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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站在一个山岗上,三枣木端着望远镜观察了好久,看到鬼子大兵压境,他的眉头蹙成了一个疙瘩。

这次鬼子来势凶猛,不比往常,他们带着重炮呢,鬼子强大的炮火完全能够将马头山各道山门的石头炸开,马头山就无险可守了……

“看来,马头山这次是凶多吉少了,可是,司令员在山里,这可怎么得了?敌人一定判断出了这一点,才如此兴师动众地围攻马头山,我们肩上的担子重啊!”三枣木像是在同背后的民兵队长大枣木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也要打鬼子,我娘被鬼子活活烧死了,我要为娘报仇……我要参加八路军!大枣木,给我一条枪,我要打鬼子给娘报仇!”老完蛋哭喊着说。

所有游击队员和大部分的老百姓也都纷纷请战,家园被毁,大家都快恨死鬼子了。

三枣木看了看大家,心里略感欣慰,有这么好的群众基础,只要正确执行党的游击战策略,一定能够保证司令员的安全,并有效地打击鬼子。

“叔叔来了!看,枣花,那就是叔叔!”一直在专注地观察山下日军情况的田中一郎,突然激动地大叫了起来。

枣花顺着丈夫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一个身穿将军服装的五短身材的军官,骑在一匹大洋马上,正举着一架望远镜向八路军的阵地观察。

“三哥,大哥,我要下山,那就是我叔叔,日本国皇军的中将,我想去做他的工作,劝他停止对马头山的进攻,不要再扫荡,不要再杀中国人;中国也不要杀日本人,中日两国友好相处……”

“不行!你要是出了这第三道山门口,会被鬼子的机枪打成筛子的,要想做工作,可以趴在石头后面向他喊话!”三枣木说。

“叔叔一定会听我劝的,我想带枣花一起去……只要他看到枣花已经是我的妻子了,中日两国已经是亲人了,他就……”田中一郎坚持道。

“你不想活了,还想把枣花也搭进去?坚决不同意!”三枣木的回答不容置疑。

“三哥,您听我解释,现在枣花是我的妻子,也就是我叔叔的亲侄媳妇,他是不可能杀我的,田中家就我这么一个儿子,他不可能让田中家断了后,他那么爱我,也就一定不会杀枣花。三哥,我向你们保证枣花的安全,就是我死了,也不会让枣花受到一点丁的伤害。我有能力说服叔叔不伤害枣花,他尽管带兵打中国,但是,他本质上却是一个文化人,一个满腹经纶的学者,极为崇拜中国博大精深的文化,你们绝对放心!”田中仍然坚持着。

三枣木觉得田中一郎说的也有一定道理,沉吟半晌,终于点了点头,说:“那……好吧,你们可以试一试,但一定要注意安全。通讯兵,打旗语,告诉对方,田中中将的侄子田中一郎要面见他的叔叔,并要求对方保证田中与枣花的安全,看他们如果回复。”

“是!”通讯兵回答道。

看到八路军发的旗语,鬼子阵地上顿时安静了下来,好像发生了令他们觉得特别惊异的事情,过了片刻,又出现一阵骚动,好像在争论什么,又过了一会儿,又重新安静了下来。这时,鬼子队伍中走出一个通讯兵,站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向八路军挥动着旗子。

等鬼子的旗语结束,八路军的通讯兵立即向三枣木报告道:“鬼子同意让田中前去见他叔叔,并保证不伤害他的性命!”

“走!枣花!”田中向枣花兴奋地喊道。

枣花一怔,稍稍犹豫了一下,看了三哥一眼。

三枣木端着望远镜继续观察敌人的动向,面色凝重。

她又看了看大哥。

大枣木说道:“妹妹一定小心!”然后他走到田中一郎面前,双手抓住他的胳膊,几乎是恳求地说:“我妹妹就交给你了,你可一定要照顾好她,带两个战士一起去吧,也好有个照应。”

“不要带人,免得叔叔生疑,反而更不安全!”田中一郎说。

“那我派两个游击队员,不穿军装,不带武器,总可以吧!”大枣木说。

田中一郎点了点头。

枣花看了看乡亲们,向大家挥了挥手,似乎是做了一个告别的动作,然后来到田中一郎身后,就紧跟着丈夫向第三道山门口外面走去。

“我命令,所有指战员,立即进入一级战备状态,密切观注鬼子的动向,如果他们胆敢向枣花开枪,我们就马上向鬼子射击,要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她!”三枣木命令道。

“是!”所有战士,包括全体游击队员都一齐回答道。

一霎时,双方阵地上,几乎所有的人,都把目光盯在田中与枣花身上了。双方战士手里都紧紧地握着枪,密切关注着对方,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

不一会儿,田中一郎与枣花等四个人来到了鬼子的阵地上,鬼子果然没有开枪,四个人都安然无恙。密切观注鬼子动向的三枣木与大枣木额头密集的汗珠掉到了地上,然而却浑然不觉。

田中龟次郎不知什么时候,将腰里的军刀抽了出来,双手紧紧地握着刀柄,高高地举着,圆睁着双眼,眼珠子都快迸射出来了,一动不动地盯着愈来愈近的侄儿。

看到叔父这种凶神恶煞的样子,田中一郎怔了一下,然而,他定了定神,还是向他走了过来。在距离叔叔大约有一丈远的地方,他停了下来,他的喉结上下抽动着,嘴唇动了动,终于喊出了声:“叔叔——”身体一软,跪到田中中将面前,随即大哭了起来。

丈夫的表现令枣花一惊,尽管二人结婚才不过几个月时间,但是,在任何情况下,他都没有表现出过一点儿恐惧,枣花越来越觉得,自己的丈夫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子汉,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自己打心底里爱上了他,哪个女人不渴望自己的丈夫顶天立地,拿得起放得下!可是,在这个鬼子头目面前,他怎么身子立即瘫软在地,并且跪下大哭呢?难道田中龟次郎的军刀把他吓坏了吗?难道是因为这么多鬼子来到这里,一个个凶恶的样子使他太过紧张吗?一边想着,枣花蹲下来,搀住丈夫的胳膊,想将他扶起来。

然而,丈夫使劲一甩,便将胳膊挣脱了出来,继续伏在地上嚎哭。

田中龟次郎仍然一言不发地高举着军刀,像一具雕塑一样一动不动;所有日本军人,也一个个像被施了定身法,泥胎一样面无表情地站着。

这样僵持了好一会儿,田中龟次郎用日语大喊了一声,随即,田中一郎终于渐渐止住了嚎哭,他一边抽泣一边抬起头来,掏出手绢,擦了擦脸上的泪珠,缓缓地站了起来。随后,他又向前走了几步,躬身站到叔父面前,又用日语说了几句话,最后,一边说,他一边指了一下枣花。枣花听不懂到底说的是什么,但是,她推测丈夫一定是在向田中中将介绍自己。

田中中将仔细地看了看枣花,然而仍然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这时,丈夫向她喊道:“枣花,过来,这就是咱叔父,现在除了父母亲,他就是咱们最亲的人了,快,叫叔父,向叔父行礼……”

“叫叔父?还要向他行礼?太不可思议了,自己居然要称这个双手沾满了中国人鲜血的鬼子头目为叔父,他还是我枣花最亲的人?呸!我姐姐就死在鬼子手中,我那小外甥还没来到这个世界就被……还有我那枣针嫂子,被炸得连个囫囵尸首都找不到了,我枣花与鬼子有不共戴天之仇,我岂能称他为叔父,岂能向他行礼?”枣花愤愤地想。

看到枣花脸涨得通红地发呆,田中一郎火了,声色俱厉地大喊一声:“枣花,叫叔父,向叔父行礼!见到田中家的家长,怎么如此不知礼数?!”声音极为严厉,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枣花想不到,平时一直非常温顺的丈夫,此时表现得如此暴躁蛮横。她怯懦地看着丈夫的眼睛,被丈夫的目光震住了,她终于屈服了,最后,她向前迈了几步,极不情愿地走到丈夫的身边,学着丈夫的样子,向田中龟次郎躬身行了一个礼,勉强叫了一声“叔父!”

田中中将狐疑地看了看侄子,最后将目光落到了枣花身上,上下打量了枣花好长时间,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枣花秀美的脸上,终于,他凶恶的目光中渐渐增加了柔和的影子,甚至变得有些慈祥,嘴角抽动了一下,好像想笑,然而表现出来却是一种哭笑不得的表情。同时,他紧握着军刀的手不知不觉地松了,并缓缓地从头顶放了下来,最后,“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一时间,田中中将好像傻了一样,忘记了拾起掉在地上的军刀,只是这样茫然地站着,一幅手足无措的样子。

看到枣花向叔父行了礼,田中一郎脸上浮起欣慰的笑容,走到叔叔面前,想拥抱他,可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冲动,这时,他与叔父近在咫尺,于是,他压低声音,将他平时在阵地上向日军喊话的内容,一股脑地说了出来,也不管叔父能否听进去,不管叔父有何反应,反正,只要是说完,他心中才踏实。终于,他的话说完了,田中一郎像完成了一件异常艰难的任务一样,全身放松了下来。

田中一郎刚刚说完,田中中将勃然大怒,“八嘎!”他用日语大喊了一声,然后,向后一挥手,几个宪兵拿着绳索一拥而上,扑到田中一郎身边,有人抓他的胳膊,有人拧他的手腕,看来,是要将他捆绑起来。

田中一郎极力反抗,开始,他推倒了一个宪兵,但是,一人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他一个人怎能抵得住好几个训练有素的宪兵呢,不一会儿,他就只有招架之力,没有反抗之功了,眼看一个宪兵将绳索套到了他的脖子上,要将他捆绑起来了。枣花看到这一情景,怎肯袖手旁观,尽管,在前往日军阵地的路上,丈夫反复嘱咐自己不要轻举妄动,以免激怒了鬼子,造成不必要的人身伤害。

枣花一出手,田中一郎也乘机反抗,夫妻二人相互配合,只几个回合,便将两个宪兵打倒在地。其中有一个粗壮的宪兵,大概是宪兵队长,看来也是武士出身,身手非常了得,他为维护大日本武士的尊严,拼出全身力气,极力搏斗,如果输在这么一个弱小的女子手里,岂不把日本武士的脸面丢个一干二净?枣花为了保护丈夫,避免被他的叔父抓起,也毫不退让,使用浑身解数与鬼子搏斗在一起。两个人完全没有什么对打的套路,只是纠缠撕打在一起,终于,枣花占了上风,将这个宪兵队长按倒在地了。

所有的鬼子,一时呆住了,都一动不动地站在田中中将的身后,静静地看着阵地前这一男一女的殊死搏斗,田中一郎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逐渐地,宪兵队长支撑不住了,枣花双手攥在他的脖子上,宪兵队长的脸开始由红变紫,继而变得紫黑,然后开始翻起了白眼……枣花仍然按住他不放,要将他掐死,姐姐和枣针嫂子、枣核发等被鬼子惨害而死的情景又浮现她的眼前,这一切的记忆,使枣花的目光中充满了仇恨……掐死他,掐死他,只要再使一把劲儿,就能让这个鬼子见阎王……

突然,枣花听到田中一郎大喊一声,“枣花小心——”

枣花手一松,回头向丈夫望去,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看到了令自己最为心痛的一幕:田中龟次郎双手紧握军官指挥刀的刀柄,而刀身却已经刺入了丈夫的身体,刀尖从他的后背穿了出来。

“枣花……”田中呻吟着,随即倒在了地上。

枣花丢开快要断气的宪兵队长,连忙将丈夫抱在怀里,疯了似地大喊道:“一郎——一郎——,你这是怎么了?……一郎,一郎……”

田中龟次郎仍然紧握着军刀,瞪着圆溜溜的双眼,呆若木鸡一般地看着淌着血的军刀。呆了片刻,他猛地将刀抽了出来,随即“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他好像被军刀掉地的声音惊醒了,猛地跪到侄子的身边,哇哇大哭了起来。

田中一郎挣扎着睁开了眼睛,缓缓地说道:“叔父,你这一刀下手太重了,今天应该是我最后叫你一声叔父了……”

田中龟次郎痛彻心扉,早已泪流满面,他嘶哑地喊道:“侄子啊,我从来都不想伤害你,即使你背叛了大日本帝国,我也只是想把你解救回去,让你好好反省而已……”

“我知道你想杀的不是我,可是,你若杀了枣花,比杀了我更令我伤心,那样我也活不下去……”

“叔叔会救你的,咱们大日本帝国的军队里有最好的军医,他们救不活你,我统统让他们死啦死啦的……”

田中一郎喘了几口气,说:“叔父,不要再枉费力气了,没用了,死前,我只求叔叔能答应我两个要求,侄儿也就死而无憾了……我也就不怨恨叔父了,你永远都是我最亲最亲的叔叔……”

田中龟次郎老泪纵横,一边哭一边说:“侄儿,你说,多少个要求我都答应你……”

“第一,我想埋在马头山,叔父放心,这里有我的妻子陪着我,我不会孤单;第二,叔叔不要杀我的妻子枣花,你若杀了她,将来你就是到了地下,我也不认你这个叔叔!叔叔,枣花已经怀孕,我相信一定是个男孩,这样,咱们田中家就后继有人了,如果你杀了枣花,咱们田中家估计从此就绝后了,你愿意看到咱们田中家出现这个结果吗?……这个孩子,是中日两国人的结晶,我真心希望他将来能促进中日和平。两国这样打下去,只能是两败俱伤,对谁都没有好处,有多少日本好儿郎因为这场战争,弄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说到这里,田中一手握住枣花的手,一手拉着叔叔,头挺了一下,就死去了。

枣花与田中龟次郎一齐伏在田中一郎身上号啕大哭了起来。

哭了好一会儿,田中龟次郎从侄儿身上抬起头来,从衣兜里掏出白手绢,将侄儿身上的血迹擦干净,然后,他握住枣花的手,郑重地说:“我侄儿就交给你了,拜托了!如果有朝一日中日之间不打仗了,我会回来看望我的侄儿的,我希望你也保重,咱们田中家传宗接代的任务全靠你了……!”说着,热泪滚滚而下。

此刻,这个凶神恶煞的刽子手在枣花面前顿时变成了一个慈祥的长者,枣花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本来,他想乘这个老鬼子不注意的机会,捡起地上的军刀,结果了这个杀死自己丈夫的仇人。可是,看到他同自己一样伤心欲绝,她又实在下不了手,现在,听他说了这一番话,枣花变得更加有气无力了。可能,中日两国的战争,确实像司令员和继恩哥常说的,是日本的垄断资产阶级发动的,广大日本人民同中国人民一样,同样是战争的受害者。

田中龟次郎将侄儿身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对跟着枣花一起来的两个民兵说:“麻烦你们二位,将我侄儿的遗体带回去吧,拜托你们了!”说完,他向这两个民兵深深鞠了一个躬。

两个民兵抬起田中一郎的遗体,枣花在一旁守护着,一手抚在丈夫的身上,向八路军阵地走去。

这时,那个差点儿被枣花掐死的鬼子宪兵队长,早已缓地气儿来,看到就要离开的枣花,他“哇”地一声跳起来,绰起一杆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步枪,明晃晃的刺刀直指着枣花,挡住了三人的去路。他手下的几名宪兵,也都紧握着武器,站在他的身边,虎视眈眈地看着枣花三个人。

“八嘎!——”田中龟次郎从地上抓起指挥刀,猛扑上去,用刀尖指着宪兵队长,破口大骂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直直地瞪着他。

试图拦截枣花的几个宪兵赶紧收敛了凶恶的神态,收起武器,为枣花让开路,恭敬地肃立在田中龟次郎面前,口中接连发出“哈依!哈依!”的声音。

枣花面带轻蔑的神色,瞅了瞅那个差点儿被自己掐死的日本宪兵队长,又神情复杂地看了田中龟次郎一眼,向两个民兵一挥手,几个人就抬着田中一郎的遗体向山门口方向走去。

看到枣花与两个民兵抬着侄儿的遗体消失在马头山山门口后面,田中龟次郎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身体晃了一下,连忙将军刀拄在地上,强撑着自己的身体。几名部下看他状况有异,急忙上前扶住了他。

“田中将军,田中将军……”大家喊道。

“军医,快……”白剑秋大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