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快到中午了,院子里骄阳似火,晒得人头皮发炸,空气也是闷热得令人难耐,刚从空调屋子里跑出来,更是极难适应,然而,文质彬还是下定决心,就是在院子里晒死,也不回到屋里受烟熏了。
还好,文质彬突然发现在院子的一个角落有一棵梧桐树,树下面有一大片荫凉,于是赶紧向那里跑去。当他跑到树下,一边喘气一边抹汗时,才发现在树干另一侧的一个椅子上居然坐着一个人,文质彬将眼镜摘下来擦了擦,再仔细一看,惊得差点叫起来,原来这个人是彭淑贤。
“总司令,你怎么在这里?我说刚才在屋里怎么也看不到你呢!”文质彬说。
“你找我干什么?你怎么也出来了?不培训了?”彭老师用她一贯的瓮声瓮气的语声问道。
“屋里抽烟的太多了,无论年轻的还是年老的,除了那两个女干部,所有的村干部都抽烟,真是不可思议,吸烟有害健康,他们难道就不知道吗?真是没文化!被动吸烟的害处就更大了,所以我就跑出来了,这些村干部真没素质,有那么多女老师在场,他们还是旁若无人地抽……对了彭老师,您怎么也出来了?来树下乘凉?屋里的空调不更凉快吗?”文质彬问道。
彭老师将脸掉了过去,好半天没有回答文质彬的话,好像没有听到。文质彬有些尴尬,但也不好再问,于是掏出手机,浏览起微信朋友圈里一些好友转发的一些内容来。就在他看得逐渐沉浸其中的时候,彭老师突然喊道:“你赶紧回去吧,不好好接受培训,什么都不知道,明儿入户调查的时候怎么办?”
“可是,你……”文质彬嗫嚅着。
“妈拉个巴子的,你管我干什么,你一个大男人也好意思同一个女人比?”彭淑贤喊道。
“彭老师原来是个女人!不是她这样说,自己几乎早已忘记了,在自己心中,她可是比男人还要汉子啊!亏她自己还记得她是个女人。”文质彬想到这里,不由莞尔一笑,于是不再因为挨了骂而尴尬。“本来嘛,‘妈拉个巴子’就是彭老师的口头禅,整个永安第一中学,除了校长书记,她对谁都是这样说话的,也许她这样说话本来就不是在骂人,只是同你不见外。”一边这样自我安慰着,文质彬离开了梧桐树,向会议室走去。
田书记还在讲话,而且一只手还抓着一摞表格,另一只手指点着,唾沫星子飞溅着大声讲解着:“首先要将各户的收入调查清楚,尤其是务工收入,目前务工收入是农民最主要的收入……另外,有不少农户有经营性收入,比如养羊,有的养鸡,有的养驴,有的开着蘑菇棚……有的开着小卖部,有的开着麻将馆,有的在镇上开饭店,还有的开着理发馆……”
“栾二小在县城开着一个黄米店算不算?”不知哪个村干部突然插了一句。
“哈哈哈哈……”所有村干部,包括正在讲话的田书记和那个穿着军便装的黑脸汉子都一齐笑了起来。
叶主任以及一部分老师也同村干部一起笑了起来,其中有两个女老师笑得也很放肆。
过了好一会儿,大家的笑声逐渐停了下来,黑脸汉子将自己手里快要吸完的烟头伸向烟灰缸里摁灭了,说道:“大家严肃一点儿,有这么多老师在这儿呢……”
“老师怎么了?老师就不是人了?老师就不粮黄米了?沙河镇中学有个老师,每个周末晚上都要到二小开的店里粮黄米。”又一个村干部说。
会场又爆发出一阵哄笑声。
“好了好了,赶紧说正事吧,有这么多女老师在场呢,成什么话!”黑脸汉子正色说道。
高书记一直木然地绷着脸,一言未发。
去年才通过社会招聘来永安第一中学任教的白洁虽然车开得不错,年龄也是二十好几了,却还没有结婚,而且是外省人,不懂本地方言,她实在不明白刚才大家为何因村干部一句“栾二小在县城开着一家黄米店”就如此发笑,于是非常疑惑地问身边一个女老师。这位女老师咬着白洁的耳朵,一只手捂着半个脸,轻轻同她嘀咕了几句。白洁认真地听着,听着听着,她的脸“刷”地红了,甩开小小的拳头,朝那位女老师的后背捣了一拳,旋即两人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引得屋里的很多人向她们侧目而视。
这时,田书记说:“我的讲解就到这里,下面,请县武装部主任科员,驻村干部,清水湾村第一书记段魁山同志作重要讲话,大家欢迎!”说完率先鼓起了掌。
“什么?第一书记?有第一书记当然就应该有第二书记啊,依次类推,有没有第三书记和第三四书记呢?记得在改革开放前,在党的地方机关,如省、市、县等,曾有过这种制度。可改革开放后就没有了啊,怎么现在这种制度又复活了!”文质彬尽管教语文,但业余爱看历史书,尤其对中国近现代的历史故事情有独钟,所以对第一书记这种称呼并不特别陌生,但现在村里又出现了第一书记,还是令文质彬感到吃惊。
这时,那位身着军便装的魁梧的黑脸汉子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话了。文质彬这才知道,原来他是清水湾村的第一书记,而且是县武装部派下来的!一般来说主任科员并不是实职,但也是正科级啊,那可是正二八经的国家干部啊,同周围这些土包子村干部毕竟不同,怪不得怎么看气质都不一样呢。
到底军人出身,段书记讲话气势很足,他绷着脸,表情庄重,不苟言笑,然而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扶贫工作是党在农村地区的重要工作,尤其对于我们这样一个国家级贫困县来说更是如此。党对此极为重视,不但市里省里,就是中央领导也在密切关注着我们,可以说,这是我们最近一段时间工作的核心。然而,咱们县基础落后,扶贫任务非常艰巨,村里的情况又极为复杂,工作中不可避免地存在着很多漏洞。前一段时间,省委周书记来我们县对扶贫工作进行调查研究,发现我们工作中存在着很多问题,为此,周书记强调扶贫一定要精准,不能无的放矢,要把我们扶贫工作重点放在真正贫困的农户。为此,周书记强调,要在全县范围内来一次认真细致的‘回头看’……为做好这次‘回头看’工作,真正做到‘精准’扶贫,县里决定利用这次学校放暑假的机会,动员全县老师下乡,协助乡、村干部入户调查,将各家各户的真实情况调查清楚并登记入册,作为各级政府实施精准扶贫的依据。所以,大家的这次工作责任非常重大,希望各位老师不要辜负党对大家的信任,高质量地完成这项工作……至于入户后具体如何操作,刚才田书记已经详细讲过了,各位老师来自咱们县的最高学府,是高素质人才,一定都已深刻领会了田书记的讲话精神,相信大家在接下来的入户过程中能够客观公正地调查,实事求是地进行登记造册,一定能够把党交给大家的这个工作做得完满妥善……最后,我要特别强调的是,在入户过程中,除了要将各户的信息准确全面地登记上来以外,还一定做好宣传工作。入户时,一定将刚才村里两个信息员下发到各位老师手中的文件都要带上,给每户留下几份,并尽可能多做些讲解,使农民群众深入了解党和政府的政策,调动农民脱贫致富的积极性。宣传工作比扶贫本身更加重要,老师们承担着教书育人的工作,从事宣传是你们的优势所在,这也正是上级让老师们参与扶贫的重要原因之一……”
段书记侃侃而谈,语重心长,认认真真,不过,气势居高临下,从骨子里透出的是一种超然的态度。虽然他竭力表现得平易近人,但一种内在的优越感还是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可能是他魁梧威严的相貌镇住了大家,也可能是他侃侃而谈的口才吸引了大家,或者是因为他的优越感使大家不得不对他仰视,总之,在他讲话时,整个会议室一直出奇地保持着安静,每个人,包括县中学来的老师和领导,都尊敬地望着他,专心致志地听他讲话。
文质彬一直受会议室里浓烈烟雾的困扰,后来又跑到外面逗留了一段时间,田书记都讲了些什么,他脑子里可是一点印象都没留下,明天入户后如何调查,如何统计,心中更是连半点底儿都没有。正在为此恼心的时候,文质彬突然发现,彭淑贤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身体斜倚在门框上,虎着脸向室内看着,肥硕的臀部几乎将门口堵得严严实实——她也在认真地听段书记讲话呢。
“这些表格主要与数学有关,彭老师是教物理的,数学想必不会差到哪里,也许她只要看一看就能知道入户后该怎么填写吧?那可就太好了,否则,自己所在组里这次扶贫填表任务何时才能完成?叶主任还不把自己骂死,这更会给高书记留下很不好的印象,那入编的事估计会受到影响。入户填表这样的事都干不好,能当好老师?没准儿入编的事会因此泡汤……”文质彬不无担忧地想。
“老师们对村里情况很陌生,对各家的经济状况更是一无所知,这样贸然地入户,两眼一抹黑,就连谁家住哪儿都找不到,想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简直太难了,村里是不是该配上一名干部配合一下?……”等段书记讲完话,叶主任提出了这个问题。
这倒是说到各位老师的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