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周末快要到了,一天,风华有意无意地谈到了对学生的管理问题,说了很长时间,最后,他叹了一口气,说:“唉!这年头,老师也不好当,不但需要有广博的知识,而且在学生管理上还必须有一套,否则,很难驾驭得了他们,你瞧,这届初三化学,好不到哪里,我要是校长……”
顿了顿,他继续说:“要不,这个周末我们搞次家访,和部分家长做些沟通,这样有助于取得他们的信任与支持,从而促进对学生管理工作的进行,你和我一块儿去,如何?”
周文生这段时间正在为学生的纪律问题而苦恼,又不好意思和高风华明说,听他这样说,正求之不得呢,连连应道:“很好,我一定去!一块去!”
周六下午,二人骑上自行车出发了,两人一边骑着车子不紧不慢地走着,一边开心地交谈着,高风华说:“现在的家长啊,实在是太爱孩子了,就是不知道怎么爱……”
“对,溺爱孩子最终是害了孩子!”周文生接过话头说。
“就是嘛,高尔基说,单是爱孩子,这是母鸡都会做的事情,可是善于教养他们,却是一项伟大的事业,从这个角度说,合格的家长并不多啊,尤其在咱们落后的山区,这个问题更严重!否则,咱们就用不着这样辛辛苦苦地去家访了。”高风华老师说。
……
家访第一站自然是去霍金辉家,看来风华对这个学生也最为头疼。
事先风华已打过电话,今天恰好霍老大在家,他平时很忙的,据说他在市里、省里都买了别墅,另成了两个家,但他却一直遵从祖上的家训,“糟糠之妻不下堂”,名份上的妻子仍然是老家的元配夫人,有时间了也一定回来看一看妻儿,家中的一切花项都是充足供给,对孩子的教育也算比较重视。
周文生早就闻其大名,可谓如雷贯耳,然而却从未见过面,今天能够和本县的这个大名人近距离接触,也算三生有幸。霍老大家就在槐花镇附近的槐树底村,骑车走了不一会儿,二人便来到了霍家的大门前。
一座古堡似的小二楼,被周围高高的院墙包围着,高大的红色大门矗立在围墙正中,两边蹲着两个巨大的石狮子,大门两侧有用汉白玉雕塑成的一副对联:春降吉祥院,花开富贵门。
风华有点畏怯地上前敲了门,听到里面一阵狗叫。不一会儿,大门下面的小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位身着一件棕色夹克的青年,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留着板寸,显得干练,机警。风华向他说明来意,此人让二人稍等,自己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大门大开,此人又出现了,恭敬地说:“快请,二位请进!”
在那位青年的引导下,二人进了大门,拐过门洞,看到天井正中是一座描绘有“松鹤延年”的照壁。拐过照壁,再通过一条甬道,就来到了那座显得威严神秘的小二楼。两层楼的外面都嵌着墨绿色的玻璃幕,人在楼内能将外面看得清清楚楚,而外面的人向里看,却是一片模糊,里面有人走过,也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一阵黑影的晃动。
一楼的正中,是一座门,门的两侧,雕刻着一幅对联,只不过字要比大门口的小得多,周文生凑近一看,吃了一惊,原来是:耕读传家久,诗书济世长。二人都有些发愣,在霍老大家能见到这样的对联,不能不使二人吃惊。
正在这时,忽听从西厢房里传出一个男人热情的笑声,“贵客临门,有失远迎,得罪了!得罪了!”
二人又猛地一惊,抬头一看,一个高个子男人已出现在西厢房门口。风华急忙上前,恭敬地和此人搭话。寒暄完毕,此人指着周文生问:“这位是?……”
风华忙介绍,“这是金辉他们的语文老师,也是我的老同学,周文生。”
“噢——,快请,请进!”一边说一边握住周文生的手,用力地晃了晃,然后松开,向正屋里面让。
风华同时介绍道:“这就是咱富坪的名人,企业家霍先生,前年我们镇修公路,他一人出了一百万,贡献于国家,造福于乡亲,是咱们县的骄傲。”
周文生一边走一边端详了一下这个声名显赫的霍老大,想象中的霍老大应该长得五大三粗,凶神恶煞,甚至是头上长角、身上长刺、杀人不眨眼的一代枭雄,但眼前的霍老大却完全不同。他脚下是一双极考究的皮鞋,下身一条灰色的西裤,上身洁白的衬衣和黑色的羊毛衫色调对比鲜明,脖子上系着一条名贵的花格子领带,由于是在自己家里,他没穿外套,但更显得儒雅、随意、自然。黑色的头发向后梳得整整齐齐,眼有些小,但面容慈善,开口便笑,而且彬彬有礼。如果你在某个公园或酒店里见到这样一个人,一定会认为这是一位极有教养的绅士,断然不会想到这就是在富坪跺一脚全县就得晃三晃的霍老大。
进入华丽的客厅,宾主坐定,不一会儿,霍金辉的母亲就进来了,这是一个矮胖的女人,长相极普通,和农村的家庭妇女毫无二致,完全是一幅和和气气,低眉顺眼的样子,她和几个人热情地打过招呼,就赶紧去给大家沏茶。在一侧书房的霍金仪、霍金辉姐弟二人也恭恭敬敬地出来向二位老师问好,然后又回到书房去做作业。
茶很快端上来了,霍老大说这茶就是有名的铁观音,去年生意场上的一个朋友从南方带来的,纯天然的。周文生尝了口,感觉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味道,似乎有些苦涩,觉不出这名茶好在哪里,他总觉得远不如自己常喝的茉莉花味道醇正,韵味悠长。
双方的话题很快转移到对孩子的教育上了,想不到这霍老大对教育问题还有很多深刻的见解。
“我对子女的教育问题其实是很重视的,只是自己长年在外,对孩子,尤其对儿子的管教过于欠缺了,唉,我疏于管教,周围又有一帮人惯着,怂恿他,以至于这个孩子越来越不象话了,让老师们费心了,今天既然来了,就别想走,晚上我这里略备薄酒,算是向二位老师表示一点谢意。”霍老大说。
风华想推辞,霍老大伸出手,猛地一推,表示自己的决定不容置疑,二人便不敢再客套——恭敬不如从命嘛!
在风华提议下,周文生谈起了金辉在学校的表现,他字斟句酌,尽可能选用一些平和的词汇,尽力不去刺激对方,同时也避免给学生留下老师在家长面前告状的印象。如将在课上捣乱说成是“活泼好动”,将欺负同学说成“喜欢和同学开玩笑”,将学习不好说成“贪玩,爱耍小聪明”等等。但霍老大何其聪明,怎么能听不出老师话里的弦外之音呢?
“金辉,出来!”霍老大冲书房喊道。声音虽不大,然而不乏威严。霍金辉出来了,脸色显得更加苍白,他怯怯地看了父亲一眼,又看了看周文生,低头垂立,一动不敢动。
“说!说说你在学校的表现吧!”霍老大似乎换作了商量的口气,态度平和地说。
然而听了这句话,霍金辉身子似乎打了个冷战,侧过头瞅了周文生一眼,目光中充满了仇恨和哀怨,他的这种眼神只有在二人目光交接的一刹那被周文生感觉到了,很快就又消失了
“周老师,周老师他,他……”霍金辉嗫嚅道。
“啪——”周文生还没看清霍老大是如何出手的,一记耳光已经打在了儿子的脸上,留下了五道鲜红的血印。挨了打的霍金辉一动不敢动,眼泪啪嗒啪嗒地直向下掉,然而却不敢哭出声来。想不到在学校称王称霸、桀骜不驯的霍金辉在他老子面前居然如此恭顺。
“我告诉你,别让我再听说你在学校给老师捣乱,否则,我扒了你的皮!你给我记住了,别觉得我长年不在家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周老师记下我的手机号,以后霍金辉有什么事直接和我联系,还反了他了,回书房去吧!”霍老大说。
风华和周文生略显难堪,霍老大似乎有意打破这种局面,冲二人爽朗地笑笑,说:“小孩子嘛,不打着点怎么行?我爸当年虽也是民办老师,但对自己的孩子却过于溺爱,你看,我们哥儿四个成什么了,尤其是老二……”
说曹操,曹操到,霍老二这时突然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体态臃肿的女人,走路显得迟缓费力。在槐花镇中学,周文生也见过霍老二几次,虽不熟,也算认识,忙站起来打招呼。这时,他才看清霍老二身后的女人就是原来的代课老师肖月,不,她现在已经不是槐花镇中学的代课老师了,她现在是霍二的老婆。见到二位老同事,她的脸微微有点发红,淡淡地问了问学校的一些事情,特别问及同一个办公室的甄静考研成绩如何,听说她已通过了初试,正在准备今年四月份的复试,她明显有些失落。
霍老大吩咐二人坐下,热情地说:“既然大家都熟,那就一块先聊会儿,一会儿咱一块喝几杯,二位老师难得来一趟的。”
肖月没有坐,对霍老二说:“你陪大家聊吧,记住少喝几杯,我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了,有空大家过去坐。”说完就向门外走去。
霍老大没有再勉强,让老婆扶着她向门口走去。周文生回头看了看肖老师,心想,才两三个月不见,何以变化如此大?好象胖了,但又不象正常的胖。
看老婆走出屋门,霍老二得意地说:“瞧,大学生又怎样?咱霍老二斗大字不识一筐,愣是让这大学生给俺端茶送水叠被铺床生小孩,夜夜陪咱睡!”
霍老大瞪了老二一眼,骂道:“在哪里猫尿喝多了,又不知该放什么屁!”
“大哥,俺今儿没喝……嘿嘿,是喝多了,嘿嘿,我喝多了胡说,俺是粗人,谁能和俺一般见识,嘿嘿!”霍老二望了望两位脸色有些难看的老师,有些抱歉地说。
说话的当儿,霍老大女人已经在西厢房的饭厅摆好了酒宴,鸡鸭鱼肉样样俱全,另外还放着两瓶茅台,霍老二见了,笑得合不拢嘴,风华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周文生爱清静,并不喜欢在酒宴上这样海喝猛吃,但不好推辞,只好也起身入坐。
霍老大把二人让到席上,说:“我常年不在家,很少有机会和老师们这样聚,今天咱们一醉方休。周老师,当代课老师,清苦得很啊,我也当过代课老师的,老爷子逼着让去的,他想把我培养成他心目中的文化人,但我只干了几天,自小在社会上混,性子已经野了,受不了那份罪,也享不了那种福。后来老爷子也对我绝望了,就由我去了,你们看,混成了什么样?!”
周文生听说霍老大也代过课,开始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继而又想,既然是同行,想必有更多的共同语言,觉得彼此的关系骤然拉近了,后来听只代过几天,又觉得有些失望。
霍老二拎起茅台,给大家一一满上,风华咧开嘴笑着,看酒慢慢地斟满了杯子,嘴角的涎水悄悄地溢了出来。周文生不喝白酒,极力推辞,然而霍老二不依不饶,说:“他妈的,结婚时欠你们一杯酒呢,说起来现在还觉得窝火,损娘们,非旅行结婚不可!……不喝?周老师,这酒你知道多少钱一瓶?一千多呢,一瓶顶你……一瓶你恐怕顶不住……”
霍老大坐在一旁笑了笑,说:“周老师,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不会喝可以少喝嘛,谁一生下来就会喝呢?就是毒药,喝这么一杯也不见得能毒死人。你来了,一杯酒不喝,这算什么?先满上!”周文生不好再拒绝。
霍老二觉得和这两个书生推推拉拉地很没意思,心中有点扫兴,自言自语地说:“你们学校就数二楞能喝……对,二楞,给他打电话!”
“二楞很忙,在县城有生意,有时课都顾不着上,不一定来得了”风华说。
“远了不敢说,只有他不出富坪县城,我一个电话,保管他二十分钟内赶到,你信不信?”说着,霍老二拿出手机,很快接通了。二楞此时正在县城附近自己开的煤站忙着,接到电话,说:“二哥,十分钟赶到,喝酒,没说的!”
众人的一杯茶还未喝完,大门外由远而近地响起了摩托车发动机的声音,车一熄火,就听门外二楞瓮声瓮气的高声喊:“大哥,二哥,兄弟来晚了!大嫂,忙着哪!”说话间大踏步地走了进来。
霍老二指一指身边的座位,说:“坐这儿,咱兄弟也很长时间不在一块聚了,今儿咱一醉方休!”
“没说的!”二楞向桌子上一看,“好酒啊,我就知道大哥二哥有了好酒忘不了我。”
“哪咱们正式开始?”
“开始!”
霍老大举起了酒杯,大家也跟着举了起来。周文生犹豫了一下,发现二楞圆睁着牛铃似的眼睛正在瞪着自己,也只好举了起来。
“干!”大家的酒杯碰到了一起,四个人一饮而尽,见此情景,周文生也索性猛地喝了一大口,狠心地咽了下去,只觉得似乎有一股通红的铁浆从口经食管进入了肠胃,并迅速化作无数条火蛇在肚里四处乱窜,五脏六腑象是着了火,一股灼热辛酸的液体猛地从胃里涌向口中,周文生忙用手捂住嘴,总算没有吐出来,而两眼却被烧灼地涌出了泪水。
见此情景,霍老大说:“看来是真不能喝,那你随意,二楞,不要强让他喝了,多吃菜。”说着将一大盘红焖牛肉向他面前推了推。二楞耷拉着眼皮斜扫了他一眼,“哼”了一声。
霍老二说:“看来真是一书生,可惜了!不过,好好干,教好了,让大哥将你转了正。”
周文生苦笑了一下,说:“谈何容易,现在不比以往,已没有这个政策了……”
二楞掩饰不住自己的轻蔑,说:“你知道什么!在富坪县,还没有大哥办不成的事!”
“然而没有政策……”
“政策总是人定的吧?”这一次霍老大开口了,“不这,这事以后再说,今儿先喝酒,喝!”
几个人逐渐喝得酒酣耳热,二楞和霍老二几乎象撕打在一起了,一声声“哥哥”、“兄弟”叫得很亲热。两个人如同一对从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连体兄弟,又象一对如胶似漆的同性恋者彼此纠缠在一起。他们贯有的阳刚之气已荡然无存,有的只是缠绵悱恻的柔情蜜意和儿女情长,“酒能乱性”,周文生以前在书中看到过,却无切实感受,今天总算眼见为实。
突然,饭厅的门被推开了,那个留着板寸的青年人匆匆进来,走到霍老大面前,低头在他耳边嘀咕了一句什么,顿时,霍老大的双眼射出鹰隼一样的寒光,让人看了不由觉得有股冷气从肚子直冒向头顶。接着,他起了身,随着年轻人到了门外,二人似乎在继续刚才的话题,外面的声音很小,屋内几个人又吆五喝六的,所以听不清楚,周文生依稀听到“货不错……”然后霍老大又说起了什么……既而声音更低了,一点都听不清了。不一会儿,传来车库的卷帘门被拉起的声音,接着是汽车发动的声音,不一会儿就开走了。
时间不长,霍老大就又回到酒桌前,冲大家抱一抱拳,说:“刚才生意上有点事,耽误了一下,失敬,来,继续喝。”
直到日落西山,夜暮降临,这场酒宴才告结束,周文生早已坐得腰酸背疼,几乎支持不住。风华喝得满脸通红,走路有些趔趄,话也多了起来,然而他还能控制自己,为了免了在家长前面出丑,他暗暗捅了周文生一把,示意他照看着自己点儿。二楞已烂醉如泥,斜靠在椅子上打起了鼾。霍老大喝了很多,然而却象滴酒未沾的样子,打电话叫来霍老四,开车将这三个人送回去,周文生和风华的那两辆破旧的自行车也被放进了后备箱,一并拉了回来。
第二天一早醒来,风华咂了咂嘴,似乎对昨天的美味意犹未尽,他昨晚吃了很多,今天早晨不需要吃饭了,而周文生因为昨晚那半杯酒,胃一直难受,所以只吃了很少东西,那剩下的半杯茅台后来一直未喝,不知这算不算对霍老大的不敬。此时,他饿得肚子咕咕叫,但星期天学校食堂不开饭,他从桌子上寻了昨天中午吃剩下的半块馒头,慢慢嚼着咽了下去,不一会儿,胃里居然好受多了。
“你也是犯贱!”周文生恨恨地骂道。
今天继续家访。
洗漱完毕,二人骑上自行车又出发了,他们首先来到学校附近一个名叫大道的村庄,这个村是这一带除了槐花镇以外最大的村子,它依山傍水,环境幽雅,至于为什么称为“大道”,是因为它与通往市里和省城的两条大路毗邻,还是取自《礼记》中“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之意,无人做过考证,也就不得而知了。
这个村在当年是很有些名气的,据说在清朝末年,洋人传教的足迹居然深入到了富坪这个群山环绕的闭塞小县,当时就在大道村建立了第一座天主教堂。后来义和团运动的烈火在京津一带凶猛燃烧时,也波及到了这里,一群村民在外地来的几个义和团团民的带领下,将村里的教堂焚烧了,有两个洋人被打死,这个故事一直流传到今天,民国时期县里几个文人曾将这个事件写入县志,从而广为流传,建国后这里又成为富坪县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的重要基地。
这个村似乎和西方宗教有着一种难以割舍的的联系,虽然己亥年教堂被烧,但庚子赔款后的第二年就又修复了。在整个民国时期,教堂的“香火”时断时续,时衰时旺,但一直未能将本地大部分村民纳入上帝的宗旨之下。文革期间它终于被破了“四旧”,原来的教徒被批得体无完肤,其中有两个被逼得上了吊,其它几家也被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如此剧烈的暴风骤雨式的斗争,如此深入的思想批判,按说村里的教堂教民甚至这种宗教思想,应该被彻底扫入历史的垃圾堆了,实际上,在那全国江山一片红的时代,没人相信它还会复活。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改革开放后,天主教的星星之火,又在这个村里死灰复燃了。但这似乎并未引起村民的诧异与惊慌,即使当年慷慨激昂地革天主教命的人,也都是视而不见了,他们有更实际的追求,斗争和革命看来并不能解决他们的衣食之忧,他们对那个并不太遥远的年代的狂热已经淡漠。而且他们听说现在是法制时代了,而天主教,这种在很多中国人眼里被视为异端的事物,也受到了国家法律的保护。
于是,西方教又在这个村缓慢发展了起来,并逐渐形成了燎原之势。不但村里的老弱病残为寻求精神上的寄托加入了进来,到了后来,青壮年,甚至中小学生也有很多信了教,受了洗,而且,村里人很早就在酝酿重修教堂。对于村民的这种“觉悟”,来这里传道的那位神父深感欣慰,赞扬这些神的子民已经得到了天父的启示,他们将得到上帝的保佑,洗清他们的罪,他本人也承诺,将日夜为这一方的人们祈祷。
果然,上帝的爱之光辉很快普降,修建教堂一事得到海外圣公会的资金支持,很快就要破土动工了。
初一(三)班的学生李敏和孙叶就是这个村里的,两个人因为都皈依了上帝,所以平时都按着神的要求,在班里一直规规矩矩的,从不惹是生非,但她们对上帝的笃信却并没有得到他老人家的垂青,神并没有给她们开启智慧之光,所以她们的学习一直平平。风华曾经多次开导,告诫她们不要把精力放在无用的地方,要努力学习,但仍然无济于事,所以今天家访,风华决定先到她们家里去看一看。
两人的家里果然没人,经过一番打听,二人来到本村那家开杂货店的小老板家。教堂尚未建成,教民此时只能屈居在这里感受上帝的洪恩与福泽。店主一家都是虔诚的信徒,是神的意旨的积极宣传者,神自然不会遗弃自己的子民,可能他也和我们芸芸众生一样,对崇拜自己的人会格外恩泽有加,于是,在神的护佑下,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兴旺,而村里其他几家小店都已奄奄一息,濒临倒闭。
尚未进入,二人就听到里面传出教徒们唱赞歌的声音。
进了大门,迎面是一个高大的照壁,上面画着耶稣受难图,画面上那个几乎全身赤裸的男人扭曲着身子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形象对周文生这样的大学生来说并不陌生,然而他依然感到有些恐怖,侧脸看了风华一眼,他的脸色也有些苍白,二人小心翼翼地进入院内,悄悄地将自行车靠到墙角。
这时,里面一个精干的中年妇女可能已经觉察到有人来了,迈着轻快的步子迎了出来,冲二人微微一笑,说:“感谢神。”二人一怔,只好也随口回应了一句:“感谢神。”
女人热情地将二人让进屋里的中厅。一进屋,周文生就看到了正墙上贴着一张巨幅的《最后的晚餐》。画面上十几个人一个个赤发卷曲,面目可怖,耶稣装模作样地坐在中间,犹大瞪着眼睛手握钱袋的形象倒是显得活灵活现。不知是犹大太弱智,还是达芬奇太浅薄,出卖老师获得的不义之财为什么不藏在一个妥当的地方?至少也应该掖在兜儿里吧,这样紧紧抓在手里让人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只愚蠢的菜鸟!
基督耶稣俯视下的这一间宽大的中厅就是这家杂货店的所在,架子上的货物琳琅满目,地上还有成箱的方便面、糖果,墙壁上还悬挂着孩子们喜欢的各种小玩艺儿,简直就是一个小型的百货商店。隔着一道门帘,教徒们就在里间。这时,歌声已经停止,变成了整齐的朗诵声:全能的天主圣父,求你用天上的乳香没药,熏香普世罪人最饥渴的心;全能的天主圣父,求你用爱情的玫瑰,熏香普世罪人最饥渴的心……
女主人看二人对她的货物并不感兴趣,有些失望,但看到他们又不走,重新热情起来了。
“感谢主,主会保佑你们。”她边说边掀起了门帘,引导二人进入里面。风华和文生有些畏畏缩缩地进了里屋,屋里的人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两个年轻人,他们此时都站着身,低着头,神情庄重地随着站在中间的一个中年人默默祈祷着,这个中年人就是那位经常到这一带传布福音的神父,他手中拿着一串水晶做的念珠,每念一句就用手指捻过一个念珠。他昂首挺胸而立,双眼微合,神态安详而肃穆,似乎就是上帝的化身。那两个单调的句子被默念了上百遍,风华和文生二人局促不安地想退出去,又有些不甘,因为他们已经看到本班的李敏和孙叶就站在人群中。此时二人虔诚得如同两个修女,和大家一起低头祈祷,眼皮都没抬一下。两位老师想找个地儿坐下,但也觉得这样做对上帝不恭,只能进退两难地在门口局促着。
祈祷终于结束了,二人抹了抹头上的汗水,打算将自己的学生叫出来。这时,有几个人纷纷地给他们让座,请他们坐下。
“感谢神。”
“感谢主。”
在这种气氛中,二人似乎也感受到了上帝的无所不在,但他们并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和上帝的使命一样,拯救人类的灵魂。然而班里两个女生的灵魂似乎早已被上帝拯救,对她们的老师的拯救已无动于衷。其他班里的几个学生向神父小声嘀咕了几句,神父微笑着向二位老师走来。
“主保佑你们,二位老师,欢迎你们成为上帝的子民,信仰即可得救,慈爱的父会赦免你们的所有罪过……”
二人每日只会埋头教书,不知自己何罪之有,不免有些惶惑,“我们想叫出我们的学生,我们有话向他们说。”在上帝面前,二人觉得底气不足,似乎在向他乞求,完全失去了在课堂上侃侃而谈的风度。
“执迷不悟的人啊,你们都有罪过,赶快皈依上帝,向他忏悔吧!这样你们才能避免进入地狱的厄运,天父的灵光将指给你们通向天国的路……”
“可学生的学习耽搁不得,这样会荒废学业的……”
“上帝创造了世界……第七天他休息了,礼拜天是上帝赋予的权利,请不要干涉她们吧,她们已承受上帝的恩泽和灵光,她们的心已和上帝相通,她们的灵魂已得到救赎,只有那虚妄的愚氓,仍沉醉在罪恶之中,却不知灾难即将临头。”
尽管被斥为愚氓,被警告灾难即将临头,也没有将两个冥顽不化之人镇住,人被逼上了绝路,胆子反而会大起来,甚至还会孤注一掷地反抗。
“我们是人民教师,法律赋予了我们教书育人的权利和义务,我们有责任了解学生的情况, 我们要和学生及其家长交流,请允许我们将她们带走!”风华义正辞严地说。
然而神父也不是省油的灯,看来他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村夫愚民,他发觉神的教诲对这两个人不起作用,就象两个懵懂少年毫不领会怀春少女的深情暗示一样,于是,他脱下了神的外衣,恢复了世俗人的面目,振振有词地说:“保护宗教信仰自由,是宪法的规定,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在宗教场合干涉信徒正当的宗教活动!”
几句话有理有据,铿锵有力,足能将二人顶到十里开外。二人如刚打足气的皮球,突然被扎了一个洞,“扑——”地一声,气就泄尽了,软软地瘪了下去。
看二人彻底软了,得意洋洋的神父宽容地说:“二位下午可以来参加我们的慕道班,神的门永远向你们敞开,他随时等候你们的忏悔,相信神的灵光会启迪每一个罪人,使所有的人都皈依到神的怀抱。现在,我要为神的一位女儿举行洗礼,现在——”他转向了大家,“请大家围坐在她周围,为她祈祷!”说着,接过一个人端来的一盆水,店主正在准备白面和红酒,作为主的圣体和宝血,让大家分享。
于是,众人将一个女孩围在中间,风华认出这是初二金鑫班里的一个女生,她低眉顺眼地坐在中间,温顺地象一只即将被屠宰的羔羊。
风华和周文生灰溜溜地退了出来,几个学生早已沉浸于天国之中,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不一会儿,里面传出一阵祈祷声:主啊,接受你这可怜的孩子吧……
黑石沟是个比较偏僻的小村子,本班的特困生李泽炎的家就在这里。这个村子的名字虽不太中听,但环境却极清幽别致,村边的杨柳吐绿,青翠欲滴,杏花已经开得粉灿灿的了,桃花也已鼓起了鲜艳的蓓蕾,二人觉得仿佛进入了世外桃源。李泽炎是班里的学习尖子,深受各科老师的喜爱,只是父亲早已过世,母亲身体也不太好,他上边还有一哥哥,也该成家了,花费也不会很少。他已有几次提出要退学,都被大家劝阻了。风华担心他真的会流失,所以这次来是想看看他家中的情况,顺便做些工作,将这个好学生巩固住。
不巧李泽炎不在家,他母亲听说是孩子的老师,慌得不知如何是好。风华说明来意,“不是这孩子不好,是这孩子太好了,我们担心他流失……一定得坚持下来。”女人连忙点头,“放心,就是砸锅卖铁,讨吃要饭,也要让孩子上学,只是这孩子太懂事,几次自己说不上了,唉!他爹死得早……”
临走时,李泽炎背着一捆柴禾回来了,母子二人强拉死拽地要留二人吃饭,并吩咐儿子去捉鸡来杀,风华恼了,说:“要这样我就再不来了!”看两位老师态度坚决,母子不好再挽留,于是送出村外,二人骑车而去。
二人顺着坎坷的山路又走了一会儿,又到了一个村子,风华抬头向村里看了一眼,随便说了一句,“刘得宝就住这个村。”
“那就进去看看?”周文生问。
对这个孩子,周文生充满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感情。经常,几乎每天,都有几个同学欺负他,几乎每天他都要哭一场,而且哭得很伤心,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问他,他却什么都不敢说,过后不久就又咧着嘴笑开了;学习成绩几乎都是个位数。出于同情,也是出于对“皮革马利翁效应”的信仰,周文生经常让他回答问题,课后也多次为他辅导,但几乎没什么效果,最终,周文生承认,“皮革马利翁效应”在这个孩子身上失灵了。
二人爬了一段山路,几经打听才来到刘得宝家的院子里。他恰好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