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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1)

初月种棉花,又迷上了种棉技术。他从书上学到了带营养缽的栽培技术,用藕煤机去做营养缽,将棉籽一同种下去。棉苗出头就非同一般,茎粗、叶宽、杆矮。

初月将营养缽一株株移到客土里,南风一吹,棉苗一天天看着窜长。棉苗还不到两尺高,棉桃就挂满了枝头,惹人眼热。

早稻吐穗扬花,棉地已花开迎客,棉花一地雪白。苦竹坳的名誉又一次拔高。听说县委牛书记要来看点,还要带一帮子人来学习取经,秋风可高兴啦,当官的不就是图个风光?这样露一次脸,比赔一百次笑脸,送十次礼都风光。

牛书记精明能干,他是红小鬼出身,二十几岁当县委书记,文化大革命那些年剃成阴阳头,押着他在街上游。造反派按着他的头,他就是不低头,昂首挺胸地走。问他为什么不低头,他说,我是从小死了爹娘,闹革命出身的,国民党要我低头,我都没低过,你们凭什么要我低头?问得那些人哑口无言。有人给他挂上破鞋,他扯开鞋绊砸过去,骂着:你爹你娘才是破鞋,老子行得正,坐得正,你去问问你娘。气得戴袖章的那些人瞪着眼,几个人反剪着他的手,按住头,押着他游街。

牛书记被平反昭雪,重新坐上县委书记的宝座,他的威望更高。那时县里只有一台烂吉普车,他天天在乡下转,有时下去就是十天半个月,就在农民家里吃住,农民待他如兄弟。他常常是一双草鞋一个挎包,背在身上,走到哪住到哪。农民朋友都认识他。他喝开水的杯子常常是半杯茶叶,农民大哥喝一口,又苦又涩,吐都吐不赢,他却越喝越有味,没浓茶就没精神,自然又成了他的另一传奇。

牛书记喜欢抓典型,被他看中的人常常可以被重用提拔。他对人很严格,谁敢弄虚作假,谁敢狐假虎威,伤害百姓,他就会一橹到底。他见人不笑,谁也不知道他内涵有多深,谁也不敢惹他,手下那些当官的都想接近、亲近他,如果被他看中,就会一夜走红,成为书记的红人。牛书记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提拔错了的时候,但九牛一毛,谁也没有计较那点过错。毛主席还说过,他的过错是三七开呢,何况一个凡人。牛书记遇事也爱炒作,搞得轰轰烈烈。他喜欢热闹,喜欢被一群人簇拥,就是到田间地头检查,也像舞龙灯一样,浩浩荡荡几十个人跟着。

有人摸透了牛书记的脾气,喜欢投其所好,有沾光的,也有搞砸的,有实打实干出来的典型,也有弄虚作假造出来的典型。谁都晓得书记喜欢干事的,不喜欢偷懒耍滑的人。谁都想成为书记的红人,谁都在揣摸书记的心思,书记却像一支圆规,喜欢按他的老规矩、老套路走路。

秋风对书记的思路算是摸得透的,他总想造出典型,让书记关注,让书记培养,这次机会终于来了。

让县委书记仅仅看个棉花,多没意思。秋风决定来个全面展示,体现苦竹坳的整体形象,为此,他作了周密的安排。

棉地里,该摘的棉花连续几天不摘,让棉花压满枝头。他借来柴油抽水机给棉地浇水,抽水机日夜不停地响了三天。棉苗一片青枝,一片白雾。

白灵带领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日夜编排节目,迎接牛书记的到来。大队学校的小学生还准备了鼓乐队和欢迎的队伍,且预演了好几天,声势甚为壮观。

已收割的早稻弄不出什么新名堂,秋风让社员们忍一忍,暂时不要分粮到户,将早稻囤积在粮仓。县委书记看到这丰收的景象能不高兴吗?他下令给晚稻禾苗又多施了一遍氮肥,显得郁郁葱葱。

秋风心想,此时正是广积肥的大好时节,便领着社员们刨草皮、清沟淤,烧火土灰,晚稻就是要多施磷钾肥。

苦竹坳处处冒烟,笼罩在一片烟海之中。

清早,一家家清理大便池、小便桶,一担担往晒谷坪担,过称、记数,搞得苦竹坳臭气熏天。

刨了几天的草皮,堆起来仍是小小的一、二个土堆,并不大气。路边、河堤、田墈边已做到了三面光,再刨只能去挖土。牛书记明天就来,怎么办?

秋风和几个头脑灵活一点的社员几乎同时想了一个绝招,不过,这不是他们的专利,早在搞大跃进的时候就有人用过,而且挺管用。秋风也想过风险,怕书记识破,到时一撸到底,降职又丢面子,多丧气。秋风又想,作为公社书记不敢冒风险,不敢造典型,你能成为典型,能成为红人吗?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机会是人造出来的,典型也是人造出来的。得失自在天定,管他三七二十一,有用就行,敢想才能敢干。

秋风连夜组织劳力,背来几个扮桶、风车,倒扣在坪上,再将草皮往上倒,一个个小土堆,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座座绿山坡,像吹气球,变魔术。谁也没有考究此等壮举的发明权是出自何等高人之手。

苦竹坳小学停止上课。路边站着两行长长的欢迎队伍,手捧鲜花,等待县委书记的检阅。

一切按设计的方案进行。与书记同来的各区、各公社书记有几十个人,一长溜人跟在牛书记身后。一个个赞不绝口,一个个称秋风能干、有魄力!

秋风一炮走红,由公社书记一下提拔为区委书记。区公所管辖七个公社,秋风仍兼任苦竹公社的书记,他的点仍定在苦竹坳。

秋风还想打出几个重拳,翻个身,让苦竹坳再度风光风光,这就得团结和依靠清桂,发挥他的工作积极性。秋风一高兴,就让清桂入了党,还准备让他当大队党支部书记,这是他当区委书记要做的第一件事。

现任苦竹村的支书王英,一听名字就是老米汤,雄不起,太女性化了。可他人缘好,也不想做什么事,成天东家进、西家出,喝得醉醺醺的。他是老土改,最喜欢调和家庭矛盾、婆媳纠纷,见缝插针,跟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有说不清的关系。王英有一个儿子在省里做着官,秋风不仅换不下他,还得敬他三分。秋风既不想用他,也不想动他,顺其自然,只要他不多事、不坏事就行了,工作做多做少都无所谓。

王英把公章吊在裤带上,没事的时候,把公章拿出来玩玩,仔细欣赏欣赏。他也不认得几个字,自己的名字却写得不错,有人说他可以当书法家。其实,中国的书法家有不少应在农村。农村的那些文化人,拿着锄头、扁担当笔杆子,抓根树枝在地上划,有时干脆提桶水,用扫把、用拳头在地上划,真的把字写得天庭饱满、地角方圆,比印刷体还规矩,谁看都喜欢。哪像城里那些书法家,龙飞凤舞、东倒西歪,没练三天字,就称书法家,王英都有点鄙视。他把写名字当作书法去练,为的是讨女人喜欢。

王英的字也值钱,他看不起的人请吃喝,他还不去。要请他签名、盖章,也不是醉一、二次就容易盖的。他走到哪里,狗都要让他三分。

苦竹大队的十一个生产队,除了三个队分散在三个山头,八个队都团聚在王家大院。

有人多次建议将苦竹大队改回叫王村,王英不同意,说:那是唐代以来王姓地主老财留下来的村号,我们不能复辟,不能走地主、资本家的老路,不能吃二茬苦、受二遍罪。苦竹多好,多革命的一个名字,知耻而勇,知苦才知甜。我们贫下中农就是要革命,要与过去的那一套彻底决裂。就因为苦竹这个名,王家大院在文化大革命中才免遭冲击,红卫兵几次冲进去,要破四旧、立四新。王英敲响大钟,全村的男男女女背着锄头,拿着扁担守在入村的路口,当年打日本时的松树炮也架在山头。吓得城里的毛头小伙都怕,就连城里的工人老大哥也怕农民伯伯。当年的王传西为打日本,支援枪支弹药,他卖田、卖地、卖粮,家产几乎卖光,否则,他比四川的刘文彩还出名。王英带头保护了家园,后来说是保护了文物,他也立了功。

别说王英是老米汤,其实也霸蛮,蛮起来三头牯牛也拉不回。他天不怕,地不怕,文化大革命中,他还保护过现任的县委牛书记,王英又多了一份政治资本。牛书记有时还到他家来坐一坐、聊一聊。王英到城里去也就像走亲戚,牛书记再忙,也得抽空陪他吃饭,陪他到街上散散步。就因为有这层关系,秋风更敬王英三分。王英也就倚老卖老,做多做少,做与不做都无所谓。

苦竹大队因为有了清桂,他一吹口哨,全村的人都醒了。他是一只叫鸡公,鸡一叫就睡不着,比太阳还起得早,误不了事。王英不抓别的,只要求他的村民向清桂看齐,他下地你们也得下地,他种什么,怎么种,你们也跟着他做。这一招也灵,清桂也乐意,还无形之中抬高了清桂的位置。

清桂入了党,乐哈哈地在家宴请了一天,就像当年结婚那样,他逢人就笑,入党介绍人就是秋风和王英,这是最高规格的了。清桂是党的人了,干起事来更加卖劲,还特别感恩。

秋风为了安抚人心,不给苦竹坳添乱,他给了王英一条特殊政策,你就到城里走亲戚,工分照记。王英倚老卖老,虽不情愿,却也耍得痛快。

牛书记一走,秋风就开仓放粮,让社员们尝尝新。

尝新是南方农民的节日,每年吃新米饭,各家各户煮新米,有的还要杀猪捞鱼,全村都是香喷喷的。

秋风因为高兴,叫队里杀一头猪。养猪的人家没有几户,人都吃不饱,哪还有粮喂猪。清桂家里有一头猪,刚长架子,春娥怎么也不同意,哭天嚎地的。

几个社员去抓猪,春娥抱着猪头不放。有猪的人家都是这样,猪还没长大,谁也不愿意把小猪宰了。

秋风说出的话,不能言而无信,队里拿不出钱去买肉,只有做清桂的思想工作。

清桂也是直肠子,不会转弯,他不晓得做思想工作,更不会哄老婆,只晓得维护区委书记的威信。他带着几个男劳力,强行掰开女人的手。

猪在栏里嗷嗷直叫,满栏乱窜、乱咬,似乎在拼命抵抗。

春娥抓住男人的手又撕又咬,似乎豁出去了。她一边哭,一边数落: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穿炮子眼的,我养的猪还没长大,还没吃一天的好东西,你就要宰它,它也是一条命,也该享几天福吧!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这个穿炮子眼的东西!

那时没粮喂猪,一头猪要喂两年,春娥喂的猪只是吃草,有时连草也没得,猪半夜三更在栏里嗷嗷地叫。她爬起床,添几瓢水。猪呀,对不起,你跟人一样受苦了。春娥喂猪把它当人一样喂。

有人心软了,站在猪栏边僵硬不动。

秋风一看还没抓到猪,就走过去问:怎么啦,还想留住资本主义尾巴,你不怕斗?

春娥两眼发黑,手发软,倒在猪栏里。

清桂急忙抱起老婆,也流出了眼泪。再硬的男人,他的心也不是铁打的呀!

猪在挣扎着,嗷嗷地叫。一路跟去的细伢子、嫩妹子在看热闹。看杀猪是农村最好的节目,既过瘾,又壮观,还饱口福……

猪惨烈地嚎叫一声,一股血喷出来,装了一盆。猪被刮下毛,露出又白又嫩的皮,赤条条、光溜溜地摆在门板上,有人想起了这是一头还没开处的仔猪。屠户残忍地开膛破肚,然后又一点点的肢解,一条生命就这样匆匆地了结了。

小麦收割以后,书生只在端阳节那天吃了一碗好面。妈从地里摘了嫩黄瓜,连同一点河虾煮成菜,面是刚压的新面,把面夹到碗里再倒半碗菜,那种鲜味一辈子也忘不了。

那年头的饥饿期也是一辈子忘不了的。春插过后,日头总是踱得太慢,好像老牛拉破车一样,很久不落山。苦竹坳家家户户一天只能吃两餐,而且只能勒紧裤腰带凑合。书生十二岁就跟父母去背树卖,去换红薯片、红薯渣充饥。

那天正值书生生日,妈早就承诺给他煮餐白米饭吃。书生那天早早赶回家,却听见母亲捶胸顿足地大哭特骂:打靶的,我家那个打靶死的,我给崽过生日留的一点米,他也偷去送人了。这个没好处死的,他不要这个家了,不要崽了,我怎么活呀!打靶死的呀!

书生知道妈一定是在骂爸爸,说不定爸爸又把妈藏起的一点米送给揭不开锅的邻居了。

妈又开始骂:老天爷,谁偷吃了我这点米,吃了就不得好死!

清桂收工回来,见老婆骂得毒,就劝:你别喊天行不行?是我看到初月一家人饿得不行了,才把那点米送人了。

春娥仍在骂:你这个打靶死的,平时你把米送给人家我不计较,你明明知道这点米是留给我崽过生日的,你这个打靶死的,怎么得了啰!

清桂也来气了:你还骂,还骂,我撕破你的嘴。他边说边走过去,其实是想压压女人的火气。

春娥也不示弱:你还想打人是不是,你打呀,我让你打死算了。边说边拽住清桂的衣服。

清桂也来了火气:你这个臭娘们,不打你的臭嘴巴,看来你收不了场。

书生冲上去,一把拽住父亲的手,哭喊着:你们莫打了,莫吵了行不行?我求求你们了!

初月和白灵一家吓得不敢出来,没想到会闹成这么大的事,更没想到这点米来得这么不容易,若知道,就是饿死也不会接受这种恩赐的。

书生把妈拖开,让她消消气。妈哪咽得下这口气。

春娥找秋风告状:自己家里揭不开锅,他还把我留给儿子过生日的那点米,偷偷给了隔壁的那个女人,你说他良心是不是坏了,他还像个人吗?

你莫怀疑错了,你老公是好人。秋风安慰说。

虎还护子,他连崽都不要了,良心让狗刁吃了。我的天啦,我怎么活?春娥哭诉着。

秋风安慰说:你回去吧,我找他训话。

清桂被叫来训话,也是气鼓鼓的:乡下人可以随便弄点什么充饥,人家城里人饿肚子可受不了,她就骂天骂地,你说该不该教训她。

秋风说:你可以先跟她说,不能动不动就打她呀!你儿子过生日,也该吃顿米饭。来,我还有二斤白面,你拿去给儿子煮一碗。

这怎么行?书记,你可不能饿肚子呀!

别客气,你家还在等米下锅呢!

清桂正要谢谢书记,却看见初月一家三口端着那点米,泪眼朦胧地走来了。

初月将米交到队长手里:队长,我们对不起你!

白灵和麦子也哭了。

清桂将面条交给初月:这是书记给你们的,拿回去吧!

初月怎么也不肯收。

秋风又拿出一斤白面交给白灵:拿去吧,你们也受苦了。

大家相互望着,久久才走开。

秋风远远地看着白灵,好像她脸上缺了营养。他知道,城里人一旦失去政府的供给,不知道怎么去过日子,他们只能坐等挨饿。

秋风住在队部,那里无白米、白面,也无稻菽红薯,但有一点豆种。

傍晚时分,秋风提着几斤豆子,偷偷摸摸进了白灵家。初月和麦子不在家,白灵见他进来,心里格噔一下,怕他来者不善,做出什么出格的事。白灵从他的眼神中早已读出了一点凶光,她怕惹火上身。

女人一生最讲究的就是名声、面子。白灵虽是个演戏的,有人说演戏的就是戏子,是男盗女娼,没有一个安分的。白灵可不一样,演戏讲的是以情感人,她认为生活不是演戏,生活中的她,容不得任何人开她的玩笑,更不会让人沾她的光。

秋风说:我知道你家断顿了,没吃的日子最难熬,送点豆子给你,好让你煮几碗。

白灵说:不用,不用,初月进城借粮食去了,谢谢你。

秋风把布包往白灵手里塞,手碰了一下那白嫩的手,仿佛有一种心跳的感觉。

白灵吓得往后退,秋风却往前逼。白灵喊了一声:你别过来呀!我知道这是队里的豆种,吃不得的。

为什么不能吃?你吃,我下次从城里买来补上。秋风仍往前逼。

站住!你再不站住,我就喊人了。

秋风把豆种放下,悻悻地走了。

白灵把豆种丢在门外,把门砰地关上,浑身仍在发抖。过了许久,她把门打开,豆种仍在地上。她本想等初月回来让他送去,又怕事情传开,丢了书记的面子。思来想去,白灵提起豆种,给秋风送去。

秋风见白灵送上门来,忙请她坐。

白灵丢下就走,二话不说。

秋风拖住她的手,白灵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甩开他的手就往门外冲。

秋风想拽都没拽住。秋风看着她的背影离去,跺着脚骂:你这骚贷,老子给你脸,你不要脸。我也是城里人,我是书记,你不要,却要那个一字不识的乡巴佬,贱货!

白灵气得发抖,恨不得扇他两耳光。

秋风怒火烧心……

一过立秋,田里的稻浪绿油油一片,社员们可以吹、拉、弹、唱,过几天舒心的日子了。他们忘了烦恼,忘了忧愁,忘了伤痛,又和和美美地在一起开玩笑,一起玩字牌……

秋风走到清桂家,同情地说:哎呀,你这窄巴巴的房子怎么过日子?

清桂忙让座、倒水,说,过日子习惯了,乡下人没有那么多穷讲究。

不是讲究,是生活,农民也得讲究生活质量,懂不懂!秋风又说:丰收了,也该砌新屋了。

清桂说:现在哪有钱砌房子?

秋风朝隔壁呶呶嘴说,砌个新房吧,别让他们老挤占你家的房子。下放劳动改造,就是要让他们住牛棚,过点苦日子。

清桂不知道书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敢得罪书记,只好点头嗯了一声:也行,建房选址要好一点。

秋风蛮横地说:他们是牛鬼蛇神,就要跟牛住在一起。

不行!牛栏里听说还闹鬼,他们至今还怕,换个地方吧?清桂央求。

我说不能换,就是不能换,明天就动工!

那就和保管室砌一块吧,与你住的地方近一点。

我们得划清界限,住到一块说不清,别害我到时候犯错误。

身正不怕影子斜,你是书记,怕什么?

你不要拉我下水好不好?我说不行就是不行。秋风仍然霸道地说。

人,还得讲点人情味嘛!

我不讲人情味了?问问你吧,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有什么说不清的关系?秋风发了脾气。

我们是革命同志关系,行得正,走得稳,你不要门缝里看人,把人给看扁了。清桂也来气了。

我门缝里看人,你形象很高大、很伟大、很崇高是不是?

我是老百姓,只是做事的。

你敢在我面前耍态度,发脾气?

哪敢,哪敢,我只是讲清我的一点意见嘛!

你还敢犟嘴?

清桂瞪一眼那黑得出水的脸,再也不敢出声。

俗话说,胳膊拧不过大腿。谁的官大,谁说了算。清桂岂敢与他争,与他吵?便只好忍气吞声。

房子建得很快,社员们送的送木料,送的送土砖,男女老少一起帮工,两天就圆垛了。

二间房子,初月一家住进去,阴森森的。那晚,一家三口抱成一团,既不敢讲话,连大气也不敢出。煤油灯一直点到天亮。乡下人说,灯亮可以避邪。哪怕浪费点钱,他们也不敢将灯吹灭。

日子不好过,还得一天天地过。这些日子,初月一家人有了一种度日如年的感觉。

初月弄不清,秋风看起来慈眉善目,他的心为什么这么硬?为什么硬要把我们当牛鬼蛇神一样对待?平时看不出他有什么坏心思呀!

白灵知道个中秘密,但又不能对初月说,怕他难受,不想让他为自己担惊受怕。白灵越这样委曲求全,自己内心就越痛苦。

麦子离开书生家也不舒服,以前迈过门框就成一家,现在父母很少说话,也很少有笑声。她有点担心什么,却又说不清。

初月毕竟是男子汉,男子汉就应该顶天立地,天塌下来,他是高个子,应该顶住。

初月与队长商量,河边的水碾坏了没钱修,谷变成米要用推子去推,一圈又一圈地磨,多费神呀。

初月从亲戚朋友那里借钱,从城里买来了碾米机。他腾出自家住的一间房子,机器就安装在住房隔壁的那间房里。

机器的轰鸣声传至十里八乡。一个个挑着谷子从远处赶来,等着碾米的排起了长队,初月家似乎成了墟场。

碾米机从早到晚,嘭、嘭、嘭、嘭地响个不停。乡亲们一个个高兴而来,高兴而走。他们告别了人工磨米、水碾子磨米的历史。

队长专门安排人过称、收钱,一个个忙不赢。晚上忙着点钱、记帐。

白灵主动担当了烧水送茶的义务,她笑脸相迎,笑脸相送,没有一个不夸她俩口子的。

队里又用赚来的钱,买来了磨粉机、压面机、扎花机,成立了副业队,初月担任副业队队长。生活就这样由沉闷、死气,变得有滋有味,牛栏里也不见闹鬼了。

秋风对苦竹坳搞的这些名堂,既不反对,也不赞成,他是一个有经济头脑的人,不想跟风,但也不是不想出风头。他有左的意识,左的一套,也搞一些挂羊头卖狗肉的事,但不被左的那一套牵着鼻子走。

当年盛行割资本主义尾巴,家里不准养鸡、养鸭,不准种自留地。秋风在蹲点的地方不搞这一套,农民就是农民,农民不能去买菜吃。

苦竹坳离天近,离城远。秋风守住这个点,就可以创造自己的天地。秋风让清桂出面,发动大家养狗、养猪、养羊……

队长一鼓动,乡亲们来了兴趣,没钱买种的,先到队里借钱。

秋风为了避嫌,却转悠到区政府去了,去其他村里走走看看,既威风,又图个自在。有人还夸他是个开明书记,是个有人情味的书记。

秋风这一作法,是有点叛逆,又有点出格,但他认定,让农民过上好日子,有饭吃,有衣穿,这在哪朝哪代都不会错。

苦竹坳一时成了动物世界,猪满圈,羊儿满山坡……

秋风脚底生风,不是跑县城,就是常常住在区里。他知道,苦竹坳是他的点,区里是他的窝,县里、市里才是他的家。他想通过关系,来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体现他的人生价值。他觉得,人生选准了几个点,就给人生奠定了几块基石,给事业铸造了几块丰碑,所以,他不敢怠慢,尤其是苦竹坳这个点。

苦竹坳是个山区,又是个贫穷地区,选择这样的点容易出成果,容易改变面貌。哪一级领导干部不想把点搞好?以典型开路,以点带面,推动全局。哪一项工作不是靠点去推动,靠典型示范?秋风也在琢磨这个点,怎么出成果,怎样让它轰轰烈烈地展现我秋风的政绩。

秋风不是文化人,而只是个粗人,他扛过枪,当过连长,那时好威武。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他一个连长,可以耍得威风凛凛。他转业到公社机关工作,几年时间就干上了公社书记、区委书记,这比在部队当个营长还强。在部队只能耍枪习武,在乡里却可以耍人。他管着三万多号人,方圆三十几里,招工、招干权他管着,升学、提拔权他也管着,能不威风?当初选择去苦竹坳蹲点,他是看中了下放人员档案中的那张美人照,就是县剧团的台柱子——白灵。他随白灵到了一趟苦竹坳,就再也挪不开步子,被她的艳丽、被她的磁性所击昏,他无数次的在做梦、无数次的在幻想。

秋风在苦竹坳蹲点的日子,他的脑海中、睡梦中始终没有离开过白灵。他在县剧团看过一回《红灯记》,那是他终生难忘的,白灵扮演李铁梅,那唱功,那身段,那脸模子,没有谁不想,谁不爱的。没想到,这样的美人会落到自己的手中。如果能成为掌中宝、盘中餐,想怎么玩就怎么玩,那该多好!秋风简直想疯了。

秋风认为,我一个刚刚升职的堂堂的区委书记,应该没有我不敢想,没有我不敢干的,也没有干不成的,而她只不过是一个下放劳动改造的对象。

初试锋芒,秋风那天去送豆子就倒了面子,好在天黑,好在她老公和女儿不在家,不然,这个书记的面子怎么摆?

大男人不能因小事误大事,误前程。他将爱意、醋意压进胸腔,将怒火降至冰点,他反复地告诫自己,好汤还得慢慢煲,好事需要慢慢来。

秋风这些天作出的举动,这些天的思考,如果是一种叛逆的话,倒不如说是在为捕捉猎物乔装打扮。他认为,对付这种女人得软硬兼施,她不会在乎你的官有多大,不会畏惧你的权威。可能是一粒铜豌豆掉在灰里,打不得,吹不掉,恐怕只有用情。情能感人,情也能伤人。怎么施情,怎样让她被情所击中,首先还得改变自己的形象。秋风想,我要让老百姓有饭吃、有衣穿,老百姓才会相信我、服从我。我要发展经济,养猪、养羊,这也是按照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思想去做的,以粮为纲,全面发展,就是为了广积粮,深挖洞,不称霸,这是大道理。秋风这些晚上想的,就是想改变形象,做出政绩,让老百姓服他,让那位美人佩服他,让那位他想得到的美人能轻易得到。

苦竹坳短短的几个月,秋风感到满足,感到称心得意。他压住了牛牯的丑事,扬起了苦竹坳的名声,得到了牛书记的肯定,他被提拔了,当了区委书记,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人生就只有几步阶梯,这是他发迹的第二步,他还想爬上第三步、第四步。人的贪欲永远没有满足,人的野心、妄想、痴想,似乎也随着他的贪欲在疯长。

秋风总结自己成功的人生经验,就在于会用人。城里来的这一对人,让苦竹坳增加了文化氛围,增添了新鲜空气。苦竹坳的清桂,让他当了马前卒。如果没有白灵,秋风没有动力,没有追求的目标;没有初月,就推不出种棉花、搞副业的经验;没有清桂,他的命令、指示就是一句空话,就要一个人承担风险,甚至拿政治前途作为赌注。秋风追求的还很多,幻想的也很多,他想成为一颗政坛上的新星,想体现人生的价值,也想得到人生的满足,更想得到人生成功的体验。而这种体验,不是有人阿谀奉承,也不是前呼后拥,而是真真切切的属于自己的那份成功,那种成功后的感觉,那份成功后的女人缘。

秋风回到苦竹坳的那天,他踩在苦竹河的石磴上,掬一捧水,溅落玉珠般的水滴,苦竹河的水更清了,水中的山皱了。小黄偎依在他身边,前爪伸进水中,在呼哧呼哧地饮水。秋风走进村里,乡亲们对他笑脸相迎,鸡鸭围着他扑闪扑闪地赶路,小狗也围着他舔咬他的脚后跟。

太阳褪去红色,月影中的苦竹坳已是青山绿水,云影波光,绿林竟翠。在山与水的褶皱处,从遍地竹海中蹦出的这条小河,似乎就是莱茵河,是多瑙河,是他理想中的浪漫之河、开心之河。他想在河中任意泛舟、撒网,任意捕获他想要的鱼,他梦中的美人鱼,这似乎就是他在官场上走的第二境界。

小河涛声哗哗,日夜唱着奔腾不息的歌。小河的敬业精神、进取精神,又开启了秋风思想的闸门、智慧的窍门。

小河走远山逶迤而来,月影中远山的雄姿清晰可见。

高山有好水,平地有好花。秋风突发异想,在山与山褶皱处筑一座水坝,不就成了水库!苦竹坳筑个大水库,不就成了真正的天堂湖了,山下不就成了万顷良田,不就可以浇灌万千花卉?我秋风不就一夜成名了?

秋风为自己这一惊奇的发现高兴了不知多少个夜晚,也不知在河边徘徊了多少回。

四周是黑黝黝的山,夜雾拥着他。撒落在苦竹坳的点点灯火,在月雾里若隐若现。

扑棱棱——一只山鸡从他身边飞过,另一只山鸡又扑棱棱地飞起。

书记——回来,回来吃饭了!队长女人的喊声就像喊魂,颤悠悠的。

秋风走进竹海中,小黄偎依着他。月儿似乎也通人意,藏进了暗幽幽的一层帷幕中。

山里的秋夜透出一丝凉意。萤火虫在飞,秋虫子在时高时低地鸣叫。

秋风独自躺在保管室兼卧室里,四壁皆空。毛选四卷看来是翻过的,他的思绪也是翻过的。秋夜漫漫,秋风宜人,秋夜也是最撩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