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外皓月当空，繁星点点，虫飞草长。涛声依然哗哗，只有浪花一叠叠，闪着粼粼波光。大自然仍按规矩在运转，仿佛不懂人的喜怒哀乐，也不懂人情冷暖。

清桂在河边甩着石子，河里砰——落出浪花。他想把心中的忧愁和烦恼甩出去，却甩不开，反而越甩越苦闷。清桂怎么也没想到，辛苦了一辈子，苦尽甘来，腰包壮了，儿子有出息了，家里又出事了。他不想回这个家了，不想见到女人，尤其不想见福英，没有她一哭一闹，也不至于丢尽脸面。他想进城，帮白灵母女做点事，把舞厅办起来，用挣的那点钱去养老，宁可在外面租房子住，也比呆在苦竹坳强。转念又想，自己正是干事的年纪，赶上这大好时光，去养老，去伺候女人，何况等的是雾中花，水中月，一厢情愿的事。怎么办？就空等着，折磨自己吗？他不愿意这样，宁愿去拼，也不愿虚度年华。自己的根在苦竹坳，叶落归根，这一生是离不开苦竹坳了。

清桂在亦梦亦幻中，恍恍惚惚走进了福生家。福生是他的侄儿，是接他的手当的队长，如今大队撤销，改为村，村民选他为村长。清桂配合他在村里搞土地承包，搞村办企业，搞加工厂，把村里的铁匠、砌匠、石匠、瓦匠、木工、篾工组织起来，到镇上去承揽业务，搞得红红火火。县委准备在苦竹坳开现场会，县委牛书记要求全县大力发展村办工业、乡办工业，大力发展经济。

福生见清桂大伯来了，两口子又是端茶，又是递烟。清桂盯一眼福生的女人，人长得俊秀，似乎苦竹坳的山好、水好，走进苦竹坳就成了美女。

快去给大伯做点吃的，打几个荷包蛋，冲一壶米酒，我和大伯喝几杯。

女人乖乖进厨房去了。福生给大伯点上烟，清桂猛吸几口，辣得喉咙痒，咳得厉害。

福生说：你不是抽旱烟的吗？

那家伙抽得满口牙齿发黑，满口痰，早就不抽了。

钱挣多了，也文明了！福生笑着说。

不是钱多了，谁不想挣得越多越好，我还想把苦竹河承包下来呢，行吗？

行，你承包下来怎么搞？

我想成立一个苦竹实业开发公司，到县里去搞开发，我当鸭头，行吗？

你当鸭头？城里兴这种职业？福生笑得眯眼。

听说城里有做鸡的，还没听说做鸭的。我老了，谁会花钱雇我？我是要办鸭场。

行啊，我正想找你筹助资金，在苦竹坳大干一番呢！苦竹坳有资源、有廉价的劳动力，山上有树、有竹，河里有这么宽的水面，政府要求我们大力发展养殖、种植、加工业。

我们耽误了那么多年，再不大干一番，真的对不起乡亲！清桂说着，把烦恼忘在一边。

你想怎么干？现在大家想干，就是缺本钱，你是大老板，能不能给村里借一笔？福生给大伯斟满酒，举起杯子对饮。

清桂连饮三杯，话匣子打开了，一边夹菜，填充肚子，一边挥动手里的筷子：借就不用借了，我当公司的头，小鸭、小猪由我买，各家各户去养，我与他们签订收购合同。苦竹坳养它几十万只鸭，养它十万头猪，村里的能工巧匠组织起来，加工的加工，贩运的贩运，让家家户户挣个瓶满缸溢，苦竹坳肥得流油。

福生高兴得把酒杯碰碎了，大声喊着：老婆，拿碗来，今天高兴，跟大伯干两碗。

他们一人倒了一碗。慢！清桂挥着筷子，腮帮子鼓鼓的，他说：有言在先，钱我出，但不能白出，除了当实业开发公司的经理，我还得当个支部书记，那样才名正言顺，行吗？

行！我马上向镇里报告，正愁没个领头雁呢！

好！清桂捧起碗就喝。

福生说：先不急，你肚子饿了，先吃点菜，饱饱肚子。

清桂大口地吃菜，顾不上那么多斯文。福生的女人又端来几碗。清桂说：谢谢啦，不用炒菜了，别把我的肚子吃爆了！

女人又进了厨房。

清桂问福生：你老婆的手艺还不错呀，她叫什吗？

韩月芝，是镇上的国家粮，人娇嫩，也能干。福生夸着老婆。

镇上的女人被你搞到了，你蛮能啊？

我在镇里介绍经验，讲一口塑料普通话，惹得全场哄堂大笑。出镇机关大门，看到街边店的女人蛮漂亮，进去买了包烟。韩月芝说在镇礼堂听我的发言，说我有头脑，有思想，不像个蠢子农民。这一来二往，她就跟着我到苦竹坳来了。福生有几分洋洋得意。

生米做成熟饭，对吗？清桂笑着说。

福生说：这年头全开放了，男孩女孩情投意合，你情我愿，不擦出火花才怪呢！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们这些年轻人变得太快了，我都跟不上形势了！

大伯，你还在想白灵吧？福生只问关心的事儿。

来，我们干一碗。清桂避而不答，端起碗与福生又干了一碗，他用衣袖擦擦嘴巴，人就缩到桌子底下。

福生自从娶了月芝，的确变了一个人，变得贪心，变得自信，也变得有思想了。他想，一个镇上吃国家粮的美女，能嫁到山里来，她图什么？图人？城里长得帅的男人多的是；图官？一个村长算什么屌毛官；图山水？还不到享山乐水的时候；如今只能饱肚子，如果不大干一番，确实对不起城里女人。

福生也觉得老婆变了，她不像城里人那么清高，也不那么好吃懒做，不仅能干会干，做什么事都比乡下人干得漂亮，同样是做出来的菜，红绿搭配，闻起来都要香些。她只有一点不好，就是洁癖。他们一结婚，月芝就提出要买个冲浪浴缸。浴缸翻着浪花，水花四溅，冲浪声折腾得小屋轰隆隆响，也把苦竹坳折腾得人心沸腾，把男人们折腾得都想找城里女人，似乎城里女人最懂生活，最会享受，似乎城里女人最能激发男人的斗志和野心，最能激活乡下男人的自信和战斗力。

清桂转个身，又吭哧吭哧地打起了呼噜。他甜甜蜜蜜地进入了梦乡，梦见自己披红挂彩走进了结婚的殿堂……窗外啁啾的鸟鸣，山里水淘饭——水淘饭——的鸟叫，把清桂从梦中牵出来。

清桂与村民签订了一份份合同，大家把希望和发财的梦想投给了清桂。清桂用挣来的钱，为村民买了一批又一批的鸭子，一批又一批的小猪崽，还为他们投资建鸭棚、建养猪场。苦竹坳一时大兴土木，热火朝天。

当满河的鸭子浮在水面，宽阔的苦竹河变窄了。呷呷的叫声响成一片，把各家各户用竹梢、竹片围起来的地盘挤窄了，分不清哪是东家的，哪是西家的。弄得男人、女人常常为鸭子走村串户。

清桂成为致富英雄，市里要在苦竹坳开现场会。县委牛书记亲自筹备会议，县里的、区里的、镇上的头头脑脑来了一大堆，写报告的、搞典型材料的、搞现场的、搞会务的 、搞保卫的，分成几个组，大报小报的记者也来了一大堆。苦竹坳还从没见过这种场面。

牛书记精神矍烁，走路硬朗，听说他是个干实事、敢于说真话的好书记。他是奔六的南下老干部，为什么要搞这种粉饰太平、花花俏俏的场面呢？清桂想不明白。

牛书记来到福生家，发现一个亮点。福生结婚时，月芝提出要买个冲浪浴缸。月芝爱干净，有洁癖，每天要泡澡。浴缸翻着浪花，水花四溅，冲浪声折腾得小屋轰隆隆响，也把苦竹坳折腾得人心沸腾，把男人们折腾得都想找城里女人，似乎城里女人最懂生活，最会享受，似乎城里女人最能激发男人的斗志和野心，最能激活乡下男人的自信和战斗力。牛书记要把福生家的浴缸和娶来的城里女人也作为一个参观点。

牛书记叫村组干部和各加工场、养殖场的人开座谈会，一起谈情况，给记者、秘书们提供材料。各家各户的竹椅子摆在坪里，围满一大堆人。

福生喜笑颜开地向牛书记推荐苦竹村的一个个典型，唯独没有介绍村支部书记。

牛书记问：你们的村支书呢？

福生摸摸脑袋，半天没作声。牛书记又问：是不是没有村支书？你们的支部活动也没搞？

福生说：有。支部书记王英六十多岁了，这几年呆在城里儿子家，村支部改选的事只好一推再推。

为什么不按期改选？一个村的支部瘫痪这么多年，你们当镇委书记、区委书记的搞不清，吃干饭去了！牛书记站起来训斥。

两个书记低头站着。镇委书记运生是新来的团县委副书记，他说：报告书记，我刚上任三天，失职，我检讨。村里刚报清桂同志作为支部书记人选，我看就让清桂同志代理支书，他是这个村发家致富的典型，又是老板，能成为发家致富的带头人，您看行吗？

代理支书也行，你们按党章规定立即选举，不能闹政治笑话。没有党的领导，怎么引导和带领群众致富？党组织任何时候都应该充分发挥先锋模范作用，这是一条经验，懂吗？

吃饭时，福生把党员们召到一起，大家举个手，就算通过了。运生对清桂说：你可以履行职责，大胆工作了。

清桂没想到就这么升官了。

牛书记与大家凑了凑材料，就领着一班人参观现场。苦竹河是第一现场，那满河的鸭子像浮动的云朵，足有一、二十万只。清桂喊一声哟嗬嗬——鸭们扑扇着翅膀呷呷地叫着，一只只表演着滑稽的动作。

行呀！你这个支部书记还是个鸭司令！牛书记笑着说。

参观的第二现场是二竿子家办起的万头养猪场。猪场办在山墈边，一溜的竹棚子。二竿子过去是好吃懒做的超生户，家里常揭不开锅，生下五个姑娘没吃没喝的，想送人领养，却没人愿意接。如今五朵金花长得桃红柳绿，身材窈窕，一个个都是养猪能手。二竿子的老婆三凤过去骂人不打草稿，数落三天三夜没问题。如今见到参观的领导，她让女儿们客客气气地为领导端茶递烟，一个劲地夸：搭帮党的富民政策好，搭帮清桂为我们买了小猪，搭帮村民为我们建起了猪场。

牛书记点头笑着：好，好，这就是典型，是改革开放带来的变化，你们要善于挖掘一下三凤这番话的新闻背景。

大家一路参观，一路议论。清桂没想到，一个让自己富起来的计划，竟然带动了全村，竟然让三凤这种女人也活得有声有色。

参观的第三个现场是分散在各村民小组，也就是各家各户的竹木加工场、铁匠铺、织布房和传统的手工作坊。雕花的老头、绣花的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

他们走一处有一处的新闻，看一处有一处的景致，旧时的王府大院又活起来了。清桂突发奇想，等有钱了，好好开发一下，不就是一处对外开放的古民居吗？清桂将点子闷在心里。

参观的第四个点是福生家的冲浪浴缸和他的城里女人。福生的城里女人却躲起来了。牛书记开玩笑：你的洋媳妇？

书记，我还没生崽，哪来的媳妇？福生说。

牛书记笑着：哎呀，我们北方把老婆就叫媳妇嘛！好，好，叫你的洋老婆出来说几句，一个城里姑娘为什么愿意嫁给你这个农村小伙子？

福生腼腆地说：报告书记，我媳妇脸皮嫩，见不得世面！

你告诉她，我们不是老虎，是把她树为典型，这就叫农村的新人新事，你懂吗？牛书记开导着。

好！我去找她。福生从春娥婶婶的鸭棚里找到月芝，左说右劝，才把她哄到现场。

韩月芝出现在这么多人面前，一脸的桃红，不敢看人。

牛书记走近她，笑着说：难怪你老公说你脸皮嫩，真的是个美人呢！

月芝红着脸：书记真会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我想请你谈谈，你这么漂亮的城里姑娘，怎么就嫁给一个山里的穷小伙？

月芝咳了一声，清清嗓子，用普通话说：我觉得他人好呀，他会追人，会痛人，会挣钱。如今农村人也可以买白花花的大米，哪还嫌弃什么吃农村粮的？我觉得只要人老实、勤奋，就比镇上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强。

对，城里姑娘有眼光，看中的是人，看中的是爱。可是，农村的臭厕所、臭马桶、臭水沟，你不嫌弃？书记不解地问。

农村卫生条件是差些，这是农村普遍存在的问题，也是城乡差距。但是苦竹坳不错呀，山青水秀，有电灯，水从山上用竹枧引过来，比自来水还清亮。

你家里装个冲浪浴缸，就是为了浪漫浪漫？有记者问。

月芝红着脸说：不可以吗？

牛书记说：福生，你谈谈感受？

福生说：老婆爱干净，我每天和她泡泡澡，真的蛮舒服。城里人就是城里人，不一样！

对！他们俩说得好，农村不仅要致富，农村人也应该追求城市化生活，这就是农村建设的目标。

福生不错啊，不仅追到了城里姑娘，还享受着比城里人浪漫的生活，你真是福生，名字取得好！

苦竹坳还不通公路，没有电话，电灯也是时亮时灭的小水电，哪年能过上城市化生活？清桂摸着脑袋说。

实现这些目标得慢慢来，碎梦也得慢养，哪能一口吃成胖子？牛书记踱着步，扬着手说：苦竹坳就是改革开放的好典型，你们动起来了，干起来了！如果全县农村都动起来，全国的农村都动起来，都像苦竹坳人一样甩开膀子干，农村、农业的现代化还会远吗？

场内响起热烈的掌声。清桂、福生和韩月芝被记者们团团围住……

你为什么免费给村民提供种鸭、种猪？

我听到广播里天天喊改革开放，喊发家致富，农村土地承包到户，农民没多少活干，闲不住，政策又允许，就干上了。没想到一干就上瘾，就玩干大的。别人说广东来钱快，我雇司机去跑了几趟，还真的挣了大钱。钱放在袋里痒痒的，天天担心被偷被抢，就想玩更大胆的，与福生一合计，办了一个苦竹实业开发公司，我当起了老板，一口气给村民买回十万只小鸭，买回二万头小猪，让愿意养的村民与我签合同，免费为他们提供种鸭、种猪，我负责销售，苦竹坳的村民就像疯了，一个个跟我干起来了。

听说你雇了帮工，这跟地主雇佃农是不是一回事？记者问。

清桂答：我和老婆忙不过来，牛牯和他老婆又没事干，肚子还吃不饱，我们像兄弟，说一声，他们就住过来了。我挣了钱，也有他们一份，很好的呀！这与过去的地主不同，地主是剥削，佃农只能做苦力，哪能像人一样的生活。牛牯在这像在家一样，我们抢着干活，两口子干得可欢啦！不信，你们去采访采访他。

记者们往牛牯家里跑，见他们正在看新闻，福英抱着小孩往门外走。记者给福英抢拍镜头，拉住她问，福英摇头：你们去问他吧！

记者、秘书涌进屋，问：你天天看新闻？

牛牯显得不慌不忙：对，不看新闻怎么知道党的政策，怎么知道天下大事？

不错呀！请问你，你帮清桂打工觉得委屈吗？记者问。

没有委屈是假？谁不想做老板？党的政策好，我不仅想做老板，还想做大老板，也想与清桂比拼，降降他的霸气!

记者问：他这次免费为农户提供小鸭、小猪，你怎么不加入？

我是有文化的农民，比他年轻，要干就自己干，就凭本事，我不信比不过他？牛牯说。

好呀，有志气，苦竹坳又多一个老板，祝你成功！记者说。

我是黄瓜打大锣，少了一截，没资金，响不起呀！牛牯摊开双手。

牛书记向他走来，说：你想大干，不错啊，没资金好办，可以找清桂支书借，可以找镇信用社借款，资金不是问题，我帮你！

牛牯拉住书记的手：政府可以担保为我贷款？

当然可以，你只要讲诚信，守信誉，有借有还，信用社就会为你提供农业发展贷款，县委近期研究，准备向全县农民提供贴息贷款。牛书记招手叫来镇委书记，并向运生打了招呼。

牛牯说：谢谢！有这么好的政策，有书记的支持，我们还怕什么？还有什么不敢想、不敢干的！

牛书记拉开嗓门：大家听到了吧，这就是一个农民的心声，是那些年吃不饱、讨不到老婆的农民的心声。如今的农民不仅天天听广播，看电视，关心国家大事，关心致富发家，还想干一番大事业，闯一片新天地。不错，真的不错！这就是参观的第五个点，是苦竹坳的农民党员清桂和他老婆最早办起的十万尾养鸭场，如今又办起了响当当的联合公司，走牧工商、农工商产业发展的路子，这就是中国农民闯出来的一条新路，是中国农村发展的一条新路！

场内的掌声热烈，记者忙着抢拍镜头。

牛书记大声说：苦竹坳是老典型，我在这里开过两次现场会。那些年，他们就敢于搞副业、种棉花，后来在山里拦坝，县里在这修起苦竹水库，如今他们又带头发家致富，山里农民有致富的大野心、发展的大思路，县委、县政府大力支持你们，扶持你们，让你们都成为专业户，成为大哥大！农民兄弟，甩开膀子干吧，我看苦竹水库也可以改名为天堂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