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被冷落的春娥像疯了一样,拿着铁锹打得棚里的鸭子呷呷呷乱飞乱窜,有的削去翅膀,有的在挣扎,尸横遍地。

牛牯躲在家里不敢出来,听到鸭子的惨叫,他跑出来,抱住发疯的嫂子,春娥将铁锹往他头上劈。牛牯眼疾手快,抢过她手中的锹。春娥倒在地上又哭又闹,嘴里嘟咙,听不清骂的什么。牛牯劝她想开点,不要折磨自己,她就是劝不住,反而嚎天哭地,闹着去死。

福英知道撞了祸,怪自己嘴巴臭。她看到男人抱起春娥,春娥在地上又滚又闹。她走到门口,又折回来,由恨这个女人变成同情、可怜。本来是想抓住把柄,让牛牯和嫂子出丑,自己和清桂的事就可以光明正大,既可以当老板娘,也免得做小二,总看嫂子的脸色。没想到,清桂对自己却像仇人一样。福英也想发疯,早就憋不住了,与牛牯貌和心离,分床睡,不理他,也不做饭,心里憋着一股气,脸上僵硬着。她抱着福娃出逃过几次,每次都被牛牯抓回来。牛牯不再打她,知道女人打不得,伤了她的心,就再也热不起来了。

看到春娥往地上滚,身上脸上都是鸭血,福英看不过意,上去劝:嫂子,是我对不起你,我赔礼。春娥又哭又闹:老天爷,你长眼,收了这个狐狸精吧,我不想活呀!她向福英扑去,一把扯住她的头发。两人撕打起来。

清桂抱起老婆往屋里移,女人又捶又打,又哭又闹。清桂将她往床上一丢,扯起盖被盖住女人。春娥像疯了,将红绸被面撕成一条条。

清桂打开鸭棚的门,放生的鸭子没命地逃,呷呷呷地叫着起飞,落满了一河。

清桂心乱如麻。几个月来,清桂忙着跑生意、办公司、签合同、买小鸭小猪,哪顾得上老婆?他搞公司,免费提供种鸭、种猪,老婆坚决反对,与他吵,他就搬出去住了。回家拿点东西也不愿与老婆讲话,老婆走近,他就走开。清桂也觉得做得有几分过火,不该这样对待一同从苦难中走过来的老婆。也许她是一时糊涂,才做了那些蠢事。她的不言不语,也许是后悔,看到鸭棚的血迹,看到堆在墙角的死鸭,他心颤抖了。这些鸭子是她辛辛苦苦喂养大的,她是不是疯了,是不是压抑、郁闷太久的举动。清桂也恨自己,是自己先背叛了老婆。追究女人的罪过,难道不该先追究自己的罪责吗?不是她的大胆,不是她那么能干,就办不起鸭场,也不可能去广东倒卖,更成不了专业户、大哥大。清桂从心里感激老婆,对如此忍耐、如此勤劳、如此善良的女人,就不能宽容一点吗?

清桂心事重重、矛盾重重。他走回家,敲敲门,不见有动静。他推推门,门推不开。他走出鸭棚,又折转回来。敲敲门,还是没动静,他喊起来:开门,有话跟你说!

门还是不开。清桂想与牛牯和福英打个招呼再走,走了几步,心里也很矛盾。清桂恨他们,是他们挑起的这场事端。牛牯是什么东西,一个搞牛婆的男人,不搭帮党的政策好,连饭都没有吃,哪有女人跟他?一个穷帮工的,竟敢打我老婆的主意,坏我的名声,打狗还得看主人,看人也不观佛面,这不是在我胸口上插刀吗?清桂恨他,恨不得打死他狗日的。清桂也恨福英。她既是那么骚情,又是那么有心计,搞不清这女人为什么要打要闹,让全村人都知道了这件丑事?搞不清这女人的心为什么这么狠?

清桂走出鸭棚,来到福生家。月芝给他端来热茶,一股氤氲雾气漂出的茶香,这是苦竹坳的新茶。清桂还从没品尝过这么浓、这么香的自产茶。

福生说:大伯,你没回家?

那个家不想回了,烦心!

为什么不想回,婶子是想你想得发疯了。

一个疯女人,一个冷血动物,这个家还有什么温暖?她做的蠢事,让我怎么做人?

伯,你想想婶子的好处,想想婶子当年的好,想想她的勤劳,想想你们的恩爱,火气就消了。

消不了,我不打她,不骂她,就待她不错了。

你这样不理不睬,对她是最大的伤害,也许你打她一顿,她也发泄一通,心里还好受一些。

可她连门都不开,叫我怎么理,我还迁就她?清桂站起来。

两口子的事,不是谁迁就谁的问题,总得让一点,才热得起来。

别说了,我的心冷了,有不有这个家无所谓!

伯,你如今是支部书记,不仅要带领大家致富,还得做思想工作,化解家庭矛盾、邻里纠纷,这都是你的职责。

我是粗人,不懂这些针线活儿,做思想工作的任务就交给你。

也行,你家的思想工作不能由我这个晚辈去做,我说起来也脸红。

清桂点点头,说:行!我们开个支委会,分分工,研究一下苦竹坳的发展和现场会的筹备,你说行吗?

行,是不是把支委会、村委会、妇委会放到一起开,村里很久没开会了。福生说。

行!村里的日常工作你主持,我跑外多一点,一般的事你作主就行了。

那怎么行,你是书记。

我们叔侄还有什么说的。清桂大大咧咧地说。

老婆,你快做饭,让大伯喝两杯,解解闷。福生喊着。

好!你先陪大伯喝杯茶。月芝在厨房忙开了,锅盖、水瓢一起响。

福生给清桂杯里加了水,忙着去通知人。清桂站在门边,看着火光映红的月芝,更加漂亮迷人。他换个姿势去看,透过袅袅炊烟,月芝像下凡的仙女。

大伯,听说你儿子选麦子做媳妇,是吗?

八字还没一撇呢?谁晓得年轻人那一套,我也想让媳妇早点过门。

崽是你生的,媳妇是你选的,还不是不是迟早的事!

你也是我媳妇啊!

我这媳妇太土气,也太死板,没见过世面。如今外面美女如云,听说深圳、广州集中了全国的美女。大伯,你看花了眼吧!

那是花瓶里的花,中看不中用。城里人说那些人是马桶,谁都可以进去拉尿,又说是公共汽车,掏钱买票就可以上车。那种女人谁稀罕?

大伯,你一定开过洋荤,坐过公共汽车?

大伯坐过公交车,但不敢去坐那种公共汽车,大伯怕,骑马没碰到,骑牛撞上了,多没面子?清桂往灶里加柴,灶里噼哩叭啦作响,一个火星炸开花。月芝拿出一把大蒲扇,使劲地扇风,扇得灶前的灰往外滚。

村支两委会开完,大家说说笑笑往回走,清桂却不知往哪走,感到空虚、烦恼。走在前面的牛牯停了下来,说:大哥,我对不起你!嫂子是好人,心里只有你,求你原谅她!你如果觉得不解恨,就给我打一顿,我绝不还手。

清桂咬紧牙关,恶狠狠地说:畜生!不看僧面看佛面,你还是人吗?清桂一拳将牛牯打倒在地。

牛牯等着他的拳打脚踢,只见清桂喘着粗气。

牛牯爬起来,挽住清桂的手说:大哥,还是你有肚量,敢用我作村干部,我佩服你。

清桂瞪着牛牯:你小子老实一点,兄弟给你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大哥想甩开我?

暂时不想甩你,你小子其实也想单干,村里人都与我签订了合同,你没签,我就晓得你心怀鬼胎,是不是?

三十而立,大哥能发,我就不想发?我是高中生,怎么赶不上大哥?我恨自己不争气,再不吼几声,也枉作一个男人!

有气魄,你小子是块好坯!我开完会,准备再往广东发几车货,你干不干?清桂说。

干!跟着大哥走,什么都敢干!

你小子干事的胆子要大,但色胆不能太大!

对,做什么事都得向大哥多学习,多请教,做到早请示,晚汇报,行不行?牛牯来了几步忠字舞。

看你又发神经了是不是?

报告大哥,不是神经,是高兴,开心!

牛牯见大哥在路口不走了,就拖了一把,说:咱回去喝几盅!今儿个高兴,平生第一次做官,第一次跟大哥合作,就喝他个一醉方休。

清桂半推半就回到家,他打开门,却不见女人,走到鸭棚,也不见女人,走到河边,还是不见女人,女人到哪去了!

牛牯喊自己的女人:去做几个好菜,让我和大哥痛痛快快喝几杯,去,快去!

福英在鸭棚忙着,清桂走近,问:你嫂子呢?

嫂子不在家?牛牯赶过来。

嫂子到哪里去了?我早上还看到她,打扮得像走亲戚,穿着一件新衣。福英说。

她这些年没买新衣呀,说是先发展,后享受。是不是那件淡青色带碎花的衣服,她跟白灵吵过一架,后来一直没穿。清桂着急地问。

嫂子给我们母女俩买过新衣呀!

嫂子给我也买过衣服。牛牯说。

别说了,你嫂子到哪去了?清桂着急。

我们闹了矛盾,她不要我做饭,我就不好管她吃没吃饭。福英说。

她到哪儿去了,会寻死吗?

不会吧,最难的日子都熬过来了。这些天,她很正常的呀,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走,我们到河边、到山里转转!牛牯拉着清桂走。

他们来到河边,河里的鸭子在呷呷呷往鸭棚赶。满河的喧闹复归宁静,河里失去了亮色。

他们一路走,看不到一个人影,河里也看不到一点黑影。他们又急着往家赶,在灶前、房前屋后、楼上地下,角角落落都找遍了,也不见人影。清桂在口里念着:春娥,日子好了,该享福了,你到哪去了呢?

他们又往山上找。牛牯对着大山喊:嫂子——你在哪里?一群鸟儿扑扇着翅膀起飞,大山回音:嫂子——你在哪里?春娥——你在哪里?清桂的声音沙哑。他还是竭力喊着:春娥——回来,跟我回来吧!山里人这样喊,叫喊魂,说是人遇到鬼,魂走散了,接连喊七个晚上,魂就喊回来了。春娥的魂走散了吗?

村里的老老少少提着马灯,举着松明火把,几百人涌出来了。河边火把一片,河面照得通明,远处却是一片黑夜的凄美。

河里找不到人,大家又一起往山里找,山道上、大坝上、电站机房,到处涌动着火把。这边、那边,不时有人喊:嫂子——你在哪里?苦竹坳因一个人的走失,死寂的山里变得沸腾了……

牛牯挽着清桂回到鸭棚,人去房空,灯光朦胧,一片凄凉。

送走屋里屋外闹哄哄的人群,清桂一个人躺在床上胡思乱猜。他的心绪很乱,时而恐怖,时而惊慌,时而烦燥,时而忧伤。过苦日子难,过好日子怎么也这么难?人捆住手脚难,放开手脚更难。

清桂爬起来,点着火把往城里赶。他想到市里去,看看春娥是不是去找白灵了?是不是去看儿子去了?听说儿子做了市长秘书,过去问问书生和麦子的关系还可不可能好,问问农村发展的路子该怎么走。

白灵和麦子经营的歌舞厅,是县里档次最高的休闲场所。歌舞厅门庭若市,出入的男人有的风流倜傥,有的流里流气。小姐们则面若桃红,还有描得浓眉大眼、嘴唇猩红的。节目编排得高雅别致,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平分秋色,一阵咚咚的架子鼓闹过之后,一群身着透明薄纱的女子上场了。姑娘们翩翩起舞,惊艳四座,美女加甜歌,震动了小小县城。那些卖菜、卖茶叶蛋的也省下钱去排队买票。歌舞厅要提前几天预订票,场子由保安站岗改为公安站岗,以阻挠骚乱的人群。

一对飞天的男女,在蓝天白云间身着半裸的薄衫,时分时合,顾盼生情,时上时下,似仙似妖。舞台的灯光如梦如幻,照得人眼花缭乱。转场的追灯一亮,随着那凄美、哀怨的红楼音乐一响,全场掌声不息。不见其人,但闻其声,就惊煞四座。

一个是阆苑仙葩,

一个是美玉无瑕……

一位美若天仙的女子,从空中飘然而下。那娉婷如柳的纤纤细腰、凹凸有致的身段,宛如玉树临风;那鹅蛋似的脸,不施脂粉也艳若桃红,似有倾国倾城之貌,弄得站在暗影中的清桂头晕目眩。飘入耳边的仿佛不是歌声,而是如梦如幻的人间仙景:

若说没奇缘,

今生偏又遇见她;

若说有奇缘,

如何心事终虚化!

一个枉自嗟呀,

一个空劳牵挂;

一个是水中月,

一个是镜中花。

想眼中,

能有多少泪珠儿?

怎经得秋流到冬,

春流到夏……

余音绕梁的一曲《枉凝眉》,将人引入红梦世界。舞台灯光齐放,一位素面美女鞠躬谢礼,让人更觉得她柔肌媚骨、玉洁冰清。主持人介绍:演唱者,白灵女士。场内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杨勇县长由运生和麦子陪着,悄悄走进包厢。粉红的灯光,照得麦子秀眸含波。服务员上了茶和果盘,运生拉着麦子退到场外,贴近麦子耳边嘀咕着。麦子拉着他的手说,不,你不能走!你怎么不懂味,人多眼杂,我呆在这里像什么话?快进去!放乖点!

杨县长长得眉清目秀,见人一脸笑,看上去和蔼可亲,麦子每次找他批条都很热情,举止落落大方。室外的喧嚣完全被一扇门阻隔,这种情侣包间流动的是如水的涛声,柔风的潮热。麦子腼腆地坐到沙发上,杨县长端来茶,递给麦子:来,我们干一杯!杨县长从风靡全国的健美大赛,谈到狂热的选美大赛;从音乐,谈到文学。他口若悬河、妙语连珠,麦子听得有几分着迷,似乎陶醉了,陶醉在成熟男人的风骨中。杨县长却心静如水,目光如电,让麦子心生敬意。

麦子举起一杯红酒,与县长叮当碰杯,一饮而尽。麦子满脑子都是运生嘱咐的话,县长既是恩人,又是大哥,遇上他是一生的福气和一生的缘份。麦子昏昏沉沉,云里雾里。场外曲终人散。迷迷糊糊中,麦子搞不清眼前是县长,还是运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