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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1)

得到了牛书记的认同,让秋风兴奋了好几个月。晚稻刚收完,红薯还没挖,小麦没种,山上的茶籽也没摘。县里一声命令,全县的男女劳动力全部聚集到苦竹坳。苦竹坳一时人山人海,村村落落、家家户户都住满了人,还搭了不少的临时工棚,男男女女挤到一块,说说笑笑,热闹非凡。

部队的一个团开山劈路,在修简易公路,另一个团也住进了工地,处处军歌嘹亮,上工、散工、吃饭、睡觉,都以部队的军号声为令,老百姓也按半军事化管理。

山头红旗招展,大红标语刷满山头。初月用扫帚写的大字标语粗壮、醒目:大干一百天,夺下大坝基础工程!成了鼓舞人的口号。

大喇叭架在山头,初月一身兼数职,忙个不停。《洞庭鱼米乡》、《浏阳河》、《挑担茶叶上北京》和样板戏中的唱段,轮换着播放,歌声响彻山谷。

白灵和麦子又汇合到县歌舞剧团的队伍中,成了一名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队员。白灵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还能和剧团的同志们同台演出,还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初月既是工地上的广播员,又是战地记者,他收集素材,写稿子,编快板,晚上还要刻钢板,印小报,有时忙到鸡叫,有时通宵达旦。

秋风叫人端来夜宵,甚至当着县委牛书记的面,表扬他们是改造好了的旧知识分子,白灵的歌唱得好,就让她同县剧团的人一起唱歌吧!秋风就不怕阶级斗争,不怕揪黑鬼?

秋风有他的人生坐标,有他的准绳,他怕什么?他能闹出这么大的一个工程,甚至是传世工程,他怕什么?怕死不革命,革命不怕死。秋风任公社书记之前,就是公社革委会的主任。革委会怎么啦?革委会领导社员们抓革命,促生产,既抓大批促大干,又抓阶级斗争,这不对吗?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能温良恭谦让。我现在是一个堂堂的区委书记,说话谁敢不听?人们尤其看中我是一个当红的书记,说不定就要当个县委宣传部部长,县委副书记、书记,还要管县剧团,剧团团长能不畏惧我几分?我安排白灵这个县剧团的台柱子归队,团长何乐而不为?

麦子似乎也变得懂事了,长高了,变成一位楚楚动人、人见人爱的小姑娘了。她登台亮相,长辫子往身后一甩,台下掌声不断。

提篮小卖拾煤渣,

担水劈柴全靠她。

……

麦子那清脆悦耳的歌声,迷倒了不少小伙子。那苗条而柔软的身段,太像她妈白灵了,她赢得了长时间的喝彩。

掌声中,白灵走上场,她一转身,一造型,更让万人迷,万众嫉。台下一片喝彩,一片掌声。她一亮嗓,少了一份娇媚,多了一份强悍。她不再是弱女子形象,而是一位骠悍的骑士,一位军营的歌手,刚健有力。

秋风看得双眼发呆,半天回不过神来。白灵的舞台形象比生活中更靓、更妩媚动人。

秋风不知何时溜出了人群,他被尿胀得不行了,便走到一丛竹林间,掏出那家伙,热乎乎的尿抽得竹叶滋滋作响。秋风放了包袱,更觉得浑身不自在。

秋风想折回去又感到不好意思,那么多人盯着他,他岂敢随便?忽听竹林里有窸窸窣窣的响声,又有喘息声,他轻轻地猫上去,想欣赏一下全过程,来个人赃俱获。待他走近一看,却是两条狗在扯皮打架。他扫兴地捡起一块石头甩过去,把一只黑狗和一只白狗打得汪汪直叫,各奔东西。

工地上的夜是平静的,大家睡通铺,下面垫稻草,草席和被盖一铺,就滚到一起。有打鼾的、有说梦话的、也有磨牙的,还有偷偷溜出去的。按照工地指挥部的规定,夫妻同上工地的也不准住到一块。夜长梦多,谁深更半夜去拉尿、去梦游、去干什么,哪能管得那么多,那么细。

工地大坝在一天天长高,笑话、荤话也在一天天增多。休息时大家坐在一起,不是男女开玩笑,就是一人说一个荤段子,不准重复,也不准跑题。说得鲜味不够的,你得表演一个节目,或做狗叫,做猫叫。重头戏是男男女女推推搡搡,吃亏的常常是姑娘和少妇,她们常常被弄得哭笑不得,但也没听见骂人的。

那种集体生活是真正的共产主义生活。工地上,用纸做成筹码,挑一担土发一张,为了多得一张纸,常常弄得人神魂颠倒。工地上你追我赶,为的是那份虚荣,你说干啥就干啥,不打折扣,不讲价钱。

工棚就餐也是绝对的平均,上百个碗摆在一起,每人一勺,饭也是每人一勺,谁也没有多吃多占的。要想占个便宜,只能体现在喝盐水汤,你可以到桶里多打一勺。特别是早上喝粥,喝出了一片嚯嚯声,场面壮观。早上分粥是很难做到绝对平均的,谁先喝完,常常可以多要一勺。吃饭是凭号声才能去的,但常常是号声未起,就已是一派争先恐后的场景,谁不想把肚子填饱点?即使是多得一勺汤,也能感到满足。

苦竹坳的乡亲们也过上了共产主义生活。他们上工军事化,吃饭也是半军事化,带孩子的母亲常常是吃一半,留一半偷偷地送回家,给孩子吃。男人们顾不了那么多,没有谁会让肚子忍饥挨饿。

秋风看到白灵把饭菜送回家,走上去,眼睛狠狠地盯着,训斥道:你还要不要身体?这么长时间的体力劳动,还拿身体开玩笑?

秋风当即宣布,凡上工地的社员,都必须在工地统一就餐,做到劳动尽心尽力,享受也要到人到位,不准跑冒滴漏,特别是女同志。

在就餐时,大家眼盯眼,少了几份幽默风趣,再也吃不出那种味道,就像菜里少了食用盐——寡淡的。

寡淡的日子,往往也容易发生带盐味的故事。

那是一个月白风清的日子,工地上放电影。农村放电影就像过节一般的热闹。

太阳还挂在西边天,两棵树之间扯起一块白布,就床单那么大。听人说是8.75毫米镜头的脚踏式放映机,放映员就是初月。

银幕一扯,小朋友背凳、背椅,开始争先恐后抢占位置。麦子就在爸旁边占了个位子,她第一次看爸爸放电影。

天擦黑,鸡鸭还没进埘。

十里八乡的人都往这里赶,大家带着灯笼、火把。有的是拖儿带女,全家出动。

蛇行的山道上,三三两两的火把,组成了一条蜿蜒的火龙阵,甚为壮观。

工地上挤满了人,喊人的、找人的,像赶集一样热闹。

这种脚踏式发电机,就靠两个人骑自行车,又像农村人用水车车水一样,简便易学,一学就会。

这种放映机也小巧玲珑,就两个手掌那么大,影带也是小小巧巧,不像县电影院16毫米电影机那么张狂,那么热闹。

两个小伙子上去一踩发电机,电灯就亮了。喇叭一响,于是,一片欢呼声,一片笑哈哈的嬉闹声。

第一个片子是《地雷战》。老区人民造地雷就像今天修水库一样热闹,男女老少齐上阵,全民皆兵。

第二个片子是京剧舞台戏《红灯记》。《红灯记》唱腔字正腔圆,有板有眼,掷地有声。乡下人听《红灯记》唱腔早已如雷贯耳,但看电影舞台剧却还是第一次。

银幕效果虽不怎么样,幕布也有些小,却也吸引人,大家眼睛盯得溜溜圆。谁也没清场,也无法清场。谁在场,谁不在场,不在乎多一两个,也不在乎少一两个。麦子和书生坐在一条长凳上,看得笑哈哈的,并没有注意她妈来没来。

白灵在县剧团饰演铁梅,论唱功、论音质,哪一点有差?论身段、论招式,白灵更是楚楚动人,哪个不爱?

白灵对这种小电影是不感兴趣的,唱的声音断断续续,哪有京腔京韵?形象也抖得厉害,哪能体现出李玉和高大的英雄形象?

白灵累了,确实想放松一下,想早点睡觉,明天又是紧张繁忙的一天。

白灵的嫩可能与她养成了良好的生活习惯有关。她每天必须泡一个热水澡。无论是在城里还是在乡下,她都用一个大澡盆,倒上两三桶热水,而且要那种烫手一样的水温,一泡就是一个多小时。

在家里泡澡,她用一块布帘一拉,就隔出了一方天地。

她泡澡是不准任何人看的,哪怕是老公,还是女儿,也不得走近她。有一次,老公给她递衣服,事先没叫她,刚一踏入,她就鬼喊鬼叫的,吓得她老公不知所措。

白灵把泡澡当作洗去生活的烦恼,当作享受女人滋味去做的,她是以泡澡的感受,真切地去体验人生的况味。

白灵从不愿意去大澡堂洗澡,那种一览无余的展览,给人不留一点情面。她也不愿意在公共澡池里泡澡,无法与那些人去同流合污。即使下乡演出,没有独自泡澡的条件,她也不愿意委曲求全。

这晚,她如同往常一样,烧好了水,拿好换洗衣服,然后一件件脱去身上的衣服,尽情地享受水温,享受这种热能的刺激。

白灵忽听到一种响声,不是老鼠锯门的声音,不是猫,也不是狗伸舌头的声音。她毫不犹豫,突然把灯吹灭。

灯光是个怪东西,黑暗中能给人带来光明,但也可能引来邪恶,它可以给人力量,也最让人感到害怕,害怕被人洞穿,害怕被人看得太清,更害怕被人偷窥。

灯光灭了,响声也没了。

白灵泡在水里,不敢动,怕弄出水响,怕惊吓了宁静。

响声又来了,而且真真切切。

白灵抓住防身的一把剪刀,这是她经常带着下乡的。她怕意外,怕自己被人伤害。

响声又停了。宁静之中透出一丝阴森,一种可怕的阴森。

月光照进窗棂,惨白无力。李奶奶的唱腔,学你爸心红胆壮志如钢的歌声,具有穿透力,却无法消除她的恐惧心理。

响声又来了。透过月光,白灵看见进来一个猥猥琐琐的男人,猫着腰,用布蒙着脸,一步一步地在逼近。

怎么办?怎么办?白灵急忙跳出澡盆,用一块长浴巾裹住自己,抓住剪刀,怒吼一声:谁?你是谁?赶快滚开,不然我就喊人了!

来人没有作声,仍然在逼近。

电影里正演到李玉和怒斥鸠山,场面极为紧张。

忽然啊——的一声惨叫,撕裂了夜空的宁静,是一个女人在绝望中的求救。又是啊——的一声,戛然而止,像是被卡住了喉咙。

不知是潜意识的反应,还是人的本能,清桂突然有一种触电的感觉,拔腿就跑,顺手抓起一根木棒朝牛栏方向跑。

初月也拔腿猛跑。踩发电机的小伙子放慢了脚步,电影中的人物像打冷摆子,时高时低,东倒西歪,喇叭里发出颤抖的拖腔,断断续续……

大家看到放映员慌慌张张地跑了,不知道去干什么。电影场上一片嘈杂。

蒙面人正在与白灵搏斗,正要扯开她的澡巾,突然听到一声喊:抓贼!

蒙面人见势不妙,掉转身就逃,而且越跑越快,清桂也越追越快。

初月冲进屋抱住白灵:心爱的,你受惊吓了,对不起。

白灵吓得浑身发抖,喉咙嘶哑得说不出话来。初月问是谁,她摇摇头,只晓得是个蒙面人,看不清面孔,不知道是谁。

初月紧紧地搂着白灵,紧紧的。

清桂把那个人追进了竹林深处,转身躲进土坑,突然传来一声惨烈的怪叫。他站起来揉揉眼,那人已不见踪影。

清桂转身来到白灵家,看见初月紧紧地搂着白灵,心里痒痒的。他慢慢地、知趣地走开了。

电影终于散场了,仍不见初月,有人以为初月上厕所去了,也有人说,肯定是回去搞老婆了,那么漂亮的老婆,怎么舍得离开?

初月一听清桂喊他,慌忙跑出来,朝工地跑。有人说,不务正业,放着样板戏还回去搞老婆,这是要挨批斗的。

初月说:我家进贼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能骗你。

工地上传开了,传得有鼻子有眼,初月家昨晚进贼了,把他老婆搞了!

好了哪个色鬼,那么漂亮白嫩的,让他搞了,值得,值得!

那个色鬼是谁?男人们疯疯颠颠,互相指指戳戳,是你!是你!是你!

做鬼也风流,值得。

谁也不知道是谁,谁也想当业余侦探,好像谁都愿意做这个风流鬼。

初月给人解释,说得口冒青烟:我老婆没被人搞到,有人把那贼赶走了,你们不准污蔑我老婆,不准!

那个赶走贼的人又是谁?做了好事怎么不敢留名,肯定也有问题。

做好事不留名,也不敢站出来说话,肯定屁股不干净!

是谁!是谁!又是谁?

贼喊捉贼,莫非是一出双簧?

做好事的,你快出来说句话吧,你该说说真话!白灵已被流言蜚语搞怕了。

做好事的反得了恶名,做好事惹来麻烦,做好事收获的却是恶果,在这个社会上已经是司空见惯,这就是社会的怪胎。

谁敢出来作证?有人想站出来说个公道话,也会指责得体无完肤。怪!这社会真怪!

白灵来到工地,她将一根长辫子扎起来,盘在脑后,显得脸更白,身段更修长,人更清纯。

有人指指戳戳,有人偷偷议论。白灵维护了自身尊严,反倒背了不少骂名,这还有什么公理?

清桂几次想站出来说话,但又不敢。他是爱白灵的,别看他是一字不识的乡巴佬,但爱美是人的天性,也是人的本能,女人也喜欢长得漂亮的女人,何况是一个正常的男人?那晚,他一直在暗中保护白灵,但电影也吸引人,不知那贼是什么时候溜进去的。一听喊声,清桂就特别敏感。

清桂能站出来说话吗?不能。他有家,也爱面子,羊肉没吃不能沾一身骚,不划算。清桂反反复复责怪自己,臭男人,没用的男人,当心爱的女人受到非议时不敢站出来,还算男子汉吗?

清桂是爱白灵的,但无论如何也不敢站出来。

初月与人争辩,为老婆正名,甚至想给那些长舌妇甩几个耳光,想与她们拼命,但他敢吗?他是下放劳动改造的臭老九,他不敢,又无能力保护老婆,无能力为老婆正名,只能捶打自己的胸部,只能嘤嘤地哭,还不敢大声地哭。

白灵用力拉着他的手,也嘤嘤地哭,你蠢呀,蠢宝,怎么能作践自己?

初月一边哭,一边说,我无能,我无能呀,我去跟他们拼了!说着就要往外冲。

白灵死死地拽住他,你去送死吗,你不要害了我们娘儿俩!

我要去找县委牛书记,要去找队长!

谁会听你的,谁又能为你说话?

我不信这天是黑的!

谁说天是黑的,你敢说,砍脑壳鬼,你发神经了,你胡说。白灵怕他说话患忌。

初月自知说错了话,也感到后悔,一把搂住老婆,不停地抽泣。

白灵紧紧偎依着他:我是你老婆,知道我是怎样的人,你相信我,我就满足了。

你是我的好老婆,相信你是我深爱的老婆,我容不得别人伤害我的老婆。

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身正不怕影子斜,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我们就大大方方地走。

白灵用手揩去老公脸上的泪水,挽着他的手,大踏步地走。

对,就这样大大方方地走!初月拉着白灵的手朝工地走去。

工地上,一双双鹰隼似的目光,一双双贪婪的鼠光,一双双欲想捕获猎物的贼光,向他们射来……

白灵仍大大方方走她的路,大大方方做她的事,大大方方唱她的歌,她更加引人瞩目了。

白灵也成了保护动物,好像有不少人在关心她。她挑土,连女人也不敢为她多装几铲,生怕闪了她的腰,她拿锄头挖土,男人把她的锄头抢过去,换一把最轻的,还要为她把土挖松,生怕她白嫩的手起了老茧。她唱歌,有人为她递上白开水,润润喉咙,生怕她唱哑了嗓子。

白灵觉得大家把她看得太贵重了,像是保护大熊猫一样保护着她,她反而觉得不自在。大家坐下来休息,只要有人提议,她就拍打一下身上的泥土,就给大家唱歌。听惯了样板戏,有人要她唱民歌,她想唱,但又摇摇头。民歌,那是小资产阶级的东西,是被禁止的,谁敢唱?

女人们一声声吆喝,唱吧,唱吧,这是在工地,不是在舞台,不会说你宣传封资修的。

男人们也助阵,唱吧,这年头只有八个样板戏不过瘾。

白灵仍摇头。

有人说:唱吧,毛主席说了,文艺是为工农兵服务的,是为人民大众的。我们工农兵很想听,你就唱吧。

看到乡亲们这种对民歌的喜爱,白灵感动了。她问:那唱什么呢?

唱郭兰英的歌吧。

就唱《我的祖国》,好不好?白灵问。

工地上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一条大河波浪宽,

风吹稻花香两岸,

我家就在岸边住,

听惯了艄公的号子,

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那嘹亮、高亢的歌声,如同郭兰英的原声带。白灵的噪子越唱越雄浑,音域越唱越宽广。笑声一片,掌声不断,她的歌声就不断。

白灵那美妙动人的歌声,激活了大家的热情,使大家忘记了疲劳,忘记了饥饿。

白灵成了工地上的百灵鸟,她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掌声,哪里就是一片笑声。

渐渐地,大家了解了白灵,她是一位可以开玩笑,说得,但碰不得,不能开低级庸俗玩笑的人。说得太白了、太露了,她就脸发红,就像一个未出嫁的大姑娘。

白灵天黑就不出门,男人们怎么开她的玩笑,她从不接腔。她不骚,男人也无处下手,男人想碰她的手,她就黑着一张脸,男人们看她,都有几分畏惧感。

秋天走了,冬天裹着北风来了。工地上仍是红旗招展,歌声嘹亮。

部队要拉回去训练。军号一吹,上万民工黑压压分散在各个山头,目送子弟兵凯旋。

团政委特地找到白灵,提出一个请求,就是请她与战士们握握手。

白灵开始不理解,我又不是部队首长,成何体统?

政委说:这是战士们的要求,就一次嘛!

战士们怎么会有这样的要求?

战士们天天练兵,修路架桥,够苦够累的。但他们累的是心,二、三十岁还没找到老婆,身边也没有一个女兵,看狗打架都要看上半天,你说累不累?我们今天要走了,就是想请你同战士们握握手,体验一下美女的手那份柔情,行不行?

行!白灵没有多想,也举手敬礼。

村边。一溜长长的黄衣服、黄挎包。政委领着白灵,从团长到营长,再到战士,她一个个地与他们握手。

战士们唱起了雄壮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

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

三大纪律八项要注意……

当唱到第八不准调戏妇女时,战士们一个个伸手指向对方,哈哈——笑声连天。

嘹亮的军号声,热闹的鞭炮声。秋风书记、王英支书、清桂队长,还有一些当官的,也热烈地与他们一一握手。

白灵站在工地上,领头唱起了雄壮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

山水和鸣,山上山下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

水库大坝在寒风中一天天长高。大喇叭不时报送各个战斗分团、各个村的好人好事,大喇叭在不时地叫,欢迎来稿,欢迎来稿。

稿和搞不分,男人女人常开玩笑,欢迎来搞。

秋风开会就打招呼,工地上不准出风流事,也不准给大坝留下任何隐患,尤其要提防那些骚情的男人们,出来几个月,有人就猫抓心,不得了了!老婆在工地的,特别要提防两口子搞在一起,免得动摇军心,免得影响战斗力,免得相互感染,免得光棍汉得禽流感。

书记的话,谁敢不听?

书记的话经层层传达,有的更严厉了,有的走了样,晚上喊捉贼的事确实没有发生过。

眼看就要过春节。男人、女人们议论纷纷,家里老人、小孩都盼着早点回家过年,但谁也不敢提,上下都饿得慌。

秋风向县委汇报,牛书记同意民工提前回家过年。男女社员们高兴极了,好像书记给了他们天大的恩赐。

男男女女一队队走了,苦竹坳又空荡荡地寂寞。山上、坡上,红旗依然招展,苦竹坳的山山水水依旧青绿……

大坝流出哗啦啦作响的白浪,她一改往日的温柔,变得气势澎湃。

苦竹坳的社员们也提前放假,进城的进城。

初月和白灵在大坝上散步,看到宝贵的水资源白白地流走,浪费掉,有一种心痛的感觉。

他想搞一台小型发电机发电,岂不是为村民办了一件大好事。

他们去找队长。队长和嫂子赶忙出来倒茶递烟。他们两家好久没有待在一起了,这时相见,感到异常亲切。

初月说,我在大堤上走了走,听到流水哗哗作响,那涵洞的水日夜白白地流,实在是太可惜了,倒不如先买台小的水轮发电机装上,照亮上千户人家没问题,春节也让苦竹坳堂亮堂?

钱哪里来?队长摊开双手。

能不能发动大家一人凑一点?初月说。

过年买肉买鱼的钱都没有,哪来钱买发电机?

实在不行,我们拿下放的安家费先垫上,我再找朋友借一点,行不行?

行!清桂也像个军人,却又习惯性地摊开手:老弟,你要好好想想,这钱一旦拿出来,就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拿回去,你们想好了吗?

没关系,我们既然已经决定,就不回头,也没想过回报。初月看了一眼老婆,是不是?

是!白灵说:给乡亲们干点事,给大家送去光明,这是好事、善事,我们乐意。

清桂两口子仍然不住地摇头。

你们放心,我们明天就去县城买机器,行吗?

行!清桂也干脆。

清桂和初月去找秋风,秋风也拍手称快,还表扬了初月,当即表态:好!好!我向区里拿点钱,还到县里去跑一点。

我的要求是,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大的,把规划中的事提前做,把小事做成大事。我们先装一台机器,有钱了再装大机组,让方圆几十里的人都能享受到苦竹坳的成果。

秋风找到支部书记王英,要他发动社员。各队队长连夜召开社员大会,号召大家行动起来,能凑就凑一点,到时按效益分红。

按效益分红,这可是先进口号,还没人敢提。秋风这口号一提,有人怀疑,你敢按效益分红?

有什么不敢的,大家拿钱建电站,银行存钱还有利息,我们就不能分红?秋风说。

书记说行,我们还怕什么,我明天进城借钱去。

我明天想办法借足一万元。秋风说。

初月当着大伙的面交出存折,初月说,这是我家下放的生活补助和安家费,全部交给队里。

不行!该养命的还得养命,你不能一时糊涂。清桂强硬地说。

队长说得有理,但这是做好事、善事,做善事还要问结果吗?恐怕没有吧!初月说。

我们这是投资,是分红,不是无偿捐款,也不是做善事!秋风鼓动说:行动起来,有钱出钱,无钱出力,没有干不成的事。

对!没有干不成的事。

事情很难预料,一件本来很难的事,没想到得到这么多人的支持。

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这是乡下人描绘的共产主义生活,是虚无缥缈的事,没想到就要在苦竹坳这个山旮旯里实现了。这样的好事,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支持。自己人办自己的事,没有不支持的道理。

说干就干。初月成了总指挥,他组织一帮人搞安装工程,几个有高中、初中文化的送出去学发电技术,一帮人则当起了架线工。

奇迹的发生,往往就在于一种目标的树立。

从安装到调试,一天二十四小时轮班干,吃在工地,睡在工棚。

那些天正值大雪纷飞,满山遍野一片白茫茫。狗在追赶猎物,追得猎物满山跑,满山逃。白狗汪汪,黑狗汪汪。山与房舍,一片皆白。山村揉进了一片黑白相间的亮色。

吃年夜饭的鞭炮炸响了,一家家团团圆圆、欢欢喜喜,远在外地的人赶回来团圆。

白灵煮好饭菜,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初月回来。麦子噘着小嘴在雪地里堆雪人,妈怎么喊,她就是不听。

麦子的手冻得绯红,头上、身上都是雪。妈叫她:麦子,回来吃饭吧,我去喊你爸。

不行,我要等爸爸,他不回来,我就不吃。

你这死丫头,呸——白灵觉得说漏了嘴,过年,说死不吉利,又连声说:呸!呸!呸!乖丫头,你爸今晚在工地,难道你就在雪地里待上一夜?

待就待,我就要等爸爸回来!他不回,我就不吃。我陪我的小雪人过年。麦子自言自语地说:小雪人,你说,好不好?

不见小雪人回音,麦子马上噘起了小嘴。

白灵听到鞭炮声,听到女儿与小雪人的对话,心里颇有一种蓝调生活的幻想。

白灵从家里拿出那卦长鞭炮,又把桌上的几碗菜倒进锅里热了一遍,用竹篮装好,在每个菜碗扣上一只碗。

麦子,我们到工地和你爸过年去,好不好?

好!好!麦子从雪地里爬起来,跳跃着。

白灵给麦子整好衣领,给她穿上一件长衣,挡挡风雪,并递给一根竹棍,对女儿说:你用它当拐杖,一步步慢慢地走,不要摔跤,懂吗?

麦子像大人似地点点头:懂!

白灵手提竹篮,与麦子一同上路。脚下发出叭叽叭叽的响声,分不清哪是路,哪是沟。白灵一再提醒麦子,慢慢走,话没落音,麦子便倒在沟里,滚得一身雪,扶也扶不起来。

清桂家的狗汪汪地叫,书生跑出来,一路狂奔,一把扶起麦子,牵着她的手,给她拍打身上的雪。

书生说:阿姨,我刚从工地回来,准备给叔叔送饭。叔叔太辛苦了,连续几天几夜没合眼,是块铁也支持不住的。

书生,你长大了,好会说话。白灵说。

麦子停下来,像在观察书生哥是否长大,双眼对视,麦子傻傻地笑。

书生说:麦子又长高了。

是呀,等你们长大了,我们就老了。老了就不中用了。白灵说。

阿姨,你才三十几岁就老了,还没派上用场呢?

我还有啥用场?除了出工、做饭,就是在苦竹坳的工地上唱几首歌。

阿姨,你还会回城的,还会派上大用场的,这是我爸说的。

我妈会回城,她的舞台不在苦竹坳?麦子好奇地问。

别瞎说,妈妈的舞台就在苦竹坳。青山绿水是布景,鸟语和鸣是伴奏,多美!城里有这么美的舞台吗?

舞台是美,但戏唱得蹩脚。我长大了,就给您和麦子编戏,编大戏,让你们来演,在城里的大舞台上演。书生说得绘声绘色。

好啊,阿姨就演你写的角色。

书生哥,我也要演主角。

好,主角就让你演。让你当名角,出大名,好不好?

我不愿意当名角,不愿意出大名。

怎么啦?书生问。

我妈不是名角吗?她有什么好?

妈怎么不好,妈有你爸,有你这个宝贝,还有书生,哪里不好?

好,好?那你和爸在夜里怎么偷偷地哭?两个知识分子就窝在山里?麦子嘴巴伶俐。

瞎说!妈不准你瞎说!你爸是做梦,你不懂。

做梦都哭,能说好吗?麦子又补充了一句。

麦子,你是孩子,不能乱说,懂不懂?好在是书生,不然,爸妈又得遭殃了!

妈,我懂,我不会乱说的。麦子心里却很慌乱。

工地上,红旗飘飘,雪花飘飘。碾米用的柴油发电机搬来工地,这种嘭嘭嘭的发电机轰鸣声震耳欲聋。

十几个人在忙着安装、调试,初月、清桂和县里请来的技术员都在,秋风也在,等着大年三十发电,好给牛书记报喜。

秋风最先看到白灵,忙叫:初月,你老婆和孩子看你来了,快上来。

初月一抬头,见老婆和女儿在平台上,向她们挥了挥手。

平台离泵房十几米高,麦子探头往下看:呀,这么高。她叫了一声:爸爸,我和妈妈等你吃年夜饭。

你们还没吃年夜饭?秋风盯着白灵。

白灵不敢低头看,说:孩子就要等他爸一起吃,不然就不吃。

秋风往下喊:初月,你上来吧,老婆孩子等你呢!

叫她们再等一会儿吧,马上就可以发电了!初月又挥挥手:对不起!

白灵向下挥挥手:好,我们等你!

书生说:你们到配电房去等,那里有火烤。

不,我就在这里等!麦子噘着嘴。

你们去玩玩吧,还不知等多久呢!初月说。

等多久都行。麦子说。

你们先吃吧,饭菜冷了怎么吃?秋风一边说,一边去拉白灵的手。

白灵说:好了,好了,我自己来吧!白灵提起竹篮往配电房走去。

麦子噘着嘴嘟咙: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