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满月以后,秀苗下地干活的时候渐渐多了起来,他不能去干别的,照看孩子还是可以的。他便天天把孩子背在身上,在屋里挪来挪去,没事跟孩子说说话,唠唠嗑,孩子成了他的开心果,孩子成了他的心理安慰。他的思想也由此而发生转变,为了这个孩子,说啥都要好好地活着。
地里的庄稼都收回来了,玉米进仓,就剩下黄豆还没有打场,大忙的季节已经过去了,眼巴前儿(东北方言,眼前的事情)的活儿不多了,多少让人可以直起腰,松了一口气了。
黄豆风干的差不多了,摊开了再晒上两个大晴天,上去踱上两脚,豆荚便会“啪啪”地炸裂开来。豆子在脚下乱蹦着,有时候都蹦到了人脸上,不觉让人心都痒痒。因为自己家有了场院,就脱离开村里的大场院。用人和用牛都不可能,没有了互相帮助,一切都要靠自己。秀苗其实很留恋在大场院里的时光,十几家凑在一起,热热闹闹,说说笑笑,你帮我,我帮你,捎带着把活儿都干了,没觉得咋样,就把粮食收回家。
自己有个场院的好处还是蛮多的,不用再去跟人家挤挤擦擦,时间上也宽裕很多,豆子有充裕的时间去晾晒,豆荚会干得更透些,会更好地颗粒归仓。不像在大场院里,豆子晒不好,不管怎么打,总有不少粮食夹带在秸秆里。
老汪拖着个石磙子,在场院里蹚来蹚去,他就像一头牛一样有力气。石磙子把豆棵子压平压实,挑起来再压,一直到秸秆被压碎。然后再上连枷,“嘭嘭”的敲击声,让人感到脚下的地都在颤动着。豆子飞溅,汗珠滚滚,他光着膀子,虽然有些干瘦,却都是一条条的腱子肉,黑黝黝的皮肤淌着汗水,泛着晶亮的光泽。这样的劳动场面真的太吸引人了,秀苗不知不觉就凑过来,加入到其中。
打场的人手不够是不行的,不能让老汪扔下耙子就是扫帚,他就是个铁人也会受不了的,她必须要来帮忙。场院里的豆棵给拍烂了,豆荚给拍开了花,秸秆里的豆子都挱到了地面上,才开始清除上面的秸秆,传成一个大堆,然后用木锨撮起,迎风扬起。在清风的吹拂下,金黄的豆子在空中被自动分离开来。秀苗要做的,是用簸箕尽可能把豆子里的杂质簸出去,挑出去,然后进行装袋。
两个主要的劳力都在忙活场院里的活儿,剩下李海林自己在家照看孩子。孩子闹,一般就两件事,一个是饿了,另一个是拉尿,熥得难受。换褯子是他要干的,喂奶却要抱给他娘了。秀苗的营养跟不上,奶水不是很足,孩子咂巴一会儿,就没有了。家里有两只老母鸡,下个蛋,刚刚在窝前“咯咯”两声,海林就立马捡回来,用开水冲出一碗鸡蛋水,让秀苗趁热乎喝下去,进行催奶。
洗褯子也是海林的日常工作,而且他越做越好。一片片褯子洗干干净净,他会用一根小木杆挑着挂在晾衣绳上。王婶隔着个院子,看得可真欢喜,忍不住都为他叫好!一个残疾人都做到这些也实在不易。他还学会了做饭,让外面忙活的两个人进了屋,就能吃上现成的热乎饭,这些也让秀苗欣喜万分。从他们的满意度里获得更多的鼓励,让海林越来越有存在感,让他更努力去做,至少不再是那个天天白吃饭的人了。
一家人连续忙活几天,豆子终于都打完了。就在他们干完活的第二天,天气骤变,黑彤彤的天空里,飘起了雪花,让辛苦了一秋的人们,不禁松了口气,辛苦真的没有白费,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
海林一家是秋收最快的,村里的大多数人家还在忙碌之中,老于家的秋收是最慢的。因为地片多,又分散,玉米棒子都在地里,还没有扒完,黄豆没有割完,还立在地里呢。活儿堆在一起,就显得太多了,又赶上了第一场雪,便让人更加焦急万分。
郑春发让老汪去帮几天忙,老汪刚刚清闲,就被找去。毕竟是一起来的,不好推脱。他家的活儿都在半拉架(东北方言,在这里是刚刚一半儿的意思)上,需要很多人来帮忙。老于头发狠了,给干活的人一把一搂,当天就结算工钱,而且工钱上涨,还管吃管喝。村里时常就有许多盲流子,都是来挣秋收这份快钱的。这些人能干的少,玩花活儿的多,出工不出力,人在地里沉悠(东北方言,意思是拖延时间)着,不是没干,干着呢,却像在抻筋一样,让人看了还不能说啥。他们的做法很现实,反正干一天挣一天的钱,为啥那么卖力呢?
老汪这样干活实在的人,真的不多,当然被高看一眼。白天干活,晚上要供一顿饭,老于头亲自陪他喝酒拉家常,这个热乎劲儿就别说了。饭吃完自然要晚一些,回家就要晚一会儿。
家里这边有牵肠挂肚的人。秀苗每天都会在傍黑天的时候,走出大门外望望,看看老汪能啥时候回来。
天上一直都飘着清雪,天开始冷起来。此时还没收完地,是够糟心的,搁谁都着急,只是,啥事都该有时有晌,也不能逮着一个蛤蟆就捏出尿来啊。秀苗抬头看看天,再看看街道两边,心里有说不出的焦急。
天还没大黑,她低头看见门口的雪地上,怎么有乱七八糟的脚印呢?一层薄薄的雪,有个脚印在来回地遛着,似乎有啥事儿。这个脚印还不大,可不是老汪的,怎么像个女人的呢?
她左看看,右瞧瞧,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什么卯头来。空荡荡的旷野,溜溜的风,刚刚入冬,就显露出十足的寒意来。她袖着手,缩着脖,跺跺脚,转身刚想回去,却听见有人在轻声呼唤她的名字。
“秀苗,秀苗。”
她忙循声看去,只见从障子拐角处快步走来一个人。那个人低着头,来到她的面前,身子扭去一边,不肯打个照面。
秀苗觉得这个人很熟悉,忙近前一看,不由吃了一惊,这人却是朱雪菊。
“你是咋啦?不是进城了吗?咋回来啦?”秀苗闹不清事由,不知道该怎么说起。他们进城的事情,秀苗还是听别人说的,让她的心里很别扭。还是好朋友呢,走了连声招呼都不打,这是生气了。不用说,当然是因为那苗棒槌的事,抢了人家兜里的钱,让人心里不痛快。秀苗也觉得心里虚,如果不是王海生坚持要交换,自己怎么都不会去想占这个便宜啊!
“我……我……”雪菊吞吞吐吐,舌头打绊儿,没有了往日的爽快劲儿,似有难言之隐,让她说不出口。
“你能原谅我吗?”她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话,让秀苗有些云山雾罩,闹不明白。她忙仔细去看看雪菊,好像看不清她的真面目了。
“我错了,我错了,不该听信那个王八蛋的话,对不起啊!是我财迷心窍!”她说着,抽抽搭搭地哭起来,而且越哭越伤心,竟然鼻涕一把泪一把,没完没了起来。
她越说越离谱,越说越让人迷瞪。天黑下来,哭泣声也传出去好远,在空旷的山野里回响着,却有些渗人的感觉,让人不禁头发根发奓。
“这是怎么话说呢?快进屋,快进屋,别杵在这儿,怪冷的!”秀苗忙把她往屋里拉,她也不抗拒,一边往院里走,一边大放悲声。
“俺的老天爷啊!你这是咋啦?快进屋暖和暖和再说啊。”
“你当真不怪坏俺?”她揩一把眼泪,一边追问道。
“哎呀,这磨叽(东北方言,纠缠。)呢?咱俩谁跟谁呀!不怪坏!”秀苗大度地点点头。
看见秀苗善意的样子,她放下心,跟着进屋去。海林在炕沿上坐着,看见雪菊进屋,忙把她往炕上让着,一边还压低了声音说:“小祖宗刚刚睡下,太能闹腾了,真累人啊!”
他这么说着,却笑眯眯的,看样子这么闹,心里也是甜蜜着,让这个奶爸喜欢着呢。
看见孩子睡得香甜,胖乎乎的小脸真招人稀罕,雪菊的眼泪又扑簌簌地滚下来。她叹息一声,不无羡慕地说:“看你们的家这么好,真的为你们高兴啊!唉,这是报应啊!好人有好报,我算是看明白了。”她结婚也有些年头了,一直没有孩子,看见孩子不由勾起了心里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