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好这一天,王焕枝娘家一位侄子来姑姑家走亲,侄儿七八岁,正是贪玩的年龄,执意想将这只鸟带回家养起来。王焕枝起初自然是断然拒绝了,于是侄子便大哭大闹。王焕枝犹豫再三,最后实在拗不过躺在地上打滚撒泼的侄儿,只好答应送给他,可毕竟很不放心,便向侄儿千叮咛万嘱咐道:“既然送给你了,那你可得好好养着,这是一条命啊!……”

侄子立即破涕为笑,赌咒发誓地答应道:“大姑,您就放心吧,我知道,伤害燕子是会瞎眼的,我怎么会对它不好呢!我会每天到野地里捉虫子喂它,比它的爸爸妈妈对它还好,也省了每次爸爸妈妈叼着食物回来后,它与兄弟姐妹们争了,这次不是因为争吃的,它还不会掉出来呢。大姑,我一定将它养得胖胖的,壮壮的,过几天我就带着它回来,到时候,我要将我这一只燕子同燕子窝里的它的兄弟姐妹比一比,看谁长得壮!我这一只如果比燕子窝里的瘦了,让我双眼变瞎!”

“哎呀小祖宗,快别发这样的毒誓了,我相信你还不行?!”王焕枝皱着眉头,连忙制止侄儿道。

在两只成年燕子悲戚地叫声中,王焕枝的侄儿将这只乳燕放进一个小篮子里,上面再用一块布蒙住,兴高采烈地着回了家。

侄儿走后,王焕枝心里一直七上八下地等待着侄儿带着燕子返回,然而一周过去了,两周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以前经常来的侄子却一直没再登门,一种不祥的预感从王焕枝心头掠过。果然,当两个月后,王焕枝回娘家看望父母时,这才知道,那只乳燕被小侄子带回家后的第三天就死了。

王焕枝这才知道,燕子是很难人工养活的,从此,再发生了乳燕从窝里掉出来的情况时,王焕枝就立即让儿子燕来将这小鸟捧起来,踩到一个杌子上,再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到燕子巢里。

在太行山深处的乡村里,最热闹最美好的要数小满至芒种这段时间了,这时,麦子正在加速灌浆,颗粒一天比一天饱满起来,随后,麦梢渐渐泛黄。村民们正在给麦子上最后一水,上完水后,再过三两天,就可以点垄子了。点垄子就是在麦垄里套种玉米,目的是为了赶农时,在麦子成熟前,就将玉米种上。

这时候,自西向东横穿苍山县的胭脂河的流速缓和了下来,水位也下降了不少,很多地方裸露出布满绿藻的河道;河内鱼虾比以前更密集也更容易捕获了,随处撒一网,就足够一家人美餐一顿了;成群的螃蟹向河岸爬来,在河堤傻头傻脑地横冲直撞;而河两岸的芦苇丛与杨树林也到了一年中最为茂密的时节了。太行山上,枣花已经盛开,浓郁的花香扑鼻而来,荆子丛与洋槐林也现出郁郁葱葱的绿色来……

这时候,小燕子们的翅膀终于长硬,能够飞向天空去一展身手了。太行山里人管这叫“出窝”。几乎是眨眼之间,天空中的燕子多了好几倍,每天太阳落山前的这一段时间,感觉房前屋后,到处都有燕子在翻飞,它们如一道道黑色的闪电一样,恍然而来,又骤然而去。初试身手的燕子的呢喃声是那样的清脆悦耳,如孩童稚嫩的嗓音……

村里的打麦场上,一群儿童,聚在一起,一边看着空中欢快飞舞的燕子,一边蹦蹦跳跳地唱着,仍是那首由王路作词的儿歌:

小燕子,穿花衣

年年春天来这里

我问燕子你为啥来

燕子说:这里春天最美丽

……

王焕枝枯坐在楼内的一个椅子上,回忆着过去的那些美好时光,笑容不由浮现在她那布满皱纹的瘦削的脸上。忽然,窗外一声尖利的汽笛,又把她拉回到了现实中来,哪里还有那即将黄梢的麦田?哪里还有盛开的枣花?哪里还有燕子剪刀似的优美轻灵的身影?她缓缓地站起身,慢慢走到窗前,打开窗户向外望去,眼前只有一栋栋的高楼,还有一条条宽阔的马路,延伸到远方;再向北望去,是依着山脚修建的高速公路,一辆辆汽车飞驰而过,车轮与地面相互撕扯的声音非常清晰地传来,使人心里不由泛起一阵阵暴躁难耐的情绪。

“唉!我的燕子们呢?你们现在在哪儿呢?你们建好自己的新家了吗?那几只尚未出窝的燕子活下来了吗?如果它们没能活过来,那两只失去了儿女的成年燕子该会怎样的悲痛?与人不是一样吗?人老了最怕的是什么?是怕死?错!人老了最怕的是失去儿女,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燕子不是一样吗?……”想着想着,王焕枝不由泪流满面,她的思绪不由又回到了自己的老家山嘴头,回到了三年前。

岂止三年前,大约五六年以前,山嘴头所在的整个叼窝乡就逐渐流传起一个要让全乡农民搬到楼上去住的消息。当时,村民们都觉得这纯粹是一个天底下最为荒诞不经的笑话。住楼?咱老百姓哪有住楼的福气!再说了,咱是庄活主儿,住到楼上,猪在哪儿养?牛、羊、鸡搁哪儿?谷子在哪儿晒?总不能也弄到楼上去吧!

然而,渐渐的,这种消息的气氛越来越浓,甚至连支书村长都亲口说,上级的确打算这么做。

“现在党在农村,尤其是在咱们落后山区,首要的工作是什么?当然是扶贫了。然而,农民怎么就算富了呢?住到楼上就是富裕的体现嘛!俗话说,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城里人的这种生活,咱农民也该享受享受嘛!”这是县土管局干部,驻南叼窝村第一书记的原话。

然而,即使驻村第一书记这样说,老百姓们仍然并不太相信。“叼窝乡好大好大,人又那么多,都搬到楼上,那得盖多少楼啊!得花多少钱啊!这钱谁来出?反正咱老百姓是出不起,所以这事玄得很呢。”大家都在心里半信半疑地嘀咕着。

可是,谁能想得到,三年前,一个个工程队,还有一台台机器,进入到叼窝镇南边胭脂河边的河滩里,这里已经被规划,整个叼窝乡的房子要全部拆除,苍山县新城将要建在这里。新城的建筑不但全部是崭新的现代化楼房,而且规模也要大大超过向北四十里位于大沙河边的老县城;不但要建居民楼,还要建医院、学校、热力公司、超市等配套工程,另外,还要将镇背后的那座大山挖了,建立一个庞大的产业园区,引导外面的企业来投资。首期工程就是在胭脂河边建立一个美丽乡村示范小区,光这个小区就要二十八栋楼呢,楼建成后,整个叼窝乡的农民都搬迁到这里,住到楼上。

“真是一群败家子儿,当年拉滩整地时,整个叼窝公社在这里搞大会战,将河边的滩地弄平整了,把砾石拣了,然后从山上拉来黄土,垫到上面,再将淤泥从河里挖出来,垫到黄土上,终于将河岸的这片荒滩改造成了咱乡最好的土地。而且因为守着胭脂河,这些地旱涝保收,夏天收一茬麦子,秋天还能收一茬稻谷,现在都给毁了,盖成了楼房,真是太可惜了!看吧,这样下去,有挨饿那一天,到时候准备学猴叫唤吧!”有一位上了年纪的村民骂道。

“哼!地毁不毁先放到一边儿去吧,这样下去,不知什么时候命都怕会丢了呢,当年这里是河滩,如果再来六三年那样的一场大水,建在这里的楼还不被冲塌了,住在楼里的人还不都得喂了王八?!”另一个老人质疑道。

然而骂归骂,质疑归质疑,只用了仅仅一年时间,二十八栋楼的主体就拔地而起了,第二年,因为资金链断裂,工地停了半年工,然而第三年,二十八栋楼最终还是竣工了,虽然只是简装修,但终归是达到入住的标准了。与此同时,整个苍山新城也初具规模了,不但上百栋居民楼建了起来,医院、学校、超市也快要竣工,工程最为浩大的是那个产业园,面积足能顶得上好几个飞机场。

最先搬进楼里的是黑石沟村的村民,因为那个村与山嘴头相比,更为偏僻,年轻人大都已经离了村,只有一些老人在留守。村民搬走后,挖掘机就立即开进了黑石沟,村民们的房子被拆了,宅基地连同原来的耕地和荒山,一起进行了整治,然后,政府派来的一个农业公司在山上种上了葡萄和苹果。上级说,黑石沟村的移民搬迁和土地整治,仅仅为全乡开了一个头儿,整个叼窝乡,都要像黑石沟一样,村民搬离,将土地整治规划,建成果园,不久的将来,整个叼窝乡的山,就会变成一座花果山。

果然,很快就轮到山嘴头村搬迁了,王焕枝老太太却死活不愿离开,别的都在其次,这房子已经盖上差不多半个多世纪了,椽子都烂了好几根了,拆就拆了吧,王焕枝真正难以放弃的是住在自己屋檐下的这一窝燕子。

几十年了,王焕枝老太太就特别喜欢这窝燕子,丈夫去世后,她与这窝燕子的感情便越发深了,几乎到了难以割舍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