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他开始不再消沉,主动与海林和秀苗打招呼,主动拉家常,并且难得露出灿烂的笑容。这一刻,这一张笑脸真的好像被乌云所笼罩的天空,猛然打开了一道缝隙,有阳光穿透而出,照得满世界透亮。他的这张笑脸,让海林和秀苗有些蒙圈,平时这个人是不苟言笑的,一本正经的脸难得有一丝笑容的。这样一张假阴天(东北话,有薄云但不下雨的天)的脸,突然开晴了,让人不蒙都怪了。

老汪是个很有心的人,他一直都看见秀苗在缝补衣裳,针线笸箩里有一把剪刀。这把剪刀又尖又快,是秀苗的心爱之物。平时都是收在笸箩里,做针线活儿时才拿出来。针线笸箩都是收在炕琴里,离他很远而且还很高,想够也够不到。不过,他不着急。

这天早饭后,秀苗把他伺候周整后,忙着去收拾家务。这时,他觉得是时候了。他便喊秀苗给他取剪刀用一用。

“干啥呀?用剪刀干啥呀?”秀苗转回身来问。

“想剪剪指甲,你看都已经很长了。”他笑着举起手来。可不是吗,常年的劳动,一双手难得有修剪一下的机会吗,指甲真的很长啊!

“我给你剪吧!”秀苗把炕琴打开,取出剪刀。

“连指甲都要你来剪,是不是真把我当成了废人?”他故意这么“钢”她一下。

“好,那就你自己剪。”秀苗笑着把剪刀递给他,转身出去了。海林在地上拉着孩子的手,挪来挪去,他是哄孩子的高手,他这么长时间带孩子,孩子就依赖着他,也只去找他。孩子已经开始牙牙学语了,最先说的话是“爸爸”,尽管山东人都喜欢孩子叫“爹”,入乡随俗,这些年慢慢的改变,让他们的口音和口语都有所改变了。

海林正在和孩子同乐,却见炕上的老汪举起剪刀,狠狠地扎下去。他以为是在扎什么呢,就没想到,扎得是自己的胸膛……

老汪没有出声,海林被惊到了不由地喊出声来。“孩他妈,快来……来啊!”他有些结巴,总觉得他这一下怎么会扎向自己呢?他以为是自己产生了错觉,没想到,那把剪刀真真切切地插到他自己的胸膛上。

秀苗慌忙进来,看见的是老汪袒露着胸膛,剪刀直直地插进去,只露出个柄。

“这是咋回事?这是咋回事?”秀苗回头看看海林,又看看老汪,似乎充满了疑问。

“这是咋回事?咋把剪子插到胸脯子里去了?你这是干啥呀!”秀苗瞬间明白了一切,她扑过去,两只手紧紧握住他的手,却不敢动那把剪刀,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瞅着他,又瞅向剪刀。有血沫子从剪刀的缝隙间流出来,慢慢地流到炕上,聚了一个小小的心字型,鲜红鲜红的,刺人的眼目。

“老汪大哥,你这是在干啥呀!你咋这么傻?你真的不该啊!”海林急忙忙地来到炕沿前,挣扎着要搬上来,却一失手,整个身子滑落到地上,造了一个仰八叉。来宝忙过去,哭啼啼地喊:“爸爸”,他们乱成一团,秀苗顾不了这么多,她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

此时老汪已经说不出话来,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秀苗,似乎有许多话要说。秀苗哭着说:“你咋这么傻,咱家再穷,也不会缺你的吃喝,我一直会养着你到老的,你还怕什么?再说……再说……你至少要活到孩子出生啊,孩子还没有出生,就没有了爹……”

老汪的眼里闪出一丝光亮来,好像是看见了希望的曙光一样。他笑着点点头,一只手却摸到剪子把柄,一下子抽了出来,顿时,血流如注,像一股喷泉一样喷涌而出,一下子流了一炕,血红血红的,让人触目惊心。

老汪就这么走了,没有留下一点点的痕迹,就好像他从来都没有来过这个家一样。他什么都没有留下,就给秀苗留下了一个大大的肚子,和无限的思念与苦痛。谁能相信这样的一个好人,最终会这样死去?为了不牵连别人,为了别人更好的生活,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死亡。

这个打击对于秀苗和这个家来说,无疑是最沉重的打击。让原本还充满希望的一个家没有了希望,也让这个家重新回到了死气沉沉的境地之中。怎么办呢?这个家该怎么办呢?没有了顶梁柱的家,还能是家吗?秀苗不敢相信,也不敢去看海林,此时的他更加痛苦,用心如刀绞来形容是不为过的。

在众乡亲的帮助下,老汪的后事简单处理完毕,把他埋在北山的玉米地边,孤零零的一个坟头,一堆黄土埋住了他。秀苗一连数日都要守在坟前,看着满地的庄稼,眼前幻化出他的影子,仿佛那个勤劳的人,还在地里干活呢,并不时地回头,深情地看看自己心爱的女人。秀苗此时已经没有泪可以流,她觉得再流就要流血了。一个人的悲痛到底有没有尽头?老天为什么总来折磨一个柔弱的女人?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只有苶呆呆地发愣。

广漠的天空阴沉沉的,厚重得如同生苔的山岩,没轻没重地压迫下来,仿佛要压扁这个世界。苦命的人啊,在这一条边边里,喘不过气来,心中郁闷得要命。她心灰意冷,觉得要活不下去了。她痛苦地用手扒着坟上的土,想着是不是有个缝隙,自己也能钻进去呢?他去躲清静了,留下一个孤单的女人,在这世间活受罪,她真的受不了。

“秀苗,回来啊!快回来啊!不能够啊!”

山下传来海林痛苦的呼唤,把她从幻梦中拉了回来。是啊,不能够啊!不能够啊!要活下去啊!我走了,海林怎么办?他可怎么活?还有,肚子里的孩子,还没有出生呢,连见见世面的机会都不给了吗?

王婶在几位乡亲的搀扶下,一步步蹒跚着来到了她的身边。

“孩子啊!想开点吧,这世道就要想开点吧,多为活着的人想想吧!”王婶一脸的沧桑,没有痛与悲,她早就读懂了世间这部书。

秀苗站起身,扑进她的怀里,无声地啜泣着。

身子一天天地沉重了,她肚子里的孩子也像地里的庄稼一样,要来到收获的时刻。她一天天地在地头上转来转去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老实本分,世世代代都把土地和庄稼视为生命的海林,这一晚,他躺在炕上,哀哀咽咽地哭了很长时间。

秀苗听着男人像女人一样的哭嚎,心里的滋味更是说不清也道不明。她把来宝哄睡了,便起身避开这个闹人的哭声。不知道怎么,出门便来到了自家的田地边。月光下,她痴痴呆呆地看着自家的田地,却觉得着丰盈的庄稼是一块巨大而沉重的石板,结结实实地压在她的身上,想卸都卸不掉。此时,她觉得一家人已经穷途末路,无处可走,这时候,想想刚刚走的老汪,她竟然觉得他走的路,反而是一个解脱,是一种解放。她突然觉得老汪的选择未必就是错误的,这一刻,让人觉得活着真的没有了意义。

她恨自己无能为力,恨自己不能把这些活儿都扛起来,她这样自责已经有无数次了,有什么用呢?她毕竟是个女人,不能有男人那样的本事,种地本来就是男人的事情。

不知什么时候,身后不远站了一个人。他手里的烟袋里所飘出的烟味,让她感觉到了他的存在。烟袋锅子一明一暗,看见秀苗回头来,他便说话了。

“秀苗啊,这件事不怨你,种地本来就是男人的事情啊!”

是柳大哥来了。他的话说到了秀苗的心坎里,她不禁掉下了眼泪。

“秀苗啊,你得靠住一个男人啊,不然你一家人可怎么活?”柳大哥话里有话,不明说,却让她听出来了味道。

“我不想拐弯抹角了,就直来直去地说了。我家屋里的那个,是个不下蛋的母鸡,真愁人啊!我不想就这么绝户了。”他停了一下,竟然伸出手来摸摸秀苗的肚子。

“真是一块好地啊,如果我的种子种在上面,也能开花结果,你家的地我全包了,你看咋样?”

月光照耀下的一副嘴脸竟然是这般丑陋,让人觉得是这样的恶心呢?没想到啊,这颗男人的心是这样的黑暗,让人愈发看不清,看不透。以前,秀苗还格外高看他一眼呢,屡次三番地救她于水火之中,心里充满了感激。这一刻,她不知道这世界还有什么是真正的情感。他好像被一身的污垢,给藏匿起来,才会有一个好人的模样。现实就是一面镜子,美与丑被映照得如此分明,让人不能不睁大了眼睛。