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嘴头做豆腐的日子正是在腊月二十六。在前一天,需要到碾子上将黄豆碾成豆渣,村里人叫“磕豆拆”。在腊月二十五将“豆拆”磕好后,放到一个家什里,往往是缸或桶,倒水,把它们泡起来,使它们变软,好第二天到磨子上“围”成稀糊状。
往往在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未明的时候,人们就挑着豆渣,来占磨子,因为在一个村,并非家家户户都有磨子。小的村子,只有一个磨子,年根儿时谁家都要做豆腐。当然,为了避开围磨的高峰,很多人家不再拘泥于“二十六,做豆腐”的传统,而是可以提前或延后。当然,提前也不会提前到腊月二十以前,延后也不可能延到二十九。
文质彬对于“围豆腐”的印象是非常深刻的,记的小时候,不但母亲身体还好,即使奶奶也很健壮,她们对做豆腐是极热心的,而且两家往往在一起做,各自出数量相等的黄豆,做出豆腐后再平分,但推磨的活,也就增加了一倍。
文质彬觉得自己从记事儿起,就开始在奶奶、母亲的带领下推磨,到十一二岁时,就差不多能够将“围磨”的任务承担很大一部分了。磨子不像碾子那么沉重,况且浸泡了水的豆渣被磨烂后,处于两扇磨石之间,起到了润滑作用,不需要太大的力气就能推得动。
但大人们当然不会将全部的任务交给一个孩子的,推磨做豆腐,是家里的一件大事,除了壮年男人,围磨时,其他的男女老少,都会聚拢来,一群人围着磨子,有看的,有干的,一群人热热闹闹。王焕枝作为文家辈分最高的人,又因为做的硇水豆腐最为可口,远近闻名,每当她做豆腐时,总是吸引更多的人前来,大家说说笑笑的。奶奶或母亲,或者是某个婶子大妈,甚至是来串门看热闹的乡亲,以及小孩子们,都会积极地“围磨”。其中必有一个主妇,手持马勺,从桶里将浸泡好的豆渣挖出来,倒到正在转动的上边的磨扇的孔里,一勺快要磨完时,再挖再倒,要保证供应,不使磨子空转。
将全部的豆渣都磨成稀糊状后,磨子的任务完成,做豆腐就开始进入下一个程序了。
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山嘴头村通了电,后来又有了粉碎机,人们再做豆腐,就不用在磨子上将豆渣“围”烂了,而是挑到村里粉碎机的机房,通过机器将豆渣粉碎。在粉碎机上把豆渣打成糊状,只需要短短几分钟就可以完成,不像在石磨上,需要“围”上半天时间,效率不知高了多少倍。所以,渐渐的,石磨被闲置了,只有王焕枝这样的老人,抱残守缺,开始还坚持用石磨“围”豆腐,说从石磨上围出来的豆腐比儿女们通过粉碎机加工做出的豆腐好吃。
最初几年,大家还耐着性子,同王焕枝一起“围磨”,时间一长,可不就烦了。尤其是三婶,脾气坏,性子又急,与婆婆住得又最近,又一年的腊月二十六,看到婆婆又要靠“围磨”做豆腐,不由火了,骂道:“每年围鸡巴这个磨子,烦不烦,担到村里的粉碎机上,三五分钟就完,非要在这儿围上半天,这不是折腾人吗?这次不管你了,谁也不能管你,让你自己推,自己上料,你自己连拉带唱,看你弄到什么时候。”
那一年冬天,恰好最为孝顺的大儿媳年根儿时病了,到卫生院连续输了几天液,孩子们在医院给母亲陪护,所以都没空帮老太太围磨。老太太已经七十好几了,身子骨尽管还算可以,但要将一家人做豆腐的豆渣通过围磨磨烂了,已经不是容易的事,更主要的是,这不是一个人干的活,非要两个人相互配合,一起干才顺当。
没办法,王焕枝这次只好放弃了通过围磨做豆腐,而是像全村其他人家一样,用水桶将豆渣提到村里的粉碎机前,用机器将豆渣打成了糊。
有了这第一次,以后每年再做豆腐,就再也不用这个石磨了,况且王焕枝一年比一年老,八十来岁的人了,哪里还有心劲儿去围磨,从此,通过“围磨”做豆腐,在山嘴头村就彻底成了历史。
从此以后,王焕枝家的这个石磨就闲置下来了,老伴活着的时候,在过年时,有时会将二踢脚戳在上面燃放,老伴去世后,这个磨盘在院外放着,就没有任何作用了。有一天,王焕枝忽发奇想,对大儿子说:“娘想弄个石头桌子,放在院里,我吃饭时,将饭和菜放到桌子上,这样挺好,我看院外的磨盘没什么用了,不如将它拆了,弄过一扇来,我好方便吃饭。
大儿子很听话,便寻文质彬在家的日子,一起将磨盘拆开,将其中的一扇搬到院里。从此以后,老太太在吃饭的时候,就将饭菜放到磨盘上,坐在一个苞谷皮编的蒲团上,慢慢地吃。
至于另一扇磨石,就被随意地遗弃在院外,时间一长,再没有人注意它了,再后来,就不知所踪了。是被村里人搬走垒石墙用了?还是最近几年来村里收旧家什的外地贩子看上这个磨盘,当作一件艺术品将它偷走了?没人知道,也没有人关心过这个问题。只有文质彬明白,最近几年,的确有人深入到最为落后的村落,低价收购一些老物件,什么旧提灯、旧式的桌椅、打火石……其中就包括磨豆腐或香油的磨盘之类的东西。
老太太坐在磨盘旁,白了小全和王向阳一眼,问道:“瞅着我干什么?怎么小全儿,搬救兵去了?让这位干部来做我的工作?我早就告诉你了,谁来都不行,天王老子来了也枉然,我劝你们还是趁早儿死了让我搬家的心!”
“这是上级从县国税局派来的驻村干部,任咱村的第一书记,指导村里的工作。”小全指着王向阳,向王焕枝介绍道。
“我不管他是第一书记还是第二书记,反正我先把话唱明了,我死也不会搬家,你们就不用再费心思了,就是来个第三、第四书记也是枉然。”王焕枝说着,拿起磨盘上的一个炊帚,将碗里的醋倒向炊帚,通过炊帚的过滤,醋里的杂质被沾到了炊帚上,淡黄明亮的酸枣醋穿过炊帚,缓缓地流进了盛着黄瓜丝的碗里。
“老太太,您这么大年纪了,身体还这样硬朗,真是不错啊。”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瞅了好一会儿的王向阳终于说话了。
“死不了!怎么?让你们失望了吧?在你们眼里,我成老不死的了吧?成你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了吧?我就是要好好地活着,我就是要膈腻着你们……我每顿饭都吃酸枣醋,最少能活一百三。盼着我死?做梦去吧,早着呢,你们等不上!我要把你们都伴老了,伴死了……”老太太思维敏捷,口齿清楚。
“这是什么东西?闻着酸不拉唧的。”王向阳问小全。
不知什么时候,王焕枝的三儿媳来了,便立即回答道:“这是酸枣醋,用铁罐顶上的那棵老酸枣树结的酸枣泡的,他奶奶可爱吃这种醋了。以往,村里人都是吃这种醋,吃着的确也不赖,不过,现在人们不怎么吃这东西了,都是从商店里买,又便宜又方便,一斤醋块八毛的,现在谁还差在这点儿钱,于是就懒得上山摘酸枣泡醋了。再说了,屋里有个醋瓮,味道不太好,又很招蚊子。现在,只有俺他奶奶和我们本家的一个叔叔,名叫老三顺,还喜欢吃这种用酸枣泡的醋。尤其俺他奶奶,离了这种醋,根本就吃不下饭……据说吃这种醋,对身体可有益了。”
“有这种事?”王向阳问,表现出非常感兴趣的样子。
“倒点醋,让王书记尝尝,王书记是城里人,对山里各种特色小吃非常感兴趣。”小全说。
三婶才说要回到婆婆屋里去给王向阳舀醋,王向阳说:“别了,这两天正忙着呢,没时间尝这种醋,小全书记,咱们走吧。”说完,两位书记就离开了王焕枝家。
王焕枝抬头望了望他们离去的背影,低下头,拿起筷子,将碗里的黄瓜丝翻搅了几下,然后夹起一箸送到嘴里,一边嚼一边含糊不清地说:“想盼着我早点儿死,没门儿。瓮里的醋至少还能吃三个月,再有两个月,新醋就又下来了,就接上茬儿了。只要有铁罐顶上那棵老酸枣树结的酸枣泡的醋吃,我就死不了,盼我死,你们做梦吧。”
正在向院外走的三婶听到婆婆的话,“忽”地踅回身,望了望正在低头吃饭的婆婆,伸出手,指向她的脑门,压低声音,恶狠狠地骂道:“有醋吃你就死不了?那你就永远活下去吧,活一千年,活一万年,你就成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了!”
翌日,天刚蒙蒙亮,小全开上自己去年刚买的轿车,王向阳坐在副驾驶上,在马头山里的迷雾笼罩中,悄悄地离开了村,然后经过叼窝镇,上了公路,向县城方向驶去。很快,太阳出来了,雾散了,轿车加速了,不到半个小时,就来到了县城的南街。
在王向阳的指点下,轿车最终在南街的一棵大槐树下停了下来。小全看了王向阳一眼,问:“真的有那么灵验吗?”
“你就放心吧,南街瞎子的法术,那可不一般,人家是从河南来的,据说拜一个老道为师,深得这位老道的真传……不过这事儿人家嘱咐过,万万不能往外讲——一讲就不灵了。昨天我瞅了瞅那老太太,她快要支撑不住了,毕竟九十几的人了嘛,咱们再让瞎子施一下法术,一定能使她几天内突然死亡。这样,不显山不露水的,让老太太突然死去,她干女儿即使是个中央领导,然而老太太身上没伤,她也对我们无可奈何啊!”王向阳说。
小全仍有点半信半疑地说:“但愿如此吧,这个老太太可把我膈脑儿坏了,她要是再活下去的话,我这书记准得被免了……如果真的能使她几天内就死了,我可得好好感谢一下这个瞎子呢……当然,我首先得好好感谢您!”
这时,王向阳已经拿出手机,给瞎子打起了电话,打完电话,他对小全说:“走吧,瞎子现在已经起床了,正在等着咱们呢。”说完,打开车门,向车下走去。
小全也赶紧下了车,走到车后,打开车的后备箱,从里面取出两瓶五粮液,两条大中华,跟在王向阳的后面,向一个胡同内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