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在顺应着身上的这个男人,他发出的声音,让她想起曾经那个可怕的夜晚。那时的那个男人也是如此的姿态,发出一样的喘息。怎么会是这个声音?这个声音让她永生难忘,难道是他?是那个夜晚里奸污了自己的那个人?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这一刻,她异常的冷静,不动声色地等待他平静下来,她才幽幽地问了一句。“你到底是谁?我怎么觉得你这么熟悉呢?”
黄永乐听到女人的问话,沉静地想了想,然后回答:“大姐,我是来你家赎罪的,希望能用我的真心,来洗清我的罪过。”
男人的坦诚目光与女人的柔弱眼神相遇了,雪菊从中读懂了人间的真情。她一直都在渴望得到的情,在这个时候出现,是早还是晚?被冷落,被孤独的心,重新又滚热起来,雪菊流泪了,她立刻贴附到男人的胸膛上,轻轻地抽泣起来。
黄永乐是一路艰辛来到三河湾的。两年前,他与郑春发一起离开家,踏上闯关东的漫漫路。他们混在一群难民之中,随着他们的脚步,走到哪里就算哪里。东北太大了,过了山海关,再往里走,就看见了绵延不断的群山。过奉天时,有人说在这么大的城市里待着,是饿不着的,便留下了一些人。过船厂,有人觉得这里也不错,也能养活穷人,便又留下了一些人。他们没有留下,一直向前走,两个人相约,一起走,不到万不得已,坚决不拆帮。
他们走的是古驿道,一般三四十里就会有一家大车店。马车的脚力需要饮水,人也需要打尖(东北方言,吃饭,补充能量。),车把式们有这样一句行话:“船到码头车到站,到站就住大车店。”东北有句俗话:“大店挂幌子,小店挂罗圈。”有的大车店虽然挂的是“萝筐幔”为幌子,但绝不是小店,这样的大车店,每个都占地一两千平方米呢。
箩筐幌是用木料做的,直径有三十多公分左右,用四条绳子挂在幌钩上。箩筐的周围糊着红纸,并缀着纹饰,上部粘八朵纸花,纸条长四十公分,宽两公分。路人们只要看见这样的标志,就知道大车店到了。
大车店住的都是大通铺,房子有四五间,每间分南北大炕,一铺炕能睡二十多人。炕上有几条破棉被,南来北往的穷哥们儿都挤在一个大通铺上,屋里的味道要差一些,弥漫着各种气息。汗臭、脚臭、狐臭五味俱全。晚上一熄灯,随着人们进入沉沉的梦乡,各种声音便搅合在一起。咬牙、放屁、打呼噜此起彼伏,各唱各调。
黄永乐和郑春发开始还住得起大车店,挤进大通铺里。后来,他们实在住不起,只能去住更廉价的“鸡毛店”。所谓的鸡毛店,一般都设置在大车店的后面,里面连土炕和破棉被都没有,仅仅在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鸡毛而已,故此有这个名称。
鸡毛店的房屋低矮潮湿,面积也非常窄小。高个子在这里抬不起头,大胖子在这里转不开身,说难听点儿,都没有躺在坟框子(东北方言,即埋死人的坑)里得劲儿。但凡在鸡毛店里过夜的人,都是穷得不能再穷的穷苦人,只是因为走的路太遥远,不得已住在这里,比起荒郊野外,这里最起码没有啃尸体的野狗。
住在鸡毛店,有钱就给,没有钱也不要紧,随便给个身上的物件就可以了。店主不会指望挣这些人的钱,差不多过得去,就算行善积德了。黄永乐和郑春发随身的物件只有个行李卷,再就是身上的力气。店主点头,让他们劈一堆柴禾,收拾收拾院子,或者去帮助伙计跑跑腿,就可以住上一宿。
鸡毛店的简陋,简直让人无法想象。屋里的地上铺了一层鸡毛,在房梁上还吊着一张破席子,住店的穷哥们都要躺下,店主才放下破席子,作为被子,给他们御寒。如果这时候想起来解手,只能钻出去。可一旦钻出去,再想回原位却难了。席子下面人挨人,人挤人,根本就错不开身。出现一点点空隙,就立刻被占据。
地上虽然铺着鸡毛,却起不到多少御寒的作用。睡在这里的人们,只能越挤越紧,借助彼此的体温取暖。在这里,暖与不暖在其次,让他俩想不到的是,有比寒冷还让人无法忍受的事情。
那晚住店的人不多,两个人不至于被挤得喘不过气。睡到半夜,觉得浑身刺痒,迷迷糊糊伸手去抓,不抓还好,一抓更痒。最后实在受不了,只能起身。他们睡不着,把别人也吵醒。把油灯点亮,才看清身上布满了红疙瘩。再看看身上的衣服,竟然爬满了小虫子,再仔细一看,天哪!竟然是一层臭虫。
店主是位仁慈善良的人,他也被吵醒,忙过来他们把虫子抖落干净,还拿来半碗黄色的粉末,涂在身上,竟然能止痒,还能防虫。这一晚好不容易将就过去,他们因此认识了一大帮同路人,早起他们结伴一起赶路。他们经过山河湾,他们俩和老汪留下来,其余的人继续往前走。
这些走路的人,大多已经来东北好些年了,漂泊的原因有很多,没有扎下根,大概是没有寻到可心可意的地方。他们都是很有经验的,扎堆留下,要看这里的人口密度大不大,能不能接受得了这么多的人。如此的走法,就像种黄豆那样的拉拉稀(东北方言,播种大豆的一种方法,区别于点播,很随意地散播),把每一粒种子都均匀地播种在土地上,充分地吸收到土壤里的养分,而不至于相互竞争,相互干扰,以至于影响到生长。
很快,他们三人被两家领走。老汪是去拉帮套,而他们俩是去竞争一个上门女婿。两个人要去竞争一个名额,总要有一个人离开。黄永乐原想自己离开,郑春发却挽留他。两个人出来已经有两年了,始终都没有拆过帮。硬要拆也不是现在拆,真的分出结果了,也无所谓,大不了就在他家干雇工。关键的是,两个人在一起有个照应。
两个人都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都有一身的力气,自然而然便产生了一种竞争。他们嘴上不说,心里在暗较劲。郑春发比起黄永乐来说,要强许多。他的强在于他的嘴,总能说出些讨人喜欢的话来。黄永乐则像低头拉车的老黄牛,直来直去不会拐个弯,自然不会讨人喜欢。
没有多长时间,他们之间的竞争就有了实质性的结果。有一天,黄永乐在山边看地的窝棚里,撞到了郑春发和小曼,他们滾在一起,袒胸露腹的,让人没法看。黄永乐转身就走,他觉得自己没办法在这里待下去,这一幕太刺激人了。
被人撞见,小曼也觉抬不起头,正好黄永乐走了,得给他一个说法。不过,她使劲地埋汰黄永乐,说他心怀不轨,想占她的便宜,都是在胡诌八扯呢,来他家的两个多月,他连她的手都没有碰过。小曼这个人有些不地道,人家走了,还往人家的身上扣屎盆子,真有些说不过去。
他悄然走上大路,郑春发送他上路,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却又说不出。不过此时,任他有怎样的说辞,黄永乐都不会回头。
北风越来越硬朗了,有足够的劲头钻进森林之中,搅起如涛声一样的声响。这样的天气是不会有什么鸟儿出来飞的,都纷纷躲进巢穴里,缩着脖,眯着眼,忍这一时的料峭的寒冷。天地之间,却有一只老鹰在抗击这呼啸的风。大地一片苍茫,有许多它可以看见的东西。野兔在迷乱中四处躲藏着;榛鸡在树丛间乱窜;山鼠的视听出现了盲音,竟然在此时懵懵懂懂地钻出洞穴来。这个天气是恶劣的,同时也是美好的。有坏的一面,同时就有好的一面,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极端地存在着,让人闹不懂也看不清。
风推送着黄永乐,一路顺风才走得十分轻快,让他轻轻松松走出去几十里,他来到一个深山的小镇之中。让人觉得意外的是,走到这里,竟然风平浪静,一切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