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快过完了,老天爷仍未下过一滴雨,这样酷旱的年头,山里的庄稼根本没有任何希望了。马头山里的谷子,根本就没能播种,山上的荆子丛都蔫得伏在地上,花都没有开多少。总之,除了红枣,还有遍布山岭的酸枣,山里的庄稼是一点都指望不上了。
枣树的叶子被旱得蜷曲着,颜色也不再是往年的鲜绿,而是变得干涩,还带有铁锈般的赤红色。但是,夏天刚过,麦粒大小的枣子就迅速膨大了起来,外形也由圆锥形变成了了不太规则的圆柱状;不久,枣子的颜色也由翠绿逐渐泛白,个头儿也迅速变粗,圆鼓鼓的,如一个个正在茁壮成长的婴儿一样水灵灵胖嘟嘟的,透着无限的生机,使人看到就不由地想摸一摸。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谁能相信,大旱三年的马头山里,能生长出如此充满水气儿的青枣呢?此时,不断有枣子落到树下,但看树上,枣子却分明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每一个树枝,枣子结得如同蒜辫子一样。处暑过后,枣枝就被越来越重的枣子压得沉沉下垂,很多地树枝干脆爬到了地上,如同亲吻着养育它们的大地。这时,如果到枣林中转一转,断不了能看到被压折的枣枝。枣枝一断,枣树的叶子便立即萎缩了,蔫蔫地耷拉着,枣子也随即失去了鲜活饱满的光泽,表皮变皱,个头儿严重回缩,用手一捏,感觉软蹋蹋的。
大山离不开枣树,山离开了枣树,光秃秃的山就变得了无生机;枣树也离不开大山,树枣离开了大山,也就立即失去了活力,很快就成了枯枝败叶。
处暑过后不久的一天下午,忽然北边天空出现一片灰白色的浓云,一眼望不到边,正在胭脂河边庄稼地里锄草的人们相互问道:“您看北边马头山上像是下了猛雨?”
另一个人看了看,说:“不是下雨,像是刮灰风!”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到一种异常聒噪的“唰唰、唧唧”声,顿时整个河谷阳光黯然失色,狂风般的蝗虫飞到了人们身边。大家又急又怕,一齐说:“过蚂蚱哩,快打!”打了一阵,无济于事,只好无可奈何地看着蝗虫肆虐地毁坏庄稼,不消一碗饭的工夫,整个河道,别说庄稼,就是野草也被啃了个精光,只留下光秃秃的沙滩。
“这日子可真没法过了,真个马头山胭脂河地区,就河道两边这么一点粮食,原来怕被鬼子抢了,可是鬼子还没来,蚂蚱却来了,将这仅有的一点粮食吃了个干干净净,连一片草叶都没给剩下,老天爷啊,你害人害得好惨啊!”胭脂河两岸的人们都哭成了一片。
这时,从河两岸的一些村里传来了一些消息,哪一家的孩子被蚂蚱咬伤了,哪一家的孩子被蚂蚱吃了,几乎每一个村里都传出了这样的消息。
“蚂蚱吃人了!”
胭脂河两岸的老人们,也曾经听祖辈提到过蚂蚱吃人的传说,但是总没见到过,现在却成了活生生的现实,恐惧感很快就在胭脂一带弥漫开了。
“蚂蚱都吃人了,那马头山里的枣子一定也保不住,枣叶也得被吃光,枣子还能指望得上?马头山里的枣子没有了,人可就真活不下去了!”
“准备要饭吧,再在村里待下去,只能坐以待毙了!”村里的老人们商议起来,准备去逃荒。马头山胭脂河一带,尽管在灾荒年头有红枣可作依靠,但是,难免能碰上枣树的小年,或者涝灾——枣树不怕旱,但如果发生严重涝灾时,却能使红枣绝收——这时,马头山与胭脂河一带的人,就只能逃荒了。
这时,有新的消息又很快传遍了胭脂河两岸的村庄:尽管经过这么严重的蝗灾,可是,马头山里的枣树却安然无恙。
“太不可思议了,蚂蚱怎么就偏偏不吃枣叶呢,连刚刚结的青枣都不吃?这次过蚂蚱,可是从马头山的方向过来的,那里的枣树怎么就没受到一点损失?”每一个人心里都这么想。
蝗灾发生后,几天以来,胭脂河两岸村庄里的很多人,纷纷跑到马头山里,看蝗灾过后安然无恙的枣树林,如果不是亲自看一看,没人相信这居然是事实。大家来到枣林凹,围住老枣根,问为什么蚂蚱什么都吃,甚至连山上的茅草都吃,却独独不吃枣树叶,更不吃枣子。
这个问题,近来不知有多少人问过自己了,老枣根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其实,他也不明白这是什么原因,马头山山高?蝗虫飞不上去?可是,他本人是亲眼看到蝗虫从马头山的北面,翻越山顶,最后沿着马头山的山坡直冲而下来到胭脂河边的。然而,它们对马头山的枣树好像根本没有看到似的,就直冲到胭脂河河床上的庄稼地去了。老枣根被问烦了,就冲问他的人说:“为什么,应该是枣神爷和护枣娘娘在保佑吧,否则蚂蚱怎么就不吃枣?”
“枣神爷还真灵验?”有的人半信半疑地问道。
“亏了枣神爷与护枣娘娘的保佑,否则,咱们这一带的人可就遭了大灾了,年头这么差,庄稼都被旱死了,要饭都不知道去哪里要啊!……这下好了,马头山里的红枣保住了,就不会饿死人,是吧枣根大叔?……”
“大家再坚持一阵,等秋天一到,马头山里的红枣熟了,大家都到山里来,看这景况,今年红枣真不知道有多海呢!咱还怕挨饿,还用逃荒?”老枣根说。
马头山的秋天又如期而至。
最近这几年,每当到了秋天,鬼子都要到太行山里来扫荡,今年也不例外,临近中秋节的时候,华北驻屯军司令田中龟次郎中将,亲自带领最精锐的部队,兵分十路,直向太行山区扑来。田中打算通过这一次扫荡,一定将八路军太行军区彻底消灭掉,永绝日军在这一带的后患。
田中中将进入永安县的当天,潜伏在这里的老牌特务白剑秋立即来见自己的主子了。
田中见到白剑秋,就张开双臂,紧走几步,来到白剑秋面前,将他紧紧拥抱住了。白剑秋受宠若惊,激动地眼泪都流出来了,从衣兜里掏出手绢,反复地擦起眼睛来。田中中将礼贤下士果然名不虚传,在中国文化人面前,田中表现得简直就是一个谦谦君子。
“中国有句古话,‘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一眨眼间,咱们有近一年时间不见了吧,白先生别来无恙吧!”田中中将拉着白剑秋的手,让他坐到一个椅子上,一边亲切地问道。
“托您的福,我非常好,承蒙先生关心,学生荣幸之至!”白剑秋赶忙又站了起来,深深鞠了一个躬,肃然回答道。
“坐下!坐下慢慢说,这两年你为皇军司令部提供了很多调查报告,很有价值啊,希望你能够再接再厉,继续为中日友好,为大东亚共荣做出贡献。”
“那是,那是,这是最新的一份调查报告,可能对皇军今年秋天的军事行动有一定帮助,请您审阅。”
田中仔细地翻看了一会儿,笑容逐渐浮上了他的脸,连嘴唇上的小胡子也翘了起来。
“还有比这更重要的情报呢,报告上没有,怕写上去让参谋部的军人们看了笑话,他们一定认为我说的是无稽之谈……”白剑秋说。
“有比报告上更重要的内容?哪您快说说,我洗耳恭听!”田中中将谦和地说。
白剑秋看到田中中将对他一味地尊重,一时竟有些忘乎所以起来,洋洋自得地说:“就是派出十万精兵,也不能把八路军太行山根据地彻底征服。这样吧,田中先生,咱们晚上一起吃个饭,我带来了一葫芦上好的枣杠子酒,您让您的厨师作几道日本料理,就咱们两个人,一边吃一边谈,我会将如何征服马头山八路军的妙计告诉您……”
“八嘎!——”白剑秋的话还未说完,田中不由勃然大怒,刚才还满面笑容的脸顿时变得杀气腾腾。他抽出军刀,用刀尖指着白剑秋的鼻子,大声叫骂道:“你真他妈是一头猪,一头中国的猪,就知道吃喝,几天不吃饭了?快饿死了吗?眼下军事上的压力越来越大,你他妈地还在讲究吃喝,简直狗彘不如!你知道你们中国为什么会亡国吗,就是因为你们中国人只知道吃喝。我们大日本皇军的战士,一顿只吃一碗米饭,而皇协军一顿能吃三大碗,外加五六个馍。我就不明白,你们中国人怎么那么能吃,可战斗力却弱得很,平时训练拼刺刀,三五个皇协军也招架不住一个皇军战士,实战中更是不堪一击,与八路军打起仗来只知道逃跑,他妈的连土八路都怕……你们中国人亡国,就是因为好吃懒做……”一时间,田中中将把白剑秋骂了个狗血喷头。白剑秋不知道刚才还笑容满面的田中为何发这么大的火,只好恭恭敬敬地站着,一边鞠躬一边向田中说道:“哈依,将军英明,将军教训的极是……”
终于骂完了,田中忽然想起了白剑秋说有重要的情报向自己口头汇报,于是又换上一幅和颜悦色的表情,问道:“白先生,很对不起,您也知道,我脾气急躁,我向你道歉,请先生不要挂在心上,你说吧,有什么重要情报?”
看到主子的脸色又由阴转晴,白剑秋不由咧开嘴笑了,说:“将军。请附耳过来……”
田中侧过头,白剑秋赶紧凑上来,几乎是咬着田中中将的耳朵,悄悄地同他说了起来。
田中中将听了几句,显出很不以为然的表情。白剑秋看了看田中中将,继续解释起来,声音压得更低了,过了一会儿,田中脸上堆满了满意而又奸诈的微笑,他一边听,一边深深地点着头。
三天后,田中中将带领十万大军,在太行山区,开始了侵华以来的最为残酷的扫荡,所有之处,杀光烧光抢光,所有的住房都被付之一炬,所有的财产都要被抢走,所有的人都杀光。
田中亲自带领五万最精锐的部队,直扑马头山而来,除了打算一举铲除长期隐藏在这里的八路军司令部,他还要将自己的侄子抓住,押回日本,令他剖腹自杀,向天皇谢罪。
八路军司令部很快就得到了鬼子前来扫荡的情报,考虑到这次扫荡规模空前,在司令部的党委会上,作出了将主力部队转移到外线去,然后再寻机歼敌的决定。主力部队留在马头山,地域过于狭窄,很可能会成为鬼子优势火力的活靶子,被鬼子一举全歼。最后,大家一致坚决要求司令员带领司令部,先一步撤出马头山,以确保首长的安全。
司令员面色严峻地站了起来,缓缓地说:“我不能离开马头山。主力部队转移出去,司令部也一块儿走的话,鬼子就会尾随而去,主力部队必然承受太大压力,还要保护司令部机关人员,行动不便,如何寻机歼敌?只要我带领司令部机关留在马头山,就能将前来扫荡的一半以上的鬼子紧紧吸引到马头山里来,这样才能减轻各战区的压力,各战区各部队才能机动灵活地歼灭敌人。总之一句话,我誓死不离开马头山!”司令员态度决绝,不容置疑。
“我不同意,司令员,这样太危险了,您不是普通人,您是太行军区的司令员,您的安危关系到整个太行军区,您不能意气行事……”其他干部一齐反对。
“什么?我不是普通人?我三头六臂?还是长着三只眼?乱弹琴!我正是考虑到了整个军区的安危,也考虑到了我本人的安全,才决定留下来的。只有我留在这里,将敌人吸引住,其他战区和八路军主力部队才能避免被鬼子包围,才能够更加轻松地消灭敌人,只有将敌人消灭了,我才能更安全。再说,马头山十八个山峁,哪里不能藏身,去年,饭田雄一偷袭枣林凹,老枣根将我藏在酒窖里,我不是也安然躲过鬼子的搜查了?马头山这么大,又有群众保护我,你们有什么担心的呢?……”
看司令员说得非常有道理,大家也只好同意了他的决定。
“您的话虽说也有道理,但是,为了以防万一,要给您留下一个加强团的部队,与敌人遭遇了,起码有一定实力应付!”参谋长说。
“有一个警卫连就可以了,马头山地区,每一个村的民兵和游击队都发展得越来越壮大了,有什么问题,他们能够应付!”
“如果您不留下一个团,我们坚决不同意您留在这里,军区党委会是不会同意您的决定的,您不要犯自由主义错误!”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司令员终于同意了大家的决定,由三枣木率领他的独立团,再将特务营和手枪连也编进去,还将其他部队的几挺重机枪留给他们,组成了一个加强团,在司令员的亲自带领下,坚持在马头山区反扫荡。
田中中将带领鬼子大队人马进入枣林凹的这一天,正好是中秋节,枣林凹的村民们,尽管已经得到鬼子快要来到的消息了,但是,他们仍然不愿离开家,中秋节对于中国人来说,是除了春节以外最重要的节日,这一天,出门在外的人也要尽可能赶回来,同家里人一起过了个团团圆圆的节日。
每逢中秋节,马头山胭脂河一带的人家,家家户户都要包顿饺子,一家人围在一起饱饱地吃上一顿。条件好的人家会到镇上的肉铺割一、二斤羊肉,再将大葱剁了,包羊肉萝卜馅的饺子吃。枣林凹的郝老财,是村里最富的人家,家里又养着一大群羊,每年中秋,都要杀几只,大部分拿到镇上去卖,家里留下五六斤,都剁成馅包了饺子,不但自己家里人吃,就是给他家扛长工的,也都羊肉饺子管饱。此时马头山里的羊又肥又胖,肉味异常鲜美,这样的羊肉包出来的饺子,用牙一咬,满口流油,饱饱地吃上这样一顿饺子,那可是比吃一顿王母娘娘蟠桃宴的山珍海味还要令人难以忘怀。
条件中等的人家,舍不得买羊肉,就用家里的腌猪肉做馅子,吃上一顿猪肉大葱馅的饺子,也是很稀罕的美食。
条件比较差的人家,也要从山里摘回两个嫩北瓜,礤成丝,再剁成馅,加入大葱,用花椒籽油拌了,做一顿以北瓜为主的素馅饺子。这样的饺子虽说味道比较淡,花椒籽油又麻又涩,但好歹也是饺子啊,对山里最穷苦的农民来说,也算是差强人意。
近几年,鬼子年年进山扫荡,中秋节,这个中国人阖家团圆的日子,偏偏是鬼子扫荡最频繁最残酷的时期,马头山里的百姓们就没有安生地过过一个中秋节。但是,即使这样,马头山里的人,也总有人冒着危险,争取在家里包一顿饺子吃的。山里虽然有的是红枣,但红枣毕竟不能代替饺子啊,整整一年,除了大年初一,就只能在八月十五吃这么一顿饺子了,人活着图个什么?还不是为了个吃?
“狗日的小鬼子,连一顿饺子都不让咱老百姓安安生生地吃!”每逢中秋节前后,被鬼子慌里慌张地撵进山里的时候,马头山里的人总会这样骂道。
今年中秋节,枣林凹人尽管知道鬼子已经翻过菩萨岭,进入胭脂河边的庄窝镇了,而且他们已经得到通知,这次鬼子进山扫荡比以往更加残酷,这不,八路军的主力部队,前两天就已经悄没声地撤走了,如果不是大兵压境,他们是不会突然离开的,但是,即便如此,大部分山里人仍然待在村里不愿走,他们想在家里过了中秋节,吃了这顿饺子再往山里撤。
抗战已经打了六年,老百姓也逐渐习惯了战争与死亡,不像抗战刚开始那两年,一听到枪响地没命地向山里乱窜,四处东躲西藏。现在,他们已经逐渐将战争看作是生活中的常态了,对于战争的敏感已经大大减弱,恐惧感也变得越来越轻。战争刚爆发的时候,如果敌机来了,只要听到飞机的马达声,村民们就吓得乱藏乱钻,但往往是顾头不顾尾;现在呢,即使敌机贴着地面一边飞一边扫射,村民们都能一边观察,一边向反方向跑,即使发现有人被炸死炸伤了,除了死者家属外,其他人也觉得很平常,战争还能不死人?被炸死本来就是很正常的事。再说,鬼子的飞机不来轰炸村里就不死人了?鬼子不扫荡就不死人了?病死的累死的老死的或者是被山里的野兽咬死的被土匪打死的,碰上荒年还会有人饿死,有生就有死,生老病死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没有战争,村里的每一个人,无论是八九十的老人,还是刚出生的孩子,早晚也得死光光,死人有什么奇怪的!
直到鬼子进了村口,警惕性比较高的大枣木,带领两个队员,打算到村口查岗,突然看到村口方向出现了一群穿着黄呢子装的军人。
“鬼子进村了!”他不由惊叫一声。
一霎时,他惊呆了,马上意识到,在村口站岗的民兵不是被鬼子冷不丁干掉了,就是偷偷回村吃饺子去了。
大枣木暗暗叫苦不迭。“打了这么多年游击,自己居然还在犯这样的错误,真是不可原谅……”此时,挨家挨户地通知已经不可能,情急之下,他向鬼子群里放了一枪。
这一枪给村民报了信,鬼子也知道他们的偷袭已经暴露,于是不再隐藏自己诡秘的行踪,“哇哇”乱叫着向村内冲去。
大枣木带领两个游击队员,利用村里的房屋、树木或石头作掩护,边向敌人射击,一边后撤,经过几年战火的锤炼,大枣木的游击战术已经炉火纯青,能够巧妙地利用地形作掩护,有效地消灭敌人,保护自己。
从第一声枪响,每一个村民都知道是鬼子突袭进村了,危险就在眼前,村民们再也不可能安心吃饺子了,毕竟生命比吃一顿饺子重要得多。可是,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实在非常舍不得丢掉刚刚从锅里捞出来的热气腾腾的饺子,还没吃几个呢,就被可恶的鬼子搅了,遭天杀的鬼子啊,你让人们安安生生地吃了这顿饺子再来不好么?看看正冒着香味的饺子,胆子小的猛地向嘴里塞几个,撒腿就向山里跑去,胆子大的找来一个笼布,将碗里的饺子倒上去,胡乱地包了一下,提起来向山里跑去。
大家刚刚离开村,鬼子就进了村民的家。各家各户,有的饺子刚出锅不久,还冒着热气;有的还在锅里煮着,灶膛内的麻桔杆刚刚烧光,但热气还足得很,锅内的水仍然在沸腾着,饺子随着沸水上下翻滚。
鬼子看到这一切,并没有停下来吃村民剩下的饺子,而是抡起枪托或搬起石头,乒乒乓乓地乱砸一气。好端端的饺子,不一会儿就被弄得满地都是,皮裂开了,馅子都出来了,烂糊糊地完全不成样子;有的直接从砸碎的锅里落到了灶膛的灰里,洁白的饺子都变成了灰黑色。砸完后,再一把火将房子点燃了,倾刻间,家家户户浓烟滚滚,不一会儿,剧烈的火焰腾空而起,整个村庄成为一片火海。
已经逃到马头山半山腰的人回头向村里望去,看到村里起火了,知道鬼子开始烧房子了,看到这一情景,小孩子不懂事,有的还当红火热闹看,大人可就快要急死了,一个个焦急地观察着,从起火的位置判断是不是自己家的房子着火了,尤其是刚盖过房子不久的人家,更是急得大哭。村里的民兵班长栓柱子,就是今年春天新盖的房,为了盖这几间房,家里拉了不少饥荒,栓柱子的爹累得吐了几次血,房子盖好不久,栓柱子爹还没住过几天就病死了。栓柱子看到山下自己家的房子的位置腾空而起的烟火,知道自己家的房没救了,他不由地蹲在地上,双手抱住脑袋,“吼吼”地大哭了起来。一个大男人,不是因为伤心透了,是不可能发出这样的哭声的,全村的男女老少,因为栓柱子这一起头,都大哭了起来。这时,连三五岁的孩子也从大人的哭声中感受到村里发生了特别悲惨的大事,不再觉得村里的火好玩,也都随着大人一起哇哇地大哭了起来。
当村民们逃离村庄的时候,有一个人并没有随同大家一起上山,这个人就是给郝老财家放羊的老完蛋。
老完蛋一顿能吃一大锅排羊肉馅饺子,这在整个马头山来说,也是旗杆上挂喇叭,名声在外了,与老枣根的酒量一样,那名气是响当当的。当然,老枣根能喝枣杠子酒的风头,前几年就被女儿枣花一口气喝了三大碗头鏊酒给压下去了,可是,论到能吃,在整个马头山,还没有人能同老完蛋相比。当然,老完蛋最爱吃的还是羊肉饺子,每年中秋节,特别讲仁义的郝财主都放开让老完蛋吃个饱,家里的三百只羊,都是由他放的,一年总得让他饱饱地吃顿羊肉饺子吧。每年,掌握着厨房事务的郝老财的老婆,总是在别人都开始吃起来后,给他单独煮饺子,每次不多不少,都是整整一大锅排。
每年中秋节,当饺子在郝老财家煮出来后,他就用一个盔子将饺子端回到牲口棚旁边自己睡觉的草料屋,关上门,一个人慢慢的地吃。这是老完蛋的一个特点,在东家屋里吃饭不自在,牲口棚是他的一亩三分地儿,只有回到草料屋,他才能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吃,平时吃饭还好一些,饼子疙瘩的没什么讲究,但是,吃这种和东家一样好的饭时,当着大家的面,他是放不开的!
老完蛋吃饺子只在牲口棚里吃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原因,他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娘,这是枣林凹村年纪最大的老人。俗话说,老换小,人老了,性格就逐渐地变了,慢慢地成了老小孩儿了,她知道八月十五儿子在东家家里吃饺子,自己也馋。老完蛋尽管是个粗人,可也算得上一个孝子,俗话说,光棍小子,孝顺老子,这话一点不假。尽管老完蛋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但是,最结记老娘的还是这个打了半辈子光棍的儿子,所以每年中秋节,老完蛋在牲口棚里吃饺子时,总忘不了给老母亲暗暗留下一些,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给母亲送回去,让老母亲也解一解馋。
今年中秋节也是如此,等别人快要吃完了,为他煮的饺子才出锅。他将这满满一盔子饺子端回到牲口棚里,牲口棚里放着一个黑瓷大碗,他打算先拨出一碗给母亲留下,其余的自己慢慢吃!可是,当他一迈进牲口棚边的草料屋,发现他的草铺上坐着一个人,一看,原来是娘来了。他慌忙叫一声:“娘,您怎么来了,看,刚出锅的羊肉馅饺子端回来了,正好您来了,赶紧趁热吃吧!”
“娘想吃羊肉饺子,也想像东家一样,养上一群羊,过八月十五的时候杀上一只,把羊杂炒了,羊肉剁成馅子包饺子,一家人好好吃一顿。可是,你爹早早就死了,你自小就给东家放羊,娘想了一辈子,愿望也没能实现,每年八月十五,只能吃你偷偷送回来的……今天,娘在家等不及了,来你这里看一看饺子熟了没有……三儿,你不想让娘吃饺子了吗?你嫌弃你娘了吗?……”已经老糊涂了的老完蛋娘,现在心里想的只剩下吃了。
“娘,您怎么尽瞎说?谁嫌弃您了?谁不让您吃了?这不给您端回来了吗?这么多的饺子,还不够您吃个饱?”老完蛋一边说着,一边把这一盔子饺子放到娘面前,递给娘一双筷子;然后倒了满满一碗酒,自个儿也坐下来,喝一口酒,就开始吃起来。
然而,第一个饺子才放入嘴里,村口就响起了枪声。
“鬼子偷袭村子来了,赶紧跑吧!——”不远的地方,郝老财大声喊道,一边喊一边离开家,向村后的山里跑去。
老完蛋丧气极了,这么一盔子饺子,没有半个小时怎么能吃得完?可是鬼子已经进村了,用不了几分钟,整个村子就会被鬼子搅个底翻天,这顿饺子吃不成了,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像其他人一样逃命,可是,好端端的一盔子冒着香气的羊肉馅饺子,不吃怎么让人舍得下?端着盔子跑到山里吃?那怎么可能?山路难走,鬼子在后面追,端着这么一盔子饺子,跑不了几步就会摔跟头的,顾命还是顾吃,是必须做出一个选择了。这个问题不难得出答案,命没了,吃饺子还有什么用?于是,他大声地同娘说:“娘,鬼子来了,别吃了,赶紧跑吧,我背你!”一边说,他一边扔掉筷子,胡乱地用手抓起几个饺子向口里塞。
一听说不让吃饺子了,老太太双手紧紧抓住盔子,大骂道:“老三,好你个没良心的,你爹死得早,我一把屎一把尿地将你们弟兄几个拉扯大,我容易吗?这么多饺子,你不让我吃,你还有没有良心……”
老完蛋叹了口气,知道同娘解释也没用,于是,他转过身,大声命令道:“娘,赶紧趴到我背上,我背你上山,鬼子已经进了村,再待下去,咱们就没命了!”
老太太仍然紧紧抓住盔子,带着哭腔说:“娘不走,娘一辈子都没有饱饱地吃过一顿饺子,现在饺子这么多,你凭什么不让娘吃了?鬼子来了,我不怕,饱饱地吃上一顿羊肉饺子,就是死了,娘也心甘情愿!要走你走,反正娘是不走!娘今天就想饱饱地吃上一顿羊肉饺子……”
母子两个拉扯了一会儿,村里的枪声越发激烈了起来,老完蛋知道再不走可就真没命了。鬼子抓到自己这样的壮年男子,那是非杀不可的,可是娘呢,娘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即使被鬼子抓住,谅他们也不会把她怎么样吧,再说,背上娘向山上跑,还能跑得快?很可能两个人都得被鬼子打死。想到这里,老完蛋不再与娘争执,转身出了门,顺手将门锁了,这样,鬼子看到一个被锁的草料棚,也许不知道里面有人,就不会进去搜查了吧,那样的话,娘就安全了。
老完蛋离开牲口棚,一眼就发现有两个鬼子,端着上了明晃晃刺刀的步枪,在搜索着什么,就在这时,鬼子也发现了他,他们一边哇哇地叫着,一边向他追来。老完蛋拼命地向山里的方向跑去。这时,鬼子开枪了,老完蛋不愧放了半辈子羊,他猛一闪身,躲到一个碾子后面,然后从地上捡起两块石头,“嗖——”地一声向正在向他瞄准的一个鬼子打去,石头一下子打到了鬼子的头上,鬼子哼都没有哼一声,就倒在了地上;另一个鬼子看到同伴被打倒,赶紧卧倒。乘这个机会,老完蛋躬着身,继续向山上跑去。放羊出身的老完蛋,对山路极熟,又极善于跑山路,像一只灵活的山豹子,不一会儿就跑上了山,到了安全地带,在这里,他与先前跑上山的乡亲们会合了。
可是,当老完蛋刚刚想喘口气儿的时候,他听到一个人喊道:“看,郝财主家的牲口棚好像起火了,那里圈着三百只羊呢,今天是八月十五,鬼子也要过节,他们可能是想吃烤羊肉呢……”此时,天快要黑下来了,村里被鬼子点燃的房屋引起的火焰显得更加可怕,村里哪个地方着了火,山上的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我的羊,三百多只羊哪……”老完蛋的老婆嚎哭了起来。
老完蛋听到有人这样说,向山下看了看,“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边哭边站起来,想向山下扑去。
周围的人连忙将他拉住,老完蛋拼命反抗,想挣脱大家。大枣木看此情景,连忙带着几个青年民兵,大家一起上手,才将他制服了。可是,老完蛋仍然在一边骂一边哭。大家开始劝他:“亏你还是个大男人,不就是一群羊吗?至于吗?再说,这是东家的羊,又不是你的……”
“这些羊都是老完蛋一手放大的,羊被烧死了,他能不伤心?”
有人说。
“老完蛋半夜经常操羊屄,他放的那群羊中,最俊俏的一只母羊是他的媳妇,还有几只是他的相好的,你想一想,媳妇被烧死了,能不心疼吗?……”有一个后生笑着说。
一句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了起来,连正在嚎哭的郝老财老婆都破涕为笑,一时间,大家眼里,伤心与欢笑的泪水混合在一起。
“听,牲口棚里好像传来一个老太太的哭喊声,有谁会在那里呢?……”一个耳朵很灵的孩子说。
“娘……我娘在牲口棚里啊……”老完蛋的哭喊声在马头山的山谷中回荡着。
一霎时,所有人不再笑了,都默默地低下了头,只有老完蛋伤心欲绝的哭声在山间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