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走在县城,清桂忽然想起,牛牯要往广东送货。自己不去,他们能搞清套路吗?万一遇到麻烦,万一贴本,他们可折腾不起啊。

清桂赶到苦竹镇,镇上人声鼎沸,人挤人,货挨货,讨价还价的,吵架骂街的,每一处都有不同的风景,小镇比城里还热闹。

清桂走到街尾,两棵大樟树像撑开的两把大伞,几辆货车停在那里,人们挑着鸡、鸭、蛋往那边送。过秤的、收货的、数钱的,都是村里人。牛牯见到清桂,像见到了救星,一个个喜笑颜开。一阵轰炸似的鞭炮声过后,清桂领着五辆大车出发了。

车队一路风尘仆仆,赶在晚上挤到广州城外。广州的夜如同白天,一辆辆大车将街道挤得密不透风,来自湖南、江西、湖北等地的车龙,一摆数里长,有的像火车皮,有的像座房子。热浪一股股袭来,让人心生烦燥。看看满脸愁容的货主和司机,就知道事情不妙。

清桂和牛牯下了车,找到前两次收货的地方。老板换了人,清桂怀疑是不是走错了地方,看看招牌,看看那些打工的,没有错。怎么一个个冷若冰霜,店外挂着停止收货的牌子。清桂不想浪费时间,转身离开。跑到另几家,也都停止收货。送货的车队却排成一条长龙。

广州城怎么啦,几天时间就长疯了,什么东西都处于饱和状态。农民也像疯了,什么东西都往城里运。广州的天气也像疯了,热得像个蒸笼,地气往身上钻,让人憋得出不得气。

牛牯哀声叹气地说:唉,怎么走第一趟货就碰到倒霉鬼。天气这么热,车里像蒸笼,鸡鸭热得叫不出声,再不出手,就要煮熟了!

清桂说:伙计,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急有什么用?

不急?我们总不能拉一车活的来,拖一车死的回去吧!伙计们急得跺脚。

清桂冷静地说:要说急,我比你们更急?我把大伙领出来,是想让你们挣钱。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只要不亏本,只要货能出手,就是上策。西方不亮东方亮,我们能不能学学毛泽东的游击战术,放弃大城市,走小城市打游击?

行!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清桂跳上车,指挥司机往东方开,他搞不清该往什么地方走。车跑到城外,风才像风,有点凉意。他们来到一座小城,小城似乎也烦燥,一排排汽车也在排队。清桂想:这世界真的疯了,缺吃的年代,连草都不长。如今农村的地肥了,农民想挣钱了,城里人反而怕长肥,勒紧裤带过日子了。来自全国各地的车队还在浩浩荡荡地开过来。怎么办?清桂急得跺脚。牛牯等人躺在车上,无精打采,脚不知往那搁。听到车里的鸡鸭在吵在闹,他们更加心烦意乱。早知今日,何必冒这个风险?

清桂跳上车,指挥车队继续往东方开。经过一个个收费站,不得不往口袋里掏钱。他们埋怨:他妈的,广东人真会挣钱,加水收钱,上厕所收钱,过桥、过路也得付钱。大路堵车,走小路还得拦住收钱,广东人缺钱吗?越走天越亮,太阳一出来就格外红,天地之间无遮无挡,也不经过大山的过滤,风特别的热。路上的车队不断线,不知从哪涌来这么多的车队,拉来这么多东西。他们越看越烦,任凭窗外的风呼呼地刮。

车队挤到城市的边缘,风热了。路两边是一个个工地,挖土机、推土机、打桩机轰隆隆地响,运土的车队在工地上疯跑,弄不清他们是在填海,还是在搬山?广东人真是玩疯了,不知哪里涌来这么多钱,处处是林立的工地,处处在打桩建房,处处都是人挤人。他们管东莞叫东完。清桂搞不清东完有多大,听说深圳是一个小鱼村发展起来的,东完能有多大?看看满地爬动的车队,满天飞扬的尘土,广东的发展真的不能轻视。

车队好不容易挤到城内,乍一看,东莞既像个县城,又像个小镇,街道也挤巴巴的,但新修的城外道路却像机场跑道,竖起的几栋高楼像广州,老街拥挤的人群像赶集。

清桂好不容易问到一家农贸市场,那里也是大车、小车、板车、三轮车挤满了。市场大得无边,像苦竹坳的村庄那么大,里面闹哄哄的,蔬菜、水果、卖肉、卖蛋、卖鸡、卖鸭的什么都有,分块摆放,不像乡下那么乱。清桂看到有半边都是卖蛋的,他对牛牯说:把货卸下来吧,让车先回去,不然付不起车钱了。

牛牯与伙计们打招呼,走到半路又折回来,对清桂说:车不能走吧,万一这里容不下身,几车货怎么办?

天无绝人之路,不能万一了,万一我们挣了大钱呢?一辆车呆一天就是一千多,你摸摸兜里还有多少钱?清桂说。

牛牯摸摸空口袋,不得不让车再往里挤一点。

清桂走进去,想找个老板,看看谁都不像老板,一问他们,都说自己是老板。这年代也真的疯了,一块砖头,也能砸着几个老板。清桂问他们收不收货,一个个都摇头。清桂去找戴红袖章的,东找西找,也找不出一个。

清桂走出市场,对伙计们说:看来市场容不下我们,也没老板收货,卸货,我们自己做老板!

对,我们自己做老板!

清桂喊一声:卸!几辆车的货就卸到地上。

一篓篓鸡、鸭卸下来。清桂一一检查,发现死了不少。他将死鸡、死鸭抓出来,往地上丢,大家看着有些心酸。天气这么热,不给它们透透风,还可能出事。一筐筐蛋卸下来,也有打烂的,流出满筐的蛋白。他们顾不得痛心,这种损失早已计算在内,拆东墙补西墙,只要能卖个好价就行。鸡、鸭一篓篓的堆,蛋也一筐筐地堆,堆成两座房子大。清桂从驾驶室提来水桶子,给鸡、鸭的食槽里加水,鸡们吵着、踩着抢水喝。又给食槽里加饲料,让鸡、鸭叫着、闹着、抢着去高兴。

司机问清桂要租车费,一个个掏空口袋,凑起来还不够一千,十来个人还要吃要喝,怎么办?清桂与司机商议,暂时付八百,回去就补清,还给利息。司机们摇摇头,但也无奈,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谁都有难言之隐。司机回去还得付过路费,讨价还价,清桂只好把身上的钱都给了他们,打了张欠条,按了手印。

车开走了,留下鸡鸭在吵在闹,没一只鸡打鸣,它们好像也守规矩,站在别人的地盘,雄不起。牛牯手按着肚子,清桂看一眼,大家带的干粮早没了。清桂抓起一只死鸡,高兴地说:牛牯,你领两个人去找个小饭店,给他们几只做加工费,剩下的炒它一锅,让兄弟们米稀米稀。

牛牯高兴地说:好,老兄这主意绝。牛牯抓起十来只鸡,两个兄弟也各抓一把,鬼子兵一样跟着跑。清桂对弟兄们说:你们守着这些货,有人买就卖,开价高一点,一点一点跟他们谈价,只要合适就出手,懂吗?一个个面带菜色点着头。

清桂挤进市场去找老板,睁着眼睛转来转去,谁也不敢收货。清桂想,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要能出手,价格贱一点也行。他绕来绕去,还是没找到买主,这么大一个市场,就没有我们的一席之地?清桂不死心,总想发现个大老板。他咬着一口塑料普通话:老板,请问——那人摇摇头,走开了。奇怪,这么大的市场真的没有一个老板?清桂口干舌燥,心里热得像火烧。他找到一个水龙头,咕嘟咕嘟灌个饱,歇一会,又咕嘟咕嘟喝个够,反正市场上的自来水不收钱,也占它个便宜。

清桂终于找到一个批发商,他的蛋一筐筐往外搬,看来是供应单位的。清桂给他递上一根压得瘪瘪的纸烟,老板看都不看。清桂将烟装进烟盒,只得耐着性子与老板交涉。老板问:多少钱一斤的鸡蛋?三块,清桂说。老板转身走了,一句话也不丢下。清桂站在那里想跺脚,想骂娘,想喊、想叫,但他还是忍住了,不敢发泄,更不敢骂娘。

清桂被两个弟兄拖着往场外走,地上摆着两脸盆鸡肉,远远的就闻到一股香味。一个个拿着筷子,流着口水,老大不到,谁也不敢下筷。清桂拿起一只碗,叫弟兄们一人倒了一碗自来水,然后举过头顶,又放到胸前。清桂说:弟兄们,老天对得起我们,我们先敬天地,让农民有个容身之地!清桂一声:喝!一只只碗哐当碰在一起,一片灿烂,然后头仰天,一个个把水往肚里灌。碗放到地上,又是一片灿烂的响声,十来双筷子一齐伸向脸盆。开战了,就乱了规矩,就看谁的筷子长,谁的动作快。一个个像饿痨鬼,不在乎吃出什么味,就在乎抢吃的那股劲,在乎找到吃食堂饭的感觉。他们吃得满嘴流油,吃得摇头晃脑。清桂与他们抢了一顿,一边嚼,一边看着那一张张贪吃的嘴,觉得好笑。清桂想:人在落难的时候,似乎处处碰壁,能有这么一顿美餐,说不定就会逢凶化吉,云开雾散,就会遇到观世音菩萨,给弟兄们带来好运。

清桂看到鸡肉抢得差不多了,一箩筐饭却落下苍蝇。清桂走过去,用碗铲起饭往鸡、鸭笼子里倒,逗得鸡、鸭一阵骚乱。他端起一筐饭往脸盆里倒,十来双筷子一起搅动,像一锅油炒饭,一个个吃得叫好,就连剩下的一点点,也被他们抢得光光。穷人有穷人的乐趣,他们吃出了一时的快乐,一个个捧着肚子,像是撑饱了,谁也不愿意多讲话。

清桂走到水龙头边,咕嘟咕嘟吐了几口水,手在水龙头下冲了冲。那些人还在蠕动着嘴巴,用手刎着牙齿。清桂使劲甩了甩手,做个手势,把大家召到一块。大喊一声:同志们,吃好了没有?吃好了!大家一起回答。市场里挤出一群人看热闹,以为是一群叫花子穷开心。

清桂说:同志们,大家一定记得革命样板戏《沙家浜》中的一个镜头,伤病员躲在芦荡里,没有吃的,还要遭遇日本鬼子和汉奸的冷枪冷炮,郭建光说:同志们,曙光就在前头,只要再坚持一下,胜利就在前头!清桂看着大家,又说: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我们要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大家说对不对?对!大家放开喉咙喊着,把东莞当做苦竹坳一样放肆。

清桂对看热闹的人群说:亲爱的大哥大嫂们,我们来自穷山沟,借钱买了这批货,想卖出去挣个油盐钱。求求各位大哥大嫂,你们行行好,给乡下人一个脸面,帮我们联络联络,只要能挣点路费,这批货就贱卖了!

人群中七嘴八舌,有人讨价还价,有人点头,有人摇头,也有好心人借来磅秤。只要有人买,他们就开秤。他们谈的价格比市场低一半,一下哄动了市场。

人群中有人提一篓鸡,有人提一筐蛋,似乎谁都想买,有人踩来三轮车,推来板车。清桂见来势不妙,站在磅秤上喊道:大哥大嫂们,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心人,都想扶我们穷人一把。人来得太多,我们也不好开秤,麻烦你们排排队,一个一个来,好吗?人群中自觉地排起了长队。清桂叫牛牯过秤、算账,自己收钱,还叫几个人观场,免得货出手钱没到手。清桂的十来个人摆开了阵势,各管一方,一笔笔交易起来。就按这种价格,他们也会挣一笔的。

来的人越聚越多,兄弟们喊着、叫着也压不住阵,清桂心慌了,万一乱套,这批货可能会一抢而空。清桂站在磅秤上喊起来:感谢大哥大嫂的关照,这批货有的是,都能买得到,我们也不提价,请你们慢慢来,拜托拜托了!话没说完,一边出现了骚乱,有人提着鸡鸭往车上装。牛牯停止过秤,挤进人群,里面已经打了起来。牛牯抓住一个抢货的,给他几拳。人群吵着、闹着,乱打乱砸起来。清桂赶过去,这边乱成一窝蜂,有的往三轮车、板车上装货,有的开着车就跑。清桂拽着一辆开动的三轮车,边喊边叫:停车!停车!车却越开越疯,清桂被拖出十几米,摔在地上。他爬起来,捡起地上的扁担,喊叫着冲进人群,乱扑乱打。扁担被几个牛高马大的人抢住,他的手被人缠住,身上挨着乱拳。一些斯文的城里人站在外面喊,别打了,却没人制止那些抢劫的人。清桂抓住那些抢劫的人,兄弟们也像他一样,又打又咬,人群中鬼哭狼嚎,一片混乱。一场不知进行了多久的抢劫。

警察赶来时,一辆辆车开走了,只剩几只鸡在场里乱飞乱窜,地上滑溜溜的,都是破碎的鸡蛋。

看见警察,清桂忍住浑身的伤痛,双手作揖:求求你们了,帮我们抓出抢劫犯。我们用倾家荡产的血汗钱贩来的这批货,这伙盗贼、流氓,怎么就不长眼呢!

一个高个子警察说:需要进医院吗?

清桂说:求求你们了,求你们抓出抢劫犯,我们回不了家呀!

众人一齐作揖:求求你们!

警察说:你们有准运证吗?

大家对视着,一个个脸上、手上都挂着彩,谁也没在乎痛不痛。

清桂说:我们是山里人,不晓得要办准运证,我们一起求你们帮忙了!

大家又一起作揖:求求你们了!

警察仍一脸严肃:你们事前找过警察,找过市场管理人员吗?

我们找过,可是不知道谁是警察,也找不到戴红袖章的。清桂说。

我们不是穿着制服吗?

是!我们不懂当地规矩,只想找老板,只想早出手,没想到会出这种事。清桂又掏出那包烟,烟盒上还沾着血。他给警察递上一根,警察转过脸不理他。

警察说:神仙下凡还得问土地,你们人生地不熟,怎么这么冒失!

是,是!农民就是农民,我们只想挣钱,没想到要找警察。求求你们了!清桂一脸无赖。

你们认得那些人的长相特征吗?警察问。

我只看到几个牛高马大的,有的不像广东人。清桂说。

说具体一点,他们讲什么方言,脸上什么记号没有?

我们搞不清他们说的什么方言,也搞不清有疤没有,只晓得那些畜生很凶,像是一惯做这种事的打手。

再说具体一点!警察追问。

清桂摊开双手,没办法再说得具体。

警察在市场找了几个牛高马大的,一同喊到车上,往派出所走。清桂等人跟着一起进到派出所。看到一顶顶大盖帽,只晓得派出所是抓犯人的,有人吓得尿都出来了,口里直喊:我是好人,我不是坏人!

警察说:别紧张,公安既抓坏蛋,也保护好人!如果事前给我们打个招呼,不就没有这种事吗?

我们也是用血在买教训,山里就巴掌大一块天,早就没有土匪了,谁知道城里还有土匪呢!清桂说。

胡说!你竟敢污蔑社会主义,污蔑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什么城里有土匪,我看你们就是土匪!警察气势汹汹地说。

另一个警察赶过来:走!我们本想同情你们,可怜你们,没想到你们这么反动。若是文化大革命,早就关了你们的禁闭。走!

清桂一行人跪在地上:求求你们了,帮我们伸伸冤吧!牛牯跪在地上喊:老天爷,警察爷们,求求你们,帮帮我们吧!一个警察说:喊什么喊!你们说说案情,说说那些人的特征,我们派人去查。他们一个个被叫去问话,警察做了笔记,又叫他们按上手印。

离开派出所,坐在门外的草地上,一个个开始手痛、脚痛、身上痛,口里骂着:土匪、流氓、穿炮子眼的,死娘绝后的!

警察开着摩托,三三两两出去了。清桂这时才觉得可怜,一群苦竹坳的男子汉,昨天还在会上慷慨激昂,耀武扬威,一个个气壮如牛,豪气冲天,牙齿咬得钢筋断,一个个做着发财梦。现在竟然孤苦伶仃,沦落到成城市的弃儿。清桂在心里恨着这个城市,恨城里的土匪,也恨凶神恶煞的警察,他们为什么看不起人,为什么对受害人那么凶?这么没有人性?看到一个个哀声叹气的,伤兵一样的脸,清桂心里既同情、可怜他们,又觉得不能饶恕自己,毕竟自己是闯过市场的,怎么能看重几个钱,把车队放走呢?如果车队不走,谁敢把汽车抢走?多几个司机帮忙,也不至于寡不敌众。清桂不敢承认自己的错,也不敢说出对市场行情了解不够,他怕惹火烧身,怕激起众怒。你们要不要上医院?清桂问大家。没有谁点头。牛牯说:口袋都瘪瘪的,谁敢上医院?有人说,身上的伤不治还行,心上的伤不知怎么治,不晓得怎么回家,也不晓得那伙警察管不管事?清桂说,相信警察,既然叫我们按了手印,就等于担起了一份责任,人民警察应该为人民!经清桂这么一说,大家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有的躺在地上,有的盯着派出所,看到一个个警察进进出出,也看到一个个男人、女人进进出出。他们耐心等着,等着几车货能退到他们手中,希望幻想能变成现实。

守在派出所对面的这群落难人,盯着警察外出吃了中餐,又吃了晚餐,还是没等到消息。

广东的太阳比苦竹坳的太阳毒,晒得身上、脸上像针扎一样痛,晒得伤口也痛,他们顶着、抗着,就怕心口痛。随着太阳下班,他们不仅肚子饿了,心也一阵阵抽痛。牛牯说:大哥,你进去问问吧,看抢劫犯抓住没有,货什么时候退?我们这样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呀!清桂说,我们两个人去吧,万一有什么事,也有个帮手。牛牯摇着手说,我不去,我怕说话走火,你去吧!压压火吧,求人的事,哪像在苦竹坳?清桂拖着牛牯就走。

清桂和牛牯进到派出所门,一个高个子警察对他们喊,干什么?我们是上午被抢的那些农民,想听听消息,看看能不能今晚退货。清桂说。今晚?警察翻了翻案情记录,又盯着清桂:你们认识那些凶犯吗?清桂指着铐手铐的几个:他们不是?警察说,他们是抢女人包的,不是抢鸡!你去认认,看看是不是这伙流氓抢了你们的货。清桂、牛牯盯着那些被铐的人,有的高大,有的矮小,看上去像,盯紧了又不像。清桂看那个高个子,像是打自己都是那个强盗,恨不得上去踢几脚,解心头之恨。他的脚没敢踢出去,他怕认错人。

警察说,你审审他们,看是不是那伙窃贼!清桂看着警察,摇摇头。不是?那我们有什么办法,市场那些卖鸡、卖鸭的,该审的审了,该问的问了,谁也不承认参与了抢劫,只知道当时很乱。清桂急了,警察同志,我们是农民,我们都无家可归了,求求你们抓出凶犯吧!我们也急,也想破案,但警察办案得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谁也不敢办冤假错案,知道吗?警察爷爷,我们求你了!我不相信这么大的一个东完,就审不了这么一个小案!清桂说。东完,哈哈,农民兄弟!我们是东莞不是东完!警察说。对,我们是农民,家里老婆孩子还等着我们这些大老爷子带钱回家。案子不破,我们脱衣裤卖了,也回不了家呀!求求你们了,发发善心吧!清桂说得可怜。好吧,你们派两个人跟我到市场转转,帮忙认认罪犯,只要认准了,不愁货回不来。警察对另一个警察说:你好好值班,我上街查案去了!

清桂和牛牯骑上边三轮,摩托车呼啸而去。警察领着他们进了市场,闹哄哄的市场已经打烊,只有三三两两的人在走动。清桂盯着一个个男人,粗看像,细看又不像。他跟着警察走到批发摊前,盯着一个老板,像是抢劫犯,盯着一个走动的高个子,像是行凶打人的。他向警察呶了呶嘴。警察对那位老板说:叫你那位伙计出来,看他是不是抢劫了?高个子男人走出来,气势汹汹地对清桂说:谁在胡说八道,你看我像个流氓,像个抢劫犯?清桂和牛牯盯着他,想以正压邪,看破他的虚张声势。那家伙的眼光却不见退。清桂用手揉了揉眼睛,还是摇了摇头,不是怕打,而是心善,担心认错人,让别人受冤枉还不如自己受罪!

走出市场,警察又用三轮车载着清桂和牛牯在大街小巷转,也没发现行踪可疑的人。

清桂想说,市场那个老板和那个高个子就是行凶抢劫的!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清桂在心里责怪自己:你心善什么,世上谁同情你,可怜你!

摩托车在派出所门外吱的一声刹住。清桂和牛牯昂着头走进去,清桂说,警察同志,还是请你们帮帮忙,可怜可怜我们这些农民吧!警察说:我也同情你们,可找不出凶犯,你们提不出证据,又认不出人,叫我们怎么办?你们就不能找当地人提供线索?也可以查查货源,我们是六车货啊!谁说没查,不信你们看案件材料!警察将一摞纸放在桌上。清桂翻了翻,看不出什么名堂。

明天来吧,上午的那拨人下班了!只要有线索,我们就通知你们。

大门砰的关上了,清桂和牛牯被推到门外。十几个人在门外跺脚、骂娘,牛牯捡起一块石头向门上砸去。玻璃碎了。门开了。警察踩响摩托车,牛牯几个往小巷逃去。

他们在小街小巷走着。一个个花枝招展的女人挽着男人的手腕溜街,一个个高大的男人在灯红酒绿的店子里穿进穿出。满街的灯火,满街的香味,满街的人群比广州城还热闹。走出小街,新修的大街就在眼前,灯柱一排接一排,新开张的店面一家比一家豪华气派。新街似乎没有街尾,走一处,一处风景,走一处,又添一处的恨。他们盯着一个个男人、女人,心头的怨恨也在积聚。他们尾随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走了很久,女孩并不像寻花问柳的人,他们放过了她,没想到那女孩还是走进了一家按摩院。牛牯等了很久,不见女孩出来,却看见几个高个子男人大摇大摆走了进去。

走到一片工地,工地上灯火辉煌,厨房里只留着一男一女,像是一对情人。他们走进去,求情道:大哥大嫂,我们被抢了,一天没吃饭,麻烦你们能不能给点吃的?女人说,听口音你们是湖南人?男人说,哦,老乡啊,坐坐,我为你们做点吃的。女人搬凳子、倒茶,他们感到像回到家,一个个活跃起来。

一脸盆面条端上来,几下功夫就一抢而光,男人又做了一锅,还打了十几个鸡蛋。女人说,你们慢点吃,还有,还有!一伙人像逃犯,身上脏兮兮的,没有谁说一声谢谢,只顾抢着吃。吃饱了,喝足了,才与老乡拉开话题。

清桂掏出藏在衣兜里的一点钱,给老乡数点饭钱,两个人怎么也不收,还说老乡不给面子。

他们告别了好人,又连夜上路。走到郊外的大道上,街灯渐渐稀落,大车仍在疯狂地跑着,飞扬的尘土让人睁不开眼。他们想拦一辆去广州的车,除了一股股尘土,没有一辆车停下来。

走过来一个牛高马大的男人,像上午的抢劫犯。他们尾随着。那男人也有几分胆怯,清桂上去盯了几眼,既像又不像。那男人突然被几双手抓住,口里来不及喊,就遭到一顿拳打脚踢。那人嘴里嘟咙着,又踢又抓。他们脱下男人的裤子,将头罩进裤裆里,又将两只裤腿围在男人的脖子上,把他丢在路边。他们用这种方式报复这座城市,报复抢劫犯,报复警察,然后,一个个没命地往前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