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周文生来槐花镇中学代课已有半个来月了，对学校的情况也就逐渐熟悉了起来，对教育系统怀有的崇敬之情也逐渐淡化。其实谁都吃五谷杂粮，谁都有七情六欲，老师也不例外，孔圣人并非因为教书才成了孔圣人，或者说这世间本无圣人，圣人只是后来人为了某种目的而树立起来供自己和他人共同崇拜的偶像。在槐花镇中学，将这二十几位人类灵魂的工程师降格到普通人的地位后，才能更清晰的认识每一个人。

第一个需要介绍的是“后勤主任”白娜。

白娜住一号，即这排教职工宿舍最东头的一个房间。她是何时进入槐花镇中学并成为后勤主任的，没有哪位老师说得清，其实她的主任头衔并非局里的任命，亦非民主选举产生，很大程度上是大家送给她的雅号。她只是本村的一名家庭妇女，丈夫只是村里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她不是国家编制内职工，也没多少文化，更不是老师。但她“后勤主任”的雅号真可谓名实相符，学校几乎所有的后勤工作，都归她管。学校食堂、商店等最挣钱的部门，由她直接经营；其他如桌椅板凳的购买修理，图书资料的订购，各种教学用具的采买，也必须由她经手。可以说，整个学校，没有校长问题不大，但没有白娜，那很快就会陷入瘫痪状态。县里的几个主要领导都在为教育系统的扩编问题搞得焦头烂额，既然已有这么一个能干的人在槐花镇中学负起了后勤主任的责任，而且不领国家财政一分工资，局里也就没有必要再派一个专职的主任了。这样，才三十出头的白娜成了槐花镇中学名副其实的元老，其他老师，包括校长，都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是槐花镇中学的匆匆过客，只有这个白娜真正做到了爱校如家。

白娜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允许、甚至欢迎男教师同她开玩笑，任何低俗的玩笑她都不恼。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周文生发现，越是和她骂得难听的人，彼此关系也就越亲密，在学校也就混得越好，如政教主任二楞，初三数学老师李志平，初二语文老师金鑫。而越和她不苟言笑、郑重其事的，彼此关系越淡，尽管表面看起来相互之间都很客气，如代课老师老马、小冯，以及国办老师风华等。

对周文生来说，白娜是个谜，直到他第二年离开这里，他都未能将这个谜解开。

胡校长住六号屋。他的一个最大的优点是讲卫生，学校的一草一木都必须收拾得干干净净，尤其上级领导来校检查时，更是马虎不得，那时，即使白娜也不敢稍有懈怠。但与众不同的是，他最重视的是厕所的卫生，经常强调，“厕所卫生状况是衡量一个学校办学水平的最主要的标准。”由此可见，他重视卫生绝不是在做表面文章。

他另一个优点是爱养花，即使在冬天，他的办公室里也摆着各种大家叫不上名来的花。到了春天，校园里更是被装点得花团锦簇。胡校长已在几所学校当过校长，他主持哪所学校，哪所学校就会被评为教育系统的卫生标兵。

除养花外，胡校长还嗜酒，年轻时能仰起脖子一口气将一瓶老白干灌个底朝天，因此得一雅号“胡一瓶”，成为富坪县教育系统无人不知的“酒侠”。如果局里有了重要酒宴，需要一位海量的人作陪时，局长一个电话，他就屁颠儿屁颠儿地去了，不但每次喝个肚儿圆，而且不出几年居然从一个一般老师喝成了校长。

胡校长还有句名言：没有一定的形式，也就没有一定的内容。周文生虽然来校不久，但已有几次听他阐发这句话的微言大意了。

“任何内容，都不是无形式的内容，它必须在一定的形式制约、规范下才能存在。如我们常说某一篇文章内容很好，但它首先得有文字，这本身即是形式；还需要谋篇、布局、修辞等等，这都是形式，没有这些形式，如何说这篇文章内容好呢？——没有了形式，也就没有了内容。”

“所以，对于形式，我们绝不可以忽视它，淡化它，相反，我们必须重视形式，加强形式，通过强化形式，从而保证内容！”

不愧当了多年的校长，一番深入浅出的讲解，使人茅塞顿开，心悦诚服，并使人对多年来强加在“形式主义”头上的各种罪名深恶痛疾。

在胡校长至理名言的指导下，全校各项工作搞得有声有色，除教学成绩不够理想外，其他各项评价指标都名列前茅，多次受到局里的嘉奖。

政教主任二楞是个长得铁塔似的男老师，周文生第一天报到时在校长室见到的那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就是他。他是本县职教中心毕业的，学的是机械锻造专业，没人知道他毕业后是如何分到中学来教书的。

“二楞”一名应该是父母给取的小名或外人送的诨号，但其学名是什么，周文生至今仍不得而知，即使在学校正式的文告里，提到槐花镇中学的政教主任时仍称其为“二楞”。

在职教中心上学时，他手下就有一帮哥们儿，打架斗殴是出了名的，当上人民教师后仍和那帮哥们儿来往密切。他黑道白道都很熟，只要他在校，那些在学校称王称霸的男生便会收敛很多。

一次挨过他揍的几个男生约了校外几个哥们儿堵在校门口，扬言要将二楞“练展”，不成想二楞一个电话招来了两汽车打手，黑压压几十号人，把那几个人“练展”了不说，还打电话给县公安局的弟兄将这几个被打得半死的小子送了进去，到了里面自然又是好一顿“伺候”，从此，二楞的英名在槐中及整个槐花镇都叫响了。

胡校长很快便发现了这一不可多得的人才， 将他提拔为政教主任。在宣布这一决定时，他反复强调，“善是对付不了恶的，我们只能以恶制恶。没有一定的形式，就没有一定的内容……”

从此以后二楞成了学校的第三把手，于是他便经常堂而皇之地将几个看着不顺眼的学生拿到政教处随意锻造一番，这时各位老师才觉得二楞的专业与教育工作实在太契合太对口了，当年负责其工作分配的领导真是慧眼识人，具有先见之明。

教务主任李隽圃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他的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写得方方正正，极见功力。至今他仍经常说起少年时代临池学书时先生对其严格要求的情景，但他对现在的学生要求却极宽松。在全校师生面前，他给人的印象总是一个宽容忠厚的长者形象。他对一切都看得很淡，对一切都不认真，几十年的学书生涯将他的性格磨炼得如同他擅长的颜体字一样圆融、通达。

其实李主任当年也是一名代课老师，就凭着这种圆融通达的性格，他顺利地转了正，后来当上了槐花镇中学的教务副主任，已经好几年了，但这个“副”字至今还没有去掉。不知为什么，局里一直也没有向学校委派正主任，所以他是以副主任的头衔，干着正主任的工作，当别人称他为李主任时，他总是笑眯眯地说，“叫得太早了，还没明确呢！”

象所有的书法家一样，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对自己的健康状况越来越关心了，近几年他读了很多这方面的书，对医疗保健有了很多深刻的体会，尤其是在食疗方面，更有独到的见解，几乎成为营养健康专家了。

在食疗方面，他非常推崇茶叶，尤其是绿茶。认为绿茶中含有几百种有益身体的微量元素，可以防癌抗癌，降低血压，预防心脑血管疾病，防止中风，降低血糖等。

后来又有报导说开水冲茶会破坏茶中百分之八十的有益物质，于是他改作了冷水泡茶。怪不得古人说：“冷水泡茶慢慢香”呢！还是古人高明。但喝冷茶又使他肠胃不适，因此遭到老伴和子女的强烈反对。但他仍乐此不疲，偷偷地在学校喝，老伴鞭长莫及，对他也就无可奈何了。不过他也对此作了改进，用凉白开代替原来的自来水，尽管自来水中的有益矿物质更多一些。不过，他对烧开水也很谨慎，因为有报道说烧开水时间超过十分钟，会使水中某些矿物质具有致癌性，因此每次烧开水时他都寸步不离，水一冒热气他便立即断电。以前胡校长常到李主任屋蹭茶蹭水，因为李主任屋经常有上好的茶叶，现在只好自己烧了，李主任的“开水”泡不开茶。

李主任是很讲卫生的，吃水果是一定削皮的，但有一则报道改变了他的这个习惯，因为报道中说果皮中含有大量有益于身体的维生素，从此，李主任吃水果就不再削皮了。这样过了一两年，忽然又看到了另一则报道，说水果在生产贮藏过程中需要大量农药，这些农药对人体危害极大，所以吃水果不削皮的习惯弊大于利，吃水果还是要削皮的。这样，李主任被各种报道指挥得团团转，最后又回到了原来的起点。

李主任最深恶痛疾的食品是腌猪肉、油条和发霉的花生。

太行山区的老百姓以腌制腊肉闻名，腌好的腊肉可二三年不坏，而且时间愈久，风味愈醇厚独特，连很多城里人都爱吃太行山区的腌肉面和腌肉水饺。李主任自小在太行山的农村长大，自然也经常吃这种腌肉。但几年前，他突然看到了一则报道，说太行山区食道癌发病率远远高于其他地区的主要原因就是因为这里的人们常吃这种腌肉造成的。李主任看后大惊失色，此后经常感到如鲠在喉，吞咽困难，想去医院看一看，又怕自己的担心被证实，所以一直拖着没去。

再后来，他又特别推崇食醋，他根据自己收集的各种报道，能列举出醋有益于身体的二十大功效，甚至于后来者居上，在他心目中，醋的地位逐渐取代了茶，成为第一位的了。于是吃什么饭都离不开醋，同事和朋友逐渐知道了他的习惯，一块儿下馆子时，别人是先要一杯水，则给他要一杯醋。

不久，又有报道说，食醋中含有防腐剂苯甲醋钠，它能在食物中维生素C的作用下产生出苯，而苯是一种强致癌物，尤其能导致肝癌。他后悔不迭，自己吃了那么多醋，肝癌是逃不掉了！可以说是“一吃醋成千古恨”。后来，他试图寻找不含防腐剂的醋，最后也只能无果而终，从此，他和醋由如胶似漆的情人变成了见面就分外眼红的仇敌，他越来越怀念古代的农业文明了。

以上几人就是槐花镇中学的领导决策层，一切重大事情，这几个人一碰头，达成了一致，就算定了，别人也就不会提出什么异议了。与这个决策层关系比较密切的是几个正式老师，但一心教书的高风华是算不上的，贾志高老师因为即将离开这里，所以对这些事情也不太热心了，调往宣传部的事已经有了眉目，他正沉浸在暗暗的喜悦中。和领导层关系密切的老师要属初三数学老师李志平和初二语文老师金鑫了。

金鑫老师是槐花镇中学的语文组长，但他一直梦想着离开学校下海经商，取得亿万家财，这个梦想从他上班第二年起已经做了十几年了，那些下海经商成功的事例刺激着他，使他日夜不宁，但俗话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晚”，他心中的计划一直没有付诸实施。梦中日进斗金，醒来却又是一场空，这种十几年来喜悦与失落交织的折磨，已经成为一种可怕的梦魇，使他精神恍惚，不可终日。

同他住一个屋的李志平老师就比他务实多了，他家在县城，每天开着一辆蓬布小三轮儿上下班，目的是为了能在路上搞出租。学校买教材、资料，订购试卷，也总会用他的车，他可从中赚到不扉的收入。

李老师有个不雅的外号：“四两羊肉”，这是他前年中秋成功地为大家分了一次羊肉后获得的。

前年暑假开学后，胡校长调入了槐花镇中学，为了体现对广大教职工的关心，借此笼络人心，巩固自己在学校尚未稳定的地位，一向吝啬的胡校长决定在中秋节为大家买些羊肉分下去。白娜从县城的肉市上买回来了半扇肉，但如何公平地分开就成了一个问题，因为谁也不敢保证分得公平公正，这可难坏了大家。

这时，李老师毛遂自荐，说他可以试一试。大家都知道他是个精于计算的人，不止他本人，即使他教的学生也都是鬼精鬼精了，数学成绩比其他班好得多。于是胡校长便放心地把这个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交给了他。

他带上数学课中所需要的各种教具，钻到食堂里半天不出来，经过反复测量、计算、推导、论证，最终他用铅笔在肉上画好了线，然后将大家叫来观阵。他让白娜和一个在食堂帮厨的女工帮忙，由自己亲自操刀，沿着画好的线分起肉来。只见他手如握虎，势若擒龙，经过半个多小时的紧张操作，终于将羊肉分开了，李老师额头渗出了密密的汗珠。大家纷纷用白娜食堂的称来验证，果然毫厘不爽，大家又满意又钦佩。但分完后案板上却还剩着一小条精瘦的羊肉，李老师说不把这一条羊肉剔出来就分不匀。校长带头提议这块羊肉应归李老师所有，以犒劳他在这次分肉中作出的伟大贡献。大家虽不太情愿但也无法反对，李老师几乎忙了一个上午，劳心又劳力的，实在功不可没，获得额外的补偿，是理所当然的。

于是大家纷纷猜测这条肉有多重，李老师说，“不多不少，正好四两，我敢打一壶酒的赌。”李老师的语气很肯定。大家称了一下，果然，不多不少，正好四两，众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从此，“四两羊肉”的雅号就被叫开了，开始他有些不乐，慢慢地他也就半推半就地接受了。

槐花镇中学原来有五六名女国办老师，孙书记变成孙局长后，今年夏天一下带走了三四个，这样，暑假开学后只剩下初一语文老师李金莉和初二数学老师陈玉枝了。在胡校长的软磨硬泡下，李金莉老师挎了初一（三）班的语文课一个来月，虽说每月能多挣二百多，但心里依然窝火，凭什么她吕美丽不上班照挣工资，自己替她把课上了却只吃她一口剩饭？不就是凭着一副漂亮脸蛋和那股风骚劲吗？所以，一个月没到头，她就撂挑子不干了。“拿我当冤大头耍啊，哼，办不到，老娘也不是省油的灯！”李老师愤愤不平地说。

陈玉枝是一位三十七八的老姑娘，对象不知相了有多少——肯定不会少的，据二楞说有一个加强连，但都无果而终，据说有一次和乡里的一个丧偶的副乡长谈了半年多，差点儿结了婚，后来不知为什么又吹了，她的婚姻大事成了整个教育系统，上自局长下自一般教职工密切关注的问题。

以上就是槐花镇中学所有在岗的国办老师的情况，其中校长和主任是不带课的，槐花镇中学有十多个教学班，只靠这六七个老师是根本不可能完成全校的教学任务的，所以需要大量的代课老师，这些代课老师大都是大学毕业不久的未婚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