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延上百里的马头山里有个村庄叫山嘴头,村子背靠马头山区连绵无尽的群山,面朝马头山的主峰铁罐顶,属于苍山县叼窝乡南叼窝行政村的一个自然村。
今年夏秋之交,山嘴头村的老寿星,九十九岁的王焕枝老太太突然死了。
俗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王焕枝活到了九十九,是山嘴头最长寿的人,村里死在她前面人的多了去了,她的老伴也已经死了二十多年。然而,她的死,还是让人觉得有些突然,不仅本村的人都颇有些吃惊,就是整个马头山地区,凡是知道这位老太太的,无不有些愕然。就如同铁罐顶上那株活了不知几千年的老酸枣树,尽管树中心已经被虫子和飞鸟掏成了窟窿,但每到春天,仍然枝繁叶茂,郁郁葱葱。这样的树,大家就觉得它成了精,永远不会死,每到庙会,人们便到树下求它保佑,向它求药治病,如果哪天它突然干枯了,死了,人们的心里怎不感觉突然?
然而人毕竟不能同老酸枣树相比,王焕枝老太太尽管活到了九十九,还是死了,而且死得这样突然,没听说得什么病,只在死的前一天嚷着不想吃饭,说自己要死了,自个儿把装裹衣服都穿上了。俗话说,人生不过百年,一辈子连个去疼片儿都没吃过的王焕枝,都没能突破这百年大限,看来老祖宗的这句话说得真在理儿。
人死了就要办丧事,尤其像王焕枝老太太这样高寿又子孙满堂的人,就更要办得像模像样。
山里人管高寿正常死亡的人的丧事叫喜丧,死者年龄越老,丧事的喜庆气氛便越浓,因而,王焕枝老人的丧事,应该是山嘴头村历史上喜庆气氛最浓的丧事了。再说,老太太四世同堂,膝下儿孙成群,无论村里、镇上、县里,甚至外州外县,都有她的晚辈,老太太的丧事一定会办得更加红火热闹了。
对此,整个马头山里的人都深信不疑,大家都在期待着。
凌晨四点多的时候,文质彬突然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获悉祖母去世的噩耗后,略一思忖,便给在县交警大队任副大队长的堂弟打电话,打算搭他的车一块儿回去。
“堂弟虽然忙得很,但家里发生了这样的事,也不能不回去啊……”文质彬一边想着,一边拨通了堂弟文向北的手机号。
手机响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人接了,随后,一个人含糊不清地说:“谁啊,这时候打什么电话!?……”
从向北的语气中,就能听出他难受得睁不开眼,似乎有千万条瞌睡虫在他的眼上爬。文质彬有点后悔这么早给他打电话了,既然是老喜丧,稍晚一些回去也不是不行。可是,电话既然已经打通,也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了,况且,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应该理解才对,谅他也不至于同自己发脾气,于是,文质彬只好回答:“我是质彬……”
“你这么早打电话干什么?”对方厉声问道。
“昨晚又喝酒了?还是打麻将了?
“玩到两点多,正睡得香呢,被你聒醒了,我得继续睡会儿,有什么事儿,明了再说吧,我挂了……”
“咱奶奶没了!”文质彬赶紧说。
对方愣了片刻,随即回答道:“什么?咱奶奶没了?那赶紧找一找啊,那么老了,她还能跑到哪里去?”
“咱奶奶死了!”
“咱奶奶死了?……不可能吧?”
“这种话我能瞎说?”
“什么时候的事?”
“我爹刚给我打了电话,说是在凌晨一点多……二叔没有给你打电话通知你?”
“还没有呢……咱奶奶九十几了?快一百了吧?”向北又问道。
“好像九十九了。”
“差一年就一百整了,很不错了,就咱这每天大吃大喝的,一天能醉三场,肯定不能活到人家那个岁数……对了,这算是老喜丧吧。”
“对,奶奶这岁数,肯定是老喜丧了。”
“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县城。”
“那这样吧,我再睡会儿,六点整,你再给我打电话,我到你们校门口儿去接你,一块儿回去,就这样吧。”说完,文向北挂断了电话。
文质彬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快要四点半了,便推了推躺在自己身边仍然睡得很实的周小青,说:“小青,醒醒,醒醒……”
周小青终于睡眼惺忪地醒了过来,嘟囔道:“一晚上你折腾人家两次了,现在人家正睡得好呢,你又来了……宝贝,消停一会儿,行不行?今晚我再好好陪你……”周小青一边说一边翻过身,背对着文质彬。
“小青,醒醒,我跟你说个正经事!”
“你能有什么正经事,让我睡觉……”周小青迷迷糊糊地回答了一句。
文质彬推了推周小青的背,说:“真的有事同你商量。”
然而,周小青不再动弹,鼻子发出匀称的呼吸声,又睡过去了。
“周小青,咱们国庆节结婚的事,可能要黄……”
文质彬的话还未说完,周小青猛地掀开毛巾被,“呼”地坐了起来,杏眼圆睁,冲文质彬喊道:“你说什么?!”
“刚才我爹打电话来了,奶奶去世了,凌晨一点多走的,这样一来,根据山里的习俗,咱们的婚事只好推到明年了……”文质彬回答。
“不行!这个月,我那个没来,估计是又怀孕了,我已经为你打过一次胎了,我不能再……”说着,周小青的眼里有了眼水,随即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了下来。
“上一次是因为你们家里人不同意……嗔着我在市里买不起房……”文质彬埋怨道。
“但这一次不能再拖下去了,否则……听人家说,多次打胎能造成习惯性流产。早不死,晚不死,怎么咱们要结婚了,你奶奶却死了呢,真是!”周小青擦干眼泪,挥拳在床上“通”地捣了一下,发狠般地说。
“你说什么?有你这么说话的吗?!”文质彬冲女朋友骂道。
周小青看了文质彬一眼,倒是没有反驳,她重新躺下来,用毛巾被蒙住脑袋,抽抽泣泣地哭了起来。
文质彬心一软,只好耐下心来,良言相劝。自己四十多了,而周小青还不到三十,两人相差十几岁。小青人长得也挺漂亮,而且工作单位很好,在北方市一家银行上班,自己能谈上这么好的女友,简直是董永遇上了七仙女,怎能不珍惜。
过了一会儿,周小青渐渐止住了哭泣,她推开毛巾被,盯着文质彬,问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一会儿就准备,六点钟我堂弟文向北到我们校门口接我,我和他一起回去。”文质彬一边回答,一边开始穿衣服。
“就是你二叔家的儿子?在交警大队当副大队长的那个堂弟?”周小青问道。
“对。”
“我昨天从北方市来看你,才过了一夜,你就把我一个人撂在这里不管了?你什么时候回来,今晚能回来吗?”周小青问。
“开什么玩笑!我奶奶活了九十九,四世同堂,按村里的习俗,这样的老人没了,丧事要大操大办,我作为孙子,要守灵,夜里要送纸钱……我估计着,至少三天以后才能回来。”
“那我怎么办?就在这楼里干等你?”
“要不……要不你跟着我回去算了,毕竟……毕竟家里的长辈们很多都见过你,都知道你是我的女朋友,也知道咱们正准备结婚……你就以我未婚妻的名义,或者……以老太太孙媳妇的名义去,不就名正言顺了吗?”文质彬说。
“毕竟还没有过门,我怎么能去?”小青赌气地说。
“那……就只好让你在这里先待着了,我奶奶去世了,我不回去总说不过去吧。”
周小青愣了一会儿,又想了半天,随后也开始穿起衣服来。
“宝贝,你同意跟我一起回去了?”
“不过,咱可说好了,跟你回去可以,我可不戴孝,戴上那么个白布条子,又难看又瘆人!我只是作为一个朋友的身份陪你回去一趟。”周小青说。
“这个好说,长辈们都是懂事理的人,不会让你这个未过门儿的孙媳妇戴孝的,那赶紧收拾吧,看,快五点了……”说着,文质彬看了看周小青的脸,又将目光转移到她的肚子上。
“看什么呢,讨厌!”周小青娇嗔道,脸不由红了。
就在这时,文质彬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来一看,是向北打来的,连忙接了,问道:“你不是说睡到六点才出发吗?怎么……”
“我爸给我打电话了,催着我赶紧回去呢,说三叔家的儿子向南估计一会儿就到了,表弟表妹们也会早早赶去,咱们回去太晚了不太好看,三婶三叔会说咱们不懂事,乡亲们也会议论……”向北说。
“我们也已经快准备好了,现在马上到我们校门口等你……是不是给向南打个电话,咱们弟兄几个一起回去不看着更好吗?”文质彬问。
“他有车,你用不着替他操这份心,再说了,他前一段时间刚提了叼窝镇的党委书记,正没日没夜地在老家督促拆迁,建设美丽乡村呢,肯定不在县城。”文向北说。
“也是,我前一段时间奉学校的命令,回去做父亲拆迁的工作,也在家待了好多天,每天都见他在村里耗着,尤其是经常在咱奶奶家,软磨硬泡地逼着奶奶在搬迁合同上签字,说这是县里交给他的任务,但咱奶奶一直不同意,现在奶奶突然没了,他的任务终于完成了。”文质彬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