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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周文生的处女作发表了

第二天,二人起得较晚,自来到槐花镇中学代课以来,周文生很少起得这样晚过。

直到穿上衣服,走出风华家,骑车行驶在通往学校的公路上,周文生仍在回忆昨晚那顿饭的美味。面片汤软而不腻,口感很好,上面飘着新鲜的葱花儿和青翠的韭菜叶儿,那葱花是去年留在地里的羊角葱在今年春天早早萌发出来的;那韭菜叶是今春的第一茬,青翠中给人一种春风拂面的气息。而那花生油和生姜、花椒一起炝了锅的油花更是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吃过面片汤,接着喝红豆玉米糁子北瓜皮粥。红豆是太行山地区的特产,有红白两种颜色。但无论何种颜色,只要稍放几粒,熬出来的粥都是鲜红鲜红的。据说这种豆子营养价值极高,怪不得古人将豆子列为五谷之首呢!五柳先生也有这方面的著名的诗句如: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玉米糁子是由玉米在石碾上碾碎、脱皮、再箩去面后形成大小均匀的颗粒。这二十年来,在中国存在了几千年的石碾逐渐退出了人们的日常生活,很多地方再做玉米糁子只好在粉碎机上磨,然而机器做出的玉米糁子非常细小。周文生上大学时在省城的超市里见过这玩艺儿,价格极贵,买些回去,熬出的粥如同玉米糊,不仅口感极差,而且原来的香味也几乎丧失殆尽,只有在偏僻的太行山深处,偶尔还能见到那古朴笨拙的石碾,也只有用这种石碾碾出来的玉米糁子熬出来的粥才能保持那醇厚的香味。

北瓜皮的做法更简单,秋天将收获的北瓜洗净,削皮,然后从正中剖开,掏出瓤和籽,再用刀将北瓜切成细条,挂起来晒干,然后盘在一起绑好。如果保存得好的话,可以从秋天吃到第二年盛夏,这种天然的绿色食品经过这样晒制,不仅保留了北瓜的甜味,而且经过贮藏,味道还会更加醇厚。

这种红豆玉米糁子北瓜皮粥是太行山区,尤其是富坪县的特色食品,俗话说:富坪不富,富坪不平。世世代代生于斯长于斯的山民们,就是喝着这样的红豆粥,唱着富坪的山歌繁衍生息的。

周文生志同道合的朋友、代课老师老马写过一篇有关粥的随笔,很有文采,周文生看过很多遍,现在不由又想了起来:

粥品即人品,煲粥如处世。

水至清则无鱼,粥至清则无味。数杯清水数杯米,半碗糊涂半碗粥。斯文慢火,羽扇纶巾,就这样煮沸整个江湖。

宅心仁厚如钵,肚大宽容似煲,则一切尘缘杂念,烦恼琐事皆可烟销云散。风轻云淡,江湖千古事,宰相肚中船,难及艇仔一碗粥。

煲粥之要诀在不急不缓,不骄不躁。智者,如可圆可方,能屈能伸之哲人,看似心如止水,却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即使大喜若状元及第,也仅是猪杂下锅,久熬出味。

食可以无鱼,而不可无粥。

粥乃米饭面食之祖先,是食物最原始淳朴的形态,一如我们身上博爱而又善良的本性。我们从树上下来,直立躬耕于田野,一碗好粥就是一方田园山水,一方精神家园……

…………

沉浸在深思遐想中,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滑过,周文生觉得不一会儿就到了学校。进了大门,他看到二楞和白娜等几个人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门前,围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指指点点。见周文生来了,二楞向他招招手,说:“你怎么来晚了?等你半天了!快把你那辆破老爷车扔掉吧,算你有福气,我大哥见你那辆车太寒酸了,又知道你挣钱少,很可怜,特意为你买了一辆新的,一大早就派人送来了。”

周文生听了,觉得很刺耳,但又不敢发作。将车子砸了,以显示自命清高?然而霍老大送的东西,岂敢使性弄气,拒不接受?况且人家本是好意,只是二楞嘴里说出的话让人有些下不来台——只好先收下再说。

上午第一节就是自己的语文课,周文生将车推进车棚,然后去洗了把脸,就准备上课去了。

他照例提前三四分钟来到教室门口候课,但以霍金东为首的几个男生仍在走廊里,手里拿着几本破书,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喊:“收破烂儿了啊,谁家有破烂,收破烂了啊,收破烂……”见周文生走过来了,怪腔怪调的声音反而更大了。

正在这时,教室的一扇窗户开了,孙丽娜肥大的脑袋伸了出来,冲霍金东挤眉弄眼,突然看到周文生正在向他们怒目而视,吐了下舌头,随即又露出不屑的神色,“哼”了一声,缩了进去,窗户随即“哐”地一声关上了。

“这个长舌妇,女人!”周文生这句非常恶毒的话差点儿骂出口。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上完课后,周文生象往常一样先批阅日记,吴文烨的日记是摘录了高尔基《童年》中的一段。高尔基这位苏联伟大作家童年时期历经坎坷,备受磨难,最终却成为一代文学巨匠。自己上小学时,就读过他的自传体三部曲。“那时这种书还未完全被冷落,而现在的中学生喜欢的只是武侠、言情、黑幕,以及各种稀奇百怪的网络文学和校园暴力文学,顶好也不过是新概念作文,池莉、安妮宝贝、韩寒、郭敬明等人的作品成了孩子们新的文化图腾。只要不涉及政治,我们的出版社和文化检查机构是不闻不问的,他们听任各种文化毒品肆虐泛滥,而对于某些针砭时弊,非常有思想深度的作品却百般刁难,竭尽全力将其扼杀。处于这种文化氛围中的中国青少年,想不学坏都难。”周文生默默地想。

然而这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居然也读过《童年》这样的书,确实令周文生感到意外,可能是受其父亲的影响吧,作为上世纪七十年代成长起来的作家,他家中一定有这方面的藏书。

“这女孩子敏感而善良的心,一定也感觉到了班中学生对自己的围攻,那么这段日记权且当作是对自己的支持与鼓励吧!”周文生想。

当翻开李泽炎的日记时,只有短短几句话:敬爱的老师担心我会流失,并多次给我做工作,甚至大老远地跑到家里来看我,我很感动。老师,我向您保证,一定坚持下来,但您能否也向我保证您也能在这里坚持教下来呢?

然而第二天再批阅日记时,这一页已经被撕下来了,周文生心里象有什么东西被抽去了一样,觉得有些空落落的,但随即他又淡然地笑了笑,轻轻地将日记本扔在了一边。周文生对班里现在出现的针对自己的破事不屑一顾,霍金辉已被拿下,这两天上课老老实实的,只凭他那几个死党,只能咋乎一阵罢了,能成什么气候。再说,志高从宣传部打来了电话,将他的注意力暂时转移到了另一件事上。

电话是昨天中午打来的,他说他现在已是县委宣传部主编的《今日富坪》的编辑了,有什么文章,拿来可以帮着发,而且还可推荐给市报,市报文学副刊有一名编辑就是从本县宣传部借调去的,彼此关系已经很熟,应该能帮得上忙。

周文生和老马有着同样的作家梦,听到这样的消息自然非常兴奋。记得去年在一个办公室同事两个月,志高对自己的作品就非常欣赏,要不怎么会想到向自己约稿呢?周文生做梦都想自己的作品被登在报纸上,供全市一千多万人瞻仰,心里想着,不由偷偷地笑了。

今天中午,草草处理完学校的事,午饭都没顾得吃,就骑车向县城赶去,县委那座崭新高大的办公楼矗立在县城的一个高岗之上,显示出一派俯视一切的气势。

说起这县委办公楼的来历,居然也与本县的代课、民办老师有不可分割的关系。那几年国家财政比较困难,各行政、事业单位有时连工资都发不出,县里申报的改建新的县委办公楼的计划虽被批准,但上面却拨不出钱来,让县里自筹建设资金。县里的领导就打起了代课、民办老师的主意,于是,很快出了一个政策:每位老师拿出一万元,便可马上办理转正手续。当时一万元可不是个小数目,大约相当于一个代课老师十年的工资吧!有的老师实在凑不到钱;有的胆小,担心这么多钱打了水漂,所以没有办,比如老苏、老马就是如此。但也有很多人东挪西借地凑足了钱交上去了,如本校的李志平、金鑫。县里还算讲诚信,真给这些人转了正。那次通过这个途径转正的老师大约有三四百人,三四百万元的巨款不仅建成了这座巍峨的大楼,而且剩余部分还为县委一干人发了年终福利。

走近县委大院门口时,两条黑色的狗从城厢岗方向飞跑了下来。上次家访时的历险经历重现了。好在前几天和老苏谈起这种情况时老人家给指点了迷津:在别人家里遇见狗时,一般是比较危险的,所谓狗仗人势,所以提高警惕是必要的;但路上遇见狗就不必如此紧张了,所谓丧家之犬,无可依仗,对其大可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只管昂首挺胸地向前走,一般它是不敢咬你的。相反,如果你畏畏缩缩,甚至掉头逃跑,那它追上来就咬。狗这东西,别看它表面是一副凶相,然而骨子里却充满了谄媚,谁给的骨头多,就向谁摇尾乞怜。你狠狠地踢它几脚,它就哭叫着逃跑了。

县委大门里面有两名黑衣警察在巡逻,周文生担心被拦住,转念一想,咱是未来的作家,怕什么?于是整了整衣领,昂起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向里走去,两名警察居然看也没看他一眼。倒是离大门还有几丈远的几个农民打扮的人,似乎是来上访的,遑遑巡巡地不敢近前,隔着老远,两名警察就冲他们喊道:“去!去!去!滚远点……”

进入一楼中厅,“三个代表”的红色大字挂在正中,两侧大花盆里的冬青青翠欲滴,地板光亮得能照出人影。顿时,周文生感觉双脚无处落足,觉得踩到哪里都会遭践这么干净的地方。

按着志高电话中说的路线,周文生上了五楼,来到了县委宣传部的办公室。志高已吃过午饭,正在那里等着。二人见面,先是一阵客套,然后周文生将自己最近的得意之作《二月兰》拿了出来,交给志高,志高先复印了一份,然后仔细地读了一遍,看后连声称赞,并说一定将稿子推荐给市报的文艺副刊,肯定会发表的。

听了这话,周文生觉得比吃了蜜还甜。

有人将作家创作比作女人生孩子,实在绝妙得很,二者的确有很多相似之处。女人生孩子需要怀胎十月,作家创作也需要长时间的酝酿;酝酿时激荡的创作冲动使作家的心灵一刻都不得安宁,同样,怀胎十月的母亲每时每刻也都能感受到新的生命在自己体内的冲撞;母亲分娩都要经历撕心裂肺般的痛苦,作家的创作过程何偿不经历心灵上乃至肉体上的痛苦与煎熬?世界上的孩子千千万,作母亲的总是最爱自己的,尽管自己的孩子的确很丑陋;作家同样最青睐自己的作品,尽管是最不起眼的豆腐块,也是敝帚自珍,备加珍爱;母亲总盼望自己的孩子长出息,出人头地,作家总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发表,读者喜欢……

此时的周文生,不仅具有和其他作家相似的本能冲动,而且《二月兰》一文还蕴含着他对兰儿无法割舍的爱,他渴望将这份爱以更加体面的方式呈现在她面前,尽管这爱已经彻底结束。但将这篇作品作为他们爱情最崇高的礼赞,作为一种已经远逝的爱情的崇高的祭典,又有什么不可呢?

这时,快上班了。

“你先回去,将稿打印到盘上,再带过来,我没时间替你打印。现在的编辑都不接受文字稿,只要电子稿。带来后从我们的电脑上给市报传过去,然后你就等着好消息吧。”志高说。

周文生听后也觉得有道理,于是千恩万谢地走了。

当天下午,周文生连学生的作业都没顾得看,一回到学校就跑到文印室忙活了起来,他将稿件又重新打印了一遍,检查了几次,觉得无可挑剔了,于是掏出刚从县城买回的U盘,装到主机上,将文件拷了上去。现在,周文生庆幸学校将文印室的大权交给了自己,近水楼台先得月,多方便啊!

第二天上完课,日记都没看,周文生就又向宣传部跑去了,这也算是一种“跑部”吗?周文生自己都觉得有些滑稽。志高见了他似乎有一些不快,然而还是热情地接待了他。他将周文生带来的电子稿拷到自己的电脑里,然后又拿过一份市报,找到副刊版面,根据上面的邮箱地址将稿件发了出去。

“已经发过去了,放心,等着好消息吧!”志高有些心不在焉地说。然后说些不相干的话,并没有撵周文生走的意思,过了一会儿,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不好说。

“……在市报上发一篇文章是非常不容易的……”志高顿了顿,又继续说:“包括二十多个县市,一千多万人口的大市啊!怎么感激人家呢?发了后给人家带些土特产去,市里人稀罕……”

周文生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是!是!是!一定!一定!一定!”

周文生回去后,心急火燎地等着消息,每天给志高打个电话。志高手机关机时就打他们办公室的电话,逐渐地,志高有些烦了。有几次,同事说他不在,下乡采访去了;有一次是他自己接的,说是正在开会,先挂了吧,不要着急!周文生象个曾经被吹足了气的皮球,经过一番这种折腾,慢慢地气泄了不少,然而并未完全瘪下去,只是精神头儿不如开始那么充足了。

这几天李志平和金鑫两人不知怎么了,有事没事总是惶惶张张地向校长屋里跑,进去嘀咕半天不出来,有时在办公室发脾气骂人,李志平甚至还摔碎了一只茶杯,这在以住是不会发生的。周文生很疑惑,每当走过他们门口便放慢脚步,想听个究竟,什么事使这两个每天逍遥自在的乐天派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呢,然而一听到外边有人,屋内的声音就又马上停止了。

很快,不用探听,消息也就传遍了全校,传遍了整个富坪县。原来,不知哪传来的小道消息,说是当年花一万元转正的那一批公办老师要作废,重新变为代课老师!这还了得,这不是要人的命吗?别看槐花镇中学才两个这样的老师,但全县可三四百呢,而且有的已当上了主任、校长,有的调到乡里当了副乡长,据说有个升得快的已调到某个局当上了局长。这批人当年花了那么多钱,现在都年富力强,甚至身居要职,一旦废除公职,这一切不就都完了,他们岂能善罢甘休?

周文生涉世未深,但也马上就能判断出,这不可能,即使不是谣言,这个决定也执行不下去,因为他想到了县委大院那座富丽堂皇的六层大楼,那座当年用代课、民办老师们的三四百万元血汗钱盖的办公楼,如今重建一座怕两三千万都拿不下来了吧,将这部分老师的公职作废,县委到哪办公?

这事与周文生无关,他大可不必去为这事儿操心,令他牵挂不止的是自己的文章何时才能发表。

过了几天,周文生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焦急的心情,决定再去找志高问一问。火儿是他点起来的,现在这股火在自己身上越烧越旺,以至于炽热难耐,他却摇着扇子喝着茶在隔岸冷观,拿人耍着玩吗?电话上他一直在敷衍,要不就根本不接。

来到县委大院,与以往不同的是,院里有很多人,能看出来大都是老师。什么行业的人都有各自的特征,尽管他们头上没有刻着字,但你一眼都能看出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其行为举止,其言谈作派,会将他们的职业信息纤毫毕现地传递出来,半年来,周文生对中小学老师已经非常熟悉了,所以一眼就能看出来这群人大都是老师。

突然,有两个身影躲闪了一下,周文生定睛一看,认出是本校的李志平和金鑫,周文生马上明白过来了,怪不得这两天没见这两个人呢,原来是跑这儿“请愿”来了。

“伟人说过,中国的军队是穿着军装的农民,但是,中国的知识分子何尝又不是穿着西装的农民呢,你看他们解决问题的方式,与农民有何二致,这可能也属于中国特色吧。”周文生自言自语道。

这时,从里面走出来几个领导模样的人,身后跟着几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一位留着大背头的领导站定,说:“我是县委书记,大家可能有人认识我,我以县委书记的人格党格担保,近来有关作废当年转公的老师公职的消息纯粹是谣言,谣言!请大家放心,党和人民是不会忘记你们为全县人民作出的巨大贡献的,请大家回去,为我县的教育事业继续努力工作吧!”

众人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逐渐散去了,有县委书记的人格和党格担保,还会不放心么?周文生第一次听说“党格”这个词,然而党格是个什么东西呢?周文生茫然的很,想了想,继而又哑然失笑了。

上了五楼,来到宣传部的会议室,见到了志高。这一次志高不再和周文生虚蛇客套,他直截了当地说:“你这么办!——去农贸市场买一箱上好的红枣——咱们富坪的大红枣全国闻名。这是地址和收件人的姓名,给人家邮过去,这事就办成了,明白吗?”

说着,将一张纸条递给周文生。周文生接过来,如捧着圣旨一般,他还想问一些有关的详细问题,然而对方已不耐烦了,说:“我还有个会,你先去吧,就这么着!”

“能行吗?”周文生还有些疑问,志高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说:“把东西邮走,你就什么心也不用操了,明白么?”

离开县委宣传部,火急火燎地来到农贸市场。周文生对这里并不陌生,从初中毕业后开始,他就跟着父亲来这里赶集卖东西。富坪是山区县,农贸市场的山货自然比较丰富,什么板栗、核桃、蜂蜜……可以说是应有尽有,最多的还是红枣,富坪大枣肉厚味美,全国闻名,各地高官富商,争相购买。山里的买卖人也越来越精明,他们购回大批制作精美的小纸箱,将大枣分级遴选后装进去,再用胶条封死。经过这样一番包装,价格马上成倍增长。

周文生问了价格,贵得惊人,然而已顾不得那么多,掂量了一下兜里的钱,选了一小箱,不过三四斤,却花了六七十元,核算下来差不多二十多元一斤。想起自己的童年时代,红枣丰收的年头,家乡沟里的红枣几乎压断了树枝,落在地上厚厚的一层,价钱不过三两毛一斤,村里人将这些枣收回去做成枣泥或磨成枣面当饭吃,可现在市场上价格居然这样高,简直令人觉得不可思议。幸亏前两天刚发了工资,否则可买不起这么贵的东西。

跑到邮局,周文生按纸条上的地址将红枣邮了出去,又花去十几元邮费,经过这几番折腾,那张嘎嘣响的百元大钞已所剩无几,就这样两手空空地回去,周文生觉得怅然若失,午饭也没舍得在县城吃。

当他骑着那破旧的自行车回到学校时,已经半下午了,周文生如同被抽去了筋骨,全身软绵绵得没有一丝精神,肚里很饿,然而心里却堵得难受,什么都不想吃;口中很干,却不想喝水,似乎这半天的奔波让他对一切都心灰意懒了。

此后几天,周文生将这件曾让他牵肠挂肚,折磨得他寝食不安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因为他对此已不抱任何希望,彻底的绝望虽使人萎靡不振,但也能使人心如止水,波澜不惊。他重新将精力放在了教学上,虽然他对所教的初一(三)班越来越失去信心了。

“可是,怎么也得坚持完这一学期,至于后半年,再想其他出路吧!”周文生想。

这样平静的日子过了没多久,有一天,突然白娜喊他接电话。这几天他的手机欠费,一直都没有再交,怕快要被停机了吧。

“谁呢?”

他一边向校长室跑一边想:自己贫困潦倒,一事无成,有谁还记得我,父母从来不给自己打电话,家里也没有电话,有什么事父亲宁肯跑十几里路当面和自己说。

来到校长室,校长正在电话中说着什么,周文生返身想走,校长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一边说:“来了,来了,周老师,志高来的电话。”

周文生刚接过,就听到志高一阵爽朗的笑声,“哈哈哈……已发了,见报了,宣传部有几张样报,给你留着呢,有空儿来一下……你得请客哟!还有稿费呢,但要到报社去领……”

周文生的情绪似乎受到了感染,随之激动了起来,不管怎么说,终于见报了,那一百元钱总算没白花……想到那一百元,周文生心里不禁又一阵发堵,似乎洁白的衣服上的一个污点,想起来就讨厌,但越抹却越明显;又象少女在懵懂之中失身于人,极力想抹去这段人生中不光彩的阴影,然而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那你什么时候来?”对方摊牌了。

鬼已上身,躲是躲不过了,再说周文生也渴望看到自己登在报纸上的名字,虚荣心极力怂恿着他。

“那就今天吧!”终于,周文生作出了决定。

快近中午的时候,贾志高带着周文生离开了宣传部,径直来到中兴街的“驴香园”,这是一家以经营驴肉火烧为主的餐馆,“平民价格,贵族享受”,店的招牌上写这这么一句话。志高知道周文生很穷,去昂贵的同福楼只能是有进无出,这儿既能承受得起又能吃到特色美味。

志高也不太铺张,只要了两个简单的凉菜,每人一瓶啤酒一碗粥,当然还要了五个火烧,这玩艺儿可真贵,一个五元,这五个火烧就花去了二十五。

二人边吃边谈,志高首先将周文生的文章夸了一番,然后话题一转,说到了当前中国文艺界的现状。

“现在发文章,都是用钱买的,一篇一千多字的文章,版面费动辄就几百上千元,黑着呢!你要付了钱,很快就能发;如果不花钱,文章再好,一般也没用,文章好不好有什么标准呢?你说好,我就说不好,你有什么办法?当了这两个月编辑,我就悟出了这个理儿。大家知道你穷,照顾你,送上点土特产,也花不了多少钱,人家也觉得稀罕,就给发了。今年四月份你不是要到市里去考试吗?顺便将稿费领了,去时别空着手,带上点核桃什么的,以后发文章也就好说话了!”

“还要花钱送礼?”周文生悻悻地想:“有完没完?……好在可以领到稿费,两相抵销,估计损失不会太大。”忽然,周文生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志高那篇《鸟儿放飞的启示》,莫不也是这样炮制出来的吧!”想到这里,感到一阵好笑,心中也不再那样发堵了。

“‘上帝死了,众神在堕落’,中国文艺界,目前正处于这种状况。文学任何时代都没有象今天这样彻底沦落为金钱的婢女,沦落为大众动物性享受的精神鸦片。‘生存还是毁灭?’这个问题已经转化为了堕落还是毁灭。当这个严峻的问题摆在当代文学家面前时,求生的本能使他们毫不犹豫地放弃了文学的贞操。于是,各种文学毒品和文学垃圾铺天盖地地从天而降。它们除了满足人们低级的感官愉悦之外,没有任何价值,文学,已走上了公开卖淫的道路,它们引诱犯罪,唆使偷盗,怂恿欺诈,宽容邪恶,滋生腐败,阉割良知,丧尽天良,无恶不作,它们与社会上最腐朽最无耻的东西同声相和,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周文生愤愤不平地想。

“这又是一个浮躁的,急功近利的时代,快餐式文学,一夜情式文学,速溶式文学,遍布社会上的每一个角落并不断地被复制。文学家们再也受不了寂寞和贫穷,一个作家一年可推出N部长篇,且每部都是几十万、上百万的‘鸿篇巨制’。在金钱这个万能酵母的作用下,催生出来的文学作品如垃圾食品一样,有能量而无营养,外观精致而内藏糟粕,长期食用严重影响健康。”周文生几乎要喊出声来。

“恪守文学良知的文学家,除极个别者外,要么早已被毁灭,成为文学的殉道者,要么在边缘地带苦苦挣扎。象老马这样的文学朝拜者,一出世便遭当头棒喝,如不堕落,很快便会遭到灭顶之灾。”尽管自己也非常艰难,但周文生却仍然忘不了为老马这样的文学殉道者鸣不平。

志高将瓶里的啤酒喝光,吃过四个驴肉火烧,又喝了一碗粥,说:“那就这样,我还得赶紧回去值班,对了,你不是一直要样报吗?给你带来了,之所以现在才给你,是想吊一吊你的胃口,哈!”说着将两张最近的报纸递给周文生。周文生接过来,心慌意乱地寻找自己的文章。

“别急,从副刊找。”志高呵呵笑着说。

终于,在副刊的右下角,周文生找到了《二月兰》,但已被删去了大半,后面的代课老师的形象根本就没有出现,文首给代课老师的献辞也被删去了,整篇文章遭到彻底的阉割,已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写景散文,原文歌颂代课老师的立意也已荡然无存。周文生仔细看了几遍,还发现了几处文字错误,这种错误对于一个文科大学生来说是无法容忍的,当时自己审阅了好几遍,并没有发现问题,但是现在它们却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自己的文章里,好象在挤眉弄眼地在嘲笑自己。

结账时,又花去几十元,周文生越想越晦气。二人走出饭店,志高匆匆而去,周文生从包里掏出那两张登有自己文章的报纸,三下五除二撕了个粉碎,随手扔向路边的垃圾箱,正好一阵风吹来,将这些纸屑卷起,在肮脏的大街上四处飘散。

第二天,语文课代表吴文烨交日记时,从包里拿出张报纸,周文生一看,如同被蝎子蜇了一下,惊声问:“这是从哪里来的?”

吴文烨双眼散发出迷人的光彩,说:“你的作品发表了,也不说一声儿,写得真好,我要永远珍藏着它。”

周文生站了起来,红着脸说:“撕了吧,有什么意思,给我!”

“偏不,老师假谦虚,心里还不知多么高兴呢!”说着,将报纸整整齐齐地叠起来,夹到书里面,然后将书包的拉链拉好,向周文生深情地看了一眼,抱起书包跑了。周文生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苦笑着摇了摇头。

周文生无奈地坐了下来, 决定将其他的事情先放一放,距四月底高等教育自学考试的日期已不足一个月,自己必须把主要精力放在复习应考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