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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升旗风波

开学伊始,在学校人事变动方面,必须提及的是局里给学校派了专门的书记,这在槐花镇中学全体教职工的心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对于槐花镇这样的乡镇中学——尽管也算个较大的中学,以往的书记,一般都是由校长兼任,或者根本没有书记。学校毕竟实行的是校长负责制,书记的角色不同于地方行政机关,显得不是特别重要,即使是县一中这样的全县的“最高学府”,书记有时也由校长或者由副校长兼任。所以局里为槐花镇中学派了专门的书记,就不能不让人感觉有些微妙。

书记姓范,约四十大几岁的样子,身材魁梧,浓眉大眼,干净整洁,常着一件黑色的风衣。范书记早年参军入伍,后转业到地方,一直在县直机关工作,尽管已工作多年,但也只是个副科级,而且还只是个没有具体行政职务的“虚职”副科,称作副主任科员。但是,槐花镇中学却是个正科级单位。尽管国家已数次下发文件,明文规定事业单位不再套用行政机关的级别,但是,长期形成的官本位的意识却是根深蒂固的,岂能因为几个文件就将这种积习消除尽净了,所以,即使在富坪县县委县政府下发的正式文件里,事业单位的这种级别也是有明确的界定的,比如槐花镇中学在县委县政府的文件中就明确规定为一个正科级事业单位,也就是说这所学校的校长和书记——二者当然例行是平级的——都是正科级国家干部;又比如,全县“最高学府”县一中,可能是为了体现当地政府尊师重教的精神,竟然被定为一个正处级单位,于是,这个学校的校长书记以及副校长副书记一干人等都虚张声势地自称为“县团级”,在富坪县这样的闭塞小县,这样说显然更能唬人——别看我们只是学校的领导,却是和县长、县委书记是同一个级别,是和军队里的团长平起平坐的。但是这个县团级却不但要绝对接受和它们平级的县委县政府的统辖,而且还要接受比它整整低一级的县教育局的领导,县教育局是一个县的教育行政机关,自然要领导管理县一中了,但县教育局充其量也就是个正科级单位。科级居然领导处级,细思量起来不由不让人觉得荒唐可笑,但这种荒唐可笑的事却偏偏长期存在着,而且看来还要一直存在下去。

这样一来,槐花镇中学就有了书记和校长两个“正科级”干部了,而且,校长、书记二者谁大谁小,本也没有什么非常明确的硬性规定,“党委领导下的校长负责制”是对二者权限的界定,但这种界定有些含糊其辞,存在着明显的漏洞和歧义,书记和校长都可以从这种规定中寻找有利于自己的内容。书记可以强调“党委领导”,从而将校长置于自己的驾驭之下,至少能对其进行一定程度的制约。地方行政机关的党委一把手,如市委书记、县委书记,哪怕是村支部书记,那是何等的叱咤风云威风八面说一不二,怎么到了事业单位,同样的书记就应服从行政首长的领导呢,这又怎么能让这些单位的书记甘心居于人下呢?而校长呢,自然要强调“校长负责”,从而将学校的实际权力尤其财政大权牢牢地抓在自己手中。

槐花镇中学有几个与胡校长关系较疏远的职工,已开始向范书记靠拢了,以前和胡校长关系较铁的几个教职工也开始观风使舵,密切关注事态的发展。尽管在学校中,按照惯例,校长是确定无疑的一把手,但别忘了胡校长是背着严重警告处分的,去年煤气中毒事件,影响太恶劣了,人怕出名猪怕壮,县里的几个主要领导也都知道了这个一口气能喝一瓶老白干的胡校长。而新来的范书记呢,仪表堂堂,看来来头不小,是不是局里已确定就是准备让他来接替胡校长呢?而当书记只不过是暂时的过渡?对!这是非常有可能的……连白娜都已经和范书记眉来眼去暗通款曲起来了。学校是人员流动性最强的地方,俗话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其实“官”又何尝不是走马灯一样地换呢?“要想富,动干部”,这可是上级领导们发家致富的三字真经!

自从来到槐花镇中学后,最开始白娜只是食堂的一名普通的帮厨女工,远没有现在自己这个无名有实的“后勤主任”风光,但那时自己年轻啊!初中毕业不久,才十七八岁,那时自己的心才叫单纯呢!经过十几年的摸爬滚打,自己早已变得八面玲珑刀枪不入,这才打下了这一片天下,这还不是全凭了自己的两个俊俏的脸蛋和一张巧嘴,还有就是善于观风使舵的心机,“后门送旧,前门迎新”,自古以来不都是如此么?再说……再说范书记也算得上一个美男子……只是,只是胡校长这一头还得伺候好了,人还没走呢,茶万不可以先凉下来,况且我们二人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事情搞糟了没准得一锅烩了……好在自从发生了那件可怕的事以来,自己在周文生这个代课老师面前一直都是低眉顺眼的,自己每次搬出洗衣机洗衣服时都要问他洗不洗,每次打饭时我不额外照顾他?老娘什么时候在一个代课老师面前如此低三下四过?!这口窝囊气早想出一出了,但是,现在不行,风头儿还没过去,这不,这次派来这么个书记,不就预示着会闹一场暴风骤雨吗?唉!……

很快,学校要举行新一学期的开学典礼了,新官上任三把火,范书记想借这一机会表现一下,从而树立自己在全校师生心目中的威信,同时让局里和县里的领导看一看,自己这个书记来到槐花镇中学立即就使学校精神面貌焕然一新了,到那时,领导一高兴……对!自己军人出身,应该拿出军人雷厉风行的劲头儿来,说干就干,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自己奔五十的人了,如果这一次来槐花镇中学不能当一次掌握实际权力的一把手领导,那自己就是点头哈腰地给人跑了一辈子龙套,简直死都无法瞑目!自己都无法向自己交代,躺到棺材里都不能咽下这口憋了半辈子的窝囊气!开学典礼时自己要主持举行一次象模象样的具有军营风格的升旗仪式,自己在部队干了多年,还曾经做过所在部队国旗班的旗手,回到地方后又在机关搞了这么多年的政工工作,这方面的事儿自己是再熟悉不过了。不就是玩虚的吗?美其名曰的什么宣传、政工、人大、政协、团委、工会等等工作,玩的还不全都是虚套子?……不过,通过这种虚套子升旗仪式,却一定能令全校师生耳目一新,对自己刮目相看,从而将一部分教职工团结在自己周围,孤立打击顽固不化者,所以虚套子还必须得玩!虚套子自有虚套子的用场。对!说干就干,要在槐花镇中学组织一个国旗班,不但开学典礼要升旗,以后每到周一都要举行升旗仪式,听说这几年槐花镇中学一直都没有进行过升旗仪式,生生浪费了那个矗立在学校正前方的高高的旗杆。

范书记不愧是干了这么多年政工工作的老手了,这类工作他指导起来果然是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再说各班班主任谁敢不积极配合?好歹也是一位正科级书记,没准儿明天正背着严重警告处分的胡校长就落马滚蛋了,到时候范书记顺理成章地接任校长实权在握……

这样,不几天,由各班仔细遴选出的身材挺拔、身体健康的四十名男女学生组成的国旗班就组建起来了,旗手、左护旗、右护旗也都敲定了。

于是,每天课外活动时间,国旗班训练正步走的口号声就开始不断地在校园回响起来,这些训练本来是体育老师二愣的工作,但一来二愣生意上比较忙,二来范书记也不放心,或者是有意在大家面前展示自己的能力,所以所有的这些训练都是由他自己亲自带队指导。训练结束后,再把学生集中在一起高唱国歌,范书记站在队伍前面,面对大家,一边高声带头唱,一边挥舞着有力的双臂、打着拍子指挥大家。同学们受到范书记的感染,唱得也格外有力,从这雄壮的国歌声中,全校师生都感觉到了范书记的能力魄力与魅力,似乎槐花镇的每一个角落都被范书记的这种魅力笼罩、统辖住了。这几天,范书记似乎也年轻了十多岁,大家在校园里迎面遇到他,总觉得他口中正在哼唱着国歌的曲调,同时一支胳膊,有时仅仅是用手指,随着曲调的节奏,在空中有力地舞动着,但他总不会忘记向他迎面走来的人和蔼而又不失庄重地笑一笑,同时用力地点一点头。

范书记的魅力、气度与平易近人的作风,不由令周文生深深地折服了,心想,看来槐花镇中学要从根本上改变面貌了,不!现在不就正在改变面貌吗?什么时候范书记成了真正的一把手,教学、政教,包括财务、后勤,都有这样的好干部来领导,那学校又将是怎样的一番气象,这样一来,周文生以及其他几个涉世未深的年轻老师,这一段时间经常鞍前马后地跟着范书记跑。

又过了几天时间,新的一周的星期一,开学典礼要如期举行了。

这天,范书记仍穿着风衣,但换了一件崭新的,脖子上系了一个新领带,衬衣的领子白得刺眼,新染的头发乌黑锃亮,再喷上发胶,使每一根发丝都是那样的精神抖擞;脸刚刮过,下巴和两鬓青中偶尔带一两道血丝。

为了扩大影响,更好地起到宣传自我的目的,他今天还特意邀请了县里的两个领导来参加。“如果表现得好,让领导欣赏,没准儿会提拔到更好的单位,甚至直接提为副处级,到那时,这个烂校长的破椅子,我还不稀罕呢!”范书记想。

开学典礼之前,自然应该先举行升旗仪式,以往的开学典礼,一般不举行升旗仪式,有的学期开学甚至连开学典礼都不举行——这对于槐花镇这样的中学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但今年春季开学却因为范书记的到来而与以往大不相同了,这可是一种新气象。

范书记早早就亲自将国旗班带到了操场,又临时操练了两遍,感觉万无一失了,然后,他吹着清脆响亮的口哨,将国旗班带到了校园中距国旗约五十米的地方,升旗仪式正式开始后,他们就由这里迈着正步走到旗杆下进行升旗。

这时,范书记不由有些激动了,心脏扑腾扑腾地跳动着,这样的仪式自己不知已经经历过多少次了,但心却从来没有这样跳过,今天这是怎么了?是由于全校师生都正在关注自己而感觉到压力了吗?还是由于今年一开春终于——突然——从副科升到正科了吗?这半个台阶,自己熬了二十多年才终于迈了上去!记得才从部队转业回到地方的县直机关不久,全县提拔年轻干部,才二十五岁自己就成了全县最为年轻的几个副科之一,真是春风得意,年轻有为,那时全县上下谁不看好自己呢?自己呢,更是踌躇满志,渴望过不了几年就提正科,然后副处,再以后……想不到自己却在副科的位置上蹲住了,这一蹲就是二十来年。唉!期间心中的辛酸又有几人知道?又能向谁诉说?还不是上边没人,而且自己又缺乏经济实力——那年提副科主要靠的是年轻和运气,而且那时的官场还不像现在的这种状况。但提正科就不同了,其竞争性大大增加自不必说,还有就是送不起。提一个正科至少要送多少,升副处至少要送多少,这在这个偏远的小县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送不到这个数连想都别想,送了都未必能提,况且不送呢?而油水大的单位的一把手,送多少才能上,那就更是一个难以说清的问题了。而自己在单位一直是个跑龙套的,虽有个副科的级别,但并无多少实惠,日子过得清汤寡水的,从哪里捞钱向上送呢!如今两鬓都已斑白了,老天开眼,不知从哪儿突然飘来的一块儿云彩却落下了雨来。也许是因为去年聚会时那位东北的老战友送给自己的两棵人参和一些鹿茸自己送给县里主管人事的袁书记后开始发挥效力了吧,听老战友说,那可是真品,货地道,药效可靠。自己这两年也有些精力不支,在床上越来越失去了当年的雄风了,夫妻关系也越来越冷淡,所以本想自己用一用试一试,然而最终还是咬了咬牙,找了个机会全部送了出去,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舍不得老婆……打住打住,想哪儿去啦!不过话说回来,看来这一次赌注是下对了,其实也算不上什么下赌注,因为自己也没有什么大的损失,再说,等自己成为握有实际权力的正科官员后,掌握了单位的财政大权,多买一些礼品去东北走一趟,再向老战友讨一些自己慢慢享用,来日方长,不就是才四十几岁吗?这个年龄对于中央级别的官员来说还属于后备干部呢!

只不过几分钟的时间,范书记的大脑就如同电影中的快镜头一般,闪过了其半生所经历的风风雨雨,然而他的注意力很快就又重新回到了现实中的升旗仪式上来。“不要激动,升完旗后自己还要在开学典礼上发言,发言稿就揣在自己的上衣口袋里,为写这个发言稿,自己这几晚也耗了不少心血,白天体力,晚上脑力,不过却没有觉得特别累。”范书记下意识地向内衣兜里摸了摸,在摸到发言稿的同时他也触到了左前胸阵阵的搏动。

升旗仪式终于开始了,大高音喇叭传出负责宣布升旗仪式程序的同学的口令:“升旗仪式现在开始!”——这自然也都是在范书记的指导下演练了无数次了。就在命令结束的一刹那,“一、二、一”,范书记喊起了响亮的口令,国旗班迈着正步向旗杆下走去。

走到旗杆下,三位同学将国旗系在了旗杆的绳索上,然后,静静地等待着。已站在旗杆前的高台上的范书记双臂高举在空中,手臂的关节微弯,早已作好了指挥的准备。不一会儿,高音喇叭发出:“升国旗,奏国歌”的命令。就在国歌奏响的一刹那,等待得似乎已有些失去了耐性了的范书记,双臂便有力地挥舞了起来,同时,雄浑的歌声从他的喉咙里奔涌而出,也几乎在同一时刻,国旗班的同学也齐声高唱了起来。

旗手拉动了牵动国旗的绳索,与国歌的乐曲相比,他的动作似乎慢了半拍,也许不是因为他的动作慢了半拍,而是在一开始拉动绳索的时候,绳子不知为什么停顿了一下,然而随即还是缓缓地被拉动了。旗手向下拉动绳索,国旗慢慢地上升,然而意想不到的是,也许是由于长期没有举行过升旗仪式了,可能装在旗杆顶端的滑轮生锈了,也许是因为拉动国旗的钢丝绳绞在一起了,国旗每向上移动一丁点,都伴随着持续不断的吱吱呀呀的粗粝的声音,如同一头病牛拉着一张破旧的犁在满布砾石的土中耕地。这种声音其实并不是太大,但这种类似金属摩擦而产生的声音的音调却非常高,穿透力也极强,尽管此时国歌声正唱得雄浑高亢,但却根本无法覆盖住这种声音,它似乎毫无障碍地钻进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的耳朵,影响着每一个人的情绪,刺激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站在队伍最后面,正在恭敬地行注目礼的周文生距旗杆最远,但也能够毫无遗漏地听清这种别别扭扭的声音的每一个音符。周文生相信,此时,即使在食堂里正在丁丁当当地忙活的做饭师傅,也能够听到旗杆上传出的这种声音,因为他远远地看到白娜和一个女工从食堂里跑出来向升旗的地方张望,并不断地交谈着什么,然后就又嘻嘻哈哈地返了回去。

“病牛拉着破犁耕地发出的声音!”倒是一个虽然不雅但却非常贴切的比喻,“牛”喘着粗气、极不情愿、十分勉强、磨磨蹭蹭地向前走,“破犁”早已锈蚀,有的部件恐怕也已经损坏,又由一头随时都渴望怠工的病牛拉着,不可能爽爽利利地前进,因而难免发出这种难听的声音。想到这里,周文生想笑,但还是忍住了。他向旁边几个老师看了看,大家表情一样,都强忍着笑,只有旗杆下高台上正打着拍子领唱的范书记,脸色显得极为庄重,似乎在向前面的每一个人传递这样一种信息,并发出无声的警告:这是一个极为严肃的场合,每个人都不允许有任何轻浮不恭的表现。

但“病牛”似乎越发地懈怠了,而那张本就已经锈蚀破损的“旧犁”呢,此时可能又被地里的蔓草缠绕住了,所以前进得越发的艰难,原来那种尖利的吱吱呀呀的声音,现在也变得低沉干涩起来。在场的每一个人,即使神经最为迟钝的人,也能够预感到它会停下来——一定会停下来的,它没有理由不会停下来,它不停下来才怪呢。众人忍着笑,而范书记的脸色更加严肃冷峻,双手更加有力地挥舞着,似乎他也预感到可能会停下来,所以双手才更加用力地挥动,好像这样做可以为正在艰难上升的国旗给把力;口中的歌唱也是更加有力——简直是声嘶力竭!……但就在这一刻,那种吱呀声突然消失了,高音喇叭中的国歌曲调仍在播放,范书记仍在大家面前激情地边挥舞边歌唱,但国旗此时却不上不下地卡在了旗杆正中,再也无法上升。旗手拼命地拉动绳索,然而无济于事;再用力甩动绳索,国旗依然吊在半空中,丝毫没有向上移动一丁点儿的迹象。此时,那个不雅的比喻不由地又进入了周文生的意识,“破犁已经被蔓草牢牢地缠绕住了,而那头“病牛”呢,看来它倔强的牛脾气也上来了,是铁了心地要罢工了,任凭主人如何前拉后赶,它都象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地纹丝不动了……

很快,国歌奏完了,随着一个极为优美有力的煞尾动作,范书记的指挥也结束了,但令他极为不满的是,国旗班的学生的歌唱却早已停止了下来,只有几个学生敷衍着哼完了,他们一个个呆呆地仰着头望着国旗出神。范书记不由随着大家的目光转过身,也向旗杆的顶部望去。这一望不要紧,差一点儿让他气炸了肺,自己兴致勃勃地忙活了半天,原来国旗仍吊在半空中。此时没有一丝风,国旗如同一个做了错事担心大人责备的孩子一样,耷拉着脑袋,低眉顺眼地和旗杆紧紧地依靠在一起。此时旗手和那两位左右护旗,正满头大汗地不断地拽动升旗用的绳索,三个人手忙脚乱地忙活着,但丝毫没有用处,国旗仍吊在半空中一动不动。范书记发怒了,一把推开三个孩子,将绳子夺过来,拼命地向下拉,但他情急之下忘记了,这升旗用的绳子为了经久耐用,是用钢丝做成的,由于用力过猛,勒得他的手生疼生疼的。这时,他才考虑到,可能是钢丝绳脱离了旗杆顶端滑轮的轮槽,绳子与滑轮绞在一起,因而无法转动了,于是他拉着绳子拼命地甩动,希望能将绳子甩回到滑轮的轮槽里去,但旗杆足有四五层楼高,滑轮在旗杆的最顶端,人站在旗杆下,如何能将钢丝绳甩回去?其实解决问题的唯一可靠的办法是请当年安装旗杆的工人师傅来,拧开旗杆基座上的螺丝,将旗杆放倒,修理好了再竖起来。但如果那样做的话,首先需要联系当年安装旗杆的单位,时隔多年,时过境迁,到哪里去找人家?即使能顺利请来,怕也得费大半天的时间,而开学典礼马上就要举行了……范书记急得额头直冒汗,自己精心准备了这十多天,想不到居然是这样的结局,也怪自己粗心,哪个环节都经过了反复训练,就是没有想到旗杆的滑轮会出问题——谁能想得到呢!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事……这次开学典礼自己还特意邀请了县里的几位领导参加,现在就坐在主席台上看着呢,如不能及时妥善处理,这次自己的脸可就丢大了!……

但无论如何甩打绳子都无济于事,范书记恼羞成怒,猛地脱掉风衣,甩给旁边的一个学生,手脚并用,攀住旗杆,试图爬上去解决这个令人恼心的问题。范书记不愧是军人出身,只见他双手用力抱住旗杆,双腿交叉成麻花状,紧紧地攀住旗杆,粗壮的腰和背部显得比平时肥大臃肿,但是却仍然死命地贴在旗杆上,整个人看上去像一个紧紧地攀附在树干上的大甲虫。最初,这只“大甲虫”阒然不动,但是看得出,它是在积蓄力量;片刻之后,他开始行动了,他双手用力地握住旗杆,双腿松开,然后扭动着腰,将下身向上带,终于,显得肥大的臀部和两条腿猛地向上提了一下,随即双腿又攀作麻花状紧紧地攀在旗杆上。这个动作使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为他那两只手臂担心,因为在他双腿松开,整个身体上提的一刹那,他那足有一百七八十斤的体重可是全靠他那两只手臂带动的。接下来,大家就又为他的两条腿担心了,只见他鼓足了力气,将两腿绷紧些,再绷紧些,从而使自己的双腿更加牢固地攀附在旗杆上,然后双手猛地松开,上身猛地向上一跃,整个身体便在这一瞬间上窜了一小截。然后,再一次手脚并用地贴在旗杆上,休息,积蓄力量,以期再一次地向上攀爬。就这样,范书记如同一只粗大的尺蠖,一伸一缩地向上爬着,经过几次这样的重复,居然已越过了众人的头顶。

然而范书记虽然是军人出身,但他毕竟这二十来年一直在机关上班,长期的养尊处优,早已使身体的功能严重退化,过于高大粗壮而且有些发福的身材,本身是极不利于做这种攀援动作的——此时范书记一定情愿退化成一只猴子。正当他暗自咬牙坚持着,希望“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时,他的力气其实已经耗尽,只是凭借着一心向上的信念支撑着,机械地将身体“拧”成一个麻花状紧贴在旗杆上。这时,他偶然抬头向旗杆顶端望了一眼,这一望不要紧,他的精神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了,因为尽管他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但他却不过才爬过了旗杆的十分之一,距离顶端还遥不可及。希望的支柱倒了,整个建筑便会瞬间倒塌,精神上已经绝望的范书记如同一根粗大的面条,倏地脱离了旗杆向地上坠去,然后又如同缩成了一个面团,“咚”地掉在了地上。

“轰——哈哈哈——”所有的人都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笑归笑,几个老师还是赶紧跑过去扶范书记,好在爬得并不高,是不会摔坏的,只不过因为力气耗尽了,加上心气儿也已丧尽,所以他瘫在地上好半天才被大家扶了起来。二愣指挥着国旗班的学生回归到各自班级所在的队列,然后大家重新坐好,准备进行开学典礼。原来属于升旗仪式的一部分的国旗下的讲话,也就不好再进行了,况且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折腾,时间已过去不少了,不能再耽搁了,否则开学典礼就无法正常进行了,再说县里、局里来的领导也都等了好一会儿了,怎能让领导这样干等着呢?

大家扶着范书记走上了开学典礼的主席台,胡校长显得非常痛心地将他扶上了座位,于是,张副主任宣布本学期开学典礼正式开始。

就在这时,突然起风了,不大不小不疾不徐的早春的风将刚才还耷拉着脑袋,蜷缩成一团的红旗吹得骤然迎风招展了起来,显得精神百倍,还不断地发出呼啦呼啦的声音,好像在提醒在场的每一个人不要忘记了它的存在似的。然而国旗在半旗杆上这样迎风飘扬又实在令在场的每一个领导都有些难堪。二愣带着几个学生,试图将国旗降下来,然而仍然失败了,于是也只好听之任之。

风更加大一些了,春天本来就是多风的季节,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于是红旗在半旗杆中间如同欢呼雀跃般地飘扬了起来。被邀请来参加开学典礼的领导,尤其是坐在主席台正中的袁副书记,愠怒地瞪了范书记一眼,不是范书记三番五次地邀请,自己今天怎么会这样不尴不尬地坐在这里呢?

一直在观察着领导脸色的范书记毫无遗漏地从领导,尤其是从袁书记的脸上读到了他们对自己的厌恶,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了,额头也逐渐地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右手颤抖着向左胸部伸去,忽然,他大喊了一声,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十几分钟后,救护车将范书记拉走了,各位领导也都悻悻而归。送完客人,胡校长重新回到现场指挥大家收拾残局,一切都结束后,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沏了一杯茶,缓缓地喝了一口,擦了擦头上的汗,长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