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东南风呼呼地吹,布谷催春。

初月给牛系上牛铃,走路叮叮当当地响,牛上山吃草,好似出去散步,摇响一串铜铃。公牛抵着母牛的屁股,似在为它舔伤,又像是给它安慰,母牛则跳着走。初月看不出它们有什么幸灾乐祸的感觉。

麦子和书生倒是玩得火热,书生从家里偷出咸鱼,偷偷地喂给麦子吃。麦子被又辣又咸的鱼辣得丝丝抽气。吃完了,书生还将手指头一个个往嘴里舔。麦子则旋着两个酒盅似的酒窝笑个不停。

书生最喜欢听麦子唱歌,那银铃般的童声,一听就醉。她会唱好多好多歌,什么《红灯记》《沙家浜》,什么毛主席语录歌,她都会唱。来到乡下,她只是轻轻地唱给书生听,像是觅到了听歌的知音。

一次,清桂听到了,他以为是收音机放的,走进屋,才真真切切确认是麦子唱的。

晚饭后,清桂来到初月家,看看那简洁的摆设,那折得有棱有角的被盖,才知道城里人过日子是有板有眼有规矩的,不像乡下人那么随便。

虽是一墙之隔,初月一家全体起立,就像迎接贵宾,让座送茶。

清桂说,乡下条件差,苦了你们了,还过得去吗?

劳驾大哥了,你把自己的房子腾出来给我们住,又处处照顾我们,真是感恩不尽,不知怎么报答。初月说。

白灵说,比我们下乡演出好多了,真谢谢你和嫂子了。

麦子则偎依在大伯身边,乖乖的。

清桂用手摸摸她的羊角辫,笑着说:我听到麦子唱歌了,真的不敢相信,麦子的歌唱得是那么动听。

白灵说:她从小就有天赋,唱歌、跳舞、拉二胡,还是有名的小演员呢!

妈,别瞎吹了,我哪赶得上你。麦子说。

你还小嘛,妈老了,身子骨不行了。

妈妈是剧团的红人,是台柱子,你为什么不露一手?

你别把妈妈卖了,妈已无用武之地。白灵叹息道。

毛主席说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到那里去是大有作为的。今晚能不能就在这个大天地里给我们露几招?清桂说。

我们不敢,未经批准,不敢演出。初月和白灵一个腔调。

麦子可不依了。我在乡下唱不敢唱,拉不让拉,闷死了。为什么不让唱?唱革命歌曲也是封资修吗?麦子闪动着天真的大眼睛。

对、对,麦子说得对,唱革命歌曲不是封资修,你们就放开喉咙唱,开心地唱,今晚就唱,行吗?清桂鼓动地说。

唱就唱,就唱革命歌曲,唱毛主席语录歌,我们就搞一个家庭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好!初月也来劲了,她一边说,一边去拿乐器。

你们要大胆地唱,可以到各个生产队去唱,还可以带领社员们唱,让毛泽东思想的光辉照耀在苦竹坳的上空,让歌唱毛主席的歌声响彻在整个山沟。

清桂一边说,一边出去吹口哨,还一家一户去喊。他一家家奔走相告,像传达毛主席最新指示一样,不过夜,不走样。

一轮皎洁的明月,似玉盘,似明灯,挂在苦竹坳的上空,洒出银白色的亮光。

社员们搬来长凳、短凳,围坐在禾坪里,说说笑笑,谈笑风生。

麦子穿一身红装,擦上胭脂,头上扎一根红绸,威风凛凛地上台报幕。

麦子家庭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现在开始演出。各位爷爷奶奶、伯伯叔叔、大婶阿姨,各位小朋友们,大家晚上好,我先给大家唱一首《红灯记》插曲,《都有一颗红亮的心》,行吗?

大家一齐鼓掌欢呼,行!

苦竹坳的上空响起初月的京胡声,有板有眼,又响起了麦子的童声。

我家的表叔数不清

没有大事不登门

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

可他比亲眷还要亲……

接着,是初月和白灵的对唱。初月演李玉和,白灵演李奶奶。唱得声情并茂,掌声不断,逗得没门牙的老奶奶也开口学唱。

白灵的一曲二胡独奏《赛马》,麦子的长袖独舞《延边人民热爱毛主席》,把演出推向高潮,社员们久久不愿离去。他们陶醉了,想不到城里人真是厉害,真是了不起。

就像土改时那样,人人欢庆解放,个个都唱嗨啦啦、嗨啦啦,天空出太阳,地上开红花。如今男女老少都唱语录歌,老婆婆没事也哼起了语录歌。

清桂的厅屋是过去的王家祖堂,是朝拜聚会的地方,如今他把它改成了政治夜校,显得宽敞、明亮。

天一擦黑,男人、女人、细伢子、嫩妹子,老奶奶牵着老爷爷,背的背板凳,端的端茶,早早就聚在这里,等着看戏听歌。

白灵着一身豆绿色带白点的上衣出场,迎来了全场的掌声。豆绿色衬出的白脸,更显得她白如雪。男人就像贪吃的猫,一个个直咽口水。

那年头只准穿黑、黄、蓝、白衣服,不准穿花衣,尤其流行军装,谁若弄到一身假军装,恐怕娶个老婆都没问题。

白灵有一身军装,还有一套演铁梅的戏装。青春的女人正是爱美的时候,然而她只能偷偷地在家里穿,不敢让人看见。入乡随俗,她不敢招人显眼,她怕惹火烧身。女人的美是包不住的,她穿着一身豆绿色带白点的衣服,就像革命战争年代的女中学生,看上去更加青春、白净,而有活力。

没有讲台,清桂搬出家里的一张方桌。没有黑板、粉笔,白灵将《《国际歌》》的歌词抄写在纸上。没有图钉,清桂找来一根树枝,折断一截,用树枝将纸戳了个洞,然后插入砖缝中。全场人都被这一创举逗得哈哈大笑。

唯独清桂一脸严肃的样子:笑、笑、笑,笑什么!社员同志们,我们苦竹坳政治夜校今天就算开学了,以后每天晚上都上课,老师就是白灵、初月,还有小老师麦子。这不用花钱、不用雇。

清桂走到白灵一家人面前:来,来,你们跟大家见个面,事前没跟你们商量,我是先斩后奏了,对不起!

白灵和初月虽感到突然,但相互笑笑,算是默认了。

清桂带头鼓掌,长时间的掌声热烈得发猛,就像炒豆似的,一阵又一阵。

清桂亮开了嗓门:社员同志们呀,我们都是大老粗,吃尽了没文化的苦头。

你是大老粗?有多粗,给大家比划比划。牛牯站起来。

清桂脸一黑:没正经的家伙,这是教室,是讲经传道的地方,容不得你这粗野痞人的亵渎,懂不懂?白灵、初月是城里人、文化人,他们讲文明,不粗野,我们乡下人得慢慢接受熏陶,慢慢地学会改变。我们也要变成文化人,你们说对不对?

对!社员们齐呼。

是,我们不仅要学唱歌,还要学文化,学技术。

白案师傅不学揉面了,哈哈──哈哈──

清桂也忍不住笑起来,好,好,我们欢迎白灵老师给大家上课。又是一阵掌声。

白灵走上前,给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大伯、大叔、大婶们,人们说,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千好万好不如共产党好。我今天还要加一句,爹亲娘亲不如乡亲们亲,你们待我们太好了,不管你们要我们做什么,哪怕叫我们当牛做马,我们也不会说一个不字。

又是一阵掌声。

白灵激动得热泪夺眶而出,她赶紧转过身去,用手擦去泪水。

初月拉着女儿的手,也给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亮开了他那浑厚的男中音:我们全家深深地感谢各位父老乡亲,以后都要依靠你们多照顾,多担待了!

牛牯爸站起来:都是一家人了,不用说两家话。

又是一阵掌声。

苦竹坳似乎从没有这么热闹,人们从没有这么开心过。

白灵展开她那银铃般的嗓音,用一根棍子指着《国际歌》:我们今天上第一节课,学唱《国际歌》。

大家都是一脸的认真。

白灵说:我们学唱歌曲,首先要带着无产阶级的思想感情,了解歌词的含义,欣赏歌曲的旋律。《国际歌》是全世界无产阶级的革命歌曲,是法国的一位工人根据巴黎公社一位诗人写的诗歌而谱曲的。记得列宁曾说过,一个人,不管他来自哪个国家,命运把他抛到哪里,虽然语言不通,举目无亲,凭着这首歌曲,都可以找到同志和朋友。《国际歌》是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用自己的力量解放自己的一面旗帜,一首战斗的号角。

白灵看到大家有几分漠然的表情。好了,我现在教大家唱这首歌,我唱一句,你们跟着唱一句,好不好?

好,大家的情绪一下子调动起来了。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白灵:不对,别唱得软绵绵的,像没吃饭一样有气无力。我们再来一次,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仍是软绵无力,参差不齐。

白灵:大家知道这奴隶是什么吗?

不知道!

白灵:奴隶就是旧社会给人挑盐、挑米,做苦力,受欺凌的长工。奴隶不但要干活,还要挨鞭子抽。

懂了,懂了!一位老大爷说,我们过去就是奴隶。

白灵:这首歌就是唤醒奴隶们,叫他们站起来,别趴下,直起腰来闹翻身,求解放。你们想想,叫你们起来,还一个个软弱无力的,这能行吗?必须要振奋起来!

对,我懂了,就是叫我们雄起!牛牯又插话了。

雄起两个字在苦竹坳地区是流行语,可褒可贬,可以一词多解。要振作精神,挺直腰,叫雄起;男人与女人做那种事叫雄起;一个人可以雄起,一群人也可以雄起;竖起大拇指夸你叫雄起,出个小拇指,变个降调,唏,雄起。喊雄起,山里人就晓得,要挺直腰杆做人。

白灵说:唱这首歌必须要有军人的气质,要雄壮、有力,哪怕是喊歌也行,就像要你们端着枪,喊着杀声冲上战场。懂吗?

懂了──喊声像冲破了屋顶似的。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歌声高亢激昂,一个个像吃了兴奋剂,放开嗓子喊着、唱着……

月晕渐渐淡去,透过天井,看到的是满天的星辰,不过,星辰正在眨着眼睛。老人跟着喊歌,却没有打哈欠的。

清桂看到大家情绪这么高涨,也不忍心叫停。

白灵扫视一眼,叫停:好,今晚我们学得很好,很认真,现在大家连起来唱一遍好不好?

好!老人们也三三两两站地起来,跟着唱着、喊着。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散场了,大家似乎意犹未尽,身上燥热,口里仍喊着:起来──

秋风把农业学大寨、学习小靳庄的点定到苦竹坳。他把被盖都背来了,还提来水桶、脸盆,带着《毛泽东选集》和《毛主席语录》,就住在生产队的保管室。保管室用石灰水刷了墙,布置一新,墙上贴了几张宣传画和一张《红灯记》中李铁梅的大照片。

秋风在房子里踱来踱去,时而倒在床上,时而盯着李铁梅。他越看越觉得画上的人物就是白灵,还觉得铁梅没有白灵细腻、瓷性、光滑。

他踮起脚,嘴对嘴地与画上的人物亲嘴,忽又在床上打滚,全身有些酥酥的、痒痒的感觉。

秋风在部队待过,有一具北方男人的身躯。听说他老婆是一位农村妇女,虽有几分姿色,却觉得不对味,还土得掉渣,说话也刺耳。慢慢地,秋风就很少回家,更不愿意与老婆过日子。他看到漂亮女人眼睛就发亮,就像一只贪吃的猫,不吃腥就像猫抓心一样的难受。

在那个禁欲的年代,一般人看到漂亮女人只能咽口水,有贼心不敢有贼胆,谁愿意戴着高帽子、挂着流氓的牌子去游街游垅,哪会去丢祖宗十八代的脸?有道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下层人就是下层人,谁敢越雷池一步?秋风的威风凛凛,却让人羡慕,又让人嫉妒。

乡下人的文化生活就是看杀猪、宰牛,看鸡打架,看公狗追母狗。每次公社开宣判大会总是挤得水泄不通,乡下人把它当成是一种享受,既可以得工分,又可饱眼福。每次宣判都有强奸犯、破坏军婚犯。听到法官宣判强奸犯的罪行,就像自己过了一把干瘾,想想那些情节,多爽。在那个年代,强奸犯越判越多,也许是宣判词的罪,它成了撩拨男人犯罪的状纸。男人犯这种罪有人理解,女人犯这种错就是十恶不赦了。

也有不少人暗地里同情那些强奸犯,同情男人的越轨。苦竹河下游的水潭里,就曾经漂起一对一丝不挂的男女尸体,他们被紧紧地捆绑在一起,围观的人拥挤得出不了气。公安去收尸时,想强行把这对狗男女掰开,却没办法掰开,双手紧抠进对方肉里,攥得好紧。最后只好挖了一个大坑,把他们深埋在地下。听说那坑也被人挖开过,女的还是被人奸了尸。又听说恶狗啃咬尸体后,成了疯狗,见人就咬,追得十里八乡的人都不敢出门,是公安用枪打死了那条疯狗,苦竹坳地区才恢复了安宁。

秋风似乎也有这种疯狗般的绿眼,疯狗咬人般的贪婪。秋风是县上的红人,他什么都不怕,只有他想不到的,没有他做不到的,只有他不敢想的,没有他不敢做的。他有文化,能说会道,干事也风风火火。公社机关干部都怕他,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不敢吱声。他下乡蹲点,去哪个地方,那个地方就会红,现场会总是围着他的点转。县委书记、县长都佩服他的口才,称赞他的本事,你说他能不牛、能不霸道吗?

秋风在夜校的一番讲话就是够煽情的。他眼睛瞪着白灵,滔滔不绝地说着:我们在这火红的年代,就要焕发出一种火热的革命热情,干一番业绩,来一场乡村革命,不是为了饱肚子,而是为了过上好日子,为了砌新房子,为了让你爱的人更爱你,懂不懂?

没有鼓掌,也没有人敢议论,大家只是相互看一眼,好像似懂非懂。

好了,也许你们还没有这等欣赏水平,还理解不了这种境界,你们是大老粗。哦,不是看不起你们,比如说,你们懂得欣赏白灵,懂得欣赏初月吗?

有人止不住笑了。

秋风继续说:不要笑,男人既喜欢看漂亮女人,女人也喜欢看漂亮男人,而且都有一种冲动,都会流口水。

白灵低着头,脸红得像苹果。

秋风:哦,跑题了,对牛弹琴。

有老人鼻子发酸,喉咙发痒,咳了几声。

秋风看看众人的脸色,也晓得自己太摆谱、太目中无人了,忙转过话题。社员同志们啦,我不是看不起你们,我是在提高你们的兴趣,调动你们的激情,要你们好好地学习,好好地读书,好好补习文化,这也是当前学习小靳庄的一项内容。人识字了,书读多了,知识多了,就知道欣赏,知道享受,也就晓得生活了。怎么生活你们懂吗?

不懂!

哦,不懂没关系,打个比方,你一餐不吃可以,冇米过年也没关系,但你一生中没有女人能行吗?

白灵要初月把女儿带走,叫他哄女儿去睡觉。

秋风:哦,又跑题了。下面的节目,就交给白灵了。

白灵站起来,腼腆地领唱一句: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大家唱起来仍软绵绵的。

白灵说:不行!来点精神,来点冲劲,就像叫你挥锤去砸石头,来劲吆喝一声,懂吗?

懂了!齐刷刷的高喊声。

起来──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月亮也贪睡了,社员们却一个个毫无倦意。对,我们就是要做天下的主人,要奋斗,要自强。

男人们似乎都想雄起。秋风也跟着唱得起劲,他一边唱,一边盯着、瞟着白灵。

待大家散开时,秋风走上去帮白灵取下歌单,用手碰了碰白灵的手。白灵像触电似的吓了一跳,差一点叫出声来。

白灵怕秋风,怕他那一双阴森恐怖的眼睛。

她不敢把这事说给初月听,怕老公吃醋闹出什么出格的事儿来,怕老公说出去,到时候害人害己。她只能自己给自己设一道防线,遇事敏感些,既不给对方难堪,也不让自己吃亏。

月白,风清。山里的夜仍是老规矩,该换班就换班,没有什么标新立异,没有声响。

秋风倒觉得孤单、无聊。他起床独自漫步,听不到猫叫,看不到狗打架,真没意思。

秋风半夜来到清桂家门外,想听听白灵的叫床声,却听到清桂在教训老婆:叫,就是要你叫,你听城里女人多浪漫。

同样是女人,你就不会学着叫。

同样是男人,你怎么没初月帅气?同样是做那事,你为何没他那么厉害?春娥奚落着。

我没他厉害?只要你叫,我就比他厉害。清桂兴奋着,他也想学一学城里人的派头。

女人叫了,不过,叫得不像,差远了,哪有半点那种味。清桂心里想着,甚至想那白嫩的白灵,嘴里却不再责怪老婆,只是任凭自己的想象、驰骋。

女人见他像骑马似的一顿一顿,倒是来了精神,她哼了,哼起来就像哼小曲儿似的。男人也叫了。臭男人,第一次听到他叫,倒像是败了阵似的驴叫。·

秋风听得越来越丧气,没想到,一字不识的乡巴佬,他也想过癞蛤蟆吃天鹅肉的日子,把黑面馒头当成白面馒头揉,能揉出个啥味?这就是乡下人与城里人的差别,是文化人与土老帽的差别,说到底,还是文化的差异。隔靴搔痒,你能学成啥样?能抓到真正的痒处?

秋风正想转身离开,却听到了白灵房里的床板声,又是一阵毫无节奏、毫无高潮的呻吟声。初月说,你怎么不叫了?

我找不到以前那种感觉了。白灵说,我一上床,就感到有人在追我,又像有一双绿眼睛在盯着我。

是谁的?初月问。

我也说不清,就是怕。初月把她紧搂在怀里,像是怕她吓坏,怕她吓得胆小。

秋风在偷听着,捕捉不到高潮,似乎找不到感觉,感到很扫兴。

秋风感到自己就像做贼被人逮住似的,忽然又感到像做警察似的,错了也高昂着头,只好悻悻地离开。

清桂家的雄鸡唱响了第一声,一家一家的鸡紧接着拉开了嗓门,一声一声地唱,一只比一只嘹亮,一声比一声煽情。

嗥──嗥──牛在嚎叫,拖着长腔,像是有点不正常。

初月披衣下床,轻轻地开了门,向牛栏走去。

初月爱牛,胜似爱自己的兄弟,为牛梳理毛发,为牛搔痒。牛也听话,就是路过菜地,也不会贪吃一舌头。牛在他的调教下,一头头膘肥体壮,特别是那头母牛,油光发亮,比以前更红润。但他仍担心,牛同人一样,受到侮辱,母牛会难受,公牛也会发怒。牛也会流眼泪,而且比人更可怜,更让人同情。

初月上前一觑,又是牛牯那小子,爬在母牛背上寻欢作乐。畜生、畜生!

公牛的鼻子被绳子系在木栅上,它们只能长嗥。看到同伴受欺侮,它们只能是愤愤不平,而没有反抗的自由,可悲、可悲!

给它们一点自由吧!初月偷偷地解开牛绳,又蹑手蹑脚地溜回家。他不敢说给老婆听,更怕节外生枝。

第二天,初月发现了两大奇迹,那头母牛又长嫩了,长肥了,而且喜欢用鼻子往初月身上嗅,是不是畜生喜欢男性,特别是喜欢帅哥?初月发现牛牯脸上、手上受了伤,而且又红又紫,面色沮丧,无精打采。

初月不能与母牛对话,他就给牛牯一些暗示:人是人,不是畜生,人不能做既害自己又害畜生的事。

牛牯似乎有点害臊,也懂得话里有话,但他就是忍不住,无法打发自己的日子。

初月是个文化人,从前虽没做过农活,可也奇怪,他干什么事成什么事,而且干得比乡下人还要出色。

他家那点自留地,被他拾掇得五颜六色。

那时乡下人还没看到过番茄,城里人叫西红柿,他栽下的西红柿先是一片青,结出一片青果,后来就变成了一片红,又大又肥,就像青枝绿叶上挂的一个个红灯笼。

一日,初月摘下几筐,带上老婆、孩子,一家家去送,让大家尝个鲜。乡亲们不知是炒着吃还是煮着吃。

初月说,生吃、炒着吃、煮着吃都行,生吃就当水果,维生素成分最高。乡下人不知啥叫维生素,只要好吃就行。他们拿着就咬,抢着就吃,流出一口一口的番茄汁。小孩子更来劲,哪还有大人的份。

从此以后,初月家的西红柿再没见过红色,刚结出小青果,就被人偷吃了。偷吃就偷吃吧,他也没啥意见,只要能给大家带来一点新鲜,带来乐趣就行了。

王家大院的半月塘边,一家一点自留地,那是乡亲们的展示台,看谁家的菜长得好,谁家的瓜果挂得早,谁家的脸上就有光。每天去摘蔬菜、瓜果,那纯粹是摘一份收获,摘一种喜悦,摘一种心境。

初月家的那点地,又成了城市文化与乡村文化对比的亮点,同是一片地,只隔了不到一脚宽,地与地的成果却天壤之别。别人家的地还刚出苗,初月家的地已是青翠欲滴的一片。

别人家的丝瓜苗刚钻出土,初月种的丝瓜已扎下竹尾巴作桩,翠绿的丝瓜蔓没几天就爬满了瓜架,就像扯起的一道绿色帷幕,黄色花蒂,绿的果,一天天蹿长,天天看到变化,长长的、长长的,足有三尺长,却仍是嫩的。

乡下人还没见过有这么细腰、这么鲜嫩的丝瓜,一个个都羡慕死了。

地里结的第一个瓜,初月摘下来,送给春娥大嫂,让嫂子尝尝鲜,这丝瓜绝对甜。

书生拿着丝瓜上上下下地看,玩了半天,给妈刨去丝瓜皮,煮了一锅。书生一尝,真的像放了糖,有一种鲜味。

初月家的丝瓜就成了一家家预约的瓜种,不能随便摘了吃,而只能看到它由嫩变老,由青变黄。这绝对是一种痛苦的过程,初月一家却乐意。有的人从自己地里摘了丝瓜来换,初月一家人不同意,乡里乡亲的,哪能斤斤计较?

半夜三更,初月又听到牛哞──的长嗥,嗥声不是悦耳,而是凄惨。初月爱牛,对牛的喜怒哀乐太了解了。春耕大忙,他怕牛消化不良。

初月轻手轻脚地穿上衣服,偷偷地向牛栏走去,见牛绳牢牢地拴在木栅上,两头公牛在焦急地转圈,似乎在反抗,用牛蹄踢着粪便。

初月见牛牯又趴在牛背上,呼哧呼哧地出气。初月又气又恨,却找不到巧妙的方法去治他。

他不能喊人抓贼,怎么办?还是让牛来与他逗逗圈子吧,牛太造罪了,犁了一天的田,不能入睡,还要遭人欺侮,多不公平!

初月偷偷地解开了牛绳,让牛睡一觉吧!他又回家睡觉去了。

天不亮,初月做了一个惨梦,梦见公牛与人相争,踩死了一个男人,连肚子、肠子都踩出来了,好惨!

初月被噩梦惊醒,浑身像筛糠似的颤抖。白灵扶他坐起,让他清醒清醒。

月影从窗外移过来,慢慢变长、变淡。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一轮圆月还挂在西边天上,却淡淡的,没有光亮。

初月走近牛栏,三头牛站立着,一同发出哞的一声吼叫,牛还在,他放心了。牛没睡觉,是不是缺草,还是牛栏太潮湿,他用手电筒一照,牛粪里躺着一个人,而且浑身是血。他钻进牛栏仔细一看,是牛牯。

牛牯、牛牯,你怎么啦?不见回音,他用手去拖,拖不动,那手有些冰冷。

初月呀地发出一声惨叫,连滚带爬出了牛栏。

夜里的惨叫声来得阴森,有杀气。队长被惊醒了,秋风也被惊醒了,还有几个社员,先后来到牛栏。

初月被吓得昏倒在地,见到队长,他发出惊慌的声音:不得了,牛牯死了,牛牯被牛踩死了!

大家走近一看,牛牯真的被牛踩得浑身是血,牛牯的裤子还没系上,两头公牛的角上有血,眼睛红红地盯着地上的牛牯,母牛却在地上转圈。

清桂用手去摸牛牯,喊着:还有气,快,赶快请医生,快!快!

几个社员把牛牯抬出牛栏,春娥等几个女人也跑来了。春娥说:快,给他做人工呼吸。

几个大男人站在一旁不动。春娥俯下身子,对着牛牯的嘴就要吸气,清桂走过去拦住春娥:畜生,我来!

春娥站起来,清桂嘴对嘴地为牛牯做人工呼吸。

秋风站在一边,气愤地直摇头:畜生,牛牯这畜生不是人,当着两头公牛的面去搞母牛,欺牛太甚,畜生!

天蒙蒙亮,社员们都围拢了过来。有人担心牛牯死了,一条人命,一个壮劳力,就这样被两头公牛搞死了,死得多惨,多冤!

他不可以搞女人,为什么去搞母牛呢?

谁会跟他搞,穷光蛋!

他死了还不如一头牛。

变人还不如变牛。

议论纷纷,女人们只站在远处偷偷地看,似乎害怕冤魂附身,更怕骚气上身。

清桂突然喊叫:有救了,他还有气。

沉闷的空气一下子活泛起来,社员们一个个高兴得跳了起来:谢天谢地,牛牯终于有救了!

这时,人们都围到牛牯的身边,一个个都想给他做一下人工呼吸,还有按手的、探脉的。

春娥却离开了,她这时才注意到牛牯没有穿裤子。

牛牯真的醒过来了,他睁开两只圆圆的大眼睛,看着身边围了那么多人,突然想起自己没穿裤子,于是,赶紧伸手去抓裤子……

秋风给大家打招呼:好了,好了,人没死就好,大家都不准嚼舌头,烂舌根,要保留苦竹坳的好名气。大家必须要保密,否则,你我的脸上都无光。

大家点头默认,眼里都含着泪水。

清桂给牛牯穿上又脏又烂的衣裤,与大家一起把牛牯抬回家。初月什么都没说,只是紧握着牛牯的双手。大家悄无声息地走了。

初月一个人不敢去牛栏了,他怕,就像看到牛牯死在牛栏里,眼里含着凶光。初月做梦了,梦着牛牯向他走来,他吓得大汗淋漓。

初月夜间的惨叫声把清桂一家人都惊醒了。白灵向队长说情,请队长给初月换个事做。

清桂没问理由,就安排初月带几个人去种棉花。初月一家十分感激,并托人从城里买回了如何种植棉花的书籍。

书生和麦子提着竹篮,大摇大摆地去扯猪草。书生让麦子走在前面,显示出大哥哥的身份和对小女人的呵护。

他俩来到小河边。两岸杨柳依依,特别是那棵歪脖子柳树最是养眼。那随风摆动的柳丝娉娉婷婷,河水波光粼粼,有小鱼、小虾在欢快地嬉戏。

书生背着麦子钻到拱桥下。水浅透明,河风轻拂。他俩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双脚放在河里戏水。

他们分别拿出藏在竹篮里的辣椒、盐,书生熟练地摘去辣椒蒂,在河水中洗了洗,扯一根丝茅草,去头去尾,将空心的一节插在辣椒蒂处凿了个洞,放几颗盐,再用手装点水放进辣椒里,两个人用手将辣椒拧了又拧,辣椒失去了青青的生气,盐也融化了。他们就口对口,对着吸管吸盐水。有点辣味,又不咸,味道好极了。

书生和麦子亲热地你吸一口,我吸一口,辣椒里的水没了,又加点盐,用小手装点水放进去。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轮流作业,一口又一口地吸,满口生香,馋死人了。

麦子从没尝过这种辣椒的滋味,从没这样有滋有味地去玩一只辣椒,也从没这样去欣赏一个辣椒从青翠到苍老,再到死于人口的全过程。

一个辣椒就这样消磨了他们半天时间,临走时还依依不舍,口生馋涎。

正午太阳最热,他们还竹篮空空。书生弯腰拾起竹篮,麦子突然叫了一声:哎呀──你生毛了!说完用手捂住双眼。

书生低头一看,自己穿的西装短裤连裤扣都没扣,那家伙不争气地露了出来,还真的长毛了。

书生满脸通红,感到无地自容,连忙说:麦子妹,对不起,我是早上偷穿了我爸的西装短裤,不知道应系裤扣,让你发现了秘密,真的对不起!

麦子看到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书生,脸红扑扑的,一直不敢正视。书生也是第一次发现,而且是被麦子首次发现了秘密,就像失去了童贞,感到羞愧难当。

书生领着麦子钻出小桥,对着炙人的毒日头,喊起了歌。

歌声是那么苍凉,又是那么雄浑。

书生将自己扯的猪草交给麦子,送麦子回家,自己才去完成向父母交差的任务。

书生知道自己长大了,晚上常常睡不着觉,就像一下子懂得了许多许多,也幻想着许多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