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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而立之年的马老师恋爱了

农历正月十七,开学了。

由于胡校长的检查彻底深刻,县里决定,恢复他的校长职务,当然,也不可避免地背上了一个严重警告处分——这已经是够轻的了。当了一个多月(实际履行职务不过一周)代理校长的李隽圃又回到了自己副主任的位置上了。

变化最大的是白娜,去年的煤气中毒事件看来对她震动很大,作为学校的“无冕之王”,她未受到任何处罚,尽管她是事件的直接责任人。她似乎性情大变,这段时间她不再像以往那样嘻嘻哈哈了,有的男老师仍和他逗,她只是淡淡地笑一笑。

最显著不同的是,胡校长、李主任,包括二楞,似乎对老马热情多了,但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狎笑。老马对这种热情受宠若惊,显得很不适应。长期处于低贱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地位,已使他适应了这种状况,并视这种状况为当然,当别人以正常的态度对待他时,反而会令他感到很别扭。

关于老马的传言早在开学前即被一些同事获悉,开学后,这种传言像长了翅膀,比瘟疫传播得还快,不到半天,整个槐花镇中学的每一个角落,都遍布了老马又谈了对象的消息。

事情还得从去年冬天说起。

去年冬天志成的煤气中毒事件,给高洁心灵上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创伤,整个寒假,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读书、学习、弹琴,而是整日闷在家里,从里面将门反锁了,躲在自己的小卧室里,反复端详已经逝去的未婚夫的照片,一呆就是多半天。

父母慌了神,这个独生女可是二人的全部希望和寄托啊!这样下去还不弄出病来?夫妻二人都是国家干部,但想到的解决问题的办法却和没有文化的农民一模一样,他们决定赶紧为女儿介绍一个对象,让她及早结婚,使其从原来感情的纠缠中解脱出来,认为这样才能使问题得到根本解决。

消息放出去不久,就有很多热心人来帮忙,其中最积极的当属自考办的高老师了。高老师的爱人在财政局当副手,获得上司的苦衷后很快报告给了极爱替人说媒的老婆,并说高局长这次寻婿的条件很低,只要身体健康、知书达理,性情温和、任劳任怨就行,工作、收入、住房等等全不用考虑。

“财政局的一把手儿,最不缺的就是这玩意儿。”高老师爱人捻着手指说。

高老师在第一时间里就想到了老马,立即向爱人夸下海口:“去告诉你们高局长,我手里有一绝佳人选!敢和你们高局长立军令状,这事我包了!”

高老师为人说媒不为名不为利,纯粹是一种爱好。

下棋、打麻将、读书、旅游、跳舞……人的爱好各种各样,高老师独爱为人说媒,这在富坪县教育系统几乎是人人皆知的。在自考办的微机里,她存着教育系统所有未婚男女青年,不,未婚男女的详细资料,包括离异、丧偶等等。利用教育系统的网上档案资料,她是很容易获得这些信息的。常言道:力小不拉架,脸小不说媒。高老师在富坪县教育界也算德高望重,人脉极广,人们大都给她面子,又兼她说话的口气天生具有亲和力与说服力,大家也对其信服,成功率较高,所以逐渐有人主动上门求其为自己介绍对象,时间一长,富坪县自考办俨然成了一个婚姻介绍所,以至于设在县城车站附近的那家全县有名的婚介中心要拉她入伙,并许诺给予优厚的经济回报,但高老师“富贵不能淫”,始终不为所动,依然免费为人牵线搭桥。

正月十三那天,当周文生将高老师的口信捎给老马后,就给高老师打了电话,告诉她老马一会儿就到。老马不知何事,如同听到圣旨一样匆匆忙忙向自考办赶去,当老马来到自考办时,高老师正和旁边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谈着什么。见到老马进来了,没等他说话,高老师倒先开口了,“老张,看!这不,来了!你看怎么样?”继而又说,“小马,这就是我们家老张!”

“幸会!幸会!”老张客气地说。

“嗯——也不是外人,我就开门见山了,是这么回事,小马,这次你全得听我的!”高老师兴奋得有点儿语无伦次。

“你离了,对吧!那么说一个离过婚的——不带孩子的,应该没意见吧?”高老师说。

“我也是离过婚的人了,也嫌不得人家……”老马咕哝道。

“看,我说行吧!”高老师兴奋地看了爱人一眼,又转向老马。

“是这么回事,老张他们局的高局长的女儿——离了!”高老师打了一个顿,似乎略微犹豫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想找一个合适的,人家什么都不要,就图你人好,老实,婚后要待人家闺女好点!她和你一样,也是老师,有文化,人也漂亮,人品也很好,我是看着她长大的,这事就这么定了,我和高局长夫人约个时间,看什么时候见个面。”说着,开始打电话。

打完电话,高老师笑着说:“高局长爱人说就在今天中午在她家见面,得,今天午饭有人请了,你,小马,在我这儿洗把脸,整利落点,——什么都不用买,人家什么都不缺!一块儿去高局长家。”

一直生活在农村的老马极不愿去城里人家,顶讨厌的是进门就换脱鞋,但面对如此热情的高老师,知道也无法拒绝,只好去了,反正也损失不了什么,大不了见个面一走了之,有什么可怕的!

坐在高局长家的客厅里,老马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局促不安、尴尬万分,手足无措,真想立即逃离出去,和上课时的滔滔不绝判若两人。高老师连忙向高局长两口子解释:“农村长大的,老实!老实!”

局长两口子都很热情,连忙倒茶、端糖、抓瓜子招待客人。在局长夫人将茶放到老马面前的茶几上时,老马清楚地感觉到她重重地看了自己一眼,不由更加紧张了起来。富态的高局长很随便地谈一些农村里的事,说自己也是农村出身,并且在老马他们所在的村下过乡,似乎是有意冲淡彼此之间紧张的空气。

谈了一会儿,局长夫人和高老师交换了一下眼色,说:“那,我去叫小洁出来,你们见个面,谈一谈!”说完进了里面一个房间。

过了一会儿,高夫人出来了,说:“这么着,这孩子这几天心情不好,你们说话时顺着她点,啊?她不想出来,你去她房间,你们单独谈一谈。”高夫人直直地盯着老马。

高夫人将老马领进了女儿的房间,说了声,“小洁,来了!”向老马使了个眼色,就退了出去,轻轻地带上了门。

老马从未进过城里姑娘的闺房,不觉有点神秘,屋内很干净,但却又有点凌乱。那女子穿一件洁白的上衣,坐在床上,面向窗外,双肩不停地抖动,像是在抽泣。老马看不清她的脸,但单从身体的曲线上依然看得出她是那样的美丽和动人。老马心里不由一动,似乎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他竭力压制着自己。

“坐吧。”女子说话了。

老马木然地斜倚在床边的小凳子上。

女子缓缓地转过头来, 当两人的目光相遇时,都同时惊呆了,一起喊出了声来:

“高洁!”

“马老师!”

二人以前虽没什么交往,甚至话也没多说过,但因为高洁常来找志成,所以彼此还是相当熟悉的。当时老马对高洁的遭遇也是非常同情,想不到今天二人会在这里、在这种情景下相见,这样的故事恐怕只有在电视剧的荒诞片中才会出来吧,但现在却活生生地发生在了他们的身上。早在过年前,老马甚至已经在构思如何将高洁和志成他们二人写入自己的长篇小说中,其中,高洁这个人物该是何等的崇高与神圣,自己能把这个人物写好吗?另外,很长时间以来,老马都在深深地嫉妒冯志成,被这样美好的人儿爱着的男人难道不是最令人嫉妒的人吗? 嫉妒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连自己都觉得有些荒唐,但这种嫉妒心不仅存在,而且与日俱增。

…………

这世界真小,两个本已十分熟悉的人在这种情况下相见,双方都觉得非常尴尬,还是高洁很快从这种尴尬中摆脱了出来,装作随意地谈起了这段时期学校、家庭、社会中的各种轶闻趣事,以及最近都读些什么书。很快,双方都觉得自然了些,因为共同的话题比较多,过了好一会儿,等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时,二人已经谈得比较投机了。

要开饭了,二人被叫了出来,大家围坐的餐桌边,此时早已在门外偷听了很长时间的高老师乐得合不拢嘴,“看来高局长两口子都很满意,高洁刚才和小马也很谈得来,估计也没什么问题,到了这份上,她不可能再抖局长千金的神气了,条件好的人家谁要呢……呸!嗅嘴,这事儿可不能瞎说……至于小马这头,这样的事他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啊!况且他一直对自己言听计从。自己又办成了这件使大家皆大欢喜的事,高老师心中不由得高兴了起来,爱人老张因此在上司面前会更红,看他晚上如何犒劳自己吧……唉!人家相亲谈对象,正在品味青春的甜蜜与美好,自己却老了,还有什么浪漫的?只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想到这里,高老师不禁又有些伤感。

看到女儿今天打破了长期以来的沉闷,高局长两口子更是由衷地高兴。高局长要和老马碰杯,老马红着脸,连连推辞,其实老马还是爱喝些的,平时文友相聚时,只需一碟花生米,或半根腌萝卜,老马就能同大家一醉方休,但今天他无论如何都放不开,况且在高洁面前,高洁……今天这事也太荒唐了吧,高老师恐怕还不知道高洁发生的事吧,至少不会知道得那么详细,否则她不会作出这种荒唐事来……

高局长夫人不断地往老马盘子里夹菜,劝他别客气,说她知道农村孩子饭量大,尽管放开口吃,不要拘束。老张借着酒劲儿,假装生气地说,“不行,你们成一家人了,这么快就将我们作媒人的晾在一边了,我可不答应!”高老师在桌子底下用脚踢老张,老张不在乎地说:“踢我做什么!我偏要说,嫂子从来不把我当外人。”一句话将大家都逗笑了,连高洁都“扑哧”一声将嘴里的一口饭喷了出来。高老师看气氛上来了,不失时机地说,“来来来,大家一块干一杯,我们这叫有缘千里来相会!”最终,这场家宴在热烈的气氛中结束了。

从高局长家出来,高老师问:“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老马反问道。

“少给我装傻,你说什么怎么样?”高老师佯怒道。

老马拍了一下脑袋,说:“不行,不行……这怎么行?人家!……这怎么行!……”

高老师厉声喝道:“上不了台盘的东西!关键时刻你可别给我掉链子!”

老马从没见高老师发这么大的火,慌忙解释:“人家也看不上咱啊,你还不知道吧……再说家里老人都还不知道……”

“看来人家没意见——只要人家愿意,你就别给我扯后腿,就这么定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次开学,肖月没有来,原来她已经结婚了,这消息使所有人都感到有些突然,因为她和霍老二谈对象的事,肖月虽未明确否定,但大家都觉得她最终也不会嫁给霍老二的。再说霍老二和谁认真过?在一块处腻了自然又会另觅新欢。想不到二人还真走到了同一个屋檐下,成了一家人,大家总觉得有点“那个”,至于“那个”是什么,却又说不大清楚。

另外,二人结婚居然未在家举行仪式,而是采取了旅行结婚的方式,这对霍家来说更是不可想象的,据说霍老大坚持要大操大办,霍老二不得不说是肖月的意思,霍老大也就不好再坚持,拿出几万元让他们出门随便花。

学校每位同事,无论是亲是疏,结婚时一定都会邀请大家参加的,但肖月却打破了这个惯例,更使大家感到意外。

贾志高老师就要正式调走了,他开学来这里是来收拾东西并和大家告别的,他手里仍拿着一撂报纸,他将报纸分发给各位老师,说:“市党报上发了我一篇文章,大家多给提宝贵意见!”说着将报纸分发给大家。办公室的录音机里此时正在放贾老师那首百听不腻的《东北人都是活雷锋》

老张开车去东北,撞了,

肇车司机耍流氓,跑了,

遇上一个东北人,送到医院缝五针,好了,

…………

但贾老师这次没顾上唱,甚至没顾上听,此时此刻,他兴奋的焦点看来全集中到了新发表的文章上了。

周文生一惊,说:“有大作发表,可喜可贺!”心里不由酸溜溜的,自己中文系本科毕业,除了当年上大学时在校报上发表的几篇文章外,还没有正式发表过作品,一种强烈的发表冲动痛苦地刺激着他,打开报纸,原来是在报脊处的一篇被排成长条状的消息。

《鸟儿放飞的启示》

贾志高

冬天,寒冷的早晨,县城的人们早早地起了床,来到了公园,他们中有工人、农民、干部、学生等,他们不畏严寒,来到这里干什么呢?原来他们来这里是来放飞他们的鸟儿的。

大家都到齐了,放飞的时间到了,鸟儿飞向了天空,人们的希望,似乎也被这些重获自由的鸟儿,带到了天空,在天空飘扬、飘扬……

鸟儿放飞给了我们什么启示呢?

鸟儿放飞,说明中华民族的人口素质不断得到提高,说明了大家都开始关注与我们休戚相关的大自然。在大家的努力下,我们的天会更蓝,草会更绿,水会更清,我们的国家和社会必将更加美好,更加和谐,党的科学发展,可持续发展的政策必将能得到真正的落实……

……

“怎么样?”贾老师歪着头,脸上写满了得意,等着大家的赞扬。

“鸿篇巨制!”这种恭维无论如何像讽刺,然而贾老师的脸笑开了花。

“叙事清晰,曲折生动,说理逻辑严密,有理有据,堪称佳作!”语文教学组组长金鑫说。似乎老师在为学生下批语。

“倚马千言,字字珠玑,意旨深远。”有人说。

“洛阳纸贵!洛阳纸贵!”不知谁这样说了一句,这句话把贾老师捧上了喜悦的巅峰,贾老师笑得如同吃了蜜糖丸子。

周文生读了一遍,觉得这样的文章就像自己小学四五年级时的习作,如果发表的话,自己有N篇这样的东西了,于是心中酸溜溜的感觉好了许多。但是,自己毕竟至今没有一篇象样的东西发表过,这种发表作品的欲望又如同开了锅的水,又开始在体内翻滚,搅得周文生五脏六腑都不得安宁。

开学第一天,自然不上课,午饭后,各办公室的老师开始清理屋子打扫卫生,这已经成为各学校的习惯,因为刚开学这几天,有的老师调走,有的调来,都要清理自己的物品,未作任何变动的老师也借这几天将上一学期剩余的试卷、练习题、学生不再使用的作业本等,一次性地清理出来,当作废品卖掉,自然这几天收破烂的小贩也就主要集中在学校做这种难得的好生意。

风华、志高二人虽不是代课老师,半年的时间也积累了不少废纸,周文生来得晚,而且不谙此道,只是在无意中积累了些,充其量卖不了二三元。风华已将三人积累的废纸堆放在一起,已很难分出彼此,他将它们捆在一起,装在几个蛇皮袋子里,然后喊进等在校门口的小贩,一块卖了。令周文生吃惊的是,居然换回了三十几元,还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呢!

“积攒了半年,才卖了这么一点儿!”志高愤愤不平地说。

风华一股脑地将钱放在了文生的桌子上,说:“你最不容易,这钱都归你!我们好歹比你好过一些!”

周文生拼命推辞,风华是铁了心似的死活不要,无奈,周文生拿出十元递给贾老师,贾老师讪笑着接住了,一边说:“以后有什么事,到宣传部找我,你不是爱好写作吗?市报有我几个熟人,想发表作品就去找我——唔,有稿费的。”

各屋的老师都将各自积攒的废纸收拾好放在了办公室门口,等着小贩来过称。女老师们的废纸都是各自分开着的,别看这些女老师平时都亲亲密密的,但在经济事务上历来都是分得毫厘不爽。

蓝兰接过小贩递过来的钱,那是一把脏兮兮皱巴巴的细碎毛票,她认认真真反反复复数了好几遍,用橡皮筋扎紧,再用一个小手绢包住,紧紧攥着放进裤袋里,然而手却仍然放在里面,生怕弄丢了似的似的攥着钱不放。周文生恰好看到了这一幕,不由一阵心酸,眼圈儿一红,差点掉下泪来,连忙转过身去。

下午开会,会上,李主任公布了去年期末考试的成绩,周文生教的初一(三)班的语文成绩明显好于李金莉老师的(一)(二)班,这两个月李老师的孩子经常生病,曾耽误了不少课,又舍不得雇代课老师,成绩差一些理所当然。在会上,李老师狠狠地瞪着周文生,恨不得一口将他吞了。会后,老苏悄悄地和周文生说,“正式老师如果教学成绩突出,连续获得两个优,可浮动一级工资,代课老师成绩再好也没用,唉!太年轻,你应该让李老师的成绩高一些,下次可得注意一些,否则同事的关系可不好处!”

会上,还将有的老师所担任的课作了调整,原来志成所教的初一三个班的历史,由周文生和二楞分别接替,二楞教初一(三)班,周文生接了一、二班。周文生乐了,让二楞教文化课,简直如同让张飞绣花,再努力半年,看我不把二楞这不可一世的小子甩到十万八千里外,自己争取历史科目的年级第一名还不是唾手可得如拾草芥?遇上了这样的对手,活该让自己露露脸,但忽然想起了老苏的话,又觉得十分丧气,开完了会,他悻悻地回到了自己的屋。

这时,贾老师尚未离去,他和高风华正在低声说话,周文生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开始准备明天的教案,因为明天就正式开课了。这时,他听到贾老师说,他这次是借调,工资关系还在学校,然后二人又说寒假期间的工资刚刚打到工资卡上,而且还提到,这几年国家经济发展了,这次打工资时,还将前几年拖欠的两个月工资也给补了上来,真是意想不到。“如同丢失了的孩子又不期然地自个儿找回了家。”贾老师说。说到这里,两个人同时哈哈大笑了起来。

听到这里,周文生才想到,自己的假期工资还没有发呢,正式老师的工资是打到工资卡了,而代课老师的工资或者是校长以现金的方式直接发到每个老师手中;或者是给谁代课,哪位老师直接将钱付给为自己代课的老师,周文生的工资是校长给他发的,因为周文生至今都没有见到自己大家经常津津乐道的吕美丽老师。去年他在槐花镇中学代了两个月的课,第一个月的工资他因为报名参加自学考试以及购买自考书籍,中午还要在食堂吃饭,花了个一文不剩,年前的工资,那240元,周文生本来计划要给父母买些东西的,但年前的一场病,不但将那240元花了个一分不剩,而且父母还为他倒贴了几百元。自己上了十几年学,父母为自己付出了太多太多了,他们一直把希望寄托在这个上了大学的儿子身上,现在,二十好几的周文生,大学毕业都半年多了,对父母一丁点儿的回报还没有,而且时至今日在经济上仍未能自立,实在令周文生惭愧之至。

听了同屋的两个老师的话,周文生想,既然国办老师的工资已经打到卡上了,那么代课老师的工资也就应该发了,说不定一会儿胡校长就将假期的一个月工资给送过来了呢,虽说只有240元,尽管极为微薄,但对周文生来说,却是如盼甘霖一样,这次可一定要用自己的工资为父母买些礼物,这对父母来说,好歹也算是一个安慰吧。

周文生心里这样默默地算计着,但直到快放学的时候了,校长仍未将工资给送过来,在校园内,周文生几次见到校长,每次都想开口和校长说,但话到嘴边却又都咽回去了。直到有的走读的老师已经开始离校回家了,周文生焦急的心情实在按捺不下去了,于是鼓足勇气,向校长室走去。来到校长室门口,他又犹豫不决了,他踌躇着,进了不是,退也不是。正在这时,周文生突然发现老马和苏老师一块从厕所出来,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于是便尾随着他们,进了他们的屋。

三个人都是代课老师,平时没事了就常在一块儿,彼此之间都是无话不谈,没有什么隔阂与顾虑的,所以周文生一进屋,就直截了当地问道:“我听风华和贾老师说,他们寒假期间的工资已经打到工资卡上了,好像还把前几年拖欠的工资也补上了,那么咱们代课老师的工资也该发了吧?……”

周文生的话还未说完,苏老师和老马就长叹了一口气,说:“发什么发!代课老师假期没有工资。其实,如今代课老师挣的钱不叫工资,那叫代课费,以往代课老师在假期还是有工资的,尽管工资低,但毕竟还是有的,假期也有,而现在呢?废除民办教师制度后,代课老师其实已经不属于国家体制规定的范畴内的老师,随着人才的严重供过于求,代课老师的地位日益低下,以至于寒暑假这两三个月,公办老师是满工资,代课老师一分不挣,因为代课老师是给人代课的,假期没教学,不劳动者不得食,自然就没工资了,而公办老师虽未上课,但人家的工资是国家财政拨付的,自然是全额照开不误。那些不在岗的雇人代课的国办老师,干着第二或第三职业,挣着额外的钱,国家的工资还照挣不误,假期时对他们就更有利了,因为这几个月连可怜的代课费都不用出了,他们在睡梦中一定会笑醒的,我佛保佑,在中国极端腐败的政治温床的滋养下,这种错位的人事体制以及市场经济的扭曲性表现,终于在中国表现为如此荒诞的结果:人的劳动所得与其付出的劳动是成反比的。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恐怕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不存在这种如此不公平的现象了吧。”

停顿了一下,老苏继续说道:“我们的代课老师们,几十年来,每月发工资时,心理上都要遭受一次无情的重创,眼睁睁地看着国办老师数着一叠厚厚的钞票,而自己手里只有那么可怜的几张,心中的不平、失落和委屈,将是何等的强烈!要知道,在一个学校中代课老师是最敬业、工作最认真的一个群体,其次是民办,最后才是国办,收入与回报正好是颠倒的,这形成了一种巨大的反差,近十几年来,这种反差变得更加强烈,学校放假期间,人家挣满工资,而代课老师一分不挣,来了个彻彻底底干干净净,给了代课老师一个透心儿凉。

“这时,我们的代课老师也有暗自伤心落泪的,也有大发牢骚的,也有一气之下离开教学岗位另谋出路的,但是,那些坚持下来的,或暂时坚持下来的,只要再在学校干一天,当他们走上讲台前,他们都无一例外把眼泪擦干,把委屈压在心底,以灿烂的笑容去面对他们的学生,以饱满的热情投入到教学中,当他们在教室里滔滔不绝地讲课时,早已将多年的委屈和不平丢到了脑后,仅凭这一点,我们的代课老师或民办老师,就完全称得上伟大,在中国农村,有千千万万这样伟大的人,所有中国人,应该永远铭记他们,向他们致以深深的敬意。”

“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们的代课老师或以前的民办老师,能做到这一点呢?尽管委屈,尽管也感到不平,走上讲台,却仍然满怀激情地讲课?而且能做到几十年如一日,比如您,苏老师。这是为什么呢?我觉得我自己做不到!”才当老师不久的周文生有些无法理解。

“我也说不清这到底是为什么,尽管我已经这样干了四十几年了,可能,与老师这种工作的特殊性有关吧,可能,即使最缺乏责任心的老师——无论代课、民办还是国办老师,都没有将讲课当作一种纯粹谋生挣钱的手段;可能,即使最缺乏职业自豪感的老师,在内心深处也仍然存在着对教师这种工作的某种敬畏,他们,或者我们,在内心深处会说,我做老师讲课并不纯粹是为了挣钱,有更加崇高的东西包含在其中的……”

无论崇高也罢,伟大光荣也罢,不管怎么说,听了苏老师和老马的这一番讲述,他明白自己这次为父母买礼物的计划彻底成了一个空想了,他感到无比沮丧,心中感觉空荡荡的,回自己办公室的路上,两脚像踩在棉花了一样无力。回到自己屋,他坐在备课桌前的凳子上,趴在桌子上,如被抽掉了筋骨一般,然而,过了一会儿,他感觉百无聊赖,最后,他还是打开了课本,开始备课了,他觉得这样反而更好受些。

第二天,开始正式上课了,正如苏老师和老马所说的那样,尽管心中无比的不平和委屈,当周文生走上讲台后,他很快就忘掉了这一切的不快,又开始充满激情地讲起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