只要能烧上个十瓮八瓮的,酒的年限断不了,以后卖酒时,每年都能续上就成……

三天之后,经过紧锣密鼓的准备,孟五烧锅就在鹞子岭里点火了。赵掌柜也暗暗赶来,为女婿帮忙。根据二人商量好的,烧酒时尽量少雇人,即使雇,也是雇家里人,或知己的亲戚,从而防止秘密外泄。两个约定好了,赵掌柜先来帮女婿烧一段时间,等孟五烧锅的木炭用尽,女婿再到城关镇,在派山里面,帮着丈人烧。

有丈人来帮着烧酒,孟五烧锅就腾出手里,将更多的精力放到了卖酒上。沙河镇是一个比县城还要繁华的大镇子,土地肥沃,人口众多,镇上经商的店铺比较多,人们生活相对富裕,本身就是枣杠子酒的一个比较大的市场, 另外,由于交通便利,酒的外销也比较方便。

今年不光马头山里,整个太行山区都禁止烧酒了,物以稀为贵,枣杠子酒的价格高涨,一些精明的外地买卖人,因为判断酒价可能还要大涨,便来到沙河镇,买了五烧锅很多酒,打算囤起来,等以后好卖个大价钱,所以五烧锅的酒卖得更是火爆,真可以说是大把大把地挣钱。到了后来,五烧锅在外售枣杠子酒时,对于大量囤货的有钱买卖人,五烧锅有时甚至收他们的烟土代替货款。

没有不透风的墙,孟五烧锅在鹞子岭里偷烧枣杠子酒的事,时间不太长就被人知道了。虽然采用木炭作为燃料,烧酒时不会冒多少烟,但酒的香味却会四处传播。尤其刮风天,酒味便传得很远,就是天王老子,就是玉皇大帝观世音菩萨也没办法阻止酒香随着空气传播呀。

看到孟五烧锅偷偷烧酒了,其他家里开着缸房的人能不眼红?况且今年的酒的价格远远高于往年,这岂不更令大家心里蠢蠢欲动?于是,大家闻风而动,也都不约而同地烧起酒来。

“孟五烧锅能烧,凭什么我们不能烧呢?”大家的心理都不平衡。

马头山地区是著名的枣窝子,哪个村没有一两个烧枣杠子酒的缸房?大家都烧起了枣杠子酒,而且不再特别掩饰了——其实也无法再掩饰,索性后来就半遮掩半公开地烧了起来。大家以为,不就是烧个枣杠子酒吗?冬天烧酒还不是天经地义的事?谁能管得住呢!共产党和八路军尽管贴出了告示,禁止人们烧酒,看来也是虎头蛇尾,或者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当年满清入了关,也没说不让烧酒,就是税收得重,只要将税交了就成,如果到外地卖酒,卡子上也要收捐,但你只要把他们向你要的钱都交了,他们也就不怎么管你了。到了民民时期,政府也主要是抽税,当然当差的也勒索一些酒喝,然后你爱怎么烧就怎么烧,你爱怎么卖就怎么卖。日本鬼子来了之后呢,就是没完没了地扫荡、杀人放火,但老百姓烧酒,他们却不怎么管,他们也不怎么爱喝枣杠子酒,他们喜欢的是洋酒或葡萄酒。日本兵闻一闻枣酒,便紧皱眉头,尝一口,有的“扑”地一声就吐了。山里人都说,日本兵喝马头山里的枣酒,就如同小猫喝烧酒,几口就醉,醉了就到处找“花姑娘”。他们最喜欢抢粮,老百姓家的牲畜见了也牵,猪羊也赶走,但不抢红枣,更不勒索当地的缸房给他们贡献枣杠子酒。枣杠子酒,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很神秘很陌生的东西,因而,对于中国人烧枣杠子酒,他们既不喜爱,也不干涉,更不会禁止

“日本人都不禁止的事,共产党更不会为了这个事与山里的老百姓们过不去吧,大家放心地烧吧,人家孟五烧锅早已经烧了好几窖了,已经卖给曲阳行唐等地的酒贩子好几瓮了,挣了大把的钱,大家还犹豫什么呢。俗话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他没根没绊儿的,烧了一个来月了,都没有被处罚,想必咱们烧也没多大的事。”永安县的很多烧酒的小作坊主都这样想着,一个个暗暗铆足了劲儿,都加快了烧酒的进程。

所有的木炭用光后,孟五烧锅便随着丈人来到了县城,然后来到赵掌柜的缸房,帮着丈人烧得起酒来。

赵掌柜与孟五烧锅做了几天准备,然后开始烧酒,然而,就在正式出酒的第三天,区里的民兵便奉命到大派山里面,搜索到赵掌柜的缸房所在地,将赵掌柜和孟五烧锅一起抓了起了,烧酒用的天盘也被没收,两人先是被押到一区的区公所,开始接受审问,自然免不了好一顿毒打,先是绑在区公所院子里的树上,用鞭子抽,后来打着不解气,吊到屋梁上,用胳膊粗的棒子打。

纵是铁打的汉子,也禁止不住这样打啊,不久,两人便开始不迭声地哭叫讨饶。

“为什么公然违反边区政府的命令?是不是与日伪早有勾结?是不是接受了他们的指令,蓄意破坏抗战?”一边打,干部们一边声色俱厉地问道。

“可不敢!我们只是规规矩矩的生意人,哪里敢破坏抗战,更没有与日伪勾结啊,我们冤枉啊!”两人一边哭喊一边为自已鸣冤叫屈。

“胡说,你们明知现在边区极端缺粮,却还带头烧酒,消耗红枣,使边区缺粮的形势更加严峻,不是蓄意搞破坏是什么?”干部骂道。

“可是,我们没有与日伪勾结,真的没有勾结……”两人都哭喊道。

“没有勾结?你说没有勾结就是没勾结?勾结了你也不承认啊,继续给我打,不打你们不会说实话!”干部大声命令道。

“我们真的没有勾结日伪军啊,日伪军在哪儿我们都不知道,我们怎么去勾结啊!”孟五烧锅哭喊道。

“你前段时间跑曲阳找那里的维持会了,有没有这么回事?另外,曲阳维持会也有人来找过你,你别不承认,我们有确切证据!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能瞒了谁?”干部问道。

“没有啊,有人诬告我啊……”孟大烧锅说。

“你还抵赖,给我继续打!”

“我是到曲阳卖过枣酒,也到那里拉过稻糠,但没有去找维持会,更没有勾结日本人;外地人来找我,是来买枣杠子酒的。”孟五烧锅申辩道。

“为什么要跑那么远去卖?当地不能卖吗?还不老实交代!”

“我弄到曲阳卖,是想卖个大价!不是为了勾结日本人。”

“不管你他妈的有没有勾结日伪军,不管你有没有当汉奸,单就你带头用红枣烧酒,就违反了边区政府的命令,就该枪毙你这个王八蛋!八路军战士在前线浴血抗战,吃不饱,穿不暖,你他妈的却在后方搞破坏,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打,往死里打,打死这两个搞破坏的分子。”

“我要举报,我没有带头,带头烧枣杠子酒的是老枣根,不是我,你们为什么不抓他?不抓起他来审问他,不往死里打他呢?”

“你不用管他,他烧的酒是提供给八路军医院作为酒精用的,不像你这样投机倒把,破坏边区的经济秩序,制造恐慌局面。”

“我爹就是被鬼子烧死的,我二哥当年拉响了手榴弹,与鬼子同归于尽,壮烈牺牲了,我大哥参加民兵也战死了,我三哥四哥也参加也八路军,至今音信全无,我们一家人,为了抗战,死的死,亡的亡,可是,就因为我烧了这么点枣杠子酒,卖了些钱,你们就这样毒打我,这样折磨么,还诬陷我勾结日伪军,你们这样做,会遭报应的,会天打雷劈的,老天爷啊!……”孟五烧锅哭天抢地地喊叫道。

“别说这么多,没有用!反正现在谁违反边区禁止烧枣杠子酒的命令,谁就是反革命,谁就是汉奸,谁就是破坏抗战!打你?折磨你?这还是轻的呢,小心点吧,你们有可能要吃枪子儿呢,到时候你就不这样叫唤了,还不吓得你拉到裤裆里。”干部冷笑着骂道。

“这位干部,听我一句话好不好,我愿意像老枣根一样,我们……我们把枣杠子酒烧出来后,也愿意提供给八路军后方医院作为酒精,我们也愿意为抗战出力。放了我和我这可怜的女婿吧,其实,他是个勤快的好后生,是一个一心想把家里的营生做好的烧酒人,我们哪里有什么坏心思,我们只是想烧些酒,卖了,换点儿钱,过年能为家里人扯几尺布,做身新衣服,再买几斤白面,几斤肉,把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好一些。我们真的不是想破坏抗战,我们都是规规矩矩的生意人,哪里有破坏抗战的心思,我们……快饶了我们吧,我们把家里的酒都献给边区政府!我们不过了!”年过六旬的的赵掌柜,吊在屋梁上,又挨了一顿木棒捶打,早已撑不住了,胸闷得气都快喘不过来了,虚汗直冒,于是便一味地讨饶。

“软了吧,支撑不住了吧,楞你是多么壮的好汉,我们都能让你跪地求饶,不过现在晚了,我们奉命要把你们解到县里,交给上级处理,实话告诉你们吧,这次是凶多吉少了,做好吃枪子儿的心理准备吧,谁让你们不把政府的命令当回儿事呢?敢于破坏抗战,目前这可是最大的犯罪啊,还想回家,还想让我们放了你们。告诉你们吧,即使枪毙了你们,你们窖里烧的酒也得全部没收,烧锅的家什也得全部上缴。”

正在说话间,只听一阵吵吵嚷嚷哭喊叫骂声由远而近,一群民兵押着一群人,也走进了一区区公所的院子,这群人穿得脏乎乎的,浑身上来散发着酒气,一看就知道,这也是永安县一区偷偷烧枣杠子酒的人,现在他们也都被抓了起来,五花大绑地被押解到了这里。

被关到屋里后,这群人也遭到好一阵毒打,一区区公所内顿时一阵阵鬼哭狼嚎,咒骂声、申诉声、哭喊、告饶声,不绝于耳,连院外的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天快黑的时候,翁婿二人才被从屋梁上放了下来,赵掌柜年老体衰,脚一着地儿,便瘫倒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缓过劲儿来。孟五烧锅则蹲在地上,抱着岳父的身体照看他。就在这时,两个民兵押着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年轻妇女进了一区区公所的院子。孟五烧锅一惊,问道:“杏花,你怎么也来了。”

“奉区里的命令,抄了你的家,然后把你老婆也送来了,让你们夫妻俩再见个面。”回答孟五烧锅的是二区的两个民兵,因为沙河镇属于二区,把杏花交代给一区的干部以后,这两个二区的民兵就转身走了出去,他们还要赶几十里夜路返回去呢。

看到丈夫身上被打的伤痕,又看了看旁边同样凄惨的爹,杏花不知道先与谁打招呼了,她顿时泪如泉涌,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擦了擦眼泪,说:“爹,老五,你们受苦了……他们,他们怎么把你们打成了这个样子啊!”

孟五烧锅才要说话,一个干部走了进来,抱着一个棉被,身边跟着两个背着枪的民兵。

看到这个棉被,孟五烧锅“忽”地站了起来,向棉被扑去,要去抢夺这个棉被。

两个民兵立即双手持枪,一步跨了上去,用枪将孟五烧锅逼退了,然后用枪口抵住他的脑袋,骂道:“再敢这样,现在就一枪崩了你!”

“你们崩了我吧,我不活了,多少年积攒的钱都被你们给抢了,我还怎么活,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孟五烧锅一屁股坐到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大哭了起来。

“唉,这是什么世道啊,唉!”蹲在旁边的岳父,也只有唉声叹气的份儿。

忽然,孟五烧锅猛地站了起来,冲到自已的老婆面前,指着她的鼻子大骂道:“我家多年积攒的这点钱,我都装在这套被絮里,让你好好保管着,你怎么就这么不记心,让人家给搜出来了呢?你这不顶事的娘们儿!俗话说,男人是笆子,女人是匣子,男人挣回的钱,交给女人保管,总觉得放心,想不到还是被人家搜出来了,你这娘们,你气死我了,你真把我坑死了……你真是个扫帚星!”孟五烧锅越骂越不解气,伸手打了老婆一个耳光,只听“啪”地一声,打得杏花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向地上倒去,幸好旁边的两个民兵,迅速出手将她扶住,才没有摔倒在地。

看到身怀六甲的宝贝女儿被女婿这样打,况且还当着自己的面,赵掌柜既感觉很没面子,又难受得心肝欲裂,不过他没有骂女婿,也没有安慰女儿,只是更加痛苦地哀叹着:“唉,老天爷啊,唉……”

这时,旁边的干部在两位民兵的帮助下,将被子拆开,把款项从被子的棉絮里全部清理出来,并在一个本子上认真进行登记。票子的种类五花八门,有边区票、法币、银元、袁大头,还有清代用的光绪通宝之类的制钱,最后,又搜出几块烟土。

“好啊,孟五烧锅,你居然私藏烟土,这可是毒品,边区政府严禁贩卖吸食毒品,你这次罪加一等!”

“其实这两块烟土,是外地购酒的商人从我家批了些酒,付给的购货款,我们可既不贩毒也不吸毒,真的,天地良心,我要说瞎话,天打五雷轰!“杏花尽管刚挨了丈夫的打,还是焦急地替丈夫辩解。

然而,孟五烧锅却搭拉着脑袋,没有回答干部的话,只是傻了一样,看着自家积攒了多年少的这些钱财,表情淡漠,好像这些钱与自已无关,好像这是别人家的似的。

清点登记完毕,干部宣告道:“孟五烧锅,违反边区政府禁令,私自烧枣酒,并有投机倒把行为,现没收其全部非法收入。”

这时,赵掌柜慢慢地说话了:“干部,我说一句话好不好?”

没等干部允许,他继续说道:“禁令下达后,我女婿满打满算烧了一个多月的酒,这一个月,他能有这么多非法收入吗?都被你们没上了,是不是不合乎政策?再说了,女婿违法了,被你们抓起来了,钱也都被你们没收了,缸房也被抄了,但我这身怀六甲的女儿靠什么生活,咱干什么事,也得讲天理吧,老天爷看着呢。”

这时,孟五烧锅也好像醒悟过来了似的,也赶紧说道:“ 我被你们抓起来了,要打要剐,随你们的便,只是,家里的财产你们不给我老婆留下点儿,让她怎么活呢,私自烧酒的事,是我决定干的,她是个妇道人家,一切都与她无关,再说了,你们看,她的肚子都这么大 了,过不了多久就要生了,老天爷啊,你们可怜可怜她吧……”

干部看了看孟五烧锅,又看了看女人隆起的肚子,把那些边区票又认真数了一遍,交给了杏花,说:“给你,共产党和八路军最讲革命的人道主义,这些钱你拿上,明天我们想办法送你回家,其他的钱,还有烟土,一律没收。”

无论是孟五烧锅、赵老板还是杏花,都不知说什么好,眼睁睁地看着积攒了几代的财产,十之八九被人家拿走了。然而,即使这样,按干部的意思,还要感谢他们讲革命的人道主义。但是,这些感谢的话,如何心甘情愿地说出来!只有赵老板,眼里含着泪,硬生生地从嘴里憋出了几个字:“感谢共产党,感谢政府!”然后,他转过脸,对女儿说:“杏花,这么远来了,就先不要回你们二区的家了,到娘家住一段时间,局势平妥一些了再说吧,在这儿有你娘照顾你,你嫂子也能陪陪你,回到你二区的沙河镇,你这个样子,你女婿又不在家,一个人孤零零的,我和你娘怎么放心,你要再有个一好二歹,让我们这当父母的怎么活!”

杏花望着爹和丈夫,问道:“爹,你和老五什么时候能被放回来啊?”说完,她把脸转向几位干部,乞求道:“烧了这么几天枣杠子酒,把家里的烧酒家什都抄了,酒被充公了,卖酒的钱也没收了,俺们以后一定听政府的话,再也不私自烧酒了,干部,现在就放俺爹和俺男人回家吧。”。

“这事我说了不算,我们奉命把他们押解到县里,由县里决定!”干部回答。

“你们想把我们押解到哪儿就随你们吧,不过,能不能找个牛车,把俺闺女拉到我家里去呢,我家距离这里不远,在城关镇北街,距这里不过几里地,求求各位干部了,现在越来越晚了,闺女重着身子,在这里过夜怎么行?”赵掌柜说。

孟五烧锅非常感激地看了看丈人,又低下了头。

“张二狗,王大顺,用一辆牛车,把这位妇女送到城关赵掌柜家,将这一床棉被铺到车上,防止人着了凉。”一位干部命令道,看得出,他应该是这里最大的官,这样的事,他能做主。

“是!”两个民兵应声而至,一边一个,扶住杏花的胳膊,就要向外走去。

孟五烧锅与赵掌柜感激地看了干部一眼。

“稍等!”干部突然又喊道。

两个民兵与杏花又停下了步子,掉过了头。

干部的语气放得和缓了一些,冲孟五烧锅说:“你还有什么话要与你女人说?”

听到干部这样说,顿时,无论孟五烧锅、赵掌柜还是杏花,身子不由一激灵,每个人都说不出话来了,稍过片刻,女人“哇”地哭了起来,她挣扎着一边向干部走近一些,一边问道:“干部,你们打算要把他怎么样啊?他可是一个好人啊,只是偷偷地烧了几天酒,你们把他抓起来,把他关起来,还打他,还要打算怎么样呢?他每天勤勤恳恳地干活,安安分分做买卖,不乱花一分钱,一心只想把家业挣得大一些,他可是什么害人的心都没有啊,他什么人都不害,只知道做营生……你们,你们可不要……”话说到这里,女人伸出双手捂住了嘴巴。

……

“带走,赶紧带走!”女人的哭闹,使这位干部顿时有些焦躁,便不再让孟五烧锅说什么,立即下令,让两个民兵将杏花带走了。

几天后,县政府门口贴出了告示,孟五烧锅被枪毙,消息传到城关镇北街,急火攻心的杏花早产了,不过万幸的事,母子还算平安。

第二年清明,杏花背着孩子来给丈夫上坟的时候,孩子已经能够呀呀学语,含含糊糊地叫娘,然而孩子的爹,却已经在长眠在鹞子岭里的一个枣树埝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