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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已经喝了两小碗酒的文向北,压低声音与同一个酒桌上的一个村民说:“什么他妈的大师级演员,什么他妈的台柱了,就是一只鸡而已,还在这里露兴呢,她的底细我还不知道?剧团没散时,她的确红过几年,小凤仙的名号,就是那几年打出来的。后来,流行歌舞兴盛起来了,剧团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苦撑了几年,最终散了,她的日子很快就不行了,连口饭都混不出来了。有那么几年,仗着有几分姿色,她只好去当鸡,告诉你们吧,就在县城车站对过一带的小旅馆出没,打一炮百八十块钱而已。我们公安局的很多人,包括我们政委都做过她,什么名牌时装,金银首饰,也送了她一些,眼看着小凤仙又风光起来了……”

“政委那么大的官,居然也找她?她现在都五十好几了吧?还小凤仙呢,都他妈成老凤仙了,人家想找什么样的小姑娘找不到?还找她?”同桌的一个人插话道。

“那是十几年前,她还不像现在这么老。另外,你们不知道,我们那个政委虽说不是咱们本县人,然而是个票友,尤其爱听老调,早就听说了小凤仙的名声,对她挺感冒,他甚至想将她包养起来,据说连房都找好了,就是大南坡上的廉租房,准备金屋藏娇,如果不是在工作上出了点儿事,提前上了二线,并被打发回了原籍,这事就弄成了。所以说嘛,当婊子有点别的技能也能提高吸引力,也不是什么价值都没有……只不过,现在像那位政委那样喜爱老调艺术的实在是太少了……”

“这话说的有理儿,在古代,色艺双全的婊子最吃香。”文质彬不由插了一句话。

向北笑着看了文质彬一眼,继续小声道:“失去了公安局政委这棵大树,这婊子就又成了丧家之犬,便继续在车站一带卖B,做那千人骑万人压的皮肉生意……”

“可是后来怎么又唱起丧戏来了?”同桌又有个人问道。

“咱们县太落后,开始死了人很少唱戏,农村里甚至都不知道有唱丧戏这一说。后来,随着经济发展,很多人家逐渐有钱了,另外,外边,尤其是平原地区唱丧戏的习惯也传了进来,唱丧戏在咱们县才渐渐流行开来了。如今,有头有脸的人家,如果死了人不请个戏班来唱戏,就觉得没面子。钱不是太多的,随便找一两个会咧咧几声的胡乱唱几首流行歌曲,钱多些的,便会雇个小班子,既能吹打又唱。更有钱的,会雇一个剧团,演员化了妆,唱大戏,一天两开厢或三开厢,咱们县垚鑫公司的老板王世荣他爹死了,就是从市里请的京剧团,几十号人,整整大唱了七天……”文向北说。

饭后,一群人,连同孟老师以及她的两个演员,就立即过来了。在二姑娘的指挥下,众亲属立即回到灵堂里跪下来,然后等待剧团开唱。

孟团长指点着几个攒忙的村民,将奶奶家院子里一个已经快该拉架的黄瓜地清理了,再将地平整了一下,就弄出了一个场子。然后,她指挥着自己的两个演员,从他们开来的车上卸下几件乐器行头之类的东西,其实都很简单,主要是一个电子琴,几件演员穿的衣服,一盘电线,一个麦克风等。

很快,电子琴就支好了,将电源插上,穿一身黑色呢绒套裙的孟团长手拿麦克风,使劲吹了几口气,麦克风发出的声音挺清晰。然后,作为这个剧团的团长,也作为主持人,孟团长发表了一段简短的讲话,意思无非就是,王焕枝老太太是村里最年长的人,如何厚道朴实,受人敬重,她的离去,怎样令人悲痛,现在,长生剧团就要为她老人家演出了,愿老太太一路走好,祝老人灵魂安息,含笑九泉。孟老师的讲话沉痛而又冷静,脸上现出悲戚的神情,然而又不过于哀伤,无论是语气还是表情,都拿捏得非常恰当,既很到位,又不超过必要的限度。最后,她说首先由自己为老太太唱一首歌,以表达她本人对老太太的哀思,说着,她按下电子琴的开关,悠扬的伴奏音乐顿时响起。

歌曲是《妈妈的吻》,孟老师尽管已经五十几岁,但歌唱得声情并茂,仍不减当年风采,在孟老师悦耳的歌声中,文质彬不由陷入到对往事的回忆中去了。

那是三十年前,文质彬在大队所在地的南叼窝读小学,那时,老师特别缺乏,于是,大队书记便将初中毕业不久在家务农的孟俊花请来当代课老师。那时,孟老师估计才十七八岁,正是一个姑娘最好的年华。她不仅长得漂亮,生性活泼,充满朝气,工作也勤奋负责,几乎什么课都教,语文、数学、自然、思想品德,哪门课教起来都很受学生欢迎。尤其那时学校紧缺音乐老师,所以,整个小学六个年级的音乐课都由她来教。学校没什么乐器,只有一架破手风琴,于是,每节音乐课上,孟老师便抱着这个手风琴,一边拉一边教孩子们唱歌。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流行歌曲,孟老师几乎都会唱,每首都唱得非常好听,印象最深的有《军港之夜》、《外婆的澎湖湾》、《八十年代新一辈》、《驼铃》、《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以及稍后的《少年壮志不言愁》、《故乡的云》、《我家住在黄土高坡》等。

南叼窝小学的所有学生,无不对孟老师崇拜极了,都把她当作一位温柔可亲的知心姐姐。在孩子们的心目中,孟老师是天下最美丽最纯洁最无私的人,每个人的心里话,同父母都不讲,却会同孟老师说。

因为教学成绩突出,深受学生与家长拥戴,几年后,孟老师顺利地转为公办老师,再后来,就当了南叼窝小学的校长,又过了几年,调任叼窝乡中心小学校长,最后调到了县城,任城厢小学校长。一晃三十几年过去了,孟老师已经五十出头,到了二线的年龄,便从小学校长的位子上退了下来,不久便利用自己能讲会唱的专业特长,开办了婚庆公司和长生剧团。婚庆公司接红事生意,长生剧团为白事唱丧戏。与此相对应,孟老师有两套工作服,一套是鲜艳的旗袍,在办红事时穿,一套是黑色的呢绒套裙,做白事生意时穿。红白喜事交错来的时候,孟校长脱下办喜事时的红装,穿上办丧事的黑装,就赶赴另一家;或者刚刚唱完丧戏,脱下黑呢绒套裙,换上红色旗袍,就赶赴另一家的婚礼……

歌曲唱得千折百回,深情婉啭,歌未唱完,孟老师眼里已经溢满了泪水。文质彬忽然想起,仅仅几个月前,孟老师的母亲去世了,她唱这首曲子,可能也包含了缅怀自己母亲的涵义,孟老师可是个大孝女,十里八乡的人谁都是知道的。

歌唱完后,孟老师可能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赶忙掏出纸巾,一边优雅地擦眼泪,一边连连说道:“对不起,对不起……”

这时,文质彬突然意识到,孟老师终究老了,尽管孟老师保养得很好,神态还是那么充满活力,说话唱歌还是那么清脆悦耳,笑声还是那么爽朗,但也难以尽掩其年龄了,略一观察,便能发现她眼角很明显的鱼尾纹。是啊,从她做代课老师起,三十几年过去了,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年呢!本来,在文质彬的心目中,孟老师一直像个年轻可爱的大姐姐一样,然而现在,他终于觉得,当年那个充满青春活力的女代课老师,已经永远成了过去,再也回不来了。

接下来上场的就是小凤仙。不知什么时候,大约就在孟老师作开场白和唱歌时,小凤仙化了妆,然而并不浓,只是略施粉黛而已,但只要仔细一瞧,还是能看出来的。另外,她还穿上了一件孝袍,两鬓和头顶的发髻上插了几朵白花。她两手提着白色孝袍下摆的衣角,轻移莲步,款款地走到了院子中央,然后站住,提着衣角的双手高举,轻盈躬了一下身,来了一个非常优美的亮相。

小凤仙这么素雅的装扮,这别具一格的亮相,一下子吸引住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连八十八岁的老三顺都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大张着嘴巴,手里的旱烟杆几乎要从手里滑脱。

稍过片刻,人群似乎才反应了过来,有的发出“啧啧”的赞叹声:“真不愧是县老调剧团的台柱子,果真厉害,还没唱,只亮个相,就非同凡响啊!”

“这才叫专业水平呢!以前只知道孟俊花的歌唱得好,现在才算见到了真正的艺术家,在小凤仙面前,孟俊花算个鸟!”文向南也不由插话道。

“可惜了,这么好的身段儿,这么大的名气,居然沦落到唱丧戏谋生的地步,唉,可悲啊!”文质彬也不由叹息道。

“哎哟哟哟,小凤仙五十多了,但你看她经过这一装扮,简直像个二十几岁的大美女,怪不得人们都说,女戴孝,三分俏,看得我心里都痒痒了起来,光想再好好弄她一下子,下来得问一下她的电话,有机会了约一下……”文向北直直地盯着小凤仙,自言自语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