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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清明时节

屋里没有外人时,二楞、李志平和金鑫三个人经常在一块闲聊,内容千篇一律,然而永远乐此不疲。

这一天,三人又聊了起来。

“……听说高洁这骚娘们上大学时就被开口了,去年被短命鬼志成玩过了,现在又和老马谈上了,老马这个惯吃剩饭的夯货,第一次结婚时就说了个二锅头,这次,这次又谈了个三手贷!哈!”

“不信?白娜亲眼见志成和高洁睡在一起的,要不别人怎么会知道?白娜这个老骚货,听说她还想揩人家的油……”

“听说了吗?吕美丽一天晚上去找主管教育的王副县长,一晚上没出来,第二天就在县城中心街开办了吕美丽英语学校,现在当老板了,这下可发了,很多人都想办这样的学校,然而上边总是不批,看,还是人家吕美丽有能耐……”

…………

“……就是,唉!蓝兰这小娘们真可爱,水灵灵的,早晚得便宜了风华那小子。”

“听说蓝兰早就开口了,擦枪走火……我也是听白娜说的,白娜听校长说的,校长呢,校长是听在长石崖中学代课的李丽娜说的,她也在省城上过师范,和蓝兰是上下级,蓝兰和周文生那点破事她都知道,两个人还装什么正经?只有高风华这个王八被蒙在鼓里。”

“……怎么那么风流,真他妈的……”

“谁?”

“听说咱校那个教音乐的……在上大学时干过那一行。”

“搞艺术的,能有几个好鸟?”

“……听说校长看上她了,白娜恨得牙痒痒的。”

三人的谈话内容有事实,但更多的是流言,有些本来就是这些大男人杜撰出来的,但往往越传越真实,越传越有鼻子有眼儿,

西谚说:谎言说上一千遍就会变成真理。其实这条原则不但适用于接受者,即使对谎言制造者也是如此,一句千真万确的谎言,说上好多遍,自己也就觉得是真的一样了,以后再说起来也就更加理直气壮了。看来,“三人成虎”的寓言,不但适用于他人,也同样适用于自己,对此,三人真的感同身受。

三个人正低声闲聊着,忽然,李志平老师的手机响了,李老师掏出手机,一看是大哥打来的,急忙接通了。

“大哥……对,我是,你现在工作很忙?今年清明就不回来了?……好,好,放心吧,我知道,不用了,够了!够了!”看得出,李老师对大哥是很尊重的。

“什么事?”

“有什么事!还不是为我家老爷子立碑的事。去年他就将钱汇回来了,让我为前年去世的老爷子立块碑。有什么用呢?我家老大当年文革期间是红卫兵小将,当时破四旧时,革命得恨不得把自家的祖坟掘了,老爷子骂他败家子儿,现在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不是续家谱,就是修祖坟立石碑。你说这人变得怎么这么快?”

清明节就要到了,很多人家都在准备修葺自家先人的庐墓,或者立块石碑,这在当地已渐成风俗,尤其是有钱有势的显赫人家,更是成为一种新的追求和时尚。一时间,这种时尚带动了本县石材业的发展,振兴了一方经济。本县是山区大县,有丰富的石材原料,这里生产的各种石材,不但供应国内,而且远销韩国、日本和东南亚。

李志平老师的大哥“文革”后期入伍去了外省,军职逐步高升,据说升到了副团,这在李家来说也算出了大官了,后来又转业到地方,最后成了某县的一个县长。但由于远离家乡,父母生前他很少在床前尽孝,觉得愧对父母的养育之恩,于是在去年就汇给了弟弟一笔钱,让他清明前重修父母的庐墓并立块石碑,以资纪念,他很忙,不能回来,只能以此聊表一点孝思了。

清明节前两天的一个上午,李志平老师告诉周文生和老马,说中午不用在食堂打饭了,给他帮个忙,午饭在县城饭店里吃,他请客。周文生要去请假,李老师告诉他已和校长说过了,于是二人坐上李老师的小三轮出发了。

周文生很疑惑,搞得神神秘秘的,去帮什么忙呢?悄悄问老马,老马说也不太清楚,好象是帮李老师搬一块石头。

“搬石头?”周文生好生纳闷。

小三轮“突——突——突——”地很快就到了县城,七拐八拐,最后在一个雕刻石碑的地方停了下来,大大小小的石碑各式各样,有的一人多高,巍峨屹立,气度不凡;有的肃然典雅,别具一格;有的精雕细镂,作工精细。

周文生正困惑,李老师已经和雕刻厂的老板谈了起来,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李老师摸出二百元钱,交给老板,老板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赶紧将东西搬走,就离开了。

李老师招了招手,周文生和老马连忙走了过来,他们看了看李老师买下的这块石碑,大约二尺来高,在周围巨大的石碑面前,显得个子矮小,猥琐得如同一个侏儒,碑上写着:先父母李富贵侯丽英之墓。

此时,二人终于明白了这就是今天所要搬的“石头”。没等李老师吩咐,二人就开始动手去搬。别看石头不大,但搬起来却非常沉重,幸亏是这么个小不点儿,要是那种威猛魁梧的大家伙,可怎么办呢?

将石碑“请”上了车,李老师发着了火,向县城西郊的乱葬岗子驶去。

经过一番颠簸,终于来到了乱葬岗,眼前挨挨挤挤的有无数个土丘分布在这一片土岗之上,像无数个土馒头散发着幽暗腐朽的气息,即使在这种天气晴和的上午,仍让人觉得阴森森地,使人觉得有一股冷肃之气从脚下直冲向头顶。

周文生从未见过这么多坟墓,一时惊呆了,自言自语道:“死去的人怎么会如此之多?”但转念一想,心说:“废话!世世代代,死去的人加起来不知比现在的活人多多少倍呢!眼前的这些坟墓只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而已,将其比作大海中的一滴水,也不为过吧!然而逝去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呢?难道留下的就只是这些土丘?过不了几代,这些土丘又会被夷为平地,一切都将化为乌有,“前不见古人”,难怪诗人会发出如此的悲叹呢!

据说体弱之人在乱葬岗子走过有时会被阴气袭击,有的还会“鬼上身”,出现各种可怕的症状,重者会发狂而死!周文生自幼就是一个孱弱之人,还未走近,就觉得心慌腿软,手心冒汗。

但事已至此,已没有退路,只好鼓起勇气,和二人一块抬起石碑,向密密匝匝的坟墓中走去。

古人告诫道:敬鬼神而远之。看来,对待鬼神,就如同与小人相处,不可近,却又不可不敬。但是今天,三个人还是要硬着头皮走近它们。

“都是自己吓唬自己,能有什么鬼呢,如果有鬼的话,世世代代的鬼加起来,我们这个世界岂不会到处鬼影幢幢,处处皆为鬼魅了吗?不过听说鬼魂是无形的,而且没有质量,即使再多也不会让人看到拥挤的现象,就象一氧化碳一样,虽足以致人死命,你却不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不过又听人说鬼魂还是有质量的,据说国外有科学家做过实验,将人死亡前后的质量体重在天平上称出来,二者之间的确有一很小的差额,生前比死后大一点点,那么这个差额就是灵魂的重量,然而这种说法并没有得到权威人士的认可,谁又能说得清呢?”周文生一边走一边想。

走了一段,李老师建议大家停一下,周文生已累得无法坚持,巴不得能歇一会儿呢!三人悠着劲儿,稳稳地将石碑放在地上,周文生和老马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而李老师却没有休息,他开始在附近东瞅西望,好象在寻找着什么。打量了半天,说:“再走一截吧!”三人重新抬起,这次走了没有十几步,他就又一次喊道:“停!停!停!”然后站在乱坟堆中继续仔细寻找。

最终,他选中了一个坟头,从车里取出铁锹,开始挖坑,才挖了几下,又犯开了思量,于是又将坑填平,仔细瞅了瞅旁边的另一个坟头,然后走到跟前,下定了决心似的,狠命地挖起来。

坑很快就挖好了,周文生和老马协力将石碑推到了坑里,然后再将它重新立起来,周文生扶着石碑,老马挥锹填土,几下就将石碑埋好了,本来就不高的石碑,现在又有一截埋在了土里,就显得更加矮小了,如同农田里的界石,不及人的膝盖,李老师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发狠似地说:“走吧!”

老马和周文生正在将石碑周围的土踩实,听到李老师的话,收拾起工具,准备离去,但略一思忖,又一起转过身来,恭敬地站在李老爷子夫妇的墓前,庄重地行了三鞠躬,慌得李老师赶紧凑上两步,也跟着胡乱鞠起躬来,然而他的动作毕竟比二人晚了一拍,为了和二人同步,他前两个躬鞠得很草率,如同鸡啄米似的敷衍了两下,最后一个躬终于赶上了二人,三个人的动作才显得比较协调了。

返回县城时,已近中午,李老师将车靠到一个小饭馆前。三个人进了屋,李老师要了一盘酸辣黄瓜条,一人一大碗面,咸菜自然是免费的。三个人顾不得客气,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快要吃完了,李老师的手机忽然响了,他拿过来一看,小声骂了一句,接通了电话。

电话是校长打来的,他说他回县城办点事,就提前回来了,问李老师现在在哪里。李老师脸上堆满了笑,告诉胡校长三人所在的地点,并请他马上来,三人正在恭候他呢。

不过十几分钟,校长来了,李老师热情地招呼着,让校长坐了上首,先沏了茶,慢慢喝着,然后请校长点菜。胡校长点了自己爱吃的烧鸡和红烧猪排。李老师喝斥饭馆老板将店里最好的酒提上来。

胡校长的到来,使餐桌上的气氛活跃了起来,几杯酒下肚,老马的脸也红起来了,胡校长和两个人称兄道弟地喝着。周文生不喝酒,从盘子里挑了一大块红烧猪排,正要夹起来时,忽然瞅见李老师瞪着血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自己,于是只好尴尬地放了下来,另夹起一小段葱,送到了嘴里,李老师虎着的脸随即缓和了下来。

明天就是清明节了,周文生提议,学校能否组织全校师生去为去年寒假前因煤气中毒去世的冯志成扫墓。有很多教师表示赞成。提议很快由李副主任汇报给校长,校长没有立即答复,下午,李副主任传达了校长的指示:冯志成虽是在学校因意外去世的,学校是负有责任,但不属于烈士,集体扫墓怕是不妥,建议可由老师自发组织,成员不要太多,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只选派几个代表去就可以了,不可因此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并强调说,这也是局里的意思。

“那还是以‘二月兰’文学社的名义组织吧。”老马建议。前几天,在老马的安排下,二月兰文学社组织了一次诗歌朗诵会,举办得很成功,他因此非常得意,正在兴头儿上呢!而周文生一听到“二月兰”三个字就有一种如芒刺背的感觉,好象自己某个见不得阳光的隐私被人揭露了出来,心中一阵阵痉挛,他皱了皱眉,用手捂住半边脸,力图掩饰自己的窘态。

“文生,犯牙痛了?”老马问。

“牙痛?没有啊!”周文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说,“我坚决拥护!坚决拥护!下了课我就让社长吴文烨去组织,你放心好了,我也一定参加。”

老马疑惑地看了周文生一眼,说:“好,就这么办,清明节上午早饭后从学校集合出发,注意人数不可过多,尤其是学生,有几个代表就可以了。”

清明节这一天,天气有些阴沉,空中不时飘下一星半点的雨丝。早饭后,一行人推着自行车,步履沉重地出发了。胡校长、李副主任、老苏等面色凝重地送出校门外。校长沉痛地说:“给他捎句话,我胡新魁对他关心不够,向他赔不是了,他父母我们会照顾好的,愿他在地下安息,否则我……”说着便哽咽了起来。这时,白娜掀起食堂的门帘,探出头偷偷地向这边张望着,眼圈红红地,过了一会儿,抹了一把眼,又迅速地缩了回去。

路上大家没说一句话。大约骑车一个来小时,来到了山脚下,山上,志成的坟墓隐约可见。停好自行车,大伙向山上爬去。路边,到处是盛开的蓝格莹莹的二月兰花,这种花不仅开得早,而且花期长,初春开放,入夏才开始凋谢。大家一路上随手采了一些拿在手里。

来到志成墓前时,天空中的雨突然大了起来,淅淅沥沥地从无际的苍穹飘落下来,整个天空和大地都被笼罩在这无际的雨雾之中了。“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此时此刻,这凄迷的雨景和大家的心境,与这古诗的惆怅凄凉的意境浑然一体,难以分割。

“人的生命,是一种荒诞透顶的现象,人被喻为‘宇宙之精华,万物之灵长’,但是,尽管你玉树临风,雄姿英发,风华绝代;尽管你叱咤风云,横扫六合,力拔万钧;尽管你聪明绝顶,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尽管你风情万种,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尽管你功盖寰宇,爵高位显,不可一世;尽管你富可敌国,堪比陶朱,荣华富贵,但‘无常’之鬼不知在何时仍能使你顷刻之间‘魂飞天外’、‘香消玉殒’,‘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周文生默默地想。

“但那个刚才还鲜活跃动的生命到底哪里去了呢?有西哲说,一切来源于火,那人死之后生命就又重归于火了吗?但又为什么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不能觅见他的踪迹; 东方人说一切皆由土中生,生命自然最终是要回归到土地中了,但埋在地下的骷髅怎能和鲜活的生命相提并论,况且即使这可怖的骷髅最终也要化为灰尘,‘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螣蛇乘雾,终为土灰’,况且人乎,那曾经跃动的身影,消逝后即永远不会重现。

“当虚妄的长生不老的幻想被科学彻底否定后,很多人便在祈求长寿的追求中寻找暂时的心灵安慰。但这又有什么用呢?‘人生百年最终也不过一坟茔’,其实百年和一瞬又有何本质不同?人生如白驹过隙,不信,试问每一个垂垂老者,他们不认为自己眨眼之间即从一个黄发童子变成了白头老翁。

“古人云:人生如梦。难道这个世界真的是虚幻的?难道真的如哲人所说的‘我思故我在’,貌似真实的一切其实都不过是幻影罢了,人的思维中止,眼前的一切便也如电影屏幕上的千姿百态的图画,随着幕谢,一霎时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什么都不会留下,一切都万劫不复似的被吸进宇宙那无形的黑洞。”一路上,周文生一直默默地思考着这些关于生命的问题。对生死的拷问,是哲学永恒的话题,连最伟大的哲学家都无法给出令人信服的答案,周文生怎么又能思考清楚呢?

一行人无声地在墓前站作一排,这时,大家惊异地发现墓前的供石上放着一丛新采的二月兰,显然今天早晨一定有人来过。这丛二月兰在雨水的冲洗润泽下,显得更加富有生命力,青青的叶子更加苍翠,蓝色的花朵更加娇艳,大家若有所思,将自己刚刚采来的二月兰也放到了墓前。

大家开始整齐地弯腰鞠躬,虽无人指挥,但彼此心存默契。周文生这时看到,站在自己正前方的风华躬鞠得最深,似乎在表达某种虔诚的情绪,高大而略有点驼背的个子使他弯腰时越发像一只瘦长的大虾,周文生觉得有点滑稽,想笑,马上又忍住了。蓝兰没和他在一起,她在另一端和几个泪流满面的女生站在一起,紧挨着她的吴文烨显得成熟而庄重,高高挽起的发髻似乎在向别人有意无意地传达什么信息。周文生左侧是音乐老师谢玉瑾,不知为何,近几天周文生见了她总有些拘谨,总想躲开她,但最后不知为什么二人还是鬼使神差地站到了一起。鞠躬完毕,周文生无意中发现蓝兰向他这里扫了一眼,随即又迅速地收回了目光。最奇怪的是老马,他是这批人年龄最大的长者,也是最积极地要来扫墓的,现在却站在最后面,挤在几个男生中间,头一直没有抬起。

鞠完躬,一行人默默地开始向山下走去,走到山腰,大家看到一对头发花白的老夫妇,相互搀扶着踉踉跄跄地向山上爬来,老妇在暗暗地啜泣,老汉抬头看一看灰蒙蒙的天空,即而垂下头唉声叹气。大家一眼就认出这是志成的父母,白发人祭黑发人,这种痛苦是如何的令人揪心,这是可想而知的。看到这一幕,刚才在墓前还能克制住自已的情绪的人,不由地也哭了起来,可能大家都难以承受眼前这种惨状,没有一个人上前和这两个还算熟悉的老夫妇搭话,大家低着头,逃也似的走开了。

刚走到山脚,山上传来一阵伤心欲绝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